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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馬林生決定親自起草這篇檢查的底稿。這是篇為滿足成年人受傷害的自尊心所作的文章,必須謹慎周到、細緻入微,才能經得住那些蹩足了勁兒相要給你難堪的成年人們的百般挑剔,使他們轉怒為喜。一個馬銳那樣年齡的孩子即便一百個誠懇也無從表達,他所掌握的語彙尚不足以詳陳如此複雜、微妙的情感。只有一個老程度大於或起碼等於對手的成年人,才能把話說到點子上,才懂得怎麼使一個情有敵意的人心花怒放——有些話只有厚臉皮的成年人才想得出說得出而且說得像發自肺腑一樣。馬林生堪稱這方面的專家,他的這門本領怎麼學會的,他的同學、夏青的爸爸夏經平一清二楚。所以,當他進門看見馬林生苦思冥相地坐在桌前,臉部隨著筆的運行變化豐富,時而愁苦時而沉痛,不禁笑了,這情景當他和馬林生都是小學生時他很熟悉。他一直認為,正是這種大量的檢查作業激發了馬林生對寫作的最初興趣,並錘練了他的寫作基本技能,同時他創作的檢查產生的效果以及給。他帶來的名聲使他過高估計了自己駕奴他人情感的能力,由此耽誤半生。「怎麼,替兒子寫檢查呢?」他問,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下。
  「你知道了?聽夏青說的?」馬林生一臉苦笑,「沒辦法,你沒聽說要給馬銳處分呢。」
  「重操舊業有何感受」?
  「什麼都沒變,老師還是從前的老師,連錯字都跟從前錯的同一個字,你還記得咱們上學時那個王老師麼?她也總是把『恬不知恥』念成『刮不知恥』。」
  「這麼些年,這幫老師怎麼一點長進沒有?」
  「學生呢,也是一點沒學聰明。沒辦法,學校嘛,就是這樣兒,好容易學聰明了,畢業走了,又進來一幫傻乎乎自以為是的。」「學校嘛,不就是培養人的地方?這檢查你真該讓馬銳自己寫,什麼都替他包辦不好…」
  「他寫不好,這得聯繫多少事情……」
  」寫不好一點點學嘛,多摔打幾次不就百練成鋼了?不給他實踐機會他就永遠進步不了。誰又是生下來就會寫檢查的?當年咱們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寫,通不過就重寫,咱們父母又沒文化,指不上,還不就靠自己一點點摸索,逐步提的高?從不會到熟能生巧得有個過程。你這可是太慣孩子了,要不怎麼說現在這孩子幸福呢『抱大的一代』,連檢查都不會寫長大怎麼走向社會呀?怎麼幹得了大事業?」
  「你說的倒也是,現在這些孩子的狀況真令人擔憂,對社會起碼的認識都沒有,吃不癟子不得委屈,得理不讓人,這麼下去將來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多跟他們講點道理。別老覺得孩子小,真把這些個人生道理講透了,他們還是聽得進去的。關鍵看你怎麼講,事實最有說服力。」「呵,這方面的例子我是不勝枚舉。」
  「可不是,咱們都是過來人嘛。」
  這時,馬銳低薪豐頭走進來,簡單和夏經平打了個招呼,走進裡屋,他一臉懊喪,眼睛紅腫,顯然還未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當著孩子,兩個大人閉了嘴,待馬銳走的後,兩個人又低聲說起來。夏經平笑著說:「嚇得夠嗆吧?」
  「可不,我和老師都狠狠嚇唬了他一通,幾天緩不過勁兒來。」「小孩子沒經過事。我倒真有心想去告訴他,甭害怕,沒什麼了不起,什麼『處分』呐『裝檔案』啦都是嚇唬你,小孩哪來什麼檔案?真正的檔案袋裡中學畢業前一個字也沒有。」「可別這麼對他說,把底告訴他。」馬林生笑說:「那他更有恃無恐了。頂撣個老師倒沒什麼,別養成毛病。」
