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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她現在提到賈玲,從不說她名宇,只說「你那情兒」。
  我逐版看報,並不答腔。
  「今天誰來了?」她揉好面,拍著光潔圓潤的麵團用右手托在肩旁,直起腰問我。「誰來了?」我嘩嘩往前翻報紙頭版。
  「我也不知道,出門就見滿街旗子,不認識哪國旗。」
  「你今天出去了?」「下午沒事上街做了頭髮。你沒發現?」
  「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頭兒。」我放下報紙,看了她一眼:「難看死了,怎麼還卷了劉海?」
  「人說這是今年世界上最時興的髮式。」
  「你不適合,你說的是今年世界上老年婦女最時興的髮式吧?芭芭拉似的。」「你覺得不好?」「太不好了。跟誰養的什麼寵物似的。」
  「那怎麼辦呀?只好明天去削了。」她把麵團擱在案板用力撤開,然後用刀麻利地切成一把吧細細的麵條,撒上乾麵,一根根抖落開。吃完晚飯,我撂下碗又爬上床躺著看書。
  她洗完碗,過來說:「今晚總政來院裡慰問傷病員,在禮堂演歌舞。」「不去。」「『腕兒』全來了,我想去。」
  「要去你一人去。」「哎,你怎麼回事?我跟你說話,你就光看書,破書有什麼好看的?」我不說話,又翻了一面。
  「你放下不放下?不放下我可搶了。」
  「敢!」「哎,你今天怎麼回事?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她在我身邊坐下,床墊往下一陷。「你們頭兒又找你茬兒了?」
  「沒有。」「那是你們辦公室誰又提拔了沒你份兒?」
  「你怎麼這麼煩呀?」我撂下書露出臉。「你相看演出你就去,唄,非拉上我幹嗎?」
  「准是,你們同年的都有當處長的,你連個主任科員還沒混上。」我「啪」地把書往床頭橫上一折:「你少拿你那套庸俗觀點來想我!我那麼愛當那主任科員?我要想當司長也不是不可能。嘁,女人就是他媽勢利!」
  「那你是為什麼呀?」「不為什麼。」我憤憤不平重又揀起書,旋又立地坐起:「噢,沒事就不能安靜躺會兒了?心情寂寞,思緒惆悵,感時傷懷,小資產階級情調濃郁——不行麼?」
  「看你也象——無病呻吟。」杜梅下了床,對鏡理妝,準備出門。「心情寂寞——又想誰呢?感時傷懷——對誰不滿?」
  我一邊看書一邊對她連連揮手,讓她快走。
  「你還別不耐煩,你再攆我我還不走了。」她繼續嘟嘟噥噥地說:「擺什麼臭架子,就你有情調?使用什麼呀?一個小職員,掙的錢還沒我多呢。惹我急了,攆出門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少囉嗦!」「我就囉嗦!」她在門口一個轉身:「人家有什麼事都跟你說,你有什麼事全藏在心裡。要不說你老奸巨滑呢,一天到晚不知都在琢磨什麼,陰得跟糖尿病人似的,哪天我叫你賣了還不知道呢。」我沒有接茬和,她自己忽然動了氣,沖我嚷:「別覺你挺了不起的,有什麼本事你倒是使呵?就會說。早看穿你了,典型的志大才疏,沒什麼本事還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上,好像天下誰也不如你。哼,琢磨也是瞎琢磨,氣也是自氣,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還告你!」
  我氣得臉都白了,心裡一陣陣悸痛,別人說這話猶可,你也說這種話。我由怒轉為辛酸,連聲冷笑:「看出來是吧,看出來就好。就我這種沒本事人,偏還有人哭著喊著賴上門來,我也不明白了,這種人怎麼傻成這樣?」
