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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德的故事


  海德堡

  萬民啊!擁抱在一起!

  和全世界的人接吻,

  弟兄們──在上界的天庭,

  一定有天父住在那裡。

  ──摘自貝多芬第九交響樂曲席勒所作《歡樂頌》

  似乎,所有的在這之前或在這之後的故事,都是從海德堡開始的。

  那是到了西德一個月之後,代表團已經回國,而我留在了德國。送走代表團,走出法蘭克福機場,坐上黃先生的汽車,汽車行駛在漆黑的夜晚裡的高速公路上,心裡竟會升起一股茫茫的淒涼的感覺。代表團回國,就好比突然的撤離了一道溫暖的圍籬,這圍籬是由我所諳熟諳透的人情與人事交織而成,也許其中有多少不快與不便,卻是絕對安全。我們走在異國的旅途上,唱著中國的歌,窗外的風景如拉洋片一樣美妙地拉過,我們便想:這就是德國。這時候,我縮在汽車的後座裡,耳朵灌滿了汽車在公路上不限時速的疾駛的聲響,那是一種喧鬧而又寂寞的聲響。我的心情就好象是,我第一天到了德國。那過去的一月的旅行,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經驗,卻已經使我疲勞而想家,興致是到了極低點。我就像是僅為了不辜負黃先生的好心邀請,才留下的。

  黃先生實在是一個很倒黴的先生,自他開始出版中國女作家叢書,賠了本不說,第一位邀請的女作家招呼不打一個拔腿就跑了,而第二個的我,則是不領人情且難伺候。他將我從機場領出來的時候,那神情好比是攜了一樣易碎品,一不小心就要碰個粉碎的,那一刻裡他一定是後悔極了。汽車到波恩已是深夜十二點,他生怕我在波恩無聊,連夜安排了我第二日的旅行,隨一位名叫袁小平的女學生回家,她家在一個美麗的城市,叫作維思巴登。第二日,我穿了一條牛仔褲,背了一個簡單的行囊,拿著一份黃先生送我的搜尋已久的聯邦地圖,上了火車。火車沿了萊因河行駛,那是一條羅曼蒂克的路線,可我的興致依然很低,想家,還想與代表團一起的快活的日子。這一種想念像一樁緩解不了的心事,始終的,永遠的梗在了我的心裡。在我以後的旅行中,我一直懷了這一樁心事,因此,我再不可能徹底的快樂起來,而以後的旅行,意義也全不在於「快樂」這兩個字了。

  到維思巴登的第三日,袁小平帶了我去海德堡,為了一場露天廣場的貝多芬音樂會。

  我好比是第一次到海德堡似的第二次到了海德堡。第一次到海德堡,是我們從斯圖加特往波恩附近一個名叫「磨房」的地方所路經的。是一個雨天,我們冒著雨去了王宮,後來雨停了,我們不冒雨地逛了老城。隨了我們的司機和朋友米歇爾斯,吃了一頓極古怪的墨西哥午飯,在商場買了一些文具,穿過幾條小街,在大學廣場前的咖啡店吃了冰淇淋。聽講了海德堡大學的學生監獄,聽講了海德堡由於一個法國軍官的布爾喬亞情調,而在二次大戰中免遭炮擊的可愛的故事。然後我們就上了汽車,向「磨房」進發。汽車駛進了海德堡,我便愚蠢又可憐地開始尋找我們前一次的足跡,好象要以那些匆匆的足跡安慰自己孤寂的旅途。

  汽車駛上了石塊拼成的街道,穿過幾條大街和小街,最後停在一盤小小的珠寶店門口。街上靜靜的,停了幾輛汽車,有一個男人讓出他的車位給我們停車,店鋪關著門,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中午,天氣很好,太陽照著石塊相拼的街面,暖烘烘的。袁小平和我站在了珠寶店的門前,小小的櫥窗裡放了不知為什麼有些陳舊而黯淡的首飾。她按了鈴。