  馬林生重又歪頭去乍自己擬的檢查劃稿,問老夏:「你說這麼寫:辜負了老師的親切教誨和殷切期望以及一片苦心孤指。不肉麻吧?」「不肉麻不肉麻,恰到好處。」
  「這『苦心孤詣』是不是有點太文縐縐了?會不會讓人看出不像是小孩說的話?」「沒關係,沒人挑恭維話的碴兒,舒坦就行,若有所動鼻子一酸心頭一熱也沒准——看見這四個字——真覺著自個不容易了。」夏經平看著老同學笑:「你真是個小熨斗,什麼樣的褶子經你一熨都平平展展的。我真想當一回你們領導,見到讓你給我寫檢查。哎,用不用滴兩滴口水在紙上?」「這麼嚴肅的事,你別這麼嘻嘻哈哈的開玩笑。」
  「你別裝蒜了,夏經平笑著在馬林生背上猛拍一掌。
  馬銳在看爸爸給他寫的長扁檢討時沒看幾行就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撲簌簌流下來。
  「你把我寫成什麼了?」他淚眼婆娑地望著爸爸,「我是那樣麼?」「少廢話!替你寫了。人還哪那麼多窮講究?」馬林生十分不快,更多的是出於自己的勞動成果沒受到應有的尊重和讚賞,「檢查就得這麼寫這麼寫才深刻。」
  「你這算什麼深刻?就差說我不是人了?」
  「收起你的自尊心吧,你現在還顧得上它?」馬林生譏諷地望著兒子?你現在就不能把自己當人。按我寫的把檢查抄好,明天交到學校去。」「這檢查我不想交。」馬銳盯著爸爸,「我不想用糟蹋自己換取別人原諒!」「你現在就坐到桌子跟前去,把檢查抄工整、抄好。」馬林生伸出手,指著兒子說。
  父子倆互相凝視著,馬銳毫不膽怯地迎視著父親的視線,他把那疊寫著檢查的稿紙往旁邊隨手一,稿紙散亂,紛紛飄落到地上。「撿起來。」馬林生邁前一步,冷冷地悅。
  馬銳扭過臉,不予理睬。
  「你撿不撿?」馬林生又邁前一步,眼神,語氣中充滿不祥的威脅。「不撿。」許音未落,馬銳後脖醒子就挨了爸爸猛的一掌,他的頭一下歪一邊。「你撿不檢?」馬林生問一句,打一下,打一下,問一句。他的火氣是逐步上升的,開始還較為克制,沒有十分用力,但他看到馬銳就是不肯服軟,始終挺身站在那兒,不管他怎麼打不動也不吭聲,甚至連哭都不哭,慈祥著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便被一點點徹底激怒了。
  他的手一下比一下重,後來腳也上了,連踢帶打,狂怒地連聲吼叫:「你撿不撿?不撿我就打死你!看是你強還是我強!」
  他幾乎是失去理智地瘋狂毆打了,拳頭,皮鞋雨點般地落到馬銳一無遮擋的身上。馬銳保持不住重心,跟齧著,幾次重重摔倒在地。的疼痛使他再也忍受不住,小不忍受不住,小不湧出眼眶,他終於屈服了,含悲飲泣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稿紙一張張撿起來。「馬上抄,不抄完不許吃飯!」馬林生大聲吼著,氣咻咻地離開裡屋,用力把門帶上。
  他喝了一大杯涼水以平息自己狂亂的情緒。他的胸脯劇烈起伏著,臉由於憤怒利用力漲得紫青,他的手掌骨有些隱隱作痛,腳趾也有一點扭了的感覺。他對兒子的公然挑釁和不服從感到無法抑制的憎恨,這憎恨的情緒百那麼強烈以至他雙眼都激動地潤了,如此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兔崽子,真應該讓他一個人去倒黴!
  當他多少平靜下來一些後,他又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羞愧和更大的沮喪。他本意用不同於學校的那些老師們的更通情達理的方式來處理這一事件的。在學校目睹了老師們的表現後,他本能地決定回避採用相同的迫人就範的方法,就像人們自覺地和某些不名不道德的行為保持距離一樣。但他還是這麼做了,有過之而無及。
  如果他面對的不是他兒子呢?
