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白茅嶺紀事 | 上頁 下頁


  這位民管行動舉止要比其他勞教自如輕鬆得多,熟門熟路的,引我們上了二樓會議室,她身體結實豐滿,一雙黑漆漆的杏眼,長得極端正。穿一件普通的白襯衫和一條瘦瘦的長褲,腳下是淺幫平底的皮鞋,通體上下雖樸素卻有點摩登。一邊的短髮挽在耳後,另一邊卻垂落下來,遮住半張臉,她的眼睛就從頭髮後邊熱辣辣地看著我們。她生於一九六一年,在一美容廳工作,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丈夫開一爿兼賣豬肉的飯館,為了做生意,她結交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時常往返于上海與廣州間。事情的爆發是由於一件款項上的糾紛,引起了公安部門的注意,最後以賣淫定處。在許多男友中,她真正深戀的是一位開三黃雞店的男人,她說他長得很好看。當然她丈夫也不錯,很有男人味,並且精明強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而他有些柔弱,對人體貼,他的妻子對他卻並不好,本來夫婦倆開一三黃雞店應當同心協力,可他妻子總是出去打麻將,店堂裡的事死人不管,她便總去幫助她,她說她非常想他。我問道:他究竟是怎樣的好看呢?只見有很大的淚珠從她垂耳的發後滴落下來,她悄聲說: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我們一起沉默了許久,過一會兒,我問她做「民管」的生活是不是要輕鬆一些。她立即說,並不是那樣,雖然很多人都這麼以為。「民管」要給大家打水,送飯,有時候,大家加班加得太晚,她也要去幫忙。現在的活兒實在是太緊了,從早做到晚,還要欠指標,一旦欠了下來,就沒有補上的希望,只會越欠越多,像欠高利貸一樣。加班加到深夜,洗了澡睡下,不多久就要起床操練,還要讀書。有時候,幹部有矛盾也會在「民管」身上出氣。比如有一次,隊長要她去工場叫一個勞教,她去叫,工場的幹部不放人,反訓斥她,她是一路哭著回來的。在這裡的日子實在難過,亂哄哄的,只想早點出去,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要大吵大鬧,弄得扣分(扣分多了要延長勞教期),她也曾扣過一次分,因為在被窩裡修眉毛,被人告發了——她微笑了一下——扣分之後她哭了很久,從此再沒被扣分,總是加分。她大天想著出去的日子,在這裡,這麼大的人被人管,多麼難過!我們問她,她來這裡後,丈夫態度怎樣。她說還好,有探親的條子他總是來,寄包裹,買衣服——在上海時穿的衣服怎麼能穿到這裡來呢?那是不能在這裡穿的——說到這裡,她朝我打量了一下,極微妙地笑了一笑。過去的豐富多彩的日子似又回到了眼前,照耀了她目下暗淡的情景。

  她穩定的情緒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們愉快起來,對以後的採訪又有了信心。我們說等你出去之後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猶疑地審視了我們,然後笑了,說可以,並給了我們地址。我們說你出去之後還有個難題,就是究竟和誰一起生活,看來你忘不掉三黃雞老闆,又丟不下丈夫和女兒。她說是啊,有時靜下來想想也很心煩,可是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這裡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待的她不像有些人,待得很有味道似的,一點不怕扣分。

  這是一次使我們滿意的採訪。後來回想,這次採訪使我們覺得圓滿的原因是,這女孩的故事裡有一些為我們僵化的頭腦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東西,或者說,我們以我們的頭腦攫取了其中一些我們的經驗能夠理解的東西,比如三角戀愛,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餘部分,比如三黃雞店和肉店,比如款項的爭端,可是這些都被推到背景上了。