  袁小平是一個出生在德國的中國女孩,在波恩大學讀中文。我問她,為什麼要讀中文,不是讀了中文很不好找工作?她回答我說:「我是一個中國人,卻不會說中國話,我覺得很奇怪。」就是這麼簡單,她在海德堡大學讀了一二年級,然後,也就是不久前轉到了波恩大學中文系,海德堡有她許多同學。門(同:口茲)(同:口茲)地響了。我們推進門去,走過珠寶店的側廊,上了樓梯。木板樓梯在我們腳下吱吱嘎嘎地響,有兩個德國男孩站在三樓的轉角處迎接我們。一個是淡黃頭髮淡藍眼睛的,別一個則是黑頭發黑眼睛。這是一套小小的公寓,這兩位學生合租的。一共有兩間臥房,一個廚房兼餐室,一個淋浴房,廁所則在外面樓梯轉角處,這一層樓面合用。廁所的窗戶是朝北的,望出去是一片屋脊,屋脊上豎著電視天線,似乎馬上要飛起一群鴿子,不由想起了上海的後窗,難免又要惆悵一時。

  他們三人手忙腳亂地做飯,那黑眼睛的男孩十分殷勤地說,他早已作了準備,醃了蒜汁,將那蒜汁端給小平聞,小平聞過了又給我聞,我幾乎嗆了起來,好象有幾百斤大蒜濃縮在了這只瓶裡,而他們連連地讚歎道:很香。午飯是吃意大利麵條,一大鍋白煮撈幹的麵條,一盆蕃茄沙司,還有一塊肥皂一樣的忌司,用一個多眼刨銼下粉來撒進麵條,另外還有一大玻璃缸生菜。那黑眼睛黑頭發的男孩是德國南方人,此時此刻,我並不懂得南方與北方的含義,只注意到他學的是藝術,就向他詢問德國的當代的著名音樂家。那淡黃頭髮的男孩要略長幾歲,淡黃的頭髮整齊地向後梳理,顯得斯文而持重,他學的是醫學,於是便談針灸,還有愛滋病。飯後,又喝了很濃的土耳其咖啡,便送了我們出來。順路去對面街角的一個書店看了看,這時已是下午兩點以後,書店關了門,只能從櫥窗裡看見了一些關於中國的書籍。恰巧其中有一本小說集,其中有我的一篇,我告訴了他們。他們回過頭重又仔細地看了我一番,似乎要重新評價我似的。然後,我們說過晚上音樂會見面,便上了車,去大學了,有一批同學在大學裡等我們。這一天晚上,在內卡河的對岸,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樹林茂密的山上;在四十年前,希特勒為他統治全世界作宣言而建起的萬人露天集會場上,有一個音樂會,演奏貝多芬的第九。袁小平請她的同學們買了票,我們將去那山上聽音樂。

  汽車停在學校的停車場,走出停車場,便有兩個男孩朝我們跑了過來。一個男孩是學英語的,他臉上始終含著謙遜而溫柔的微笑,他用很溫和很謙遜的語調說英語,使你不得不聽懂了,如實在聽不懂便十分的抱歉,覺得自己是很沒有道理的。另一個高高大大的已有了紳士風度的男孩是學中文的,因此便有了一個中國名字,叫史耐德,他們都是我另一個故事裡的人物了。當我聽說了他的名字後,便說,好象有一個影星也是叫這個名字,他彬彬有禮地用清晰準確的中文說:「是的。可是她是女的,而我是男的。」這時候,我看見了我們上次吃冰淇淋的小店,那小店就在我們站的地方的對面,很近很近。見我望那裡,學英語的男孩便很溫柔地問我,想不想吃冰淇淋。我慚愧地連聲說不想,他卻一徑微笑著。然後史耐德告訴我:「音樂會是七點,但是五點半就要出發,因為要爬山。現在是三點,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可以喝咖啡,談話,也可以玩。」我說我想去看一看聞名已久的學生監獄。於是我們走過了幾條碎石拼成的小街。那都是一些狹狹的長長的小街,兩邊是高高的牆,牆的高處有一盞古老的路燈,那路燈使人想起一些醬黃色的溫暖又悽楚的圖畫。腳步踩在石子路面上,會激起清脆的回音。

