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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她一邊熟練地和我擁抱,一邊繼續喋喋不休地說:「你是這麼說的。可不是這麼幹的。再考慮考慮,別匆忙下結論,多跟她接觸幾次你就知道她其實有多溫柔,另外她也挺有錢的……」杜梅陶醉地和我接吻,閉著眼向後仰著頭似在寂寞時深深地吸足了一口煙。外面天色尚亮,她們宿舍的光線已很昏暗。有些女兵在樓下打羽毛球,可以聽到網拍擊球的「嘭嘭」聲和一陣陣驟然而起的清脆笑聲。「我是不會和你性交的。」停了一下她又說:「除非你是我丈夫。」「這個容易,那就是吧。」我說著還是丟了手。
  「你別勉強。」她坐回床邊,蹺著二郎腿繼續磕瓜子。「我不是有意考驗你,你別害怕。」
  「我害怕?我就不知道什麼是怕。」我大聲乾笑。
  「哎」她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要覺得掃興,可以不理我,現在就走。」「沒有,我不是,噢,你以為我就是專門來跟你幹那事的?」
  我在她身邊並排坐下,茫然看窗外。
  她把那袋奶油瓜子遞給我,我抓了一把。
  「你別著急,現在我還沒感覺呢。得等我什麼時候有了感覺,我就去找你。」「行行,不急。」「現在咱們就好好坐著說會兒話吧。你知道我們宿舍見過你的女孩怎麼說你麼?說你特酸……」
  「你注意看杜梅。」我們站在街上,潘佑軍眼角瞟著站在不遠處高店屋簷下的杜梅小聲對我說。「她站在陰處時臉上的線條很柔和,一旦太陽照到她臉——有沒有一種刀出鞘的感覺?」
  我和杜梅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我有什麼活動,譬如吃飯、很熱鬧的聚會或是當時很著名卻又難得一見的電影便招呼上她。她有什麼一個人辦不了的或需要男人陪伴的事,譬如接站、去交通不便的地方取東西也叫上我。有時她值夜班就給我打電話,我們就在電話裡聊上幾個鐘頭,海闊天空地胡扯,最近遇到了什麼好玩的人和好玩的事,哪個醫生對她有意了,我又認識了一個什麼款式的姑娘。話題偶爾接觸到性,我們也能用科學的態度熱烈地不關痛癢地討論一番。她在電話裡很認真地對我說過:「真遺憾,我覺得跟你認識時間越長,咱們越不可能成為那種朋友。」
  「真遺撼。」我也說。「不過也無所謂,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我們從來不談吳林棟,就像這個人不曾存在過一樣。但我自己躺在床上睡不著時,我卻更多地想吳林棟。我想像不出他是怎麼和杜梅相處。據我所知,吳林棟是一個毫無羞恥,甚至有時對女人使用暴力的傢伙。也許對這樣一個人來說:事情倒簡單。可別人不也認為我是個無恥的人麼?很多場合找也確實是那樣。但和杜梅沒怎麼費事我就變成了一個演說家一個政客一個知識分子,簡言之,一個君子。
  人人都認為我和杜梅是情人,可我從第一接吻後連手都沒碰過她。我為自己道德上的進化感到高興。
  那天我正在上班,杜梅打來電話,讓我馬上到她那兒去一趟,帶著哭腔說有事。我問她什麼事我正在上班。她不說只是堅持要我立刻去。我跟她解釋我走不開,能不能等下班之後。她說不行。可我確實走不開我再三跟她解釋。她似乎很失望,沒再說什麼,把電話掛了。
  其實我沒什麼需要的事,她打電話來時我正看《人民日報》上一篇艱澀的理論文章。我只是不想結我的上司一個自我滿足的機會。我剛接電話露出要出去的意思,他就在一邊搔首弄姿,把自己搞得莊嚴一些,只待我去請假,為難半天,斟吟半天,最後作體貼開明狀鬼鬼祟祟地批准我——寧肯混到下班!下班後我隨著人流出了公司大樓,才覺無聊。這時我看到杜梅在街對面的公共汽車站下車,穿過馬路向掛著醒目大白木牌的公司門口走來。她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像是一隻鶴小心翼翼地涉水過河。