  黃昏時分,馬銳的一些同學來看望他,就馬林生轟走了,攔著門沒讓進,後來,夏青放學回來也到他家來了,看樣子也是來慰問和寄予嶼的。馬林生在外屋把夏青叫住,問她:「馬銳在學校到底表現怎麼樣?你們是同學,你應該把實話告訴馬叔叔。」
  夏青猶豫著、囁嚅著,遲遲不開口。
  「沒關係,你就實說。」馬林生推心置腹地說,「我只是想瞭解一下,是不是像老師說的那麼差。」
  「怎麼會呢?」夏青說,也竭力想使自己的話不偏不倚,「男生當然要比女生,嗯鬧點,但馬銳在我們班男生裡根本算不上鬧的……有些老師不喜歡他倒是真的。」
  「他是不是老愛給老師挑刺兒?」
  「嗯,差不多,有時候他讓老師下不來台的……但今天的事不怪他。」夏青熱情的為朋友辯護,「今天的事責任全在劉老師,他一貫這樣兒,水平低又最愛面子,哪個同學給她提意見她恨哪個同學,我們全班都特煩她,最不愛上她的課,哪次上課得吵起來……」「哐——」裡屋門一下拉開,馬銳紅腫著眼滿臉是淚地沖出來,真著脖子沖夏青嚷:
  「去!去!誰用你在這兒嘴!長舌婦!碎嘴婆!滾一邊去!」
  「馬銳!」馬林生厲聲喝斥。
  夏青委屈地說:「我沒說什麼,我是來看你的……」
  「是我叫住她問她一些情況的,你要幹什麼?」馬林生拍桌子。馬銳根本不理他爸爸,只是沖夏青嚷:「誰用你來看我?沒事回家呆著去,少亂串門!」
  夏青看見馬銳臉上的傷痕,不由大叫:「你爸打你了?」她憤怒地轉而怒視馬林生,「你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亂打人?」
  馬銳愈發急了,上前連推帶搡往外攆夏青,「你走不走?怎麼這麼厭?這賴在這兒了?」
  夏青被馬銳推出門,站在門外還沖馬林生嚷:「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她嚷著眼中也冒出了淚花。
  馬銳劈面把門關上,夏青才一跺腳,含著淚中窗前的廊走了。馬銳不看他爸爸一眼,揚著臉走回屋裡,把門也一把撞上了。馬林生站在兩扇門緊緊關著的房間裡,心中一陣陣羞慚和惱火。兒子的舉動很明顯,他連對有利的話也不願意讓他知道,他根本不想在他這兒討個公正。
  吃晚飯時,他去叫兒子吃飯,兒子冷冷地回答他:「不吃我還沒抄完呢。」「必須吃!」他敲著菜盤說:「吃完再寫。」
  兒子服從了。
  這服從令他心顫。兒子抄檢查一直抄到深夜,他也一直陪著兒子坐到深夜。有幾次他想找個話頭兒跟兒子說幾句閒話以示和解,自己的氣消了,但兒子那冷若冰霜拒人千之裡之外的神情令他欲言又止。夜裡,他時而聽到從兒子的床那邊傳來伴隨著每次翻身響直的低聲呻吟。他想起在遙遠的地去當他還是個小孩時,他含淚忍痛躺在被窩裡悄悄發過的一個誓:如果將來我有了孩子,我永遠不打他!在成年過程中,他改變不少初衰也忘記許多心願。
  他打開檯燈下了床,走到狂床前,掀開他蒙住頭的毛巾被。兒子緊閉著眼一動不動忍受著檯燈射來的光芒,他的臉由於小不的浸潤刺激顯得潮紅光滑,有些浮腫。
  他鬆開手,柔軟的毛巾被輕輕墜下,遮住兒子的臉。
  第二天,父子之間再沒發生任何齟齬。馬銳似乎經過一夜睡眠耗盡了所有力量,像個斷了傘骨的尼龍又癟又蔫。他按照父親的吩咐洗臉、刷牙、吃飯,然後背著書包去學校交檢查了,沒有一絲抗拒,不滿和有意拖延,像機器人一樣服從指令。這件如的餘波延續了幾天,如馬林生所預料的那樣,校方抓住這件事在會校學生中大肆宣讀,以儆效尤,開展了一場以「整頓課堂紀律,尊師重道」為內容的運動,馬銳作為反面殿型在全校範圍點了名,並在班級一年級兩極在班上作了檢查。受到了些同學有組織的批判與聲討。也正如馬林生預料的,他撰寫的那篇文字花哨狗血噴頭式的檢查使有人聽了為之不忍為之垂憫為之汗毛倒豎。一個人置自己於如此不堪這地,任何善良的、自己同樣面臨諸多困境的人焉能不作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想?同時,我們同胞一個著秀於世的可愛天性不就是當把對手逼得走投無路時網開一面?