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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早晨,天削亮日頭就升起高,強烈的陽光徹照大街、胡同、小院。小院裡的罎罎罐罐都灑上陽光,院當間的老棗樹上蟬已經在長叫。這是個最一般的四合院,房框門窗都殘破灰舊,失了原色,牆上的青磚窪痕累累,房上的魚鱗瓦長滿青草。原來有點面積的院子被各家各戶用半截磚、油氈搭的不廚房扭曲得不成方圓,僅存的巴掌大的空地上倒擠擠挨挨地擺滿各色花草。花草全不是名貴品種,一水栽在灰瓦盆或破臉盆裡,不圖嬌豔,只圖枝枝蔓蔓爬個繁茂,看上去痛快,有那麼點生機活力。唐大媽穿著件月白色斜襟布褂,耷拉著兩隻大奶子,閉著眼神伸著兩手在院裡漫遊。嘞看不瞧道兒,可在那一排排兄盆間穿梭得遊刃有餘,針插不進去的地方,那兩隻棕子似的小腳也能不差分毫無穩穩落地進去。唐大媽練的這活兒有講,「鶴立樁」。唐大媽的閨女唐元鳳,一個十八、九歲粗眉大眼的姑娘,端著牙缸子,含著牙刷,滿嘴白沫兒地眾屋裡出來,腳蹬著門坎子,歪著頭一個勁兒地刷那嘴,斜眼瞅著媽媽。
  「媽您留神,別踢了花盆。」唐元鳳抽出牙刷,含著厚厚牛牙膏沫兒沖她媽喊。「為,」老太太款款擺動著手臂,雁翅似的。「我心裡明鏡一般。多年了。」「我知道您未准真踢著那兌盆。」無鳳單手撐腿,哈著腰斜著膀子。「是看著心驚。」
  唐元鳳直起腰,又把牙刷插進嘴裡,撲哧撲哧地捅。
  「哥,你還不起?回頭我可曬被了。」
  「咋唬什麼咋唬什麼?一大早沒聽見鳥叫淨聽你的了。」
  唐元豹,昨晚蹬車的小夥子光著板脊樑穿關燈籠褲紮著寬板帶精精神神地出了屋,站在臺階,兩手互握,晃起腰肢。
  「鬧不鬧得慌?趕明兒也得給你結紮一下,結紮那聲帶。」
  唐元豹說著,一個朝天蹬,單腿就搭門框上成個大一字。
  「刷牙!」元鳳一口鮮濃痰唾在臺階上,伶牙利齒地說。「也不瞧瞧你那醃贊口,熏了一屋子臭味兒,後半夜我恍惚著只當中了煤氣。」「要不怎麼能熏蚊子呢,敞窗開戶地睡也沒人敢咬你。」
  元豹換了這只腿,又翹起另一隻,壓在反弓狀,抻開大箭。「別撕嘍。」無鳳含一大口水,涮嘴,呼地成扇面噴出。「彩虹彩虹。」指著喊。「缺心眼兒。」唐元豹撂下腿,白他妹一眼,運氣走下臺階,搬起兩盆仙人掌,撕開花盆上原來系著尼龍拉扣,一腿一個綁小腿肚子上,按好拉扣,拉著胯,撇著腿,一步一個腳印地向老棗樹走去。「缺心眼兒——你!」無鳳站在臺階上嚷,「狗撒尿似的。」
  唐元豹來到棗樹前,騎馬蹲檔站穩,全神貫注憋紅臉,兩拳握於腰間,一拳一拳向棗樹樹幹打去。每打一拳都要連忙扶下晃動的棗樹,那架式就象生怕把會棗樹打倒似的。打三拳踢一腳,那帶著花盆志腳時的平衡技術堪與專做杆上運動的雜技演員媲美。「我說無貌,你幹嘛老跟它過不去?見天一頓毒打。」鄰居李大媽從大棗樹下的小廚房裡鑽出來,頃刻間便被紛紛路下的枝葉掛了一頭一臉,撲澆著,質問:「打你黑上它,它就沒結過棗兒,淨招膩蟲了。
  無豹心無旁羈,目不斜視,似無所聞,仍三拳一腳地又打又踢。「我說大兄弟,咱是不是妥協一下,您上我們這房可以,公子就別打我們這樹了。」
  房上嘿嘿一陣怪笑,無豹他爸,一個禿頭光膀子的精壯老頭子正大壁虎似地四肢攤開倒貼在李大媽家帶廊子的大屋簷上,比那壁虎還從容。「你們爺倆一個折騰就夠了。」李大媽仰脖懇求。