  她一看見我就笑了。當時天涼了,我穿著一身扣子指到脖頸的深色中山裝,挾著個皮包,活像一個道貌岸然的國民黨市党都委員。「本來就是小職員麼。」我笑說,「辦公室我還戴套神呢!」
  她仍是笑:「真沒想到你還有這麼一副嘴臉。」
  我真被她這種率真、大方的態度,毫無一些姑娘的扭怩、斤斤計較。「請不動你,我就自己跑來了。」
  「什麼事呵?」我問她。
  「沒事,就是想你了,一個人在宿舍呆著忽然覺得空虛了。」她說完笑望著我:「沒事就不能來找你麼?」
  我不說話,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她注視著我的眼睛說,「她們都回家了,宿舍裡就我一個人,我們那樓裡還有老鼠。」
  小冷飲店裡已經沒幾個顧客了,我們要的飲料也都喝光了,從下午5點起,我們吃了一頓好飯,看了一場好電影,又在這個冷飲店裡坐了幾個小時,吃遍了這家所有品種的冰激淩,花光了我們倆身上的所有錢,再要一瓶汽水也要不起了。
  可是我感到幸福,像好天氣好酒一樣讓人周身舒坦。
  「去你家。」她要求說。
  在燈火通明的地鐵車箱裡,她靠著我的肩頭睡著了。車箱裡都是歡度完週末一起回家的戀人,一對一對依偎著喃喃私語。在我家黑黢黢的樓前,她像夜行的貓一樣雙目炯炯發光,上身挺得筆直,步履矯健。
  我輕輕地開鎖,悄悄地進屋,連燈也沒開,直接把她帶進我房間,但還是被我那個做過情報監聽工作的爹發現了,很快把我媽派過來了。我媽媽敲門把我叫出去,說有事跟我說。
  我怕她說出什麼難聽話,直接批評她:「你們幹嘛總把人往壞處想呢?為什麼到死也不相信人間有真誠?好啦好啦,知道知道,你家沒出流氓,放心回去睡吧——我到別的房間去睡。」杜梅正坐在我的桌前開著檯燈看書,我覺得這個姿態也大可不必。」我帶她到衛生間洗臉刷牙,指給她我的毛巾和牙具。她自己帶著全套盥洗用品,關了門洗了一遍,容光煥發地回到房間,她甚至換上了自己帶的睡衣。
  她在我指定的床上眼安靜地躺下休息。我坐在床頭和她又聊了一會兒。我一邊看著她說話同時非常想低頭再次吻她,不知為什麼總鼓不起勇氣,那貫穿了今天一晚上一路的親密無間的氣氛忽然消失了、稀薄了、變味兒了。
  她側身躺著望著我,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便垂下眼簾。
  我客氣地關門熄燈離去。
  這一夜我睡得很安穩,什麼也設想,夢也沒做一個。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捅醒,一睜眼看見杜梅睡眼惺松站在我床前用手背使勁揉眼睛。
  看到我睜開眼,她一句話沒說爬上床鑽進我被中,頭拱到我懷裡,枕著我的胳膊,閉眼又睡。
  我摟著她,摸著她背上薄薄翹起的肩胛骨,心裡感動萬分。
  我們就那麼互相擁抱著又睡了。
  中間我醒過一次,看到她已醒了,舉著衣袖褪落的一隻胳膊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中來回轉著五指伸開的手安靜地自己玩呢,腕關節的骨頭發出輕輕的「哢哢」響。
  我最終醒來已是中午,我父母在房外走路,低聲說話,窗外傳來不知是誰家收錄機放的老流行歌曲。
  她已經起床,穿戴整齊地坐在桌前眺望窗外的景色,一邊吃著不知從哪兒翻出來的肉脯。聽到我在身後發出響動,她牙齒咬著一片肉脯轉過臉來,把手裡的一片赭紅色的肉脯塞到我嘴裡。我並不是出於感動才導致後來和她結婚。畢竟感動來是一瞬間的情緒波動,而大部分時間在理智地權衡。