  一百年前的學生監獄,緊閉著森嚴的大門,我們以為過了參觀的時間,卻不甘心地去推那門。門無聲地開了,湧出雜遝的喧聲,狹狹的木樓梯吱吱扭扭的叫著。我們上了樓梯,一扇房門裡,卻幽靈似地閃出一個男人,要我們買票。牆上,天花板上,樓道上,塗滿了亂七八糟的圖畫和文字,那陰森的房屋因了這些胡塗亂抹頓時活潑起來。那一百年長久的新鮮的活力在這陰森的老屋裡流動。犯了校規的囚犯們在牆上畫著他們的自畫像,黑色的剪影,戴著昔日的學生制帽。參觀者們高聲地讀著牆上的字句,然後朗朗地笑。那囚室裡的黑色的鐵架床是多麼的冰涼啊!那冰涼的房屋全因了這鋪天蓋地的熱烈的胡塗亂抹而暖和起來。史耐德為我翻譯了兩首詩,第一首是一首愛情詩,寫一個囚禁的寂寞的夜晚,想念他的親愛的姑娘,另一首則和文字有著關聯,全文如下:

  詩人們寫作的對象是人;

  可是人是多麼不值得寫,

  如果詩人到了這裡,

  保險他什麼也寫不出來。

  這一座西德最古老的大學的古老的監獄,因了這些胡說八道霎那間變得十分的年輕。世界上大約再沒有比這更叫人起勁的監獄了。我們欣賞著這些失了自由的人們的一百年前的呼聲,樓梯上卻忽然一陣吱吱嘎嘎的亂響,上來了幾個學生,為首是一個深色頭髮穿大紅汗衫的男孩,背著登山包,拿著照相機,騰騰地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紹道:我叫啤酒恩,然後又指了一個女孩,這是我的法國朋友,帕斯卡亞。他像一個真正的記者一樣退後幾步,對著我疾速地按了一下快門,我來不及地微笑了一下,閃光燈輝煌地照耀了這陰暗的樓道。他用簡單的中文說道:我們要走,因為要占位子。

  走出學生監獄,天忽然的陰沉了,啤酒恩沿路退一張多買的票子,大聲作著宣傳:這是貝多芬的第九,第九啊!人們說:天要下雨了,對不起。然後勿勿地走過。天是陰沉沉的。我們走到了老橋的橋頭,橋頭有一支交響樂隊在奏樂。啤酒棚裡坐滿了人,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史耐德告訴我,在1945年3月29日,停戰的幾日之前,老橋終於被炸毀了,然後又修了起來,因為海德堡人不能沒有這座橋。這座橋通過內卡河,通向對面的樹林茂密的山,那山的名字是一個傳說中的巨人的名字,那巨人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巨人。今天,這一支管弦樂隊的演奏,史耐德猜想是與這一座橋有關聯。他又引我去看橋頭的一個銅像,是一隻類似猴子的奇異的動物,手持一面銅鏡,這銅鏡是一個機會,使人真正認識自己的機會。我一時想不出這一個機會與這橋,與這橋下的內卡河,橋這頭的老城與那頭的山林有什麼聯繫。天陰得可怕,果然下了一陣小雨,已經走過橋的啤酒恩又遠遠地返了回來,要我們快走,因為有長長的山路。貝多芬的音樂會是在七點準時開始。我們跟上了他,走過了老橋,抵了河的對岸。岸上的臺階佈滿了潮濕的青苔,走完佈滿青苔的石階路,我們上了堤岸。隔了一條內卡河,我們看見了對岸的海德堡王宮,那是一座王宮的虛墟,隔河望去,是那麼壯闊的美麗。史耐德說,那邊有一條哲學家大道,他可以陪我走一走。可是啤酒恩說,沒有時間了,還有長長的山路。那四十年前希特勒建造的萬人露天集會場是在高高的山頂。於是,我們只得棄下了智能的哲學家大道,上山了。

