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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是不是特自卑?」
  「是是,我們特自卑。」
  「海馬」編輯部裡,寶康正和我們對著話,據稱他是代表有關方面特來與我們「對話」。我們昨夜回去又打了夜麻將,此刻一個個臉色發綠,沒精打采。寶康則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很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架勢。
  「是不是特扭曲?」
  「是特扭曲,扭曲得不象樣子。」
  「你們昨天在那種場合那麼鬧很不好。」
  「是是,不好。」
  「現在知道錯了?」
  「是是,知道錯了。」
  「晚了!影響已經造出去了,你們看怎麼辦吧?」
  「公開道歉,賠償損失。」
  「怎麼個賠償法?要知道你們主要是把大家的心傷了。心傷了你們知道是什麼滋味嗎?」
  「你說你說,教教我們。」
  「飯吃不香覺睡不好,一動就是身冷汗,什麼都不信了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了,只想流淚不住想往外沖見河就跳見電門就摸——你們說有治沒有?」
  「用博大的心慢慢溫曖——許還能焐過來。」
  「要是顆冷酷的心呢?」
  「冷酷的心傷了?——那倒黴的不是他了。」
  「這兒有你一封信。」正在無聊地翻著信件雜誌的丁小魯抬頭對我說,扔過一個牛皮紙信封。我拆開一看,沒讀幾行,扔下信大叫:「唉喲,臊死我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眾人立刻來了興趣,紛紛抬頭。
  「我念給你們聽呵。」我笑著說,展開信紙,「親愛的方大哥方老師,您好……」
  「又是她。」眾人笑,「信回得還真快。」
  「我覺得我真對不起你,您的一片心意我全領了全明白特感動,因而也就更感到對不起你。」
  「怎麼呢?」眾人笑,「有主兒了?有主兒也沒關係,方大哥好的就是二過一。」
  「不是你們往下聽著。」我笑著說,繼續念信,「我覺得您可能誤會了。當然這不能怪您,全怪我媽,給我起的這名象女名……」
  「噢——」眾人翻了天似地起哄,「敢情是一爺們兒,這是哪跟哪兒呵?」
  「聽著,這下邊還有呢——方老師,我真覺得對不住您,我怎麼就偏是個男的呢?」
  「我真不應該。」大家笑。
  「我特理解您的心情。但也特憂慮,怕您一失望就不待見我了。猶豫半天,本想瞞著您,但又不落忍,加上我又是個特實誠的人,從小到大沒騙過人……」
  「怎麼長的?」眾人笑。
  「……更不能騙您了,我心中的明燈。」
  「好好,誇的狠,誇的是地方。」
  「……方老師,我跟您說實話了,您可千萬不能因為我說實話就懲罰我……」
  「不罰你罰誰呀?」
  「……我現在可全指著您了。」
  「壞了不是?」
  「我已經決心為文學獻身了。昨天離開家四處找您,今兒已經山窮水盡,飯吃不上水喝不上兜裡一分錢都沒了。麻煩您一定預備點錢和糧票,不定哪天我就會骨瘦如柴衣衫襤褸地出現在您面前……您要不救我,我就撞死在您面前!」
  「我的天!」眾人笑叫,搡我,「看你怎麼辦吧。」
  「誰惹漏子誰頂著,我才不管呢。他要覺得上當,我跟他一起撞死。」我笑著、鬧著,一眼看見寶康還坐那兒,忙說,「別鬧了別鬧了,讓寶康著說。人這是正事。」
  「現在你們傷的就是顆冷酷的心。」寶康說。
  「真的?那太不應該了。」
  「我為你們難過。說實在的,我是真想幫你們——愛莫能助。」
  「沒事。真幫不上也不怨你,意思到了就行。」
  「你們當作家真是歷史誤會。」
  「是是,誤會。我們應該種田做工去,讓你們當作家。」
  「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清潔工淘糞工都招不滿,那貢獻多大幹嗎不去?非來奪我們飯碗,本來我們好好的,你一口我一口。」
  「怪我們怪我們。你們客氣我們把客氣當福氣了。」
