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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我在街上叫一輛出租車去看一個朋友。在車上,我和司機隨意聊了幾問。那司機突然對我說:「我見過你,你是許立宇的朋友。」我看了眼司機貼在前擋風窗上的服務牌,才是想許立宇原先也是這家出租車公司的司機。那時我常去車隊找他,和他們那我的許多司機都面熟。 司機問我最近見著許立宇沒有。我說沒有,很久沒他的消息了。司機又說,聽說許立宇在日本被判了死刑是真是假?我看了他一眼回答不知道,我是頭一次聽到這消息。 到了目的地,司機把車開走了。在朋友家我玩了半天,一起出去吃了頓飯,很愉快地回了家。 晚上入睡前,我想起那個出租車司機的話,不覺心中暗驚,不是很相信,但又沒理由斷然不信。第二天給一個也認識許立宇的朋友打電話,順便提到這一傳聞,那個朋友立刻信了,並說:「我就猜到他早晚有一天會有這一上步——折騰吧!」儘管此公如此肯定,我還是心存狐疑。想來在日本被處極刑定是殺了無辜,可我認識的那個許立宇,固然不良不莠,斷無殺人膽量。許立宇和我是中學同學,但問起我們班的其他同學,卻沒幾個記得起他的。他初三便退學回老家插隊了,原先在班裡也很蔫,不聲不響,個子又魏,如果我不是和他住在一個院,平時又常驅使他為我充役,後來有一段時間(在他開出租車期間)過從甚密。我對他大概也准會留有多深印象。 於今我保存的一張舊照片上還留有他當時的模樣。那是張全班同學初中畢業的合影。他站在我身邊,由於個矮,被我的肩膀遮住了下巴,他拼命踮起腳尖也只露出一個額頭和一雙眼睛,看不出是在微笑倒仿佛面露驚恐。 從這張可憐巴巴的小臉上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此人具有殺人所必備的毫氣與激情——再平庸不過的臉了。 倒是站在我另一側的孫王新,當時我們班最漂亮、學習成績最好的男生班長,一望可知吉凶未蔔。在這張數十人群集、人頭人臉密密麻麻的照片上他是那麼醒目、突出,眼中顯見一種攫取,一種神往、一種執著,簡言之,小小年紀便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強烈的欲望。拍完這張照片三年後,他便被處決了。他死得很不光彩,或者說很可恥,他用殘忍手段強姦並殺害了鄰居的五歲幼女。 二 許立宇曾經把我當作他最好的朋友,他也的確表現出了一個朋友的俠膽和義氣,記得初二時我們去金筆廠學工勞動,工廠的管理鬆懈,我們都大量盜竊瓷筆套和銥金筆。後來事發,在校方和廠方的嚴厲追究下,我們人人自危。我對名譽損失的畏懼和我對金筆的貪嬰恰成正比,在我的暗示下,許立宇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替我承擔了那份罪責。老實說,對他的這份俠義我並沒有感到絲毫的良心上的歉疚和不安,相反,我認為這是給他友誼理所當然的報償,否則才是不仗義! 我交沒有把他看成對等的朋友,不管他多麼無愧。原因很簡單,也很令人慚愧(現在我有勇氣承認了),他的父親是個司機。不管社會學家們擺出多麼有說服力的證據來證明我們是個人人平等、職業無分貴賤的國家,而實際上我閃社會中一部份人蔑視另一部份人的風氣僅略強於印度。從這外意義上說,我們的確是個有自豪感的民族。 在我們那個連住房都按軍階高低劃分得一清二楚的部隊大院內,一個司機及其家庭的社會地位可想而知。 許立宇的父親其實在一九三九年便志願參加了家鄉的抗日遊擊隊,由於粗通文墨,作戰勇敢,在這支遊擊隊被八路軍收編後很快升到連長。如果正常發展,到今天混得再慘也參以事軍職離休。可惜在抗日戰爭臨近勝利時,他的團長因對根據地土改政策不滿,率部投敵了。這位軒長也並非地主子弟、而是正牌的湖南老紅軍皆因和當地一個地主在女談戀愛,壯士一怒為紅顏。許立宇的父親倒是頗有正義感,拒絕了在隨之而後的國軍改編的更高委任,卷起鋪蓋回鄉了。直到全國解放,抗美援朝開始才再次入伍,當了一名運輸團的卡車司機。他時明鮮朝鮮戰爭中的一名運輸團的卡車司機。他是朝鮮戰爭中的一名英雄司機,受到過「志司」嘉獎。熟知那段歷史的人都知道在朝鮮前線一個運彈藥的司機會經受什麼樣的老驗。