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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城市夏天,黃昏仍然悶熱,街上車接長龍,人如潮淚。我在一家蒸籠般的小吃店吃了兩屜包子,出了一身大汗,走到街上,被風一吹倒挺涼快,便裹在便道上的人流中慢騰騰地走著,領略著摩肩接踵的逛街樂趣。
  我到這個人口密集的南方大城市三天了。這之前,我住了一個月醫院,出院後便離開了北京,換房、賣舊家具的事都托給那個好心腸的民警去辦。我希望這一圈兜回來,一個沒有任何舊痕跡,能讓我安安靜靜生活的新環境在等著我。儘管我並非無辜,沒什麼要人同情的,可我也沒有義務總受那種折磨。我喜歡這個龐大、擁擠的城市。那些高聳入雲的老式的巨廈,繁多的放射狀的商業街區,瘦小精幹的男女市民,唧唧噥噥的方言都使我產生莫名的異域感。使我和我所熟悉的那個城市的生活即便不是一刀切斷,也驟然拉長了距離。我成了一個遊客,旁觀者游離于千百萬人的喜怒哀樂之外。我慶倖聽不懂這兒人們的語言,免去交流之苦。別人笑駡奚落,冷言冷語,我一概充耳不聞,怡然自得。夜晚,在黑漆漆的地下室旅館的一片鼾聲中悄悄入睡。
  我混跡失在人群中,走過一家家櫥窗琳琅,光線柔和的商店,什麼都瀏覽,什麼都不買。一直走到汽笛聲聲、輪船如梭的江邊碼頭,在沉沉中登上艘燈火通明的華麗客輪。這艘客輪夜裡將開往的東海裡一座「海天佛國」著稱的小島。
  我執的是三等艙票,是間二人艙室。我放下手提袋,就到甲板憑欄吸煙時,天色已暗,岸上的高樓大廈或尖頂高聳或龐然矗立,在寶藍色的天幕下形成凸凹厚垂的黑色剪影。樓廈下街巷瑩白,人似蚊集,稠稠蠕動。板上熱鬧起來,舷旁擠滿了客。客輪離了碼頭,在江心掉了頭,在黑魃魃的江裡緩緩行駛,兩岸景致流動。大型龍門吊猶如一具具恐龍骨架蹲踞夜空;堆著整整齊齊集裝箱的貨船吃水線壓得低低;一條接一條靠著碼頭卸裝的散貨輪:無聲無息交錯駛過的長串駁船;遠處昏暗的樓群突兀明亮地拔出一幢高廈。客輪開進長江口,城市微縮一團閃爍的光斑。信號台;燈標。遼闊漆黑的江面上,海洋吹來的風陣陣掠過。最後一個碼頭是海軍艦隊駐泊地,一艘艘並排靠著的軍艦,低低亮著一溜舷窗,艦面建築呈金字塔形,再往前就沒什麼可看的了,滔滔江水,一變冷月我轉身下了艙。客輪艙內十分寬敞明亮,豪華的餐廳內,很多旅客在吃著豐盛的晚飯。商品齊全的小賣部出售啤酒和白酒。透過寬大的玻璃門可以看到候機室一樣舒適的五等艙裡,人們坐在一圈圈軟排椅上聊天,打撲克。客輪行駛得很平穩。我沿長廊走回艙室,兩個女孩子在艙裡等我。
  「你住在這艙嗎?」我點點頭。「換一下好嗎?我們倆想住在一起。」
  我這才發現這樣的雙人艙室,陌生的青年男女住在一起實在不方便。「你的艙在哪兒?」我提起扔在床下的手提袋。
  「旁邊一間。謝謝你。」
  我走進旁邊一間艙室,一個女孩子在鋪床。我退出來,挨閃艙室找有無一男一女的。很多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但他們都不肯跟我換,都是新婚夫婦。我只好走回那間艙室。那個女孩子正在水池旁對著鏡子擦臉。我拉下牆壁上的彈折椅坐住,感到十分局促。那個女孩子擦完臉、手,又擦腳丫,最後,用水洗淨手巾,方方正正晾上。找出盒護扶亮,挖在手心上,塗在臉和脖子上。她雙手撫摩著光潤的面頰,遇到我的視線,嫣然一笑,我咧咧嘴,低下頭。
  「你還沒領臥具吧?」我抬頭怔一下,「噢」了一聲,跑出去。女孩子笑吟吟地望著我。我挨了久候的服務員一通訓,抱著枕頭、毛巾被回來。女孩子正在小雞啄米似的吃瓜子,看雙膝上攤開的一本書。見我進來,笑眯眯地問:「吃嗎?」
  我搖搖頭,不由一笑。
  「吃吧吃吧。」她抓起一把瓜子塞到我手裡。
  我不太會磕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塗。「瞧我。」女孩示範性地磕了一個瓜子,潔白的貝齒一閃,我下意識地閉緊自己被煙熏得黑黃的牙齒。
  「會了嗎?」她睜圓眼睛問。
  「沒有,我還是抽煙吧。」
  我點燃一支煙,站在舷窗旁吸,煙嫋嫋飄向舷窗口,一出去就立刻刮飛了。海在月色下,金燦燦的波濤起伏,客輪輕快地行駛。女孩把書翻得唰唰響,看得飛快。
  「你看這麼快?」「看不懂唄,就看得快。」
  她一笑。我從未乘過海輪,這是第一次我也從末見過這個女孩,第一次,可我似乎在波濤上航行了一輩子的頭有點疼了。那個女孩子合上書,那是本深奧的文藝理論著作。
  「船開始晃了。」我說。
  「我看看。女孩靈巧地從彈椅上跳起來,過來扒住舷窗往海面上看。大海橫流,猶如一個巨大的、三面六十度轉動的年曆盤。墨藍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雲追逐著月亮,奔湧著,堆積著,變幻莫測,千奇百怪,令人驚心動魄。