  傍晚,回場部的汽車上,我們向負責嚴管組的隊長打聽,那女孩進了嚴管組的表現。她說,首先是讓她剪短頭髮,她雖不樂意也無奈,剪到齊耳。然後,讓她拆紗頭,她是那樣拆的:拆下一縷,就接起來,一縷一縷接好,再繞成團,一個下午,拆了有雞蛋大的一球。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夜晚總是很安寧。在有一些夜晚,發生過犯人和勞教逃跑的事情,場部就出動警車。當警笛劃破夜空的時候,是一幅什麼樣的情景呢?孩子會不會從夢中驚醒?逃犯們是怎樣竄過低矮的茶林,身後的柏樹好像一張剪影,天空沒有月亮。場部的柏油路發出微暗的光亮,風吹過花圃,發出窸窣的響聲。

  第二大,下雨了。汽車在雨中駛過起伏的土路,雨點在灰濛濛的車窗上流下道道汙跡。女孩們穿著警服,只能在襯衫上翻著花樣,車內像開鍋似的,充滿了嘰嘰嘎嘎的說笑聲。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涼,看見了一個農人騎了一頭水牛,在遠處的丘陵起伏地進行。

  採訪進入了高潮。我們轉向了三中隊,即「二進宮」中隊。中隊長向我們推薦了兩名勞教,均是一九五二年出生,插隊知青,其墮落過程具有社會的原因,不像那些二十歲上下的,只是因為好吃懶做,愛慕虛榮,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陽春麵便可得手,這種人的外號往往叫:「一角八分」,或者「兩角五分」,在勞教中處以最下等地位。須知在勞教中也有等級之分,扒竊是頭等,大約是因為這較需要智力和技術,詐騙二等,流氓三等,賣淫末等,賣淫又分幾等:一等的是高級賓館和外國人、港澳同胞睡覺;二等的則是腰纏萬貫的個體戶;三等的就是一碗陽春麵或小餛飩便打發得了的角色。

  頭一名採訪的勞教個子高高的,有些風度,瓜子臉長長的,眼睛很靈活,她與我合撐了一把傘,一起走往大隊部。與她並肩走在一頂傘下,很奇異地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好像中學時與高年級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間我忘記了身處何處。我想,假如在別的地方,我們許會成為朋友,她是那種懂得照顧人的女人。我們坐在一間小屋裡談話,外面下著夏天的雨,天氣很涼爽。當年,她在安徽插隊,她是父母領養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父母很早就操心著她回滬的辦法,他們想到了結婚這一條出路。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北方人,大學畢業生,只有一老母一起生活,比她年長十幾歲,他們開始交往,在一個也是下雨的夜晚,母子倆留她過宿,夜裡他與她發生了關係,生米煮成熟飯,生下一個兒子。婚後的日子,她可說從沒安分過,有許多男朋友,也正是這些男朋友,使得她能夠忍受這一樁婚姻。她這是第二次因流氓淫亂勞教,上次是在上海婦女教養所,這一次來到白茅嶺。臨來之前,她丈夫和他好友一起來看她,她的丈夫一徑地流淚,他是共產黨員,副總工程師,聲譽很好,很愛妻子孩子,滿心希望妻子能收心安靜下來。她也流淚,眼睛卻看著丈夫的好友,這是她真正的戀人,四目相望,不哭也不語,三個人心中都苦得很。其實,她說,我的事情就是離婚,隊長們也說:你不用勞教,只須離婚便好了。可是俗話說:捨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就是舍不下兒子。兒子非常漂亮,三好學生,大隊長,國慶節給市長獻花。那次他們來探望,晚上住在招待所,三個人睡一張床,夜裡,只覺床在顫動,伸手在兒子臉上一摸,摸到一把淚卻沒有一點聲息,你看,這就是兒子!這是一個聽熟了的故事,從沒有愛情的婚姻走向白茅嶺,這其間畢竟有漫長的道路,也是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的。她還說她很喜歡玩。在上海的日子,總是穿著最最摩登的衣服,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車後座,去蘇州和無錫旅行。那陽光明媚春風拂面的日子,離現在是多麼遙遠了啊!可她並沒顯得悲傷,甚至也不惆悵,她很安靜略有些興奮地微笑著,往事中似乎並沒有多少使她後悔的東西,她也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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