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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無法一言道盡我從惡夢中醒來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臨下俯視著我的老邱的那雙閃著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無聲的威脅,更多的是惡意的快慰,有持無恐的信心,就象一個驟然強壯起來的人望著自己從前勢均力敵的對手——這是我在刹那間從老邱眼裡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斂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變得溫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飛快地脫衣,摸黑上了床,無聲無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視著那拱起的、烏黑的、裝睡的軀體,片刻,我下意識地轉向燕生的床,發現他在我轉過去的同時才閉上眼。清晨,路曠人稀,街道兩旁的商店都還沒摘板,我們坐著計程車去機場。李白玲出現在車前方一個街口,也在等我們,計程車去機場,李白玲的身體緊挨著我,熱烘烘的,聞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沒有燕生的。」我說,「只搞到兩張。
  「不要緊,我到機場給他搞一張,一張比較好辦。」
  到了機場,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機定為燕生買出了一張票。她和這兒的人很熟,有說有笑。這張票和我們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順便幫我們辦了登機手續,連檢查也沒檢查。「你和民航的人這麼熟,怎麼不說?」
  「你不是搞到了票,我還說什麼。」她冷淡地說。
  我們在候機室坐著等飛機上客,要了些熱茶,沒精打采地路。上客時間到了,候機室服務員打開通往停機坪的門,旅客們陸續出了候機室向遠處停著的飛機走去。我站起來跟燕生說回頭見,又跟李白玲握手,說謝謝她這幾天的照顧。
  「別煩我就行。」她笑笑問,「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還要嗎?」「要。」我想起李白玲說過給我介紹幾個那個沿海城市的朋友。儘管我並不很需要了,可不願給她留下實用主義者的印象,掏出記事本,「讓我記下來。」
  李白玲告訴我幾個人的名和地址,對我說:「你要有困難就找他們,沒困難就算了。我也幫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給你提供幾個可以信任的朋友。」
  「哪裡,我還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
  「沒關係,你不用過意不去,我無所謂,只要你事辦利索就行。」「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一直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依靠的。」
  李白玲一笑,掉臉和老邱握手:「一路順風老邱。」
  「一路順風載下來你給我收屍。」
  老邱使勁握了捏李白玲的手,親昵、猥褻的神態溢於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總是能很快縮短和一個男人的距離。我和老邱提起皮包進入停機坪,迎著空曠停機坪吹來的風走上飛機。上完了客,空中小姐關上機門,飛機起飛了。
  這是架仿造的蘇式螺旋槳短程客機,在雲層中氣,顛簸得挺厲害。飛機到了高空,空氣稀薄,我有點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飼料,跟人家開粗魯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渾然不覺,喝夠了水又開始三番五次上廁所,把飛機上的手紙也掖在懷裡捎了回來。接著捅我不讓我睡覺,要跟我聊天。「睡什麼睡什麼,我昨晚一宿沒睡也不困。」