  老頭子打房上跳下來,落到地上還輕盈地彈了幾下,嘿嘿笑著:「老嫂子,練拳強身,是為了保護鄉里。您還瞧不出我們這孩子,志氣大著呢。」「大兄弟,您這話都是民國的話,眼下早不興了。現在講的是文明禮貌,客客氣氣,先富起來。您練這膀子肉沒用了。我不懂?我們老爺子前清時候也辦過團練,也壯志未酬,也沒見過這麼自個跟自個過不去的。是不是唐大媽?」李大媽轉臉問無豹他媽。「這道理頭八百年前我就跟這爺兒倆掰扯過了。」唐大媽顛著小腳,拍著兩手走過來。」全白搭,有一個聽的沒有?」
  這時,院外胡同由遠及近傳來人群的喧嘩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很多人吵吵嚷嚷地走來。李大媽的兒子,黑子,一個同唐元豹年齡相仿的小夥子上氣不接不氣地出現在院門口,結結巴巴地沖唐元豹說:「豹、豹子,胡同裡來了一大幫人打聽你,來者不善呀!」
  「怎麼回事?」唐元豹收了勢,叉著腰拉胯定到黑子跟前。「出去看看。」「慢」,唐大媽攔住兒子。「你先別出頭。」
  人聲鼎沸著已經來到唐家院門口,唐大媽打開院門,橫在院門口。只見劉順明一頭大汗地走在人群前邊,指著唐家院門對後邊的人說:「就是這院,我眼瞅著那小子進了這院。這不是,三輪車還鎖在院外。」劉順明發現院外牆根兒停著的二輪車,上下察看著,手拍著勝利地叫起來。
  「沒錯,是這輛車。」白度對趙航宇說。「人跑不了,准在這院裡。」趙航宇打量著這破舊的小院門,完全對唐大媽視而不見,從後脖領子抽出一把紙扇,刷地抖開,扇了起來,一指小院:
  「去,進去幾個人把他叫出來。」
  幾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要往院裡進,被唐大媽伸手攔住:
  「慢,有什麼話跟我老婆子說。」
  「哪兒又鑽出這麼個老太太?」趙航宇對白度說,「叫她閃開,別影響我們執行公務。」
  「大媽。」白度走上前和藹地說。「我們不是找你,是找個小夥子。」「別跟我口蜜腹劍!找誰?幹嘛?先說清楚,要麼別想從我這兒過去。你們刀光劍影殺氣騰騰的敢是抄家的?」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您老定睛仔細看,那閃光的都是眼鏡片。」「不要跟她囉嗦,耽誤時間,我要的是那個小夥子。」
  趙航宇揮手叫他手下的人上,唐大媽使勁抓住門框,小夥子們使勁掰她的手。「疼死我了,殺人了。」唐大媽仰天喊。
  「住手!」隨著一聲吼,唐元豹出現在門口,趙航宇手下的紛紛退下。劉順明咬著趙航宇的耳朵說:「就是他。」
  趙航宇問:「你就是昨晚在北京站蹬三輪的人?」
  「是又怎樣?」唐元豹認出劉順明和白度。「好漢作事好漢當!你們讓開,讓我先活動開了。」
  唐元豹健步下了院門臺階,在胡同裡的人堆中走開場子。
  李大媽見狀對黑子說:「快去叫人。」
  黑子答應一聲,趁人不注意,溜出院門貼牆根兒慢慢走了幾步,撒丫子跑起來。這邊,唐元豹已經把場子趟開了,而且越走越大,越走越圓,趙航宇全白度一干人已經被他頂得貼牆站了一排。
  無貌他爸也雄糾糾地出現在院門口,沖兒子喊:「舞起來,給他們舞出個花兒瞧瞧,讓他們不戰自退。」
  無豹聞聲揮舞起長臂,車輪般地掄起來,步子也加快了,漸次人影模糊了,只看見一團塵土打著旋兒地滾動。
  無鳳端出一盆洗臉水,老頭子接過去,吼了一聲:「看這個!」兜頭朝元貌潑去。一股銀浪化作萬點晶瑩紛紛揚楊反彈出來,整整齊齊灑出一個圓圈,那叫均勻,圍著的人不多不少每人都沾了一頭雨露。現看元豹,穩穩地站在圓心,周身上下沒有一點水星兒,乾乾淨淨。「好!」圍觀的人齊聲喝了個采。
