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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由於列車晚點,單立人到達西北一個省會時已是傍晚,五月時節,儘管天氣已經漸漸轉暖,但在西北一帶,暮色仍然降臨得很早,溫差較大,單立人出站時不免感到一點寒意。
  由於出來爭,又值旅遊旺季開始,加上單立人窩囊,在火車站售票處沒路子,他是一路坐著旅行的。列車嚴重超員,沿途又不斷地上來大量挑擔背筐長途販運的農民,席地而坐,倒頭便睡,單立人生也沒有坐舒坦,他兩腿之間始終蹲著一個蓬頭垢面,老是不由自主枕著他腿打瞌睡的販子,單立人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後已是疲憊之極。
  車站出口處有不少開旋的個體戶在包攬生意,條件十分令人垂涎:「單間,有衛生設備,吃飯不花錢!」伴隨著這些誇海口的吆喝,國營旅館介紹處的大喇叭也在一陣陣雄壯的進行曲之間鄭重宣告:「非經本處介紹……產生的一切後果,本處概不負責!」單立人自然不完全是受到國營旅館介紹處大喇叭的暗示,由此想起種種關於個體黑店敲詐勒索做人肉包子的可怖流言,而對那些熱情的婦女望而卻步,他多年從事的職業本身就使他養成一種對一切牟取個人私利的人根深蒂固的不住任,另外他也不能想像,一個堂堂正正的國家幹部,高級警官在公幹期間會為了蹭幾頓白飯(這筆飯費自然由狡猾的店主記在旅客的住宿費上——反正這筆錢由國家支付)投宿那種狗窩,即便他是個家庭負擔很重,生活拮据、一貫精打細算的人也罷。他毫不躊躇地推開那些圍著他在他身上打主意的女人,堅定地走向國營旅館介紹處。
  國營旅館介紹處職員的冷漠與那個哇哇叫的大喇叭的極力招徠恰成對照,老單提出的關於舒適程度和交通便利的要求一概沒得到回答,只是要他付了手續費,便麻利、不容商量地分配給他一個一家旅館的名額。
  單立人提著笨重的皮箱,按街邊兩個不懷好意地訕笑著的青年指點的方向步行了數百米後,發覺自己受了愚弄,他進入了一個雜亂無章、迷宮般的破舊居民區,到處都是四通八達、狹窄彎曲的昏暗小路,他試著憑直覺自個闖下去,幾乎直接起到居民家的炕沿上,終於迷失了方向,不得不再次向路邊的人打聽,經過對當地方言及習慣用語、省略用語的費力理解,半猜半碰運氣地走回車站廣場。他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今夜能不能找到那個偏僻、鮮為人知的旅館。他正在隨是否要去謀求駐在車站的同行的幫助(這對他的自尊心是個打擊),一個蹬著運貨平板三輪的小夥子來到他面前,單立人接受了那個小夥子近乎勒索的高價,坐上他那輛齷齪、硌人的平板車出發。
  那家旅館是座紅磚砌成的五層樓,每條走廊上對等均勻地對列著十個房間。猶如一所中學的教學樓,而每個房間裡緊緊排著雙層木床又使人聯想到兵營。單立人被一個肥胖的女服務員領進了一間十六人的房間。屋裡燈光黯淡,喧鬧嘈雜,人們光著膀子端著臉盆進進出地洗漱;剛剛認識的出差人員互相敬煙神聊;一夥年輕人坐在上鋪打撲克,大呼二喊,時而一片哄笑;單立人的鋪上熟睡著一個半大、口唇潰爛的孩子,孩子的父親,一個陰鬱健壯的漢子看到單立人到來沒有絲毫表示。單立人歎口氣,挨著床邊坐下,立刻感到了被褥的潮濕和氣味刺鼻。被下車伊始即遭到的一連串挫折弄得深為沮喪的單立人漸漸產生了調換房間的念頭。
  單立人再次來到服務台時,已盡其所能穿得體面了,雖然以他那身便裝的質地來說這體面很有限,但他臉上的神態卻是地道、華真價頭、一般騙子很艱模仿地維妙維肖的「官派兒」,一望可知是個掌握他人命運的人,那是一種矜持與尊嚴的混合。沒等女服務員回過神兒,他就掏出自己燙金的證件拍在桌上:「我是公安局的,身上攜有文件,我要個單人房間,要最好的。」女服務員看過證件,並未象某些人那樣令人厭惡地殷勤起來,這倒不全是因為單立人的職務還未高到令人目眩的程度。你要瞭解她們這種見過世面的人,要知道今天的服務已不是人民沒有取得勝利前那號低賤、任人驅使的僕役,她們是剛強自豪的充滿主人翁精神的一代——她只是一聲不吭,低頭給單立人開了間頂層的單人房間的票。