  山路鋪滿了潮濕的落葉,落葉已鋪起了很厚的一路。兩邊是高大的松樹,將本來就陰沉的天空遮得更暗了。史耐德開始給我講一個他編的童話,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直到我們下山的時候,我才明白這童話與他的人生嚴肅的聯繫。而我這時候並不明白,我只是吃力地走著山路。啤酒恩他們早早的走到了前邊,只剩下了我和史耐德。上山的路雖平緩卻一徑向上,不給人休息。柔軟的落葉陷著腳,樹林陰森而威嚴。透過樹林,起先還隱隱看得見微亮的內卡河,似乎還能隱隱地聽見河對岸小號嘹亮的音響。而山道陡地一轉,便什麼也沒有了。風吹過樹林,沙啦啦地響,史耐德的童話很長也很曲折。樹林將天遮得黑盡了,好象是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天好象又開始下雨,衣服和頭髮都濕了,而昂起頭去,卻沒有一滴雨點,樹梢上露出遠遠的藍天。啤酒恩又沙沙地跑了回來,回來對我們說:要快,否則座位就沒有了,因為那是一個露天的會場,沒有座位號碼,去晚了,就沒有座位了。他慰問似的在我身邊走了一會,說:我們不想告訴你還要爬山,因為怕你聽到要爬山就不來了。我說,這怎麼會呢?爬山與音樂會是同樣有趣的。他說著走著,又走到前面去,追趕前一撥的夥伴了。因他總是這麼前後來回地走,所以他至少是要比別人多走一半的路程。

  走出黑壓壓的樹林,眼前忽然一亮,到了一個平臺,有水龍頭。於是,大家在水龍頭前洗了臉,喝了水,繼續向上。從這裡開始,路途不再寂靜了,越來越多的人彙集到這一條上山頂的道路,都背著登山包,穿著登山的簡便利索的行裝,一夥一夥的上山。啤酒恩又走回來報告說,那買多的一張票已經退掉了。史耐德的童話講完了,他開始背誦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我很慚愧我卻背不下來。樹林開始稀疏,天空亮了,還有微微的藍色。上山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有的超了我們前去,又有的被我們超過,大家一齊向山頂進發。山頂有一個四十年前希特勒建造的露天萬人集會場。這四十年裡,這會場從來沒有使用過,因為這會喚起人們不愉快的記憶。它荒蕪了四十年,今天是四十年來第一次使用這個會場,要在那裡舉行音樂會,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

  樹林漸漸疏朗了,山坡平展了。平展展的坡地上,有著許多飲料棚和三明治棚,還有一行沒有盡頭的鐵筒似的廁所。前邊是寬闊的臺階,登登地上了臺階,便看見了一個遼闊的環形會場,已經坐滿了人。無數層環形的石階後面是綠色的山巒,荒蕪了四十年的石縫裡長著茂盛的野草。遠遠的下邊,石砌的舞臺上已紮起了篷帳。蓬帳下排列著譜架和椅子。啤酒恩為首的一群學生如一支士氣很高的軍隊,嗖嗖地插入已坐滿了的觀眾席,開拓了一片空位。然後,便迅速地從背囊裡掏出塑料布,鋪在冰涼潮濕的臺階上。那位溫柔的英語系學生細心地鋪好一件鮮紅的雨衣,讓我坐下。坐定之後,我便詢問音樂會的票價,我想我應該付還我的票錢,而他們一致地說道:「零馬克。」而後又說:「你是我們的客人!」於是我便不再堅持,因我非常樂意做他們的客人。天有些藍了,風吹在我們熱汗淋淋的身上,十分涼爽。四十年的荒草,全被各色塑料布壓彎了,人聲鼎沸,互相傳遞著可樂和三明治,大聲招呼著留了位子的夥伴,幾乎每個人的膝前,都像豎了槍似的立了一把雨傘,傘尖插進石縫之中。啤酒恩前前後後跑著地接來了他的爸爸和媽媽,他的爸爸媽媽也同樣的年輕地背著背囊,從山的另一面大汗淋漓地爬了上來。要找的人都找來了,要等的人也都等來了,一個也沒拉下,全擠在了一處。大家非常快樂,莫名其妙地拍著手,叫喊著。那環形的樓梯上升的石階後面,山巒霧濛濛地佇立著,又蒼老又年輕的樣子。廣場上絕大多數是年輕的孩子,四十年前的往事於他們猶如隔世的傳說,他們快樂地打著呼哨,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亂七八糟地笑著,男孩與女孩溫柔地擁抱著,吻著。舞臺依然空寂著,只有幾個電視臺的記者準備著錄相。這時候,有一位先生走上了台,全場立即肅靜下來。那先生走到麥克風前,卻向大家致歉道:樂隊演奏員還末到齊,所以要延誤十分鐘。滿場的呼哨聲,掌聲,笑聲,轟然而起,震天動地。那先生棄下喇叭逃竄似的下了場。於是大家便更加快樂地拍手,呼哨,笑和叫喊。我想著,這四十年裡,這山谷該是多麼多麼寂靜。據說,人們都不願意從這裡走過,那石縫間的荒草長得多麼茂盛啊!我只在紀錄片和漫畫裡看見過希特勒,我腳下這一座石砌的足球場似的會場竟是希特勒的遺作,就像一個古老的童話似的,其實只有四十餘年的時間。我等得有些累,便用雙手撐著臺階,石縫間茸茸的青草摩挲著我的手心。人們叫囂著,一片片地掀起聲浪,嚷著「開始吧!」人們快樂地跺著腳,一剎那間,將那荒草全踏平了。年輕的男孩與年青的女孩溫存地親愛著,把什麼都忘了。啤酒恩的媽媽給大家發糖,是一種彩色的清涼糖,大家便安靜地吃糖。這時候,樂隊上了場,合唱隊上了場,指揮也風度翩翩地上了場。掌聲轟起之後便陡地肅靜了。