  「你還別覺得離了你不成。」她絲毫沒察覺我的異樣,反而洋洋得意。「追我的人多了。今天我跟你離了,明天我就能找個比你強百倍的。」「那你找去呀。」「找怎麼啦?不新鮮,明兒我就給你領一打回來。我這樣兒的,嘁,別人找都找不著,恨不得把我供起來,頂在頭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就在你這兒,什麼都不是,連個丫環都不如。每天伺候你一句好話都得不到。告訴你,我對你真夠可以的了,沒我這樣的。人家妻子除了穿戴打扮還有幾個做飯的?他媽的我也真是賤,放著福不享偏來受你的治。離婚!我還不信天下再沒有對我好的了——是個人就比你強。」她摔摔打打,嘴裡一個勁嘲噥著亂罵:「什麼東西?越對他好越不行。人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越老實他越欺負你。離婚,我下決心了,不過了……」
  「離就離,王八蛋不離。」
  「你就等著我說這句話呢吧?你就逼著、折磨我好讓這句話從我嘴裡說出來呢吧?」杜梅惡狠狠地逼到我面前,「你早盼著跟我離婚呢吧?一晚琢磨的就是這個。」
  「到底誰逼誰呀?又不是我先說的離婚。」
  「我說的都是氣話,你說就是真的!」杜梅哭了。
  「好啦好啦,既然不想離,就別老說氣話。」她一哭,我也肝顫。「我又沒想離。」「離,孫子不離!」她倒來勁了。
  「你說你老這麼說有意思麼?你真敢離麼?你要真想離那咱們就離,真拽著去又不去了。老拿這威脅人你不怕傷感情麼?」
  我驀地心酸了,眼圈也紅了:「老說我對你不好,我除了有時假不大理人什麼時候對你說過……你就什麼混帳話侮辱人的話都可對我亂說……」
  「我不是真那麼想的,我就是氣,你一不理我,我就心裡急……」「哪麼你罵我呢?」
  「你氣我就不氣?可我敢說麼?我隨便說一句什麼你就覺得我別有用心。老實告訴你,我忍了多時了,我受過誰的氣?和你結婚說句那什麼的話我的自尊心男子氣概……」我哽咽地說不下去了,使勁一吸將要流出的鼻涕,悲傷地仰起頭。
  「那不是因為我愛你,特別特別怕失去你。」她看著我臉色,小心翼翼地貼上來,見我沒有拒絕,便一頭靠在我的胸前。「沒你這樣愛的。你該把我當一個人愛,不能像愛件東西,這樣你只能失去我。」「以後我改。」「你說過多少回改了?你改過一回麼?過後就犯。」
  「這回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了?」
  「老實說,我不大相信你,但不相信又能怎麼辦呢?又不能和你決裂我又做不出來,就這麼湊和過吧。」
  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我和她對視片刻,把目光移開。
  「我不想你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不想也沒辦法,我現在沒心情說你愛聽的話。」
  「你討厭我了?」我歎口氣,緊緊摟了她一下,看著已經漆黑一片的窗外:「別胡思亂想了。」
  實際上我最激烈的思想活動沒有告訴杜梅。那種令我齒冷冷的、我感到受到嚴重傷害的感覺一直帶到我們上床睡覺,甚至做愛也沒有使我忘掉它。儘管我知道她是無心的,但我也不能原諒她。在這個問題上我從來沒有原諒過任何人。我可以容忍別人對我的謾駡、攻擊,容忍別人懷疑我的品質,哪怕貶低我的人格,但我決不容忍別人對我能力的懷疑!此輩我定要窮追至天涯海角,競我一生予以報復。我活著,所作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經小看過我的人逐一踩到腳下!