  那之後不久,我去外地為政府辦點事。在長江邊一個旅館的小房間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她。那夢境不堪人目,她躺在我上司的懷裡,似乎比那天躺在我懷裡還心甘情願,看見我出現在床邊上也無動於衷。在夢裡我就很心酸,醒來仍在流淚。我想我還是對她發生了感情。算不算愛情我不敢說,起碼可以說她使我珍惜,如同我對自己的尊嚴、權利或者健康一樣。我回來時她去車站接了我。我立刻發現了她的變化,嘴起了一大溜燎泡,塗著紫藥水。一見我她就拉住我手用指甲掐我。
  那疼痛真是鑽心。領結婚證那天我們就吵了一架。
  本來是喜洋洋地去登記,事情辦得也非常順利,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簡直是毫不負責地扯了證蓋了章,連我們帶去的各種手續都沒仔細看一眼。當時我還想:騙個婚很容易嘛。
  從辦事處出來,杜梅無端地就有些情緒低落,低著頭走路不吭聲。其實我心緒也有些浩渺,沒什麼獲得感,卻好象被剝奪了什麼。但我就不使性子,還和她開玩笑,既然已經拴在了一起。「從此就不算通姦了吧?」
  她看我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沒意思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自個忽然大了。」
  「沒人管了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得做賊似地才過癮?你要是覺得後悔,現在改正還來得及。」說著她便站住。
  「走呵。」我拉她,「你瞧你這人,還開不得玩笑了。」
  「本來就是嘛,我不想留下話把兒,好象我逼著你結婚似的。」「誰說你逼我結婚了?」
  「我聽你那話就是這意思,莫大遺憾似的。」
  「開玩笑。」「我覺得不是開玩笑,你心裡就那麼想的。」
  「你這人怎麼那麼小心眼呵?」
  「你才發現呵?對,我就是小心眼兒,我毛病多了,瞧不上我早打主意。」「真他媽煩人!」「覺得我煩了是不是?現在就覺得我煩了,那將來我看咱們也沒什麼好結果。」「不知你什麼意思?是不是你後悔跟我結婚了?你要後悔那我成全你,咱們回去離婚。」
  一句話說完,她流下眼淚:「我什麼時候說過後悔?自己後侮,又不好意思說,往別人頭上栽髒。」
  「杜梅杜梅,」見她哭了,我忙上前安撫,「你瞧這本來是喜事,無緣無故地弄得挺傷心。街上人都看你了——咱不這樣行麼?」她狷身低頭用手帕擦淚,光鮮紅豔地掉回身,挽起我胳膊默默地朝前走。一路上我不住嘴地給她喂好話,解除她的各種顧慮。
  「你說我要不是真心對你好,我能跟你結婚麼?我這麼自私的人能決定跟你結婚——我完全可以不這樣,反正也那麼回不——那就說我……動了情,你說我後悔麼?」
  「那麼多好女孩兒……」
  「不不不,你,就是最好的!」
  我以為她會笑,但沒有,她只是仰起臉瞅我:「我能相信你的話麼?」我們在一個餐館訂了兩桌飯,請請我和她的狐朋狗友。老闆是我的熟人。我給了他二百塊錢,對他說:
  「多一個兒沒有,還得吃好。」
  「沒問題。」老闆忙道,「酒水歸我,我就不單送禮了。」到了開飯時間,杜梅自己樸素大方地來了。
  「你的姐們兒呢?」我忙迎上去問,「我們這兒一幫糙老爺們兒等著和她們認識認識呢。」
  「她們都有事來不了,我們自己吃吧。」
  她坐下就和我的朋友們幹白酒,對他們的粗魯玩笑報以哈哈大笑,一個人把氣氛挑得極為熱烈。
  老闆看到這場面把我找到一旁誇獎她:「你媳婦——行!」