  「幹嗎去了一鳳宿沒睡?」我閉著眼睛隨口應答,「又上哪個垃圾堆後面搶妞兒去了?」
  「你太踩乎哥哥,哥哥雖說壯點也是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梨一筐。」「你身體很好啦,你愛人一定很幸福啦!」
  「這是什麼鳥話?」「這是個笑話,是個妓女對嫖客說的。」
  老邱咂磨了一會兒,冷不丁放聲大笑起來。我睜開眼,見周圍旅客和服務員都抬頭看我們,便馬上又閉上眼,老邱自個兒樂了一陣,又捅捅我淫笑地說:「你覺得李白玲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人唄,還能怎麼樣。」
  「得了吧,比你那個小『軍蜜』棒多了,真腴。」
  「你沒戲。」我挺瞧不慣老邱那種好象跟誰都有戲的張狂樣。「腴了輪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頭了。」
  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駁,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語。
  「你別裝成這種樣了。好象你跟她已經有過什麼關係似的。」「裝什麼,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麼時候?」我驀地心跳不止。「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開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還得學。」
  「你成你成,我閉上,縮進座位,心裡一是困惑二是祥三是對李白玲產生一種感官的厭惡。
  飛機淩空盤旋,降落在一個四周都是水田的軍用機場。因為我在打瞌睡,下降時耳朵被壓了一下,十分難受,一邊下舷梯一邊捏著鼻子鼓足腮幫子運氣。機場沒有計程車,只有一輛舊的國產大客車運送旅客。旅客中除了軍政幹部,大都是花花綠綠,提著各種日本錄音機,電視機的港澳小市民。這些有夥及其行李兒首占滿了大客車,使我們不得不站在狹窄的過道上。大客車行駛在坎坷不平的鄉村公路上,路旁太陽照耀的青蔥的田裡,糞香撲鼻,皮膚多皺折的率大水牛三三兩兩浸泡在不深的河溝裡。自行車後座綁著豬、挑著擔子、穿困籠褲戴斗笠的農民從沿途村鎮絡繹出來,彙集在公路上,形成緩慢、粗粗的黑色人流。與隨處可見有肥水四溢的簡陋廁所,蹣中山走動、苗條錢黑的豬,在塵土飛揚的穀場上玩耍的肮髒的兒童構成我對這個有著光榮革命傳統,人煙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機場離城市是那樣遠,以至我們疲憊不堪到達市內民航售票處時已是中午。換乘三輪客貨兩髟機動車穿起市區街道時,我發現這個城市就象一個世紀前拍攝的黑白影片。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風格的旅館大樓的五層開了雙人房間,裡面家具是刷著深色漆的笨重式樣。間與間隔斷是兩米高的板壁,全樓層淺笑低吟聽得一清二楚,認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們裝有錢財的皮包找不著安放的墳,只好提在手裡。旅館不供應膳食,我們下去到街上的飯店轉轉了一圈,無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穢,最後在一家兩層樓的飯店湊合吃了點油冰涼的煎鍋貼。這個城市的商業凋敝到這種地步,國營商店無人問津,貨架上只有罐頭餅乾。小商小販公然在整條街國營店櫥窗下擺攤賣瓷器,電器、日用百貨和妖豔女人照片。我們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地受到賣香煙小販的堵截,他們賣的過濾嘴香煙高出市價數倍。商業區附近一個小廣場是油煙騰騰的食品市場,小吃攤不下數百,賣著各種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風味食物。其可疑程度達到你根本本搞不清的鍋裡煮的是誰的肉。逛了一夜,我們轉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閒人問路,他們倦裝聽了不普通話,繼續用方言聊他們的天。幸而街上解放軍士兵很多,我們才找回旅館。下午,我們按圖運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車到民航售票和接燕生。民航售票處的舊房子裡空空蕩蕩,因只有一條航線,兩加小飛機穿梭,票房本無什麼生意,航工作人員都穿著下佩領章的軍衣。我問一個窗口裡的工作人員第二班飛機到了沒有,她說天氣不好,飛機延誤,現在還沒從那邊起飛。