  「那塊雲象馬克思,那塊象海盜,象嗎?你說象嗎?」
  艙裡的燈突然滅了,全船的燈都滅了。
  「你是學文科的學生?」我問。
  「你怎麼知道?」黑暗中傳來快活好奇的聲音。
  「很簡單,醜姑娘才去學理工。」
  「誣衊!」一個女孩子的吃吃笑聲:「我是學英語的。你也是學生?」燈亮了,全船又是一片通明,我面前站著個陌生女孩。
  「你看我象學生嗎,我是勞改釋放犯人……」
  「我才不管你是什麼呢,你是什麼我都無所謂。」
  儘管夜航有不准關燈的規定,我們為了睡得好一些,還是把燈關了。門上的方窗透進走廊的燈光,艙裡什麼物依稀可辨。躺在鋪上能感覺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輕微,不致引起暈眩。女孩子剛躺下還嘰嘰呱呱說話,得不到我的響應,也無聲息了。夜裡,我被凍醒,感到有點不對頭,迷迷糊糊一睜眼,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床前背光站著個女人,長頭髮被舷窗灌進來的強烈海風吹得拂舞,擾亂了臉部的線條,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閃著晶體的瑩光。她慢慢地,動作誇張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醒了嗎?」我醒了,也想起身在何時何地,就是一時還說不出話。
  「醒了就起來,再晚看不見日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唇動了動,大概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真懶,不管你了。」女孩說了一聲,開門出去了,又伸頭進來,找著電燈開關,「啪」地按亮,傾泄而下的燈光中一張嬌好、美麗的臉龐一閃而逝。
  我從上鋪跳下,被海風吹了半夜的肢體都僵硬了,我拉開手提袋,找了件套頭衫穿上。
  我走出艙室,來到上甲板,臉上、身上立刻感受到了強勁的風,這是輪船疾駛帶來的風。晦暗的海面上浪並不大,無數小浪頭在跳躍著,弧長的天際線很清晰。我在伏滿人的舷旁找到了同室那個女孩,在她旁邊擠了個地方。天邊的雲已經紅了很大很長一抹,海水天空的顏色都在晨曦中變比,海水變得蔥綠,天空變得蛋青色,不知不覺,一切都亮了,可太陽仍未出來。又過了會兒,嫣紅的雲透明了,飛絮般一片片飄開,霞光送射出來,無數道又粗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貫青天,幻現出一個碩大無朋、斑斕無比的扇形。這景象持續了很長時間,接著太陽出來了。海天之際亂雲飛渡,太陽是從雲間出來的,一出來便是耀眼的一輪,迅速上升。
  「好看嗎,你說?」屏息凝望半天的女孩惘然問。
  「都說好看。」我懶懶地說,「我不知被人拖起看過多少次日出。」女孩看我:「你一點不激動。」
  「激動。」「激動什麼啦?你說,每天升起的都是同一個太陽嗎?」
  「這已經被科學證實了。」
  「不對,有365個太陽,每天輪流值日。」
  「胡扯。」我一笑。我們向後甲板走去,女孩輕盈地走在前面,喜洋洋,美滋滋的,搖晃著頭髮,流眸顧盼,使每個注意到她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餐廳在後甲板擺了些桌椅,供旅客沐著晨風進早餐。女孩掏錢做奮勇狀,我笑著拉住她,叫她去占位子,自己轉身去餐廳櫃檯買早餐。餐廳只供應一種雪菜絲面,我端著兩碗麵條放到女孩面前時,覺得真委屈她。她卻很高興,馬上用筷子卷著麵條吃起來。甲板後面推進器犁開一條白浪翻卷的寬闊航跡,猶如綠色的海洋上一條連接大的白色大道。藍白兩色的海鷗排密集的翼形,緊緊跟隨著破浪疾進的客輪。青天白日,海水明澈,一切都是那麼潔靜、纖塵不染。我們坐在這乾乾淨淨的畫面裡,同周圍衣著鮮豔,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女一道談笑風生,就象畫中人。
  輪船駛進群島間的狹長海峽,兩邊出現連綿不斷的海岸線,可以看到島上黛色的山峰,繚繞山腰的白霧;影影綽綽的房屋;桅杆林立的漁港。這些島都有雄壯的大陸感。再往前,就出現了翡翠般星羅棋佈的小島,浸浮在茫茫海洋中,在陽光下閃著玉的光澤。輪船鳴笛駛近一個鬱鬱蔥蔥中隱現著寶刹古寺、樓臺亭閣的小島。
  回艙室收拾行李時,我撿起扔在床上的那本厚殼書,翻看扉頁。女孩上來奪:「不看。」我閃開她,念了扉頁上的字:「『贈給胡亦』,胡亦?」
  女孩笑著拿過書,塞進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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