  「這盆水那叫管用。」趙航宇笑咪咪的,鼓著掌領頭走上去與元豹握手雙手抓住元豹的手使勁搖。「果然名不虛傳,讓我們大開眼界,國家幸甚,民族幸甚。」
  「這是怎麼說的?」唐元豹被排著隊上來依次和他握手的眼鏡們弄糊塗了。「你們不是來打架的?」
  「是為打架的事來的,」一個眼鏡說,「但不是我們和打你。」「你打的很出色。」趙航宇說。「我們很滿意,你被選中了。」
  「什麼選中了?」元豹不解地問。
  「什麼選中了他還不知道呢。」趙航宇等廣看著他哈哈笑。
  「很大的榮譽,」一個眼鏡說,「你應該感到高興」
  「我問你,」趙航宇笑著,循循善誘地說。「要是有個人被人欺負了,你看在眼裡管不管?」
  「我管著麼?」唐元豹說。「我又不是警察?」
  「要是這個人是你的親人呢?」趙航宇繼續微笑著,「你的親人、好朋友被人打了?」
  「那也得看為什麼打,要打的有理呢?沒有找事和人起膩,那挨打還不活該?」「沒想到你還是個很有是非觀念的人。」趙航宇笑得有點不是模樣兒了,但還笑著。「不論誰挨打,只要不是你,你就不管?」「不管,這事找政府找派出所去我算老幾?管得過來麼?」元豹嘿嘿地沖四周的廣傻樂。「打小我爸就叫我少管閒事。」
  趙航宇嚴肅起來:「要是被人欺負的是咱國家呢?」
  唐元豹瞪大眼睛:「咱國家叫誰欺負了?沒聽說呀?光聽說在南朝鮮奧運會叫人打趴了。」
  「你們這麼跟說,他永遠不明白。」白度看不下去了,說:「不如乾脆說。是這麼回事……噢,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你叫什麼?」「唐元豹,元帥的元,豹子的豹。」
  「是這麼回事,唐元豹同志。我們是全國人民總動員委員會主任團的,就是羞中賽委秘書處。」
  「甭管是什麼了吧。」「對對,甭管了,就說我們為什麼找你吧。剛才我們領導已經跟你說了,咱們國家不久前讓人欺負了。你沒聽說麼?就是今天春天的事,一個洋人在劄晃把咱們的人打了。」
  「慘麼?」「噢,慘極了,慘不忍睹。」
  「看著能把你氣死。」劉順明插話說:「我們都哭了,恨不能當場沖上去磕死一個算一個。」
  「那怎麼沒沖?」唐元豹問。
  「那不是在劄晃麼,」劉順明說。「夠不著。」
  「這麼大事怎麼咱全沒聽說?」唐元豹轉身問周圍的街坊。「匣子裡也不廣播?」「沒敢張揚,」劉順明說,「這是丟人的事。」後來呢?「後來我們這幫人不幹啊。咱中國人憑什麼就得洋人欺負,為什麼咱就不能欺負欺負他們?」
  「我們知發組織起來。決定教訓教訓洋人。」白度手往身後一劃。「都是民族自尊心特別強的同志。」
  「我們準備把這個洋人引進來。」趙航宇說,「給他一頓飽打。於是乎,我們就找著了你。早就聽說大夢拳了得。我們合計,要搬倒這洋人還非大夢拳不可。」
  「你可萬不推辭。」劉順明垂淚給唐元豹跪下,後面忽拉拉跪倒一片肅穆的群眾。「咱華人這百十年就沒舒過心,這回不能再栽了。中國眼下就瞧您了,您要不答應,我們全體磕死在你面前。」「快起快起。」元豹一個箭步攙起劉順明,後面跪著的人也一塊撣扶起來。元豹對大夥兒說:「大家的心意我明白了,別跪,我受不了這個。我唐元豹也是炎黃子孫,大夥兒彆扭,我唐元豹也痛快不了。事兒我是聽明白了掰個別洋腿也不算什麼。問題是跟政府那兒備過案沒有?咱不能烏合之眾,凡事要有組織,別我把洋人打壞了政府跟我不幹。」