  「我們上午來的時候,那邊天氣不錯。」
  「天氣的事誰能說的准,翻雲覆雨。」
  「你有理。」我走開對老邱說,「我們回去吧。」
  「著什麼急?再等一會兒。」老邱不幹。
  我們坐在一張踩滿腳印的木條凳上等,過半個小問一次,最後我實在不好意思去了,換老邱去問。天黑了房內燈泡發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那班飛機取消了,我們屆屆離。晚餐我無論如何不想再吃那種所謂「鍋貼,」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來賣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買了些蛋糕和魚罐頭。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燈,電影院和一些公用設施用是民,全市住宅、商店都無電,所有車輛停駛。可城裡比白天還熱鬧,無數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著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豐滿少女互相挽著打著紙房屋說笑;有衣著正派的中年人領著妻小悠閒的踱步;有橫衝直撞、呼嘯成群的長髮阿飛;甚至有扒著網袋的家庭婦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遙自在。幾家電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們象魚似地竄來竄去。道旁點著蠟燭的一個個小攤上,外地人蹲著,謹慎地借關燭光檢查貨物,與小販討價還價,臨街人家窗敞開。全家人圍著油燈吃飯、繡花、打牌,聽著日本收錄機裡放出的地方戲。不知是唱腔奇特還是電池不足,那叭唱毫無韻律可言,飄忽不定。有這片「安定團結」的城市夜景後面,我同時注意到在街角屋簷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個簡陋、掛滿舊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剛一駐腳,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圍住,我感到每一個口袋都伸進去衛只手。我們被圍和那樣緊,根本無法發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開那群面目不清的年輕人。「沒錢,兜裡沒錢,掏什麼?」老邱叫嚷著,推搡著身邊沉默地圍著的人,緊緊抱住自己的皮包。
  這群膽大包天的賊退閃開了,一個胖子走來對我們說:「小心你們的錢包。」就走開了,尋群賊坦然自若地站在黑暗中。我和老邱同他們擦肩而過。
  「那人可能是個便衣警察。」我和老邱拐進另一條街,老邱說。我頓時停住腳,出了身冷汁汗這胖子是馬漢玉,訊問過我的那個警察。」瞳啊。」老邱拽我一把。我們又裹進緩緩流動的人群,中,不時被迎面而來和從後面趕越我們的人碰撣撞。夜色中無數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側面或背面流轉,變換著,總感到有一張臉在尋覓我。我低下頭,慶倖這是個無電,黑暗的城市。老邱在路旁幾個少年擺在攤前停下,借著燭光我看到他拿起一摞外國美女的裸體照片挨張細看。我也湊上去看,看得正帶勁,一個少年劈手奪過。
  「要就買,不要老看。」
  「我一腳把你攤子踢了。」老邱炎冒三丈,威脅少年,少年睬也不睬,掉臉象別的行人兜售,老邱幸幸地看著我,我擁著他向前走去。「長啦,你沒看出來,這兒已經不是解放區的天了。」
  我的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陣香氣撲鼻。我掉臉一瞧,兩個花枝招展姑娘在黑暗中露齒而笑,眸子灼灼有光。
