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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才盡的老作家對老腕新秀的殷切期望



——《下個世紀見》序

  關於小說我已經被形形色色有追求的作家、有信仰的批評家乃至廣大讀者的言論搞糊塗了。可以說一萬個人有一萬個標準和說法。都認為別人的說法是異端,是有害于文學的,起碼是幼稚的。吵得越來越像「大專學生辯論會」,可好看的小說卻越來越少。說句滑頭話,我覺得各位老師說得都對,但都不重要,因為作為讀者我更關心小說而不關心「小說是什麼」。其實我也是個有偏見的,趣味介於有文化的病人和趕時髦的女青年之間,不愛看農村題材、不愛看知識分子內心獨自、不愛看怎麼做生意怎麼搞活一個企業。總而言之,不愛看一個正派入如何過著惟恐他人不知的正派生活。因為我就是一個正派人,一個正派得連我自己都有些厭煩都感到乏味的人。我實在不愛看自己的事蹟,不需要別的好人告訴我他和我多麼相像。
  也許我心理不太健康,也許我有窺陰癖,我比較喜歡看那些被驅趕到或者自首墮落於社會邊緣的人寫的那些輕佻的、好玩的、不幹什麼正事的生活流水帳。在那些看似不經意的描述中常常不經意地說出我們平時想到但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把我們內心深處隱藏很好的欲望一語道破。對一個孤陋寡聞自我感覺良好的正派人尤為有益的是我們可以通過那些我們看不起的人的眼睛看到我們自己的形象。這對我們修補破綻繼續裝下去十分關鍵。
  艾丹的《下個世紀見》正是這樣一本開卷有益的小說。它符合我喜歡的那類小說的全部條件:東技西扯、言不及義、逮誰滅誰、相當刻薄。「刻薄」在三十年代是上海左翼文人的強項。可歎如今的上海文人字字圓潤、句句光滑、不疼不癢,也許是有了人文精神便工要代聖賢立言不方便再耍嘴皮子了。「刻薄」這東西轉而成了北京一些沒追求的寫家的專利。當然按喜歡林語堂的女大學生的標準,「刻薄」與「幽默」全不相干,那只是耍貧嘴,很不善良,無助于我們增添優雅氣度。我很同意女大學生的見解。這也是我要向艾丹同志指出來的本書的缺陷。我為艾丹同志可能會失去大批女讀者感到難過。她們是我們圖書市場主要的購買者,也就是激憤的人文批評家們所指認的「媚俗」的那個「俗」。由此可見,艾丹的這本書倒很難說是一本媚俗之作。
  最後說幾句老實話,艾丹這本書是關於一種不真實的生活的真實寫照。這種生活的不真實是相對普通勞動者養家繃口的辛苦日子而言。這種不真實的生活大都存在於文化界、思想界和流氓團夥之中。總的精神狀態為極度妄想和人格分裂有時伴有輕微的悲觀厭世;總的生活水平在小康和未脫貧之間搖擺經常能吃到別人設下的大餐;總的人際關係是互相瞧不起;總的語言風格是咬文嚼宇和充滿想像力的下流話。
  儘管為人作序有義務吹捧,但也不能太過。艾丹這本書寫得不錯,但完全可以寫得更好。關於我們同胞形形色色的嘴臉實在是比我們所有文學作品貓寫過的要精彩得多。我們經常抱怨別人歪曲了我們的形象,那麼我們的真實形象到底是什麼樣子?一個能拿筆寫東西的人不去為自己畫像,真是有愧於我們這個時代——這是我,一個才盡了的者作家對所有文學界老腕兒新秀的殷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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