任何人,當確保自己優勢地位不受威脅時,都願意稍示懷柔以表明自己的寬大和有理有節在勝利的喜悅上加上一種欣賞對方感激涕零的享受。馬林生專門請假到學校和劉老師以及教導主任校長什麼的作過幾次長時間的懇談與聆聽。被檢查深深打動的劉老師差不多把馬林生當作唯一瞭解她的知心人那樣傾訴衰腸了。訴說著現如今作為一個低級老師的苦惱與不境,待遇啦、房子啦、全社會的尊重啦,說著說著便抹起了淚,傷心得無以復加,似乎她不是當了老師像是上了賊船。倏忽羊,又變得介那種最有愛心的少管所幹部,置自己於九霄雲外,一門心思地關心那些的失了足的下一代,為他們的丁點兒進步欣喜,對改造他們成為社會的棟樑之材充滿希望。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裡摸了一夜突然看見光明尋那樣容光煥發,疲勞、絕望一歸而光。
  教導主任校長這些更注重全盤考慮的領導同志更是相當滿意這一事件的發展和目前的這種結局及其效果。他們甚至有些慶境馬林生的兒子給他們提供了這麼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和藉口。不過表面是一點看不出來,他們臉上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莊嚴和萬事操勞的憂鬱以及沉思。
  馬銳的檢查很順利地通過了,沒有人狠得下心來有毅力再聽一遍比這更不堪入耳更冗長的檢討。連本來認為是不可避免的處分最終也沒落下來,在運動後期,學校居然在高年衙挖出了幾個流氓團夥,人們差不多把馬銳忘了。
  他又回到學校去上課。
  他也像其他孩子一樣,事過不久就基本上把這件事造成的心理負擔禦掉、丟開了,生活中新的、有趣的或令人反感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這件事在他身上遺留的影響還是很明顯的,這特別表現在他和父親的關係上。他一見馬林生就顯得瑟縮,沉默,即便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他的回答也帶有怯意,而他幾乎不主動和馬林生說什麼。父子倆在日常生活中相處時的那種異乎尋常的冷漠。使得他們的家庭蒙上了層陰鬱的氣氛,同時又使他們兩人都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每當他們四目交視,馬林生就感到自己如同一個悲劇性事件的紀念碑,人們的目光一接觸到它臉上便流露出淒惻的回憶和警覺、沉思的神情。
  馬林生原期待馬銳看到事情按照他那種幹脆利落的處理方式得到圓滿解決,會多少淡化些父親推行決定時合作的粗暴手段的反感。認識到父親的英明、正確和事出無奈,但他的期待落空了。馬銳雖喜洋洋豐意表現出什麼耿耿於懷,但很顯然他也沒有盡然釋懷。
  他不想看到兒子總是一副受了傷的樣子,更不希望兒子的性格由此改變。這種變化往往更難以捉摸。
  他想使家庭的氣氛重新輕鬆起來,像個正常的家庭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實際上,從那個恐怖之夜後,他就沒再對馬銳提這件事一個字,既沒解釋也沒道歉但也沒利用對他有利的事實。
  他有意在飯前便後和兒子閒扯幾句,說些街上流傳的軼聞趣事,裝傻充愣地問些他早已知道答案的愚蠢問題。但兒子的反應並不積極,並未體察或者有意忽視他的良苦用心,有一搭沒一搭偶爾一笑也是稍縱即逝甚至時而顯得像身處考場般的緊。有次他為了特別估出對兒子無芥無蒂,還親昵地跟兒子開了句玩笑,「你是不是感到正經歷那種真正的、無法溢於言表的深沉痛苦?」他笑嘻嘻的、調侃味兒十足,但兒子聽到這話的反應是吃驚、瞠目結舌,繼而是羞憤和厭惡。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和唐突。他不自覺地引用了兒子和別人一次雖然算不上是機密但也是屬￿不希望第三者聽到的談話的內容。這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的日記被人偷看了,那點隱私已經成了別人的笑柄。儘管是善意的打趣,也完全不能接受。馬林生感到氣憤、有一種受逼不過的感覺。另外他也由衰地對自己向兒子頻送秋波討好巴結的行為感到厭惡。