  《費德裡奧》序曲奏起了。在那青青山巒的巨大的環抱下,在那二萬人聚集的廣場的環抱下,在那層層石階莊嚴的環抱下,那一具舞臺是十分的小,那一支樂隊是十分的小,那一句樂聲是十分的微弱。微弱的樂聲緩緩升起,在回蕩的風聲之中,緩緩升起,樂聲漸漸地注滿在這山巒之下的廣場之間。在這幾乎要是莊嚴的一刻裡,卻有一個男子,捧著飯盒,從容地穿過舞臺,為那攝影師遞了去,人群裡便有愉快的笑聲。那笑聲與那肅靜,與那莊嚴的樂曲,竟絲毫沒有一點衝突,於是,我也笑了。這時候,忽然小號響起了,小號是在場外響起,這是《費德裡奧》序曲中著名的段落,小號嘹亮有如征戰的號角,在場外悠揚地響起,穿過萬頭攢動的廣場,與前臺的樂聲匯合,又好象領導了前臺的樂聲,翻過了青山,越過了河流,豪邁地遠去。二萬個人一起轉動了腦袋,尋那小號聲去,在廣場後面,高高的山巒上,有一座石堡,號聲似乎就從那石堡裡遙遙地響起,這是戲劇性的段落,而小號已與樂隊匯合,從那神秘的幽森的古堡裡消失。人群裡掀起驚喜的聲浪,貝多芬依然在鎮定地歌唱,人們這才又漸漸地靜了。

  然後,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奏起了。幾乎是與第一個樂章的第一個樂句同時起來的,最高的一級臺階後面,那最後的一排山巒,那極遠極遠的天邊,忽然的,滾滾而來一陣雷鳴,雷鳴如禮炮一般,轟然而起,蛇形閃電無聲地在山頂上黛色的天空裡舞蹈。這是神聖的一瞬間,地動山搖。音樂在遠去的雷聲之間緊張的急促的聚精會神的行進,雷聲滾滾而去,滾滾而去。樂聲逐漸強大起來,壓倒了山谷間回蕩的風聲。那微弱的音量卻以一股威懾一切的氣度,壓倒了呼呼作響的風聲。樂聲像烏雲一樣,彌漫在二萬人的頭頂。雷聲又驟然而起,閃電在天空飛舞,這是一幅壯麗的圖景,二萬人被這圖景征服了,連最最快樂的孩子都忘了嬉笑。山巒上,參天的大樹無聲地搖擺起伏,好象深綠色的波濤,雨點落了下來,人們都沒有動。那正是樂章之間的間隙,四下裡一片雨打樹林的寂靜的沙沙聲,那是最深最深的寂靜。那寂靜的沙沙聲好象是一個巨人的腳步。我想起這一座山的名字是一個力大無窮、無所不能的巨人,這巨人是誰?樂聲又起來了,那是如歌的柔板,在雨聲的沙沙的襯托下,樂聲是沉思著進行。雨聲卻響亮了起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大雨傾盆而下,二萬個人幾乎是在一秒鐘內,站起身來撐開了傘。二萬具五顏六色的傘如春天綻開的鮮花一樣高高地舉了起來。人們忽然快樂地笑了,二萬個人快樂地笑著高舉著傘,站在威嚴的層層石階上,望著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在雨中進行。指揮台恰巧是在帳篷的沿外,剎那間那指揮已成了一個瘋狂的水人。而他揮舞著指揮捧,激昂地甩著頭,樂聲沒有停止,樂聲進行著。雨點急驟地打在二萬柄鮮花般的傘頂上,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樂聲消失在雨傘的巨響之中。只見那渾身透濕的指揮憤怒一般地揮動著指揮棒,就像在指揮一支乘勝的軍隊。人們籠罩在雨聲的巨響中,快樂地笑著。雷聲大作,閃電在頭頂上的天空盤旋。灰暗的天空被雪亮的閃電撕裂了似的,驚心動魄而卻瑰麗地明暗著。忽然之間,那遙遠的、在臺階最最底下的舞臺上,合唱隊員們莊嚴地站立了起來,無聲地張開了宏亮的歌喉。樂隊無聲的雄壯的演奏著,合唱隊無聲的激越的歌唱著,歌唱著那著名的詩句──