  「好好反省吧,人生的路蹉跎歲月一失足可成千古恨。懸崖勒馬亡羊補牢知難而退有錯必糾——反正就是這意思吧再多的詞兒我也想不起來了。」
  「你給我們指條明道吧,這回我們聽你的。」
  「我心裡也亂著呢,剛才那番話好象頭些年誰也對我這麼說過。」
  「是揮著拳頭說的還是寫大字刷牆上?」
  「記不清了,沒准是我自個對自個說的。」
  「甭管誰說的吧,甭管對誰說的吧,有這麼回事就行。」
  「對對,歷史的經驗要牢記醜話說在頭裡勿謂言之不預。甭往這裡瞎摻和,先打聽打聽規矩。我們遭多大罪,使多大心勁兒才形成這種顛撲不破的受難基督印象——在世人眼裡,你們一上來就灑狗血,沒大沒小,沒尊沒卑——能不跟你們急麼?」
  「是是,什麼吹出來也不容易。青紅幫還有個輩分兒呢。老的對小的生殺予奪……確實是我們太不注意了。」
  「回去好好反省吧,下一步怎麼做好。不是我賣乖,何必呢?哥幾個不傻不粘的,非當作家幹嗎?我也就是不會別的,否則也早奔高枝兒了。這玩藝兒有什麼好?勞心傷神苦哈哈,寫一輩子也沒幾個寫出正經東西的,都當柴燒了——我有兒子就堅決不許他當作家。」
  「你的話說的是真肺腑,真讓我們深思,看來我們是得好好考慮今後走什麼路的問題了。」
  「好好想想仔細想想顛過來倒過去想想,甭著急給你們時間——想好了給我來電話。」
  寶康走後,我們立刻匆匆地奔回家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上床睡覺。從中午一直睡到傍晚,這才陸續醒來,精神抖擻,心情愉快。我們找了家上好的餐館,飽飽地美餐一頓,吳胖子幾乎吃吐了血。然後,委派我給寶康打電話。我叼著牙籤懶散地撥了寶康的電話號碼,寶康一聽是我十分興奮:
  「怎麼樣?考慮好了沒有?」
  「考慮好了。」我說,「我們決定繼續和你們堅定地站在一起,肩並肩手挽著手。」
  「什麼?」
  「我們想來想去,你們越是慘我們越是不能拋下你們不管。我們這些人沒別的就是仗義。」
  「這麼話,」寶康嘟噥著,「你們是鐵了心非禍害我們不可攔都攔不住了。」
  「對,榮辱與共,生死同心,打死都不喊冤。」
  「既然這樣,那我就正式通知你吧,明天上午八點在盒子車法院開庭,傳你、劉會元、吳胖子、丁小魯到庭接受『文學資格審查委員會』的質詢。」寶康鄭重地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明兒見。」
  盒子車法院莊嚴的審判大廳。階梯式的旁聽席上坐滿了三教九流,看熱鬧的閒人。我們四人擠站在被告席上的木籠子中,活象漫畫裡被人民的大手一把抓的年輕點的四人幫。高高的審判臺上,依次坐著大胖子,瘦高挑兒,禿腦門,小眼鏡和兩個娘兒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噥著:「老實點!看你們現在還老實不老實!該該該,活該!讓你們鬧!」
  「現在,法庭開庭了。」大胖子敞著懷,搖著紙扇,挺胸疊肚靠在椅子背上左右看看自己的同僚們,懶洋洋地望著我們拖著腔說:「被告,根據文件規定,你們有權利為自己辯護,你們自己找人辯護呢還是請法庭給你們指定辯護人?」
  「自個吧。」我說,「我們可以為自個辯護,那你們呢?你們不需要找人辯護嗎?」
  「我們不需要。」
  「這不公平吧?我們能辯護你們卻不能辯護。」
  「沒關係,反正老是我們永遠有理。」大胖子胸有成竹地說,「被告,無業遊民寶康控告你們一無設備二無資金三不經批准擅自進行文學寫作,屬無照經營一類,申請取締。你們有什麼要說的嗎?」
  「對對,是我控告的。」大胖子發問的同時,寶康激動地一個勁兒說,「怎麼啦?我就控告了,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我回答大胖子的提問:「我們認為寶康的指控是站不住腳的。文學寫作本是雕蟲小技,任何人茶餘飯後都可以此解悶,如同下棋遛鳥,嗜好而己,何用起照?」
  「他說的不是實話。」寶康急煎煎地反駁,「他們早不是解悶兒了,完全是專業寫作的架勢,這不是戧行麼?」
  「開心解悶兒偶一為之,這個本庭不予過問。但本有俸祿又私寫作,謀人錢財,這個就要特批啦,被告,你等之輩有正當職業?」
  「無有。小的們也是無業遊民,靠天吃飯,擅事寫作也是死裡求生之意。莫非寶康寫得我們就寫不得嗎?」