  「去哪裡?」一個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話問。
  「滾蛋!」姑娘嬌嗲地一扭屁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時回關瞟我們,飛個不清晰的媚眼。在一條黑巷口,兩個姑娘停下來,萬般妖嬈地笑望著我們。
  「別理她們,都有病。」我用肩愛抵住老邱,不讓他過去。「你身上還帶著錢呢。」「逗逗悶子。」老邱中了那兩個婧子笑面的催眠術,象斧悄奔向磁石徑直過去。進了黑巷子。我發覺中了圈套,十多個流氓迎了上一,為首的一個還舞著九節鞭。走在前面的老邱已經重重挨了幾下,踉蹌後退,嘴裡還喊:「哥兒們快跑,這人會武。」一個人揪住我的脖領子,我猛地掐開,撒腿往街上的人流中跑。後面三四個人追上來,可氣的是見我跑來,密匝匝的人群忽地閃開一條道,我只得穿街跑進對面的巷子。我夾著皮包跑不開,聽見身後一個人很近的喘息聲,便猛地往下一蹲。追在最前面的小子刹不住腳,伴在我身上摔出去。第二個人幾乎立刻來到我面前,我用皮包擋他打來的一棒。抓皮包的手被木棒打麻了,我慘叫一聲狠狠踢了那緊繃的褲襠一腳,踢得他彎下腰,見後面又有人影追來,轉身逛奔,鑽了無數小巷子,終於甩掉了追趕的人,大口喘著氣,慢慢地走回街上,躲躲閃閃摸回旅館。
  旅館有電,但電力不足,高高的天花板跺著的小燈泡昏黃香象螢火蟲的屁股。我進了房間就緊緊關上薄木板的房間。被打傷的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經強了閘,一跳一跳地疼,我感不頭暈噁心,倒在床上,躺了會兒起來從暖瓶倒了杯已經溫了的水喝。喝完考慮是不是換個地方住,可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簡直沒有勇氣再回到黑暗的街上。一刹那,我詛咒起驅使我跑的到這個無法無天的城市的那些鬼畫符——那些錢。但願老邱被那夥無賴搶個光。這樣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走人了。半夜,老邱回來了,死死抓著他那個大皮包,鼻青臉腫,累得說不出話。他被人追出了城,在城區迷了路,這幾個小時一直在旅館附近兜圈子。他幾乎剛緩過勁就開始吹了,照他說法,正是他,狠狠教訓了那些南方鬼子頓。他回顧了自己「南征北戰」的光榮歷史,我入睡前,他還在表示對「太歲頭上動土」的無賴的蔑視。夜裡我似乎聽到有人在門外輕輕走路,並爬上隔斷牆窺視我們,但我搞不清是夢還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早晨,我很早就醒了。窗下馬路上一片車輛與行人的喧聲,象每個人口擁護的城市一樣。南方的早晨,太陽象正午一樣強烈。在屋裡就感到懊熱,我去公共盥洗間洗漱時發現手腫得厲害,但還不妨礙活動。我回到房間,老邱也在飛舞關無數灰塵微粒的陽光中醒了。今天是約定的日子,我要去見老港客,上午我和老邱隨便吃了點東西,就按著地址去找那個走私巢子。由於昨晚的共同遭遇。我和老邱今天挺親密,一邊走一邊說笑著。看到街的警察,我非但不討厭反而覺得產生了安全感。老港客給我的地址是一條寬大巷裡的一條小巷子。我們走進巷子時,兩邊儂都在外面擇菜、吃飯。洗衣服,燙了頭的小女孩背著書包結伴去上學,看到我們去上學,看到我們進去,紛紛投來不友好的目光。我數著門牌,在一房屋裝著鐵柵欄的木門前停下來,對照認定後,我上前拍門。半天,一個穿著碎花短衫褲、蓬著頭的中年婦女打開木門,隔著柵欄問我找誰,我跟她講了來龍去脈,她焦黃浮腫的臉上毫無表情,用方言咕嚕一句。「我說什麼?」我側目凝視著她說:「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講普通話。」「沒有這個人。」她氣衝衝地用帶口音的普通話喊了一聲。
  「不可能,你聽我說……」
