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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程先生(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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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有點來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僅是程先生的照相機統治下的女性,她是有一些照相鏡頭之外的意義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取了。程先生並不想要去攫取什麼,他只覺得心上少了些什麼,要去找回來。於是,他就總是想著要做些什麼,這是帶有點盲目的爭取,因和果都不怎麼明瞭的。他將王琦瑤的照片推薦給《上海生活》,不曾想真的刊登出來,他等不及地給王琦瑤打電話。報功似的。可當他看見報攤和書局裡擺著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裡翻閱,卻覺得不是滋味,好像要找的沒找回,反又失去了一點。這張照片本是他最喜歡的,這時變成最不喜歡的。陳列王琦瑤照片的照相館前,他只去過一回,而且是在夜間。人車稀少,燈光闌珊,第四場電影也散了。他在照相館櫥窗前站著,裡面那人又近又遠,也是有說不出的滋味。櫥窗玻璃上映出他的面影,禮帽下的臉,竟是有點哀傷的。他雙手抄在西褲口袋裡,站在無人的明亮的馬路上,感到了寂寞。在這不夜城裡,要就是熱鬧,否則便是寂寞裡的寂寞。過後,他曾有兩次再給王琦瑤照相,他分明覺得這不是他想做的,可問題是,除了照相,程先生他又能做什麼?這兩次照相,還是沒追回什麼卻少去什麼的。其時的王琦瑤,面對的似乎並不是程先生的鏡頭,而是大眾的眼睛:一顰一笑,都是準備再上封面或封裡,是對觀眾打招呼的。因此,程先生覺著他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代表大眾的了。之後,程先生就再不提照相的事了。 程先生想到了約會,可卻開不了口。有一次,電影票買了,電話也打通了,可等王琦瑤來接,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完全無關的。程先生雖是二十六,也見識了許多美女,可都是隔岸觀火,其實是比十六歲少年還不如的。十六歲時至少有勇敢,如今勇敢沒了,經驗也沒積攢,可說兩手空空。這約會的念頭,一直等到王琦瑤和蔣麗莉做了朋友,才最終實現。雖然一約兩個,可惟有這樣,程先生才開得口的。程先生有約,王琦瑤表面不露,心裡是滿意的。倒並不是也對程先生有好感,為的是好和蔣麗莉平衡。她和蔣麗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蔣麗莉的社交圈子裡出入,她這方面,是一個也沒有,程先生正好填了這個空白。那天,是程先生請她們看原版的美國電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國泰電影院門前等候,兩個女學生遠遠地走來,在梧桐樹葉的陽光下顯得特別有情致。天空是那樣明淨,有幾絲雲彩也是無礙的,路邊牆上的影,是畫上的那種,若靜若動的。一個先生和兩個小姐約會是多麼奇妙的人生場景,它有一種羞怯的莊嚴,鄭重其事,還是滿腹的心事。有一種下午是專門安排給這樣的約會,它有一種佯裝的曖昧,還有一種佯裝的木知木覺。這樣的下午是一個假天真,也是一個真有情。 蔣麗莉知道程先生,卻是頭一次看見,王琦瑤為他們作了介紹,然後三人一起進了電影院。他們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瑤和程先生坐兩頭,蔣麗莉坐中間。其實坐兩頭的往往有著干係,坐中間的那一個,雖是兩頭都靠,實際兩邊都無涉,是作隔離,還作橋樑的。王琦瑤請程先生吃橄欖,由蔣麗莉傳遞;有費解的臺詞,也由程先生翻譯給蔣麗莉,再傳給王琦瑤。看電影時,王琦瑤的手始終拉著蔣麗莉的手,就像聯合起來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卻一半對一半,表示一視同仁,蔣麗莉還是個障眼法。電影院裡黑漆漆的,放映孔的光柱在頭頂旋轉移動,是個神奇世界。下午場的電影總是不滿座,三三兩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懷各的心事。銀幕上的聲音也在頭頂上回蕩,格外洪亮,震人耳膜。他們三人似乎感到某種威懾,有些偎在一起的樣子。蔣麗莉能聽見兩邊的呼吸聲,心跳也是近在咫尺,銀幕上的故事她沒有看清,只作了身邊這兩人的傳聲筒。程先生伏在她腮邊低語,雖是說給王琦瑤的話,卻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電影院,來到陽光明媚的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變了樣的。然後他們去喝咖啡,三人坐一個火車座,她倆坐一排,程先生坐對面。程先生的話還是對王琦瑤的,眼睛卻是看著蔣麗莉,王琦瑤也不作答,都由蔣麗莉代言了。話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全是閒篇,誰答都一樣。蔣麗莉漸漸有些話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問的是她倆的事,她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瑤又是個不開口,程先生被牽著走也是無奈。最終是他倆在談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琦瑤則作壁上觀。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瑤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蔣麗莉的話像流水,流出來的全是小說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連目光,只得垂下眼,盯著杯中的咖啡底,底裡有王琦瑤的影,也是不回答。蔣麗莉這才止了說話,眼也看著咖啡底,底裡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語的。 從此,程先生就成了她們的晚會中人,護花神似的,緊隨其後,每次都是陪到底,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廢掉的,照相機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氣,他走進去,無端地就會生出感慨。他心裡的那個真愛似乎換了血,冷的換成熱的,虛的換成實的。王琦瑤就是那個熱和實。程先生原先也是晚會的積極分子,晚會填補了獨身一人的很多夜晚。晚會那一套東西他還沒熟到膩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瑤參加晚會使膩煩的一天提前到來。去晚會是為接近王琦瑤,可王琦瑤反倒遠去了。其實在晚會上,王琦瑤與他的話反是多了些,舉止也親密些的,為的是避免糾纏,可程先生倒無言以對了,說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話,大家的話似的。晚會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大家一起笑,鬧是大家一起鬧,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沒有個人自由的就是晚會,最沒有私心的就是晚會,懷著私心來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還是不得不去,王琦瑤即便是個影子,他也要追隨的;這影子就是被風吹散,他也要到那個散處去尋覓。晚會上,他站在一個牆角,手裡一杯酒,自始至終。空氣裡都是王琦瑤,待他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著。這是苦悶的晚上,身邊的熱鬧都是在嘲諷他,刺激他,他卻不退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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