  「是呵,都是無業遊民,你寫得別人就寫不得嗎?」大胖子率其同黨一齊轉視寶康。
  「大人糊塗。」寶康急得跌足,「我怎碰上這麼一個肉頭。」
  「哎,你怎麼罵大人?」我立即向大胖子指出,「他剛才罵你來著
  「罵我什麼?」大胖子機靈一下,立刻正襟危坐,沉下臉來,瞪著寶康,喝道,「你再罵一遍。」
  「我沒、我哪敢、我說我胡塗、我肉頭,這麼兩句半話跟大人都說不清楚,讓小人鑽空子。」
  「罵就罵了嘛不要不敢承認。」我們七嘴八舌說寶康。
  大胖子一干人虎視眈眈,端坐如鐘。
  寶康有口難辨,「得,我該死?我抽自個倆嘴巴得了,我不該罵您。」寶康巴巴地仰視上方,「饒我這回吧。」
  「姑且給你記上。」大胖子正色道,「秋後算帳。現在陳述你的理由吧。」
  寶康垂頭喪氣,恨恨地瞪我們一眼。
  「怎麼著?你還敢打擊報復?」我們厲聲叱問。
  寶康不敢糾纏,換了副笑臉沖上說道:「小的雖也是無業遊民,但這無業遊民和無業遊民也有貴踐之分。小的祖上就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吟詩賞月。到小的這一輩更不學好,吃喝嫖賭,無所不為,雖家徒四壁但心有慧根成為作家乃是順理成章勢在必行好歹有家學為底讀書子弟功名無望但教個館會什麼的當為綽綽有餘。可他們呢?他們什麼東西?祖上要飯兒孫還要飯,鬥大的字一家子認全了算來不到一筐。這樣的屁似的東西也敢自稱作家,真真羞煞天下讀書郎。」
  「是啊。」大胖子搖著扇子轉向我們,「你們也是胡鬧,不認字當什麼作家。」
  「誰說我們不認字?」我們一齊說,「學富五車一肚子墨水乃民間對我等的稱譽。」
  「大人一定知道一句歇後語,孔夫子搬家——淨是書。」吳胖子對大胖子說,「這孔夫子便是我的外號,民間出於尊敬都這麼叫。」
  「別吹嘞!真不要臉嘿!」寶康在他座位上起哄。
  「你這種說法我倒也是頭一次聽見。」大胖子掃了寶康一眼,寶康立刻不吱聲,「這孫子哄的也有點道理——你外號到底叫什麼?」
  「真是叫孔夫子。」吳胖子向旁聽席一指,「不信問他們,是不是都這麼叫?」
  大胖子一干人視線轉向旁聽席:「有這麼回事嗎?」
  「有,確實有。」馬青從旁聽席上恭恭敬敬站起來,「我們是沒事管這胖子叫孔夫子。他排行老二,也是私生。」
  「大人,甭聽他的。」寶康連忙欠身對上嚷,「他們是一勢的,互相都勾著。這幫無恥之徒廉恥喪盡不動重刑哪裡掏得出實話。」
  「能打嗎?」大胖子問瘦高挑他們。一個個竟都不表態,「你看著辦,要打你下令。」
  「我才不傻呢,我下這令?」大胖子一副飽經風霜滿臉城府大事不糊塗的模樣,「被告聽著,既然你們外號叫孔夫子,那本帥就要考考你們了。」
  「不許交頭接耳。」瘦高挑兒冷丁插話,「問到誰誰回答,底下不許商量。」
  「考就考唄,有什麼呀?」我們笑道,「還能叫你們難倒了不成?」
  「你們說什麼呢?」寶康指著我們的嘴說,「不服是怎麼著?」
  「什麼也沒說!」我們沖他亂叫,「嚼嘎蹦豆呢。」
  「你們四張嘴欺負我一張嘴是不是?」
  「你老嚷什麼?」大胖子不耐煩地訓寶康,「就你煩人,沒個眼力價,這會兒有你什麼事?再嚷把你轟出去。」
  寶康蔫了:「好好,我不說了。」
  「你當會兒啞巴吧。」大胖子狠狠瞪他一眼,打起官腔對我們說:
  「聽好我第一個問題呵,什麼是文學ABC?」
  「時間地點人物。」吳胖子搶答的快捷,十分得意,「DF還用說麼?說到Z也行。」
  「不用了,就到C吧。什麼是小說?」
  「小人書說的。」我的他答。底下哄堂大笑。我臉紅耳赤地連連說,「錯了錯了。」
  「我來回答這問題。」丁小魯說,「小說就是名家可以天馬行空,新人必須遵循規則的一種文字遊戲。」
  「給個『好兒』嘿。」我沖旁聽席示意。
  「嘿——好!」楊重捂著臉低頭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大家都回頭看,他也無辜地回頭看,集體的視線都落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古德白身上。急得古德白連連申辯:
  「不是我喊的不是我喊的。」