  我躺在黑暗的床上,旁邊傳來杜梅入睡後均勻的呼吸,我情緒激蕩,亢奮異常。那些曾經羞辱過我的人的臉孔一張張在我的眼前浮現,我想像著他們落入我手之後的情景,咬牙切齒地體難著復仇的快感。
  別美!我有一生的時間等著你們。
  當我想到將要對她施以報復之後的那個結果,我無聲地慟哭了。她從包裡拿出兩條「牡丹」煙,又拿出條「中華」煙,都是那種老牌子不帶過濾嘴的。現在這種煙在市面上已經不大容易買到她又拿出兩簡上海產的「白玉」牙膏,這也是不大時興的老名牌。第二天,她外出一整天,回來照舊疲憊不堪,心情惡劣。
  她開始織毛衣,用那種結實的黑色純羊毛線。
  賈玲單身住在醫院宿舍裡,有時沒事或電視裡有好節目她就到我家看電視。醫院幹部食堂的伙食不好,但經常分一些牛羊肉雞魚什麼的,她就拎到我們這兒來,吃的時候杜梅也把她叫來一起吃。一次她看到我書櫃裡有副象棋,便問我:「會下麼?」「當然,高段選手,你會玩麼?」
  她說她爸爸愛下,她小時候老在旁邊看:「會走子兒吧。」接著邀請我下兩盤。「哎喲,你真不知好好,陪你下盤指導棋吧。」我忙不迭拿棋清理桌面鋪盤擺子,同時招呼杜梅,「杜梅,伺候棋局,倒茶。」我大模大樣坐在桌前,點起一支煙:「雖然好久沒下,但贏你還是有富裕,要不要讓你半扇?」
  賈玲光抿嘴笑,不說話,開始有條不索地走子。
  一會兒我就認真了,開始思考,賈玲笑了,望著我天真爛漫,叫杜梅:「過來看看。」
  杜梅打著毛衣過來看了一眼,說我:「現了吧?」
  「好漢不贏頭一板。」我胡擼了棋盤重新擺子。「讓你一盤,高興高興。」「你別讓我,真別讓我了,自個也高興高興。」第二盤我又輸了,賈玲笑道。「那我就真不讓你了。」第三盤走了半天後,我說:「這盤還是讓你吧。」我誇獎賈玲:「進步真快。看到年輕人這麼有出息,我比自己贏棋還高興。你下棋真有我年輕時候的神韻。」
  「都第幾盤了?」杜梅問。
  賈玲伸出一巴掌。「你得算臭棋簍子了吧?連女的都贏不了。」「你別著急,我招兒都沒使呢。」
  第六盤我終於取得了優勢,逼得賈玲苦苦思索。
  「我可以負責地講:你沒戲了。」我含笑站起身喝茶點煙。「不能光輸就完了。我為什麼這麼跳馬?這都是有講的。」
  賈玲推盤笑說:「只贏一盤,得意成這樣。我是不忍再贏你,怕你想不開上吊。」「不在贏多少,看出功力來了吧?」我送賈玲出門時對她說:「以後想提高,就來找我,別不好意思。我不像他們,沒架子,愛教著呢。」「你不說我跟你下棋把手都下臭了。」賈玲笑著離去。
  從此我和賈玲隔三差五就要會戰一番。她不來我都要去硬拖她,堵著她們宿舍門下戰表:「輸怕了吧?不敢下了吧?」
  一天週末,我和賈玲惡戰了一晚止。那天我攻勢甚猛,幾次和她在局數上戰成平局。我已經不滿足戰術性的勝利,一定要獲得整個戰爭的體勝。我對這次勝利已經盼望很久了。11點半時賈玲要走,被我攔住了。
  「那好,再下半小時,12點我一定走。」
  12點時她仍超出我一局。
  「再下半小時,12點半走,你現在走不夠意思。」
  「你就讓他贏吧。賈玲。」杜梅說。她先還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奚落了我幾句,後來電視節目都播完了,她就上床躺著去了。「我是想讓他贏,可他贏不了,除非我不走子兒了,等著他吃。」直到一點,我看賈玲實在困了,也沒情緒再下,就讓她走了。「別走了。」杜梅躺在床上說,「又不是外人,就睡這兒吧。」
  「那只好你睡地上了。」賈玲笑。
  「快追去呀。」賈玲走後,杜梅躺在床上乜著眼朝我說:「她們宿舍今晚就她一人。」
  說完她翻身朝裡睡了。
  下次我領賈玲來下棋,一找棋,棋不見了。
  「棋呢?」我問杜梅。「不知道呵。」她睜大眼睛,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轉身又找,哪兒都沒有。
  「是不是你給扔了?」「哎,你怎麼這麼說話?」杜梅筆顧一下,立刻嚴肅起來。「我扔棋幹嗎?你自己擱哪兒了?」