  「這你放心。」趙航宇說,「你敞開練,只管往死打,出了人命我手下有的是人替你去蹲這大牢。」
  「爸,你說呢?」元豹掉頭沖他爸。「這事我答應不答應?」
  「還猶豫什麼,孩子?你不早憋著要大幹番大事業——有老年組我沖了。」「唉喲,老英雄。」趙航宇率眾搶上前,拱手作揖。「恕我們有眼無珠,半天沒瞧見您。」
  接著,眾從看著元豹他爸全愣了,還是劉順明先醒過味兒來。「您不是庚子年被洋人砍了麼?」
  「怎麼說話呢?」元豹先不幹了。「剛才說好好的,這會兒妨起我爸來了。」
  「我要瞎說我是茄子。」劉順明摸出那張義和團壯士赴刑場的照片,指著上面的黑胖子直著眼睛看著元豹和他爸。「一模一樣——敢情您死裡逃生?」
  元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爸,也傻了:「您這麼些年倒沒大變。」老壯土嘿嘿笑著,接過那張照片撫摸著,百感交集,對趙航宇:「這麼說,又鬧義和團了。」「又鬧了,又鬧了。」眾人含著淚花兒幸福地笑。「要我說,既然老壯士健在,那大夢拳譜是不是也該物歸原主了?」白度輕輕地趙航宇說。
  「該!該!」趙航宇抹抹淚,招呼手下人。「拳譜還給老英雄。」元豹他蓬拌著那迭馬糞紙老淚縱橫,揚脖打著喊。
  「元豹,過來,你要不把這洋人給我撒了,你就不是我兒子。」「爹,您就擎好吧。」唐元豹情慨激昂地說?「連佻當年的仇我一塊給您報嘍。」「上酒上酒。」趙航宇回頭沖後喊。「給壯士上酒。」
  一個眼鏡抱著早預備下的酒罈子和海碗,挨個分發,斟上白亮亮的酒。趙航宇端著酒碗對唐家父子說:「這酒咱是不是得喝?」「得喝。」老英雄端起一碗酒豪氣地說。「不光喝,還得幹!」
  眾人高擎起酒,一飲而盡,一片齔牙咧嘴。元豹紅頭漲腦地對白度嘮叨;「不瞞您說,數我爸最瞭解我,我早就不安于這板車營生了,早就想幹點驚天動地的事業!」
  「這順你肯定驚天動地,」白度面不改色地甩甩喝幹的空酒碗,「我保證。」「壯士在哪兒?壯士在哪兒?」隨著一連聲地呼叫一個繃帶包著頭吊著胳膊足有兩米高的巨人擠進了人圈,單手一把將元豹攬進懷裡,淚如雨下。「你可一定為我報仇呵!」
  「這就是劄晃大宗被打殘的我國選手。」趙航宇平淡地說。「瞧瞧給你的,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我的天!」眾人一片感歎。
  這時,人群外傳來一迭聲喝叫:
  「敵人在哪兒?敵人在哪兒?」
  只見黑子領著一幫紮板帶穿燈籠褲的胡同串子舞刀弄棍一路雜耍般地使著各種拳腳奔來。
  「別拉著我,別拉著我,你們誰都別拉著我。」黑子喊著,捨命頭境進一個眼鏡的懷中。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劉順明英勇地大張雙臂沖上去母雞護雛似地把領導們護在身後。被人一個掃堂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無禮!」元豹爹一聲喝。「大人們在這裡商議國家,小子們休得喧嘩。」對趙航宇,「趙主任不必畏懼。」
  「哪裡哪裡。」趙航宇看著黑子等人,強笑著對元豹爹。「貴胡同真是藏龍臥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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