  單立人懷著感激欣隱的心情來到頂層,儘管這兒也是那種廁所公用、一模一樣、象剛出屜的饅頭一樣叫不無法分辨的房間,但由於每間房住的人少,整層樓顯得安靜、清潔。房裡多了一張寫字臺、一對沙發,被面是緞子的,當然也是潮的,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在這樣僅僅高了十米便讓人感到天壤之別的幾乎可以稱得上「豪華」的環境中,單立人立刻感到自己髒了,他打開皮箱,取出盥洗用品,在兩個臉盆中挑了個比較乾淨的,換上拖鞋去水房洗漱。龍頭流出的水很涼,他打消了沖澡的念頭,把臉和脖子仔細、徹底地洗了一遍,水滿上方的鏡子裡出現一個胖胖和善、容光煥發的臉,接著又出現了一張放蕩邪惡的臉。單立人轉過身,在他旁邊的一個水滿旁,一個穿皮夾克的中等個青年男子在洗臉,他有一個高高的鷹鉤鼻子和薄薄的嘴唇,黃裡透白的面部過早地鬆馳了,他在自顧自地對著鏡子微笑。
  單立人端著臉盆回房間時,一對青年男女相互摟抱著扼著帶軲輪的大號旅行箱嘻嘻哈哈走進對面房間。看上去那是兩個新婚旅行的年輕人,男的穿著過於講究的西服,打著領帶,女的也是一身鐵銹紅的毛料西服和同樣顏色的高跟皮鞋,他們的不般配給老單留下了印象,男的儘管穿著儒雅、眉宇間卻透著自卑和憤世疾俗,女的相貌平平、裝束粗鄙,舉止中卻有一種閑的氣度和從容不迫的自信。
  這個城市是全國著名的旅遊熱點,作為古代中國最強盛的幾個王朝的首都,它的四郊有許許多多皇帝後奴的陵墓,有許許多多壯觀的場面和遺跡,拒開一個就足以使全世界的人目瞪口呆。隨著世界各地的遊客蜂擁而來,這座城市也日趨繁榮起來,出現了一些高級飯店和幾條「惠食街」,各種風味小吃陸續得到發揚光大。單立人就是在這樣一條有上百個飲食攤擋的「惠食街」的吃的晚飯。他吃的是著名的「酸湯餃子」,號稱豬肉韭菜餡,但他連豬肉腥也沒沾上,韭菜嗝卻是一個接一個打。他步行回到旅館已是深夜,他進樓後服務員就鎖了門去睡覺了。單立人腳步輕輕地沿樓梯拾級而上,大部分旅客都已就寢,除了一層二層還有些人聲和燈火外瀉,越往上走越黑越靜,走廊的燈泡多數已經損壞。當他來到頂層,看到的是一條長長的空蕩的走廊和十扇緊閉的房門,唯一的一藍走道燈發散著橙黃迷眼的光。外面起風了,樹叢在黑暗中簌簌作響,沒扣牢的窗扇「叭嗒」「叭嗒」來回撞擊著窗框,一股風鑽迸樓道,在狹窄的空間打旋,走道燈搖曳著,使樓道更昏暗了。單立人無聲無息地穿過鴉雀無聲的走廊,驀地,他發現自己認不出哪扇乃是自己的房間門了,這些棕色油漆的木質門上的紅色房號在昏暗中是那麼模糊不清,非要湊上去才能看清,有幾扇門上的房號甚至已經剝落,這時你只好掰著手指頭數了。單立了幸虧視力尚好,到底找到自己的房門。他很哼地開撞鎖門時,似乎聽到了一聲別的房門鎖響,他回頭張望了一下,沒人出臺所有門仍然緊閉著,一片肅靜。他進了房,門在他身後關上,卻在他背上留下了一種受到一雙眼睛注視的異樣感覺,他知道這不過是人在空曠地帶行走時常會產生的錯覺,是一種不安全感產生的影響,單立人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神經脆弱的人。單立人睡得很累,在夢中他又在那個迷宮般的居民區「鬼撞牆」地走了很長時間,他似乎沒有睡在昂貴的頂層,還睡在一樓大車店裡,走廊裡總是有人在走路,還夾雜著女人的哭泣聲,接著他被一陣巨大的聲響震醒。房間一片漆黑,走廊上真的有女人在泣嘻和男人激烈的話語,他的腦子還處於睡眠帶來的麻木狀態,隨著又一陣巨響,他才完全清醒過來,意識到有人在猛敲擊他的門。他迅速披衣下床,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定是那個肥胖的女服務員把他的身份透露給了別人,而那些互相不睦的人將為一點無聊的糾紛叨攪他的清覺,這就是尋求特權的好處。