和他同時入朝的司機他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國後他一直給名將軍開座車。那位將軍在「文革」期間權重一時,曾在他接近退休時讓他重新穿上了軍裝,安排了一個副師職的位置。但很快,「九一三」之後,那位將軍被褫奪了一切名銜,許立宇的父親也被取消了軍官待遇,又成了一個司機,雖然是級別最高的司機。 許立宇很想當兵,那時的孩子都想當兵,我們院的小孩集體當兵時連不到十五歲的都走了。 他只能回老家插隊。 三 我那次見到許立宇時已經是八十年代中期了。那時我已經從部隊復員,在一個單位混飯吃,那時街上跑著的出租車已經很多了,坐出租車正是一種昂貴的時髦。那天我正坐在辦公室裡打算盤,一輛銀色的「雪鐵龍」車開進院,停在樓前,吳建新和一個大黑個子下了車喊我。 我打開窗戶扒在窗臺上和他們說話。 吳建新問我不不認識這個人——他一指身邊的大黑個。 大黑個子沖我齔著一嘴白牙笑。我實在認不出他,那個時候只有最裝腔作勢的人才穿西服打領帶,而這個傢伙就穿了一身筆挺耀眼的西服。我想裡根要是黃咱人也就是這樣了。 他甚至戴了兩隻金戒指。 大黑個對我說他是許立宇,然後熱情邀我出去吃飯—— 坐他的車。我不想讓他看出我沒坐過「雪鐵龍」,很矜持地坐在後座什麼也不問,雖然欠很想把車窗放下來,很想知道煙灰應該彈在何處。如果這輛「雪鐵龍」是個樂隊,許立宇就像一個盡情的指揮,讓每件樂器都盡其所能地發音。他熟練地操縱著車,在車流中像條魚似地鑽來鑽去。他的車載著音響施放著當時我聞所未聞的搖滾樂。他始終在大聲談笑,笑容開朗,語調自信,不時鬆開握著方向盤的右手作一個對一切不屑一顧的手勢。這一切都給我一個世界是他的感覺。這感覺令我陌生,包括許立宇本人。我們在一個當時剛開張、最體面的法國餐館坐下來,成群的男侍圍上來按座遞菜單,環列四周聽假吩咐的景象使我感到世道確實變了。我不得不同意喝白葡萄酒和礦泉水。看得出吳建新對點菜和我一樣深感棘手。唯有許立宇顧盼自如,如魚得水。他顯示出地法國人的飲食習慣和這家餐館的法國廚師的手藝很熟悉的樣子,很在行地為我們推薦了我們能吃的東西,特別囑咐男侍給我閃二人的牛排要「煎得老一點」。他自己則只點了完全由生蔬菜組成的特色沙拉,可以想見他奢侈得已經咽不下任何油膩的食物了。我相信,許立宇還沒誦俗到要在我們面前擺闊和看我們笑話的地步。真正生活優越的人面對奢華決不吹距或沾自喜地如數家珍,只會有一種表情,那就是厭煩,冷漠。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了麼?要是再訴說一下對粗茶淡飯布衣陋居的想往就更像了。我們倒舊,津津有味地回憶一空洞的往事。我很感激許立宇對我談論時所使用的平等的口吻,這感激使我傾聽他的談吐時不自覺地浮起一臉庚笑,每當我發現自己又在獻媚時心中便懊惱不已。飯後結帳時,我想都沒想要作一下付帳的姿態,只是默默地看著許立宇巫他那只精美的皮錢夾裡厚厚的一摞錢中飛快扯出若許,放在男侍端著的銀盤上。 這頓飯我吃得很壓抑。連許立宇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指著我說:「你怎麼不愛說話了?你過去不是挺能說的麼?」 「產生活……」許立宇和吳建新都笑了。其實我根本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說這話時內心很酸楚的。 吃飯時,我和吳建新共同有個默契,我們看出許立宇想挑我們問問他現在的生活善,我們就是不問! 四 我自認還是有自尊的,這自表現在只要許立宇不主動來請,我決不先去找他。吳建新就不同了,他有有一句頭禪:「管他呐!」他對我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哥們兒!丫有錢就吃他!」他是真拉得下臉綁許立宇的車坐綁他的飯吃。他剛轉業回業,工作還沒安排,似乎也並不急著去上班。每天早晨一醒,臉也不洗牙也不刷,就打電話給許立宇的車隊,讓他來車接他去吃早茶。許立宇車來了,他又不惜繞城半周去我們單位接上我,然後沿著一條條大街挑剛開張,最時髦的餐館去吃。吃完早茶吃午飯,一天都在街上吃,不管有沒有胃口,只要是沒吃過的館子一定要進去享受一番盤醒一番。看著他不歇氣地順序將菜譜上最貴的菜一排排點下來,殺人不眨眼使我心跳都不免加快。