  回家她對我說「我沒通知她們,明天給她們帶點糖就行了。」「是不是沒朋友呵?」「對。」她翻箱倒櫃找出我們家存了好幾年的奶糖、水果糖,花花綠綠裝了一大塑料袋,對我說:「從今後我就只有你一個朋友了。」她為再見我父母改口叫「爸爸」、「媽媽」愁了好幾天,最後實在躲不過去,脹紅了臉,彆彆扭扭,聲音還沒蚊子大地叫了一聲搞得我父母比她更難為情。叫了一次後再沒勇氣叫第二聲。我親眼看見她為了和我媽說件事,耐心地在一邊等了半天,直到我媽轉過身看見她,她才張口說那件事。
  我不必受此折磨,因為她是孤兒。
  結婚後我和她去過一次她姨家,給人家帶了一些糖。她是在她姨家長大的,但成人之後和她姨的關係似乎就變得冷淡,很少再去。我們去拜望時,她姨雖然備了一份不薄的賀禮,但並不抱怨她結婚沒打招呼,也未過多盤問我,似乎並不關心我是不是個壞人。很客氣很周到地留我們吃了一頓很拘謹的飯。倒是她的表妹和她有說有笑的,跟我貧了幾句,留了個我們新家的地址,說哪天去參觀一下。
  她對我說她父母是鐘山大地震給砸死了。
  我問她有沒有遺照,看看我那丈母娘和老丈子的照片也可以知道她是什麼鳥變的。
  她說沒有,地震使過去那個家蕩然無存。我搜查了她的全部行李,也確實沒有。她告訴我,她長得像她媽媽。
  她姨媽送她出門時眼淚汪汪的。
  她們醫院在宿舍區分給我們一間平房,比過去她住的那棟單身宿樓更破舊,是舊日本軍隊侵華時留下來的營房。在一個巨大的坡形瓦頂下,上百間標準開間的屋子沿八卦形走廊左右順序排列。房間裡窗房很窄很高,還是雙屋的,木板地幾乎塌陷了,踩上去嘎嘎作響。走廊的地板已經全部損壞、拆除,下面的磚地也坑坑窪窪,即使在大白天走廊裡也黑綴綴的,對面走過人來,不走到跟看不清嘴臉。走在漫長、曲折迂回的黑洞洞的走廊裡總有一種走在地道或牢房的感覺,不知有多少剛受完拷打的抗日志士被如狼似虎的日本憲兵從這條走廊拖走過。這組平房另一端被隔離開的幾間房子在是醫院的解剖室。據杜梅講,總是彌漫在走廊裡的福爾馬林味兒就是從那邊飄過來的。那幾間屋子裡有三個巨大的屍池,裡面泡著幾十具男女屍體,從日本軍隊斃的犯人到我們槍斃的反革命,什麼身份、年齡的都有。還有大量的夭折的畸形嬰兒和器官泡在廣口瓶中擺滿陳列架。平房裡住滿了醫院的醫生、護士和職工家屬。儘管都互相認識,也沒有一般居民四合院毗鄰而住的人們的親熱勁兒,進進出都繃著臉不打招呼,彼此存著深仇大根似的。
  我喜歡這幢大平房中居住的人們身上的那種誰對誰都視而不見的獨勁兒。這條陰森森的走廊使我每次回家都有一種歷險感。
  我們剛分下這間屋,我的一個騙子朋友就發了財,就是說家裡可在達到西方中下階層的生活水平了。他過去的家具都不要了,被我們撿了回來,都是些八十年代初的時髦家具,在我們看來,已經很體面了。
  搬家那天,我們借了一輛卡車,綁來幾個朋友當裝卸工。杜梅跑前跑後,指揮裝卸,也挽起袖子加入到男人中掄大件家具。在狹窄拐角處往往被擠到牆上,身上的衣服蹭得玉一塊白一塊,依舊樂此不疲。
  晚上,大致安頓停當,朋友們也走了。她又開始佈置。像舊業深閨裡的小戶人家姑娘一樣,她攢了一箱子嫁妝:杯墊、鉤針織物、不銹鋼刀叉諸如此類,沒一樣值錢的。她用這些花裡胡哨的廉價貨把這間兵營裝飾得市民氣十足。
  一邊鋪掛一邊還沾沾自喜地問我:「好看麼?」
  我已經很累了,從改革開放以來就沒幹過這麼苯重的力氣活,躺在床上也著眼說:「俗氣!」
  「哎,就是俗氣。」她美滋滋地對我說;「你老婆本來就是個俗妞兒。」「你這架式是打算跟這兒過一輩子?」
  她停下手裡的忙碌,嚴肅地望我一眼;「你是打算住兩天再挪新窩?」「當然。」我坦然道,「我還想老死在一個帶花園帶游泳池的大房子裡。」「你做夢去吧。」她笑道,轉身繼續忙活,嘮嘮叨叨地說:「住一天就得像個家的樣子呵。」
  「門上再貼倆喜字。」我叫。