  他氣衝衝地打開門,門一開臉上就自然而然地換成公事公辦的冷峻神情。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對不般配的新婚夫婦,兩口子都穿著睡衣,男的一臉怒氣,女的哭哭啼啼。
  「什麼事?」單立人厭煩地問。
  站在側面的新郎沒有回答,反而掉臉問新娘:「是他嗎?」
  新娘捂著臉點點頭。單立人剛察覺有點不對頭,新郎因狂怒而走了形的臉便充滿了整個視界,接著他頭部重重地挨了一拳,向後仰倒,腹部跟著又挨了有力的一腳,他一陣眩暈,登時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瞬間失去了知覺。
  他醒過來時,屋裡已擠滿了人,有值班的服務員,聞聲趕來的同樓層客人,人們一邊咒駡他是「老流氓」,一邊繼續用腳踢他,新娘在羞辱地哭,新郎在憤憤地訴說,十分混亂。單立人知道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繼續裝死,任何申辯反抗都將遭到更殘酷、不由分說的毆打,而他肯定寡不敵眾,受到煽動、處於狂熱狀態的群眾有多麼危險他很清楚,任何一個幹過警察的人都有這種可怕的體會,此時縱有天大的冤枉也只有等民警或保衛趕來恢復了秩序後再說。他的腦袋又疼又暈,由於拳打和撞地受到了震盪,他已不能冷靜、準確、合理地進行思維,他甚至都沒弄清究竟出了什麼事,但他肯定地意識到,這不是個誤會,而是一個險惡的陰謀。
  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姍姍來遲,轟出去了所有充滿著正義感、在大叫大嚷的房客,只在屋裡留了新郎新娘和代表旅館組織的服務員。他俯身看看躺在地上的老單,老單已睜開眼睛,艱難小聲地對這個乳臭未乾的同事說:「我的證件在上衣兜裡。」民警從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兜裡取出老單的證件看了看,又合上放了回去,對新郎說:「人是你打的?」
  「他強姦了我老婆,我恨不能打死他,卑鄙下流的老流氓,我們是新婚……」「行了行了。」年輕民警打斷了新郎激動的訴說。「過會兒我再聽取你的陳述,現在你把他抬到床上去,還有你。」年輕民警看了眼仍在哭泣的新娘,放過她,把手指向那個肥胖的女服務員。女服務員不滿地白了眼這個狐假虎威、官官相護的民警,極不情願地慢騰騰地挪動著步子。新郎也只站看不動,還是老單自己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在一步趕將過來的年輕民警攙扶下躺到床上。「現在都坐下,」年輕民警打開皮包,取出筆和紙,擰亮寫字臺上的檯燈,坐在圈手椅上,他嫌椅子低,又從床上拽了個枕頭,墊在屁股底下,新郎新娘服務員也依次坐下。
  「誰先說事情經過?」他環視眾人。
  「我先說。」新郎說,「我和我愛人是昨晚剛到這的……」
  「等等,等等,慢點說、一項項說、你叫什麼名字?」
  「劉志彬。」「多大歲數?」「什麼職業?」「儀錶儀器研究所技術員,我和我愛人……」
  「等一下。」門外傳來一陣喧囂哄笑聲,年輕民警疾步拉開門沖出去,只聽他在走廊喊:「都走開,都走開,該睡覺都睡覺去,別在這兒起哄瞎鬧。」片刻。走廊上的聲音微弱、平息了,他走回來,把門關好,重又坐在圈手椅上。
  「你說吧。」「我和我愛人是昨晚剛到這兒的,我們是蜜月旅行……」
  年輕民警筆尖沙沙地記錄。
  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服的劉志彬一手摟著他的新娘生一手拖著有軲輪的大號旅行箱喜洋洋地穿過旅館頂層的走廊,與端著臉盆回房的單立人擦肩而過,走道單立人旁邊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的佈局和擺設都和單立人的那個房間完全一樣。一直偎依在劉志彬臂圍下的新娘白麗鑽了出來,往那張鋪著大花床單,摞著紅緞子被、喜慶俗氣的大床上一躺,試了試床墊的彈性,笑著說:「還行,挺舒服。」