  中年婦女什麼也不聽,走進光一昏暗的裡屋。一會兒,裡屋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穿著紡綢衣衫,活象電影裡漢奸的臉堆笑的中年人,他廉恭地聽我再講了一遍是誰來的之後,和氣地說,他不認識我說的那個老港客,一一有什麼地方搞錯了。過我要想買電視的話他也許能幫忙,可以請我進去談談。說完他打開鐵柵,放我們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鐵柵欄鎖好。中年男人請我們進了放滿古老家具的裡屋。屋頂很矮,上面有一個閣樓。一個眉清目季的女子坐在一邊穿珠子製作一種精緻的刊包,據說這種手工坤包在日本和香港賣價很高。自稱姓林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禮請我們一一落座,親自動手用一套小巧的茶具為我們泡制工夫茶。將開水基入一盞裝滿茶葉的蓋碗中悶一會兒,分別瀝入三隻極小茶盅。我和老邱拿起茶盅一飲而盡,立刻感到喉嚨被兇猛地蜇了一下,茶水在這兒已經變成具有強烈刺激性的飲料。我被這種出人意料、這樣的茶搞的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微微一笑,又往我們的茶盅裡瀝滿茶,操著濃重的口音問:「二位真的要買電視機?」
  「當然,要不我們來這鬼地方幹嗎?」我啞著嗓子說。心裡十分窩火,明知道老港客在搗鬼也毫無辦法,「你現在這兒有嗎?」「二位要看看?可以的。」
  老林起身出去,老邱探過頭低聲問我:「怎麼回事,你找的那個人不在?」我看始終無聲無息坐在一旁低頭做活的女人,仰臉瞅瞅屋頂一片寂靜的閣樓,沒吭聲。
  老邱還要說什麼,老林撅著屁股同一個小夥子抬進一台包裝完好的大屏幕彩色電視機,我們站起來。
  「瞧,包裝都沒有開封,很好的日本東西。」老林拍著包裝紙箱誇耀說,「要不要打開看?」
  我光顧瞧那個小夥子,分了神。他非常象昨晚打了我一棒的流氓,我不能斷定,因為這些留著長髮的南方人在我看來都差不多,同我們北方人比起來他們更象越南人。這個小夥子注意到我在打量他,冷冷看我一眼,站到一旁抽起煙。老邱、老林一起打開包裝箱,抬出一台嶄鋥亮的電視機。
  「沒有電,無法試了。」老林說。
  「我們旅館有電,到時候可以抬去試。」我說。
  「你們住在哪個旅館?」
  我沒張嘴,老邱已經告訴了老林。那個小夥子仍然冷漠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
  「很近嘛。」老林說,「要不要現在就抬去?」
  「不著急。」我說「你這機子什麼價?」
  老林輕描淡寫地說了個數,我一聽立刻急了。老邱也急了,臉紅脖子粗地問我「怎麼這麼這麼貴?你怎麼聯繫的?」
  我對老林說:「太貴了,別人告我的可不是這個價。」
  「這裡都是這個從。」那個小夥子突然粗暴地開了口,「沒錢就算啦。」「那麼,你林多少台?」老林慢悠悠開了口,「多的話可以便宜些。」「我要多你有嗎」「多少也有。」老林笑了。「立刻可以給你搬來。好啦,我給你便宜,一英寸一百元怎麼樣?」
  「不行!」老邱斷然說,「這人價我們根本用不著到這兒買。」「這個價我們不能接受。」我對老林說,「你還得再降。」
  「我不賺你錢呐,」老林語調誇張地說,「你到外面打聽打聽,都是這個價,公平價。」
  「我知道有便宜的。」「哪裡?你帶我去好啦。
  「不談了。」老邱對我說,「咱們走。」
  我看老林,老林攤開手:「那就算啦,你們不買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告訴你們,再到哪裡都是一們的。都是這個價。」
  他招呼小夥子把電視放回包裝箱,不再理我們,我和老邱出了這個發著老味的屋子,來到外面街上。老邱跟我急赤白臉地說:「你他媽辦的這叫什麼事?整個一個誰都不認識誰,幹讓人詐,跟在街上買有什麼兩樣?還眼巴巴飛來,說得跟真的似的,我還以為這是丈母娘家呢。」
  我忍氣吞聲葉他罵,為自己分辨:「不是我無能,而是『共軍』太狡猾了。」「去你媽的少開玩笑!我長叫你捋直了,到這麼個鬼地方來,吃不上喝上不,想玩個妞兒還差點讓人打死。買飛機票去。老子走人。你那車呢?是不是也沒有?」
  「你要走了,那就真沒了,什麼也沒有了。要是你回去能交代,那咱們就走吧,說實話,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鐘都不想!」「活日你大爺!」老邱破口大駡。
  中午,我在市場買了只燒鵝,兩瓶酒,回旅館請滿臉晦氣的老邱吃了一頓。他不再罵罵咧咧了,其實他最懂做買賣寧啜茶根兒,不飲白水的道理,吃過喝過,他開始把希望奇托在張燕生身上,一個勁問我他來了會不會有什麼辦法。
  「他能有什麼辦法?」我說,「他的路子都是李白玲的路子。」「李白玲有辦法。」「她有屁辦法。」「她說地。」老邱張著油汪汪的嘴說,「她跟我說過她有辦法。」「那純粹是老鷹和家雀的關係,她那麼一說,你那麼一聽罷了。」我跟老邱說再去老林那兒一趟,老邱不願去,說困,要睡覺。「那我自己去,你別出去,接燕生等我一起去。」