  歡樂啊,美麗的神的火花。

  在這一剎那間,我忽然的、不知為什麼的想起了波恩的貝多芬廣場,波恩的綠茵草地上水泥管壘成的貝多芬頭像,貝多芬的小街上的故居,而那故居裡其它什麼都忘了,獨獨地想起了貝多芬的助聽器,那是如喇叭一樣,如吹火筒一樣的,生了綠鏽的破爛的助聽器。那助聽器忽然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充滿了絕望的神情,這是最最徹底的絕望的神情。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那故居裡其它什麼我都忘了,獨獨地記得這助聽器。那是多麼多麼絕望的形狀,如果絕望也有形狀。那是猶如宿命一般的絕望。我不忍去想那助聽器了,我無法去想那助聽器。我避開那助聽器,卻想起了一個傳說:有一支送葬的隊伍悲慟地行進,卻看見道路上有一個人在徘徊,習俗以為送葬的隊伍從身後走過是不祥的預兆,那道路上的人頓時將被惡運攫住。可是,送葬的隊伍忽然認出了那人。他們便說,「等一等,是他。」送葬的隊伍說:「等一等,是他!」送葬的隊伍停止了腳步,目送他走遠,才繼續上路。我永不能忘記這一個不甚可靠的傳說裡,送葬的隊伍說:「等一等,是他。」令我感到一股徹心的安慰。樂隊無聲地演奏著,合唱隊無聲地歌唱著,歌唱道──

  歡樂啊,美麗的神的火花。

  雷電如蛟龍一般在空中旋舞,雨嘩嘩地傾注,在我們腳下注成千萬條小溪,沿了石階一級一級流淌成快樂的爆布。樂隊與合唱隊歌唱得無比激昂,歌聲融進了雨聲、雷聲和松濤陣陣。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的有了一個奇異的念頭,我覺得,我們,我們二萬人全成了貝多芬。這裡有二萬個耳聾的貝多芬,二萬個歡樂的貝多芬。我們二萬個貝多芬佇立在雷電交加的蒼穹之下,無聲地歌唱歡樂的頌歌。指揮作了一個偉大的悲壯的絕望的又希望盈盈的結束的手勢,樂隊站了起來。

  二萬個人,誰也不離開,二萬人全站在水流潺潺的臺階上。雨,漸漸地息了,雷聲滾滾地遠去了,人們收攏雨傘,雨水沿了傘尖流入臺階的石縫裡,荒草之間又長出茸茸的青草。指揮複又轉回身去,樂隊坐下了,重新,又一遍地演奏第四樂章。這是神靈的旨意,隨了樂聲漸漸起來,雷聲又滾滾地來了,雨又濛濛地下了起來。樂聲激越地行進,雨點便也激越起來,只在小小的休止的時候,停息那麼小小的一瞬,那是真正的休止,那是真正的肅靜,四下裡沒有一點聲息,連風聲也偃止了。雨點順了傘尖,無聲地滴進石縫間的青草上。樂聲又起,雨聲複起,合唱隊又一次地起立,莊嚴唱道:

  歡樂啊,美麗的神的火花。

  歡樂的頌歌在雷電中升騰,這真是一幅奇異的景像,二萬個人背著行囊,裹著綁腿,走過縱橫交通的石子街面,經過昔日學生監獄的森嚴的門前,穿過毀後重建的老橋,背朝著一座王宮的廢墟,踏著鋪滿落葉的山路,登上山頂,來到一個拋荒四十年的戰爭狂人的遺跡,在這遺跡上演奏二百年前的一位藝術家的作品──「歡樂頌」。這就好象是二萬個人一起來赴一個共同的約會,一個預定了二百年或更長久的約會,為了赴這一個歡樂的約會,二萬個人走過了二百年的崎嶇的道路。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約會啊!