  劉志彬把旅行箱的拽把折疊扣好,挑剔地打量著這間屋子。「夠簡陋的,沒有電視沒有衛生地還收20塊錢,真宰人。」
  「中國這條件你就湊合吧。」白麗好脾氣地說,「哪能和外國比呢?這就不錯了,比你在大學住的集體宿舍強多了。」「可是咱有錢,憑什麼大賓館不接待咱們?」劉志彬怨氣沖天地發牢騷,「他媽的,還是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外國人不再拿咱不當人了,咱自己倒拿自己不當人。」
  「得啦別說了,咱們這是高興的事,別讓那些洋狗弄的生一肚子氣。」劉志彬臉上仍沒一點高興的樣兒,對白麗說:「今兒要不是你攔著,我非跟他們鬧一通,我這人是個小人物,可就是不受別人氣。」,「幹嗎呀,值當麼?我家算有點地位的了,有的事不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中國的事不必太認真,我就不在乎,你有本事你厲害,我不理你就完了。」
  「當然啦,」白麗勸慰似乎沒使劉志彬消氣,反而激怒了他,「你是教授的女兒,名門之後,有教養,世事練達。而我,一個農村爬上來的野孩子,只懂得斤斤計較,心胸狹窄,心理變態,自尊心稍稍受到觸動就要大發脾氣,唯恐個人利益和尊嚴受到侵犯,我這樣一個人當然沒你看得透、想得開。」
  「我並沒有暗示你的出身的意思,也沒想到會引起你的這一大套議論,感慨。」白麗委婉地說,「我自認不如你,也從未想過以我的家世自詡,要是我哪句話說得造次了,也是無意的,其實你自己也知道你是卓越非凡的人。」
  「算了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劉志彬被白麗說的不好意思了,忙把話岔開,坐上床上笑著說,「也不知這破床能不能承受住咱倆。」「只要你悠著點就行。」
  劉志彬伸臂摟過白麗,白麗溫情脈脈地仰起臉,把嘴噘著湊上來。劉志彬把臉側過來,用頰接受了白麗的一個吻。「不幹。」「嘴臭,」劉彬笑著說,「我嘴臭,吃了一路的雞蛋,抽了兩包煙,等晚上了刷了牙的。」
  「偏要現在。」「等晚上。」劉志彬笑著鬆開白麗,站起來,「晚上我會讓你的舌頭長長一公分。」
  「你回來。」白麗抓他,沒抓著,劉志彬笑著躲到白麗夠不著的地方,開了旅行箱,拿出邪具端著臉盆出去洗漱。
  「等等我。」白麗喊著也趿下床,找出自己的牙具追了出去。夜裡,房間裡黑得看不清人,只有家具的大致輪廓。風聲在窗簾外鳴響,伴隨著風聲可以聽到長時間的呼呼聲和低聲的昵語,漸漸地室內變得靜寂起來,接著一輕一重兩個人的鼾聲輪番出現。長時間的靜止狀態和安定氣氛在室內彌漫。
  一個黑影從床上坐起,側身下床,向門口走來,拉開門的刹那走廊燈橙黃的光照在這個人的臉上,可以看清是睡眼惺忪、鬢髮淩亂的白麗。白麗出去後關上了門,室內只有一個人重重的鼾聲。這鼾聲持續不斷地響著,表明床上的人睡的很沉穩。白麗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遠去,直到深處。不大工夫,這腳步聲再次在走廊裡響起,由遠及近,走了過去,消失在另一扇門後,鼾聲仍未停止。又過了不短的時閻,走廊裡忽然傳來一聲門響和淩亂的腳步聲及白麗帶著哭腔的驚恐呼喊尋找:「劉志彬、劉志彬你在哪兒?你快出來呀。」這呼喊開始在端力控制著音量和音頻,後來就變成了淒厲,不顧體面的哭泣和尖叫。鼾聲停止了,一隻手摸索著開了檯燈,劉志彬聽清了呼喊的內容,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向門口,把門猛地拉開。走廊上,正望地徘徊,挨門叩敲的白麗奔過來,一下子撲進他的懷抱。「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劉志彬抬起白麗的下頜急切地問道。白麗淚流滿面,愧悔難當。「我上廁所回來走錯了門,走到別人房間睡下了,被那個人……」劉志彬臉聲頓時變得灰白了,接著泛起潮紅,他狂怒地推開掩面哭泣的白麗,象頭發情期的公牛,直撲旁邊那扇緊團的房門,又踢又踹,門開了一臉不快的單立人不尷不尬地出現在門口……