  「你快點回來。」街上陽光強烈,人們在烈日下奔走,我在一個水果攤買了一紙袋荔枝,邊走邊吃,把果殼扔在地上。路過一條街的一溜賣洋雜貨的攤子時,我蹲在一個瘦小國人的攤前買了瓶「風油精」,擰開往太陽穴上拱,皮膚上立刻感到涼浸浸、火辣辣。我看他鋪在地上的白布上畫著拙劣的錄音機,便隨口問他:「他也賣這個?」「是的。」小販點點頭,神秘地問我:「你要多少台。」
  「有電視沒有?我對電視感興趣。」
  「那可貴。」「多少錢?」「很貴的啦,都是從外邊帶進來的,很貴。」小販賣起關子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你說多少錢吧,」我不耐煩地說,「跚也得有個價。」
  小販十分倨傲地說了個價。我呆了,便宜得我都呆了!幾乎是折成港幣的香港原價。
  我初以為聽錯,瑞以為小販拿我打哈哈,接著禁不住喜笑顏開,一把抓住小販的肩膀問他有多少台。
  「你要多少台嘛。」「有多少要多少。」小販好覺要低了價,想往回縮。我牢牢抓住他並告訴他:
  「多一個子也不行!」小販被我捏的齜牙咧嘴。
  老林一家人正在堂屋圍著一盆肉羹吃飯,見我進來,老林忙把我讓進裡屋,包括上午那個小夥子在內的一幫爛仔正在裡屋抽煙喝茶聊天,我進去都不說話了,一齊看我。我在旁邊的一個張椅上坐下,老林又要沏茶,我說免了吧,還是給我杯白開水。老林倒了杯水給我,閣樓上傳來飛機播出的隱隱戲曲聲。「怎麼樣,找到便宜的電視了。」老林含笑問。
  「是。」我點點頭。「比你的便宜一半。」
  「有這樣的好事?」老林和那幫爛仔互相交換了下眼色,拿了根牙籤剔起牙,「呸呸」往地上吐了幾口肉潭。「在誰那兒買的?讓我也見識見識。」
  「我能告訴你嗎?」我拿起爛仔們放在茶几上的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悠閒自得地吸。「不能。」
  「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事。」老林剔守牙也點上一支煙,笑著說。「如果有的話你還到我這兒來幹嗎?」
  「找一個人,我覺得他言而無信,太不仗義了。」
  說完我冷丁起身沖上閣樓。老港客正坐在籐椅上喝茶,聽戲,見我突然進來只是眉毛一揚,並無失態。老林和那幫爛仔蜂擁擁進閣樓。「老先生。」我剛才港客說,「幹嗎躲著不想見我。」
  「嗯,我剛到,聽說你上午來過。」老港客說從容地說,「坐吧,你們出去。」他揮揮手叫那幫爛仔出去,示意老林留下。「聽說你上午跟老林談過了,怎麼樣,還滿意嗎?」
  「滿個屁意。」我抱肘走到老頭面前,「你跟我說好的是什麼價」?老頭厚顏無恥地說:「我說的價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要隨著供求情況浮動的。現在海上查得嚴了,進量少了,價格當然要漲一下啦。」「你漲得也忒狠了,總不能讓我們無利可圖吧。」
  「你跟他談的是什麼價?」老頭問老林,又對你說:「人瞧我的確不知道「你們談的情況。」
  「一英雨一百。」老林小聲說。
  「不高嘛。」老頭轉向我說,「據我所知,這就是現在的公平價,你要的台數也太少了,不過幾十台,幾千台我倒可以便宜你一些好嗎,既然我原來答應過你,為了不讓你覺得我這人出爾反爾,每英寸再讓你兩元。」
  「我覺得你這個人非常不老實。」我盯著老頭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說,「就在剛才我在路上隨便問了小販,他出的價……」「那你買他的好啦。」老頭找斷我,反唇相譏,「也省得我這人不老實的老頭讓你麻煩。」
  「是呵,誰叫我這人死心眼呢,誰叫我這個傻乎乎把你當半個朋友看吧。我本來想如果同樣的價錢我寧願買你的,交個長久朋友,以後也還可以繼續有個來往。」
  「沒想到你這個人還很喜歡交朋友。」老林諷刺我,繼而堅決地說,「我剛才說的價錢是最低限價。我看我們不必談,阿麼是要麼否。」「老雜種,你最好趕緊溜回你的帝國主義主子那兒去,小心我叫你嘗嘗無產階級鐵拳的——滋味!」
  老頭不動聲色,老林冷若冰霜,我下了閣樓,眾那群虎視眈眈的爛仔中穿過,揚長而去。表面上神氣十足,心裡卻充滿失敗。羞辱,尊嚴受到踐踏的感受。
  老邱不在旅館,房間裡空空蕩蕩。
  我羡慕張璐,我象野生動物羡慕馴養動物。
  我愛慕張璐,就象一個人愛慕自己年輕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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