  「我就擱這桌子上了,怎麼會沒有了?這屋裡就這麼大地方。」「找不著算了。」賈玲說。「沒棋不下了。」
  「不該呀,怎麼會不見了?」我看杜梅。
  「你看我幹嗎?我又沒拿你棋。」
  「這家裡再沒別人,我是不會動吧?你要也沒動那咱們家就是進來過小偷。」「算了,我走了,我還有事。」
  「我真沒拿,你怎麼誣賴好人呀。」
  「這事兒真怪呵。」「我走了。」賈玲開門離去,朝我們笑笑。
  她走後,我們都很不高興,杜梅陰著個臉。
  「你還不高興?」「你冤枉我。」「得得啦,你那點小心眼誰還不知道?」
  杜梅把報紙一撕兩半,下床就跑,被我一把拽住,聲色俱厲地沖她吼。「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撕書撕報紙!」
  潘佑軍一進門就對我說:「你看我給你把誰領來了?」
  肖超英微笑著在他身後出現低矮的門框使他進門得低著頭。「哎喲,超英,你怎麼回來了?」我忙跳下床,高興地迎上去。「聽說咱們軍官來了,怎麼沒穿軍裝呵?怎麼著,中校了還是上校?」「人家現在是上校了,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團副。」
  「上校怎麼還是團副?」
  「開玩笑你還真信。」「副參謀長在師裡。」肖超英嗓音低沉地說。打量著我的房子:「你這兒真夠難找的。」
  「咳,進門就上炕炕,就這條件。」
  「你媳婦呢?」潘佑軍問。「上班去了?」
  「今兒郊外殺人,她跟著她們醫院的救護車去拉沒主兒的屍體。」「幹嘛呀?」肖超英問。
  我比劃了一下刀子割肉的動作:「解剖用。」
  我讓他們坐,倒茶遞煙,看著肖超英笑:「不錯呀,一點沒耽誤。」「正常。」肖超英道,「咱們那年兵沒走的最次的也授少校了。」「有當將軍的麼?」「那倒沒有。過去三連的那個叫崔國力的不知你還有沒有印象,剛提了大校:調到軍區當作戰部長。」
  「你怎麼樣?當將軍有戲麼?再混幾年。」
  「不行,我這已經是到頭了,再幹幾年就不幹了。」
  「你媳婦已經轉業了吧?」潘佑軍問。
  「去年回來的,工作還沒安排。」
  「她這種幹政工的現在不是哪都要?又吃香了。」
  「不行,她這樣高不高低不低的最不好安排,又是女的。我勸她別去機關了,進公司得了,可公司也不好進。得早點回來了,否則老了哪兒都不愛要了。」
  「你還行,還能再幹幾年。」
  「也就再幹幾年吧。」我們聊起軍裡的老人,超軍說過去軍裡的那些頭兒都退了。新上來一拔年輕的、四五十歲的。「你回去一個都不認識。」又說起我們團,過去我班裡的一個山東兵現在是團長。此人當時讓他復員時又哭又鬧,不知為什麼沒走還提了起來。
  又說起一些死掉的人,我們軍打越南也上去了,有些傷亡。當時最整我的連員也被炮彈炸死了,留下老家農村一窩孩子。說到吳林棟,肖超英歎息不已,說沒想到。當時他是我們軍的比武尖子,軍事技術最好,在軍區比賽都拿過名次,在軍教導隊當過好長時間拼刺教練,他一個能同時和三個人對刺。那時我們一起入伍的幾個人。除了我五大技術一般點,個個身懷絕技。潘佑軍槍法極精,肖超英障礙越野和投彈那在全師也是無出其右的。那時一到全軍比武,我們團就靠我們幾個往回抱錦旗了。我不怎麼地也能弄個射擊第三名土木作業榜眼。聊了一通,我說出去請他們吃飯。肖超英連連擺手:「不出去吃,就在你家隨便弄點,聊著方便,有酒就行。」
  我家還真沒什麼酒,於是我扒著網兜去服務社買酒。告訴他們冰箱裡有什麼,讓他們看著搞。
  服務社裡只有一些劣質白酒和葡萄酒,啤酒剛賣完。賈玲正好也在買東西,見我問啤酒,就說她那兒還有幾瓶,我要急用待客就給我。「你還喝酒呐?」「一人沒事吮幾口。」我買兩瓶紅星牌「二鍋頭」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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