  「不錯,我打了他。」劉志彬仍在滔滔不絕地說,「我一點都不諱言、後悔,打的還不重,打死他我也沒有責任,他是罪有應得。」「換了別人行,這個人不行。」胖胖的女服務員看著年輕民警不陰不陽地說,「人家是警察的大官,你能隨便打人家?」
  劉志彬看看胖服務員,又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單以再看看那個年輕民警恍然大悟,旋即無畏地喊:
  「我不怕,別說是個警察的官兒,就是……(他說了一個全國人民愛戴的名字,恕我不能引用)我也不怕,一樣打他個半天。」「不許胡說!」年輕警察一拍桌子,「你也太狂了,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那名字是你嘴邊掛著拿來做比喻的嗎?再說我們也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難道我會徇私狂法?只要確實是他幹的,我定會對他依法處理,可現在是不是他幹的還不清楚,還沒有得到證實。我還告訴你,就是確實認定了是他,你動手打壞了他也是錯誤的。這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上級機關來的人,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犯了法,侵害了你的權益,你也不能私自處理,打死了照舊要負法律責任,一切得由我,國家委派的執法人員來處理,記著點。」
  年輕民警轉向胖服務員:「至於你,我只能認為你剛才的那番話意在挑撥警民關係,敗壞公安機關的信譽。」
  「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胖服務員毫不示弱地伸著臉唾沫星子四濺地質問民警,「我不就說他是個『警察的官兒』,他是不呀?我多說了一句沒有?」
  「你用不著多說,誰也不是傻子。」
  「是用不著她多說,」劉志彬插話,「我也看出來了,這件事你是不會秉公處理的,不管你說得多麼好聽?」
  年輕民警的臉張得通紅,「你這是對我個人,我所從事的職業的侮辱。」「你怎麼說都可以的,要不你就做出個樣子來,立刻把他銬走。」「是不是他幹的還要看調查結果,我不能憑你一說就抓人。」「還有屁查可調,我愛不指認他了,這就夠了。」
  「遠遠不夠,這就是你不懂了。」年輕民警冷冷地反駁,「我看你不象一個具有法律常識的人、雖然你農冠楚楚。認定一個案子的被告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我當然不如你的法律知識定額了,以致我都不能曲解它、鑽它的空子。我學的自然科學,那種絕對客觀、由鐵一般的法則組成科學,比你們支配的那種純粹人為的、可以伸縮變化無常是個東西就可以隨意解釋的玩藝兒要不容置疑得多。」年輕民警不再理瘋顛顛的劉志彬,轉向不再哭泣、愣愣坐著的白麗:「現在你來講述一遍事情的經過吧。」
  白麗看了眼年輕民警,低下頭緩緩地開了口:
  「我上廁所回來,並沒有察覺到自己錯了門,這兒的房門看上去都一樣,室內擺設也大致相同,天又黑……」