  他決定跟兒子好好談談,有些糊塗認識必須澄清,無原則的抹稀泥看來想抹也糊不上牆。
  他沒做什麼準備,開口就能講,道理都是現成的,活學活用了半輩子,爛熟於胸。
  「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沒有。」兒子手托腮坐在一旁,像是被拖到某個會上與己無關又不得不聽。「我看有。」馬林生腳蹬著桌底架,吸吸溜溜掀蓋喝著熱茶,把吸進嘴裡的花葉呸呸啐的回杯裡,搖著扇子乜眼說,「你這個情緒不對頭嘛,多少天了,哭喪著臉兒,我看你是對我那天打了你懷恨在心。」
  「沒有。」「我能不打你麼?要不是你那天把我氣壞了。我什麼時候無緣無故地打過你?從小到大你說說,哪次不是先跟你充分擺事實講道理講清楚了再打?哪次法因為你不聽話犯了錯誤就是不肯承認哪次不都是為你好?真是我出了錯我捅了漏子我打過你麼?」「為什麼不說話呀?有理講呵!你不是老覺得有理沒處講,現在給你講理的機會,你怎麼又說不出來了?」
  「哪次都是我錯,都是我不好,你每次都是忍無可忍。」
  「就說這次,要是你一開始就按我說的去做,不跟我擰著,談話就能解決的我何必要動手?當然,我打得手是重了點,不應該。可你要想想當時你把我氣成什麼樣兒?我辛辛苦苦替你寫的檢查,你就能那麼往地上一扔,不屑一顧,我兒子對父親這樣麼?好啦,這件事就不說了,不管你是不是恨我……」「我不恨你,恨你於……,
  「恨也好,不恨也好,反正我是打你了,這是個事實,無法改變,而且今後我仍然可能打你,但我希望儘量避免出現此類情況,這要看你……懂我意思麼?」
  「懂,聽話就不打,不聽話就打。」
  「好,這件事就不說了,到此為止……」
  馬銳起身就走,像聽到宣佈散會似的。
  「回來!我話還沒說完呢。」馬林生喝住馬銳。
  馬銳重新退回原處坐下。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馬林生放下茶杯,拿起一支煙在指甲蓋上顛著,叼在嘴上,點燃,看著馬銳說,「你心裡還是有急氣。我還是認為你沒錯,起碼沒全錯。你給老師指出一個字念錯了這件事上就不該受到批評,你的讀音是正確的嘛,字典能夠無可辯駁地證明這一點……我說的對不對呀?」
  馬林生看兒子的反應,馬銳毫無表示。
  「老實說,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觀點……」馬林生再次停下來。注視馬銳的反應,兒子仍毫無表示。
  「你是對的,老師是錯的。」他強調,「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這沒什麼好說的。」
  馬銳仍毫無反應。「你以為我在你這麼大,上學時什麼樣兒?也像你一樣,喜歡給老師挑個錯誤老師作個對。」馬林生這時變得推心置腹了。「我們好時比你們厲害多了,鬥老師批老師那是經常的,校長教導主任都揪到臺上去了。哪個老師稍微說錯句話做錯件事,大字報立刻貼到她辦公室去。上什麼課呀,上課就是玩、鬧、考試也不考,考也是互相抄,那開心……當然那是動亂年代,這麼做是不對的,學生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你們現在不能像我們那時那樣,你們要尊敬老師,遵守紀律,愛護同學,愛護公物……好好,套話就不說了。你要知道你錯在那兒,而你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所以你也沒法改正。檢查是胡寫了一大堆,但那都是空話、官詞兒、壓根沒說到點子上……」煙頭上長長的煙灰掉了下來,灑了馬林生一腿,他連忙撲落。「我記得上次我們談話,你說過一句:『你就知道怎麼尊重趔。』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了。」「我記得,記得非常清楚。」馬林生坐正,把剩下的煙蒂掐滅,他的臉由於低頭去撣煙灰有些漲紅。他注視著馬銳,「大概你從哪本書上還接受過這麼一句話:『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聽說過。」「我想你就是讓這句話害了。」
