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白茅嶺紀事 | 上頁 下頁


  當我們與她分手時,發現她是有吸引力的。她的吸引力在於她的聰敏。可是,如她這樣聰敏和洞察,卻為什麼會走上這樣一條不明智的道理?她顯然不是為虛榮所驅,那長江輪上的男人是不會給她什麼虛榮的。一切的發生,又都緣於這長江輪上的邂逅,假如她沒有遇到這個男人,她的今天會是一番什麼面目?這男人又以什麼吸引了她?她總是說,他會講笑話,會講笑話難道是一個重要的稟賦?她自己也很善說笑話,談話間,妙語連珠。她有使人快樂的本領,這是她的吸引力所在。這種使人快樂的本領,大約也是那男人吸引她的所在了。我們滿意地回到隊部,隊長們說:「又是和她談吧!」每一回記者來訪,都派她去談話,每一回都圓滿完成任務,皆大歡喜。勞教們都願意和她住在一屋,她雖從不打小報告,卻也從不被人報告,她也能與隊長頂嘴,頂完之後隊長才發覺被她頂了嘴。她從不與人爭吵,也無人敢欺她,她還使人很開心。她使樣樣事情都很順利,很擺平。她還使個個人都很滿意。我想,這大約就是如她所說:吃得來官司。而許多人是吃不來的。官司是什麼呢?就是「吃人民政府的飯」。

  無論怎麼說,三中隊的人到底曾經滄海,比較別的中隊,確實「吃得來」官司些。

  中午時,雨停了,太陽出來了,照耀著茶林,一片油綠,起伏的丘陵有一抹黛色,這情景是好看的。我們收了傘,送她回三中隊吃飯,報欄前有一女孩在出報,她喊她「娟娟」,還告訴我們,娟娟的男朋友是個英國人,在倫敦;娟娟這次「二進宮」也是冤枉官司,她在一個大賓館的客房裡,一個外國人要與她親熱,她不允,正拉拉扯扯時,公安人員撞了進來。她至今也沒有承認,天曉得是怎麼回事。娟娟長得不俗,高大健美,氣質很大方,字也寫得端正。

  下午我們採訪的也是一個大叫冤枉的女孩,她的事情,連隊長們都感到困惑不解。她二十七歲的年齡,已是第三次因賣淫來到白茅嶺,並且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間僅只相距兩月。據說,當她第二次勞教期滿,下山回家,她是真的決定重新做人。她決定做一些百貨生意,回滬後不久就去尋找門路,經人介紹,與一些百貨個體戶達成聯繫。一日,他們談好買賣,一個個體戶請她去旅館坐坐,然後就發生了關係。事後,那人因其他女人的事案發被捕,將她也一併交代出來,當承辦員找到她證實口供時,她矢口否認,態度相當強硬,愛理不理的。承辦員一次一次傳訊她,她一次一次地不承認,心裡卻慌了,她想:這事如說出去,會怎麼樣呢?事情是只這一樁,可是她是有前科的人,會不會一次做十次判?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呀!這時,白茅嶺帶她的中隊長到上海來讀書,去她家看她,見她愁眉不展,問她有什麼事,她就說遇到這樣一個麻煩。隊長立即去找承辦員瞭解情況,承辦員說,我們並不是要搞她,只是希望她能夠配合,證實口供,將那人的案子結束,並希望隊長能幫助做做工作,隊長將承辦員的意思帶給她,第二天,她便將這事交代了。不料,卻判了她三年,隊長說,她前兩次勞教期間,都比較文靜,態度也溫和,不太與人爭執,有相當的自控力。而這一次卻大不相同幾次要自殺,與人打架,性格變得非常暴烈,隊長們對她說:我們也與你實話實說,判的事不歸我們管,我們不知道,你就不應當和我們鬧。你要不服,可以再寫申訴,自己不會寫,我們替你寫。而她則大哭說,她不寫申訴,她根本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公理,這個社會是專門與她作對的,從來沒打算要給她出路,坦白從寬,悔過自新都是說說騙人的!她橫豎是要出去的,出去之後她橫豎是再要做壞事的,她橫豎是要和這社會作對的!

  她來到我們面前,三句話出口就哭了,她說她恨這社會,恨這世界,恨所有的人,她反正也沒有希望了那就等著吧!她頭髮削得短短的,穿一身白衣白裙,中等偏高身材,勻稱結實,她的氣質似比較細膩,確像是淮海路上的女孩。她家住在淮海中路,兄弟姐妹多人中,她與妹妹最好,可是妹妹死了。說到妹妹,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她咬牙切齒地詛咒她的父親,說是她父親害死了妹妹。在她第一還是第二次勞教的時候,父親就懷疑妹妹是否也與她做一樣的事情,主動將她送到工讀學校,女孩後來自殺了。她說:我妹妹是個特別老實的好女孩,在學校裡是三好學生,門門功課優良,她怎能去工讀學校那樣的地方?我饒不了我父親,我恨他,他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看了就噁心!想起往事,她慟哭不已,充滿了絕望。她怪這社會把她弄得這樣絕望。她說她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被抓,一進去就把她的頭髮都剪了,從此,她再沒有什麼自尊心和希望了。她這次來後,既不要家裡寄錢,也不寄去探親條子,我們說,要不要我們去你家看看你父母,讓他們來看你呢!她說:不要,不要,我不能讓我媽媽來,她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不好,這一路上難走得很,荒山野地的。假如——她的眼淚忽然止了——假如我媽媽不在了,我就要我父親來看我,我每三個月就要他來一次,讓他帶這帶那,大包小包拎著,上車下車,再搭農民的拖拉機,荒山野地的跑著來,她很惡意地想像那情景,淚如雨注。後來,她漸漸地平靜下來,站在門口與我們告別,雨後的陽光照射著她,白衣白裙好似透明了,看上去,她竟是很純潔的。我們囑她既來之,則安之,平平安安地度過這幾年,我們回上海後,一定幫助她申訴,她說沒有用的,我們很有信心他說我們要試一試。然後,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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