  穿著睡衣的白麗從廁所出來,沿著昏暗的走廊走過一扇扇緊閉的門逕直到走進一扇半開的門。這是一間同她出來的那個房間完全一樣的房間(起碼在黑暗中看上去是這樣),床邊放著只大號旅行箱,床上半邊躺著一個人,發出微微的鼾聲,旁邊並排放著一隻空枕頭,被子掀開一角。白麗毫不懷疑地上床鑽進被窩,片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另一個鼾聲停止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床上坐起來,俯視熟睡的白麗,並動手摸她,白麗只哼了一聲沒有醒,黑影動手脫白麗衣服,白麗翻了個身,嘟噥:「你還不累。」黑影一聲不吭動作不停,白麗繼續睡覺任其擺佈,黑影俯到了白麗身上,白麗一聲呻吟……「我一下就感到了不對頭,你知道自己丈夫的感覺是獨特、不可比擬的。但我當時迷迷糊糊,沒有馬上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感覺,沒有認真想,立即覺醒,因為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幾乎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真的發生,直到那種異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真實,越來越無可置疑地充滿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我才嚇了一跳,突然明白過來,一下子渾身出了冷汗,但已經晚了。」
  白麗霍地從床上滾下來,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她站起來,黑暗中可以看到一張慘白的臉,她跌跌撞撞向門口摸去。
  出現在走廊的是一個恐懼、駭怕、被意外遭遇完全打懵了的女人。她慌亂、無目的地敲打所有門,而所有門都無情地緊鎖著。孤獨、無助和精神肉體兩方面的打擊使她開始啜泣,開始呼喊丈夫的名字,她有點歇斯底里了,聲音也隨之高亢起來,象一隻落入陷阱走投無路的鹿在走廊裡亂撞起來,每一扇門都被她撞得轟轟作響。各個房間陸續響起開鎖聲,人們紛紛探出頭,劉志彬出現在她前面的一扇門前,一臉詫異。
  「你能確認你當時進的就是這間房子,那個個李代桃僵趁機姦污你的無恥之徒就是這個躺床上的人嗎?」
  年輕民警指著單立人問白麗,單立人罩在檯燈光圈中的臉顯得蒼老痛楚,但他的眼睛卻是那麼平靜、問心無愧地正視著白麗。「這是不會錯的。」劉志彬不耐煩地說。
  「不,我不能肯定,」白麗第一次正眼打量單立人,她細細地看了一遍單立人的臉龐,「當時黑著燈,我沒看清那個人長的什麼樣。」「你讓她辨認這個人的面孔是毫無意義的。」劉志彬幫腔,「這是企圖混淆事實的手法之一。你明知這個人給她留下印象,並足以使她認出他的並不是臉。」
  「你同意用臉以外的部分讓她辨認嗎?」
  劉志彬被噎得一下沒說出話來,片刻,才又說,「可是這間屋子是無疑的。」「是嗎?」年輕民警問白麗。
  「我……」,白麗囁嗝,「我想是。」
  「你想是?可這兒的屋子都是一模一樣的,你記住這間屋子的房號了麼?」「沒有。」白麗垂下頭。
  年輕民警轉向女服務員:「如果不看房號,你能辨別出每間房子嗎?在夜裡不開燈的情況下。」
  「不能。」女服務員不情願地回答,「誰也不能,誰能辨出雞蛋和雞蛋的區別。」「不要把調查引入歧路。」劉志彬指責年輕民警,「我愛人既然認為是這間屋子,那就肯定是這間屋子。她是學地質的,對方向和位置有絕對的識別力和絕對清嶄的記憶。」
  「那她怎麼會錯了門?既然有一,我怎麼能不認為還會有二?如果我說你現在正處於頭腦混亂,思路不清的狀態不過分吧?」年輕民警問白麗,白麗點頭承認。
  「既是這樣,她現在所作的陳述還能作為不可動搖的鐵證嗎?」年輕民警轉向劉志彬,劉志彬惱恨地瞪著白麗,一言不發。「這件事我看算了吧,」女服務員懶洋洋地插嘴。「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反正也查不出結果,當事人都糊塗了。」