  「那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杜梅,過來。」「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求你了!我已經是你老婆了,別逮不著似的。」「你是不是陰冷呵?」「我還陰冷?我覺得我都有點……快成女流氓了。」
  「你見過女流氓麼?你最多也就算個逆來順受的地主丫環。」「有什麼意思呀?你真覺得特來勁兒麼?覺可以不睡飯可以不吃?」「你這話我就不懂了。咱們是為了一個什麼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來。」「就為這個呀?那你何必找我?隨便在街上找個女的不都可以?」「你答應麼?不說話了吧?在其位就要謀其政。真逼我走到那一步,回過頭來我還要控訴你。」
  「這對你是最重要的是麼?」
  「哎,我今天覺得你特年輕。」
  「除了這個,別的都是可有可無。」「我可沒這麼說,你別往這套兒裡繞我。這是不可分割的。譬如說一個政權的鞏固,槍桿子掌握在誰手裡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視基層組織建設。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有點一手硬一手軟?」「我覺得你無恥!」「那麼你說,在你看來唯此為大是什麼?得得,我也甭問了,肯定你也是那個回答。」
  「你知道麼?」「我太知道了,就像知道你姓什麼哪國人民族籍貫徹文化程度。」「你說我聽聽,你真那麼瞭解我?」
  「就是那最酸的,被各種糟人玷污得一塌糊塗,無數醜行借其名大行其道的那個字眼。」
  「你對這個恨成這樣?」
  「是是,深惡痛絕。簡直都有生理反應了,一聽這字我就噁心,渾身起雞皮疙瘩,過敏,嘔吐。一萬個人說這個字一成個是假招的!」「是不是勾起你什麼傷心事了?」
  「你別跟我開這玩笑呵。」
  「……我是真的。」「你不信?」「沒說不信,信。」「看出你不信,但早晚會讓你信!」
  我們的蜜月沒有出去旅行。本來想起財政危機轉嫁到外地的親友頭上,但我們都覺得累,一身都很緊張,不想再人為地製造更大的緊張了。那些天,我們除了吃飯、排泄,就整天躺在床上,了睡,醒了就聊天,不舍晝夜。有人來敲門,我們也不吭聲,裝作屋裡沒人。我們聊過去,在我們倆相逢前各自認識的人,遇到的悲喜憂憤,從不想未來,因為他們沒來未來。
  越聊我們越覺得我們相識純屬偶然,有大多的因素可以使我失之臂。純粹是一念之差,邂逅了,認識了,一步發展了。在此之前,我們能活到與對方相識都是僥倖。疾病、車禍以及種種意外始終威脅、伴隨著我們,還有那些危險的人們。杜梅緊緊擁抱著我,頭抵在我的胸前哭泣,我們都感到對方彌足珍貴。破涕為笑之後,杜梅又問我,在她之前我和多少女人睡過覺。「沒有。」我一口咬定,「你是頭一個。」
  「有沒有比我好的,長得比我漂亮的。」
  「沒有。」「就是說她們都長得不如我?」
  「既不比你長得漂亮也沒不如你,我是說壓根沒有。」
  「好吧,不管有沒有,反正從此以後她們就都不存在了,從沒存在過,你心裡只許想著我一個人。」
  「好吧,就當她們沒出生過。」
  「真能像她們從沒出生過那樣忘乾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呵,你還是有過。不不,不必解釋,這不怪你,怪我沒有早點認識你,把你一個人孤單單地扔在社會上,社會多複雜呀——我失職。」杜梅堅決表示不要孩子,激進得像個低年級的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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