  大家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
  大胖子看到古德白,臉若冰霜地說:「古老,請你離庭。」
  「真不是我喊的。」古德白起身對大胖子作脅肩諂笑狀,「我剛才一直在睡。」
  「攆出去!」大胖子臉一沉,扭向一邊,擠出一句,「不知自重。」
  古德白被幾個人連攙帶架地弄了出去,一路上不停搖頭歎氣。
  「第三個問題……」大胖子話音未落,瘦高挑兒就搶過話頭兒,「寫好小說需要具備那些素質?」
  大胖子白瘦高挑兒一眼:「文學家的基本功是什麼。」
  「說學逗唱。」劉會元回答,「什麼都得感興趣,什麼也幹不好。屁股得沉——坐得住;眼睛得尖——好事拉不下;臉皮得厚——祖宗八代的齷齪事都得打聽;腿腳得利索——及時避槍口。」
  「有點意思呵。」大胖子和小眼睛禿腦門相互交換著眼色唯獨跳過瘦高挑兒,「看來還不是完全無知。」
  「好小說和壞小說用什麼標準來區分?」瘦高挑坦然自若,接著發問。
  大胖子氣鼓鼓地撇了撇嘴。
  「以我劃線。」丁小魯說,「我喜歡的就是千古佳作,我不喜歡的那就是狗屁不通。」
  「就這麼直接說——對作者?」大胖子挑刺兒。
  「好話可以直接說,說過來也沒關係。」丁小魯神態從容地答道,「壞話只能暗地裡說,當面對作者充其量只能作為其惋惜遺憾狀。
  「得著文學真諦了。」瘦高挑由衷地贊道。

  「不好!」大胖子冷冷地反駁,「怎麼就不能當面說壞話?什麼作惋惜狀遺憾狀?這還嫩點,好話就不能夾槍帶棒指雞駡狗地拋出去了?本人從來就是大無畏,罵他還讓他以為誇他,感激不盡。」
  「第五個問題是……」大胖子和瘦高挑不約而同一齊發問。
  二人相視,眼中無限深意。大胖子一副氣勢洶洶,瘦高挑怯笑禮讓,「你問你問。」
  「第五個問題……我想問什麼來著?」大胖子被打岔,一時間竟忘了到嘴邊的話頭,便隔過瘦高挑,反去問小眼鏡。
  「你想問如果給你一定權力,你將扶持什麼打擊什麼?」瘦高挑果斷地適時出擊,噎住大胖子,將自己的問題當大胖子的私貨拋了出來。
  「如果給我一定權力。」我以男強人叱吒風雲的姿態侃侃而談,「那我當然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什麼表現形式什麼思想內容那一概不重要。只要哥兒們就扶持,實在不得不打,也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跟我不和的對我不敬的再好也狠狠打擊絕不留情——順便說一句,您這第五個問題和第四個問題有點重複,表達的是一種情緒一種精神。」
  「這個我們早發覺了。」大胖子忿忿地對我說,「不用你多嘴。第六個問題……」
  大胖子停下來看瘦高挑,瘦高挑佯作不見,吸吸溜溜地品茶。大胖子哼了一聲,瘦高挑傲然一笑。
  「第六個問題,」大胖子問,「你最喜歡的文學作品是什麼?哪些文學作品對你創作影響最大?」
  「你的作品我們最喜歡!」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你的作品對我們創作影響最大。」
  「沒看過也喜歡!沒看過影響也最大!」我們再次異口同聲說。
  「好好好,不難為你們了。」大胖子樂呵呵地說,「提問結束,下面開始造句。」
  瘦高挑輕蔑的一笑,離席飄然而去。大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作雍容大度狀。
  「下面開始造句了呵。」大胖子興致勃勃地往前湊湊趴在檯子上說。
  「對不起對不起。」一個坐在一邊始終沒吭聲的娘兒們舉著蔥尖兒似的五指,偏著臉向大胖子要求發言:「我能提幾個問題嗎?」
  「可以可以。」大胖子對著這張粉臉堆下一臉媚笑,說:「儘管提。」
  粉臉轉向我們,立時掛了層霜:「我想專門向方言提幾個問題。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
  「紅色。」丁小魯替我回答。
  「我剛才說過了,我是專門向方言提幾個問題,別人不要插嘴。」那粉臉看也不看丁小魯,嘴一字一癟吐皮似地說。
  「紅色。」我說,「共和國的顏色。」
  「你處世信奉的格言是什麼?」
  「孔雀開屏是好看的,轉過去就是屁眼兒了。」