  「誰也沒有害我,我自己錯了就我自己錯了。」
  「不……馬林生曲膝把腳抬到椅子上,一隻手去撕腳丫上培剝的老皮,用力撕下一塊,看了一眼,扔到地上,飛快地說:「你光看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可你卻沒看到人的差異,兩雙眼睛的不同,其他人不說,我和你眼中的天地是同一個天地麼?我承認,應該有基本的道德準則和通用的是非觀念,但對大人和孩子能同樣要求麼?我抽煙是嗜好,你抽煙就是學壞——對啦,上回你抽煙我可還沒說你呢。我罵你打你那叫慈愛,恨鐵不鋼。你罵我還手——反了你啦!同理,你可以爬牆上樹,最多說你淘氣,我要猴似地爬誰家牆頭,說老不正經的還不得抓我要流氓偷東西?這就像勇女平等一樣,只有承認差異才能真正做到平等。你現在多少明白點了麼?」
  馬銳眨眨眼,看不出是真聽進去了還是僅僅敷衍,他朝父親點點頭。馬林生十分高興,他坐回座位,跑了口已經涼了的茶潤潤嗓子,換了副親熱的口吻對兒子說:
  「你想你能用對付小朋友的辦法對待老師麼?老師是什麼?不是不能出錯的計算機。她是人,還是個大人。大人和小孩最重要的區別在哪兒?就是小孩可以沒臉大人是一定要有面子!小孩嘛無所謂,不管大眾怎麼斥撻,二皮臉一掛嘻嘻一笑就過去了。大人呢,你讓他去哪兒?如果不想被說成厚顏無恥就無地自容了。什麼叫狗急跳牆?你怎麼就湧她錯就讓她錯下去?出醜是她出醜,丟份是她丟份,與你何干?尤其是你又知道什麼是對?沒叫她引入歧途,你替她著什麼急?全班四十多個同學未見得都讓她蒙在鼓裡惟獨你跳了出來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你傻就傻在不懂得這條做人的基本規則;當權威仍然是權威時,不管他的錯誤哆麼確鑿,你盡可以腹謗但一定不要千萬不可當面指出。權威出錯猶如重載列車脫軌,除了眼睜睜看著它—頭載下懸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回,所有努力都將是螳臂擋車結果只能是自取滅亡。」
  馬林生憐愛地望著兒子,語氣沉重地說:
  「爸爸的其他話你可以當耳帝風,但這點請你一定牢記,如果通過這件事,你能記住這個教訓,那對你的成長是個幫助,否則人才是白吃了這頓苦頭!」
  「……」「你怎麼不說話?」馬林生皺皺眉頭,「無動於衰?」
  馬銳為難地在椅子上扭扭身子,「您說得那麼好,我都聽呆了。」「什麼意思」?「真的是覺得您說得好……」「往下說。」「過去怎麼就沒人給我講過這些個道理,都是教我要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勇於當那個什麼小主人……難怪我這回栽這麼大跟頭一點不奇怪……」
  「……」「幸虧我有個您這樣的真關心我愛護我的好爸爸,除了您誰還會跟我說這些話呢?」馬銳先還低著頭看地上,有點扭扭捏捏,後來就流利了,也敢看著他爸說了,您這番話真叫我茅草頓開,如沐春心……」
  「茅塞頓開,如沐春風!」
  「茅塞頓開,如沐春風。要是您今天不跟我說這番話,不告訴我,任其下去,我將來——不堪設想!」
  還有什麼比沉默更可怕的?那就是脅肩謅笑虛言奉承!
  「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我。」馬林生請求。
  「我真的就是這樣想的,沒有其他的想法。」馬銳同樣衷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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