  樂聲和歌聲一起止了。雷聲滾過山巒,向天際遠去,樂隊退下了舞臺,人們紛紛走動,跨過一梯一梯的石階,向山下走去。天已擦黑,飄著無聲的雨絲,忽然,身後響起一片整齊的歌聲,一群人站在臺階上,朗朗地唱道:

  「歡樂啊,美麗的神的火花。」

  當他們唱完一段之後,走散了的人們便回過頭去熱烈地揶揄地鼓掌,然後又另有一隊人站在另一層臺階上唱道:

  「誰有那種極大的幸運,能和一個友人友愛相處。」

  再有人接上去唱:

  「一切眾生都從自然的乳房上吮吸歡樂。」

  歌聲從這邊,那邊,夾了掌聲,叫聲,呼哨聲,紛紛響起:

  「弟兄們,請你們歡歡喜喜,

  在人生的旅程上前進,

  像行星在天空裡運行,

  像英雄一樣快樂地走向勝利。」

  我們一梯一梯地跳下石階,為了抄近路,放棄了現成的平緩的盤旋的山道,直接從陡坡上往下沖。樹林茂密的山間已是夜晚,天濛濛地下著雨,人們一起往山下去,背著行囊,穿著登山鞋,哼著歌兒。落葉好象比來時更深更厚了,深深地陷著我們的腳,直到腳背,松樹好象比來時更高更大了,嚴嚴地遮著天光。人們小跑著下山去,如一支勝利解散了的大軍。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的路近得多,我們轉眼間下到了山底,隔了內卡河,我們忽然地看見了夜幕裡的通體透明的王宮。那王宮的廢墟通體透明,燦爛輝煌,在黑沉沉的夜幕上,猶如一個古老的神話。

  這天晚上,我們在一個便宜的希臘飯館吃了飯。我們和一些不相識的人們朋友似的坐在一條長桌的兩邊。當我們摸出照相機要拍照時,我們旁邊的一對中年夫婦便好心地接過照相機去幫我們拍照,轉眼間,我們已與他們熟識。然後,他們旁邊的又一對年輕的夫婦又接過照相機去,好心地要為我們合影,以為那中年夫婦與我們是一夥的。那中年婦女離去時,特地繞過長桌,走到我面前,用英語對我說:「祝你在德國非常非常快樂!」

  吃完飯,自己付了自己的帳,然後,他們商量了一會兒,便鄭重地要請我喝酒,酒是小小的透明的一盅,很平凡的樣子,卻令人警覺。史耐德、啤酒恩、帕斯卡亞,學藝術的南方人,袁小平,還有酒巴裡的希臘籍的老闆和夥計,一起莊嚴地看著我,我毫不猶豫地全部灌了下去,於是大家一起大笑了起來。

  我們走過一座新橋,橋那邊,是通體透明、燦爛輝煌的王宮的廢墟。我們在望遠鏡裡投了一枚分幣,瞭望那王宮,王宮近了,卻暗淡了,模糊了。幾秒鐘過去,望遠鏡關閉了,那陡地推遠了的王宮,如一顆燦爛的明珠,停在了遙遠的山那邊。其時,已是第二日的淩晨兩點。

  在這第二日的淩晨兩點,我想著前一日的夜晚。我想著,二萬人背著行囊,打著綁腿,走過縱橫交錯的小街,走上幾經蒼桑的老橋,走過鋪滿落葉的山道,登上一個拋荒四十年的屈辱與痛苦的遺跡,去赴一個二百年前的莊嚴而快樂的約會,這就像一個不僅是貝多芬,不僅是音樂,不僅是藝術,也不僅是哲學的一個簡樸而偉大的真諦。

  雨,已經徹底地停了,天上甚至有了幾顆星星,我們在微明的深夜裡,上了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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