  旁聽席哄然大笑。粉臉閉閉眼抿著嘴無動於衷仿佛忍受著突然落到臉上的一片灰塵。
  「你最愛什麼?」
  「看到那些從不倒黴的人倒黴。」
  「我問的是你最愛什麼不是你最希望什麼。」
  「我最愛自己,其次愛妻子女兒家人朋友。」
  「你最恨什麼?」
  「最恨得沖我討厭的人笑!」
  我齜牙沖粉臉笑,粉臉翻了翻白眼,側臉沖大胖子說:「胖老,我的問題問完了,謝謝。」
  「謝謝你。」我在下面殷勤地鞠了一躬,莊嚴站直。
  「下面我們開始造句。」大胖子煞有介事地四處張望著嚴肅地說,「第一個造句詞:喬裝打扮。」
  吳胖子挺身而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五·一』節來到了,全國人民喬裝打扮。」「好!」旁聽席上一聲怪叫,隨即爆發大笑。吳胖子非常紳士風度地向觀眾還禮、謝幕。
  「第二個造句詞:一網打盡。」
  「要麼不打,要麼一網打盡。」
  「五十步笑百步。」
  「新娘上轎,前五十步笑百步以後哭。」
  「奇貨可居。」
  「老闆有奇貨可居櫃檯中。」
  「慘不忍睹。」
  「他們瘦得慘不忍睹。」
  「妙不可言。」
  「咱們胖得妙不可言。」
  「注意,咱們下面開始造比較複雜的句子了:因為……所以……」
  「因為你不知所以。」
  「誰不知所以?」
  「都以為自己是聰明人不知道誰不知所以。」
  「我問你誰不知所以?」
  「我問你誰不知所以你不告訴我。」
  「胡鬧!」
  「他胡鬧。」
  「我不跟你說了——別打斷我!重造一遍因為……所以……。」
  「因為我忘乎所以。」
  「這還差不多。」大胖子臉色稍有和緩,但仍餘怒未消,指著吳胖子,「我看你胖得倒有幾分才氣,頗帶我年輕時的神韻。老夫今天興致高,倒要和你卷通簾子一比高下。」
  「捲簾子?卷什麼簾子?」吳胖子四處張望,「跟我比手勁兒?」
  「就是先就說詞兒,一句跟一句,層層加碼。」我們這捆裡就丁小魯懂,「步步高的意思。」
  「懂了,不就是拉線兒屎麼?來吧。」吳胖子磨拳擦掌,嚴陣以待。
  「客氣點客氣點。」我在底下拽吳胖子袖子。
  「比武麼。」吳胖子理直氣壯地說,「我能讓了他那是對他的侮辱。」
  「開始啦,小子。」大胖子發話了,「第一。」
  吳胖子接茬兒,「笨蛋。」
  「天下第一。」
  「頭號笨蛋。」
  「老子天下第一。」
  「我是頭號笨蛋。」
  「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哪個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你們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看看哪個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問問你們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我倒要看看哪個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老想問問你們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吳胖子得意非凡,神氣活現,朝上問,「還來麼?我這起伏跌宕的如何?」
  「你真是沒眼力價兒。」我批評吳胖子,「為求一逞壞了大家的事,看不出你哥都快急了?」
  我堆出甜甜的笑對大胖子說:「大人果然是老姜,文采斐然,令小的如飲甘露。小的蠢蠢欲動,也想和大人卷回簾子,跟大人討上幾招兒。」
  「人!」大胖子悶悶不樂地突然蹦出一個字。
  「狼。」我低眉順眼陪著笑。
  「老好人。」
  「大灰狼。」
  「慈祥老好人。」
  「兇惡大灰狼。」
  「親切慈祥老好人。」
  「狡詐兇惡大灰狼。」
  「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
  大胖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摔摔打打,庭內空氣陡然緊張起來。