  「查是一定要查出結果來的。」年輕民警說,「但不能憑誰的一句話就草率地定案。」
  「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要開脫你的同夥麼。」劉志彬憤憤地說。「我並不需要你所的那種開脫。」一直沉默不語的單立人費力地支撐起半邊身子開了口,「因為我在今天夜裡受到你的毆打前始終都在單獨地熟睡,對你們所說的一切一概不知,更不要說去幹了,實際上,我是在你打我時第一次在這間房子裡見到你和那位女同志,你們對我的指控是張冠李戴,毫無根據的。我的房門在夜裡一直是上鎖的,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不可能進來人。」「誰能證明你的房門是鎖著的?」劉志彬氣勢洶洶地說,「你自己那麼一說罷了。你別想逃脫對你的懲罰。」
  「你不要感情用事,放過真正的作案者。」單立人心平氣和地說:「至於我,我證明我是無辜的很容易,我願意接受精液檢查。」「你對這項建議有什麼意見?」
  年輕民警問劉志彬,劉志彬不說話。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白麗開了口:「這麼做是合理,必要的,我同意。」「那好。」年輕民警說道,「你們先回去,等會兒我去找你們,你們房是「509。」女服務員替他們回答,這間房子的隔壁。」「好的。」年輕民警用筆記了下來,對服務員說,「你回去吧,有事我會找你。」女服務員和那對倒黴的新婚夫婦出去了,屋裡只剩下年輕民警和單立人。年輕民警的目光遇到了單立人的目光。單立人嚴肅地問:
  「你相信我說的是事實嗎?」
  「當然信,」年輕民警忙說,「應該信,我不信您會那麼放縱、不計後果。不過,您該承認,您的處境並不好,這件事會很快傳開的,您注意到那些人對咱公安人員的成見了吧?我不得不依法辦事,不偏不倚,否則,個人犯錯誤事小,党的威信受到損害事大。」「我同意,我理解,我不會使你為難的,我們必須找出真正的作案者,才能使受害人和群眾滿意,才能使別有用心的人無法利用這件事。」「您認為真正的作案者可能是誰?」
  「不知道,我說過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這簡直是飛來橫禍。不過你可以著手調查這層樓的其他房客,特別是我們這一排的其餘房間,單身居住的男人自然是首先懷疑的對象,如果必要,就同時也對他們進行精液檢查。我希望這層單身居住的男人不會太多,但看來是不少,我記得我躺在地上時有七、八隻勇人的皮鞋踢過我。」
  「您被打得要緊嗎?要不要我送您去醫院檢查一下?」
  「恐怕你得送我去醫院。我現在感覺很不好,腦袋暈得厲害,我可能被那個剛結婚就戴上綠帽的傢伙打成了腦震盪。」
  年輕民警扶著單立人下了床,挪到門口。年輕民警把門打開,剛往外看了一眼,便不由吸了口冷氣:
  「老天,我看我得請求增援了。」
  整個樓道裡站滿了充滿敵意的沉默的衣衫不整的人們,女服務員站在人堆中,幸災樂禍地望著他們,退是肯定不能退了,這是個考驗民警們是否心虛是否正直的時刻,年輕民警硬著頭皮一手攙著單立人,一手推開那些故意橫在路中間不讓道的人,向人群走過去。
  「你要帶他上哪兒?」人群中有人問。
  「上醫院,還能上哪兒?」年輕民警沖那年看不見的人喝道。「你沒看他給打成了什麼樣?」
  「你不是要把他放了吧?」有人挑釁地問。
  年輕民警勇敢地停住腳,在人群中尋找那個講話的人:
  「你要不放心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誰要有什麼懷疑都可以跟我走。」人群中沒人再說話,年輕民警攙著單立人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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