  「稱頌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承認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我毫不動容,微笑如故。
  「都稱頌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不承認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
  「我聽到幾乎全部群眾都稱頌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據反映絕大多數群眾不承認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
  我一氣呵成,大胖子笑逐顏開,親切慈祥地說:
  「還是你聰明,才分在他們三人之上。這才叫對聯呢,多麼工整,相輔相成,你是不是再擬個橫批,我找人寫出來,裱一下,回頭就掛在我們家門上。」
  「橫批就叫:『多好的人』,如何?」
  「白了點兒吧?」大胖子謙虛地說,「我們家門上這麼一貼,誰見了還不得當成瓜攤兒?我老伴正好姓王。」
  「那就叫:『質量保證』吧。」
  「不好不好,還是白。」
  「白雖白,可這是我們的心聲呵,群眾總是特質樸,好話歹話都是粗話。」
  「再想想再想想,還有別的好的沒有?」
  「『百裡挑一』?『上哪兒再找』?不對不對,字多了。」
  「我自己擬了一個,你聽聽怎麼樣:『天天向上』。」
  「妙極妙極。」我拍手笑道,「如此四字,再貼切沒有。四字既出,竟覺其它數萬漢字全都俗了。不必改了,就這麼寫了裱了貼門上。」
  「門也俗了。」寶康不甘寂寞,作苦吟狀,「依我之見,倒不如專為這四個字立個牌坊才好。」
  此時,瘦高挑踱回席位。昂然坐下,一副清高不入濁流的架勢。悠然開口:
  「看來這幫小子已安然混過關了?」
  「你有意見?」大胖子瞪眼。
  「沒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統統過去就是了,我這護法天尊不過是擺設,嚇嚇小鬼罷了。」
  「是不是再徵求一下其他諸位的高見?」我恭敬地轉向禿腦門小眼鏡,「我們也特想聽聽其他幾位尊師的教誨。」
  「不用問他們,他們也是擺設。」大胖子頗具豪氣地一揮手,當著那幾位的面就說,「問他們也是白問,反正我說了算。趕明兒有事儘管找我,到我家來玩,我瞧你們順眼了,你們在他們眼裡也就順眼了。」
  「一定一定。」我們齊說,「不順則已,順就順您的眼。」
  「你還在這裡賴著幹嗎?」大胖子想起寶康,對他怒喝,「莫非誣告這幾位文學新秀的賊心不死?告訴你,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我,我想私下跟您談談。」寶康可憐巴巴地說。
  「不談!」大胖子一拍桌子,「敢罵我——我記你一輩子仇!」
  大胖子率眾起身,橫眉立目的宣佈:
  「本法庭聽證結束,現在開始判決……」
  「哥兒們力挽狂瀾吧?」出了法庭,我們幾個十分得意,象英雄凱旋一樣接受于觀楊重他們的祝賀。
  楊重握著我的手說:「哥兒們你真可以,臨危不懼靈機一動,還是你是流氓,我們差遠了。」
  「立這麼大功,你得請客。」
  「請客請客。」我笑著招呼大家,「走走一起去。」
  寶康臊眉搭眼兒地遠遠站在一旁,幾次想上來搭訕,被馬青吳胖子轟走:「躲遠點,別找著我們抽你。」
  「不是,哥兒們,我也是流氓。」寶康央告,「咱流氓對流氓就別太計較。」
  「呔!誰是流氓?」我跳出人群叱寶康,「我們現在是文人了。」
  路邊一個餛飩挑,我們一大幫人蹲著喝餛飩。我喝得滿頭大汗,對眾人說:
  「都走都走,喝完我付鈔票——掌櫃的,再來一碗。」
  我蹲著,慢條斯理地喝著餛飩,看著大家陸續走遠,掌櫃的正在往鍋裡添湯——撂下碗,撒腿就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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