我對他說:「沒必要點這麼多菜,吃不了。」 「沒都吃,擺著,看著——高興。」吳建新笑說。 「你可真夠狠的。」我笑,然後看許立宇。 「是不是沒事,許立宇?」吳建新問許立宇,「你要心疼那就算了。」「沒事。」許立宇強作從容。 「我這是教你呢。」吳建新對他道,「光有錢不算什麼,得養成遭遇玫東西的習慣,那才是真正有錢人的派頭。」 說完我們倆相視大笑。 我不知道許立宇開出租車一天到底能掙多少錢,想來不是金山銀山,加上吳建新號了他的車當自己的專車用,他一天也沒多少時間載客,時間長了,他也就扛不住了。 可只要他一猶豫,或答應得不那麼痛快,吳建新就跟他翻臉。有次吳建新打電話找不著他,專程跑車隊找他,他也不在,說是出車了。吳建新就生氣了,晚上他開著車來找我們出去吃飯,吳建新便指著他罵: 「你牛逼什麼呀你!你丫不就是個開車的樣子麼?你還少在我這兒抖騷我砸了你那車你信不信?」 許立宇解釋:「確實是有客人包了一天車,跑了一天實在抽不出身,這不剛完事我就來了。」 「不去!吃你丫那幾頓臭飯有什麼新鮮的?滾蛋,你以後甭他媽再來找我們。」吳建新正眼都不看他,揮手趕他走。 許立宇可憐巴巴地對我說:「你勸勸建新,他這人脾氣太大。我是一開車的,人家客人包我車我能不去麼?再說我老不出車哪來錢供哥幾個撮呀?」 「走吧走吧。」我拉建新,「人許立宇專門來請了,你就別拿堂了。」「我今兒在地安門看見一新開的館,不錯,咱今兒就去那兒。」許立宇低聲下氣地說,「我請罪還不成?」 「不去!哪兒都不去!你以為我多愛吃你那破飯呐!」吳建新仍不依不饒。 我在中間作好作歹:這就是你不對了,人許立宇話都說到這份兒上,就差給你下齧了,你還怎麼著——給我一面子?」 吳建新笑了:「不給。」 我叫許立宇:「那咱倆去,甭理他。」 吳建新也就笑著跟出來了。 路上,我問許立宇:「今兒宰了多少?」 許立宇立刻眉飛色舞地講:「那傻逼,老帽一個,計價器都不會看,我把『夜間』『回程』全給他按上了,足足宰了他『三棵』,下車還一個勁兒謝我呢。」 許立宇也就在吳建新面前話不利索,對外人,特別是那些偶爾有事乘他的車的衣著普通的男女態度絕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有時我在他車上,路邊有人招手叫車,他停車後一定要冷冷地先部楚人家去哪兒,那神態仿佛他的車並非為公眾服務僅僅是做好事順路捎人家一段,那時候,出租車管理不嚴,只要客人不強調,他從來不按計價器,要多少錢張嘴便來,往往倍于應收錢數,即使是按計價器,據我所知,他那架計價器也是經過自己調試的,每公里到八百米便跳字。 五 我不知道許立宇為什麼那麼在乎我們的交情。吳建新對他如果算不上欺侮也是有點成心禍害,而我儘管待之以禮也絕談不上知己。從一切可以計量的方面他都不需要我們,我相信他只要拿出十他之一的感情都可以從別人那裡得到真摯得多的友誼。他在車隊裡很令人尊敬的。我們去他車隊聽到別的司機都叫他「許爺」或「大哥」,連車隊的頭兒都對他畏懼三分,見了面很客氣地打招呼,主動上煙,對我們這些不知名的僅僅是許立宇帶來的朋友也態度謙恭。 許立宇在車似乎是一幫年輕司機的頭兒,那些年輕人甘願受他支使。他的話在那幫年輕人中很有份量,這從那幫人對他的每句話都報以熱烈的反應和哄堂大笑中可以看出。 他極隨意地和每個人開極放肆的玩笑。 他似乎相當樂意為他的同事介紹我和吳建新,一名簡短的「哥們兒」透出他頗為有我們這樣的朋友上以為榮。 如果不是跟著許立宇,如果是我單獨來車隊叫車,只怕我要對這些司機點頭哈腰。 許立宇屢次邀我們去他家。吳健新是乾脆拒絕,我卻不過情面,勉強跟他去過幾次。其實沒有任何事,只是他領著我向他爸爸和哥哥介紹一番。我和他爸爸哥哥原先都認識的。他爸爸改開大橋車後,我們經常坐他爸爸開的車去體育館看球賽,七十年代中期北京的賽事相當頻繁。和他二哥的見面更使我發窘,他二哥上中學時便是個體魄建壯的小夥子,非常喜歡摔足和投擲鉛球,曾蟬聯數屆我們那個區中學生運動會鉛球投擲冠軍。由於他的氣質出乎其類於其他住平房的職工孩子,他引起了院裡住樓房的全體孩子的憤怒。他們經常成群結隊地攔截他,圍毆他,幾十人追打他一人。儘管那時我還是個孱弱的小學生,他曾狐假虎威地在大孩子們的唆使下朝他扔過石頭。我記得那時他家孩子多,生活困難,他經常領著許立宇穿著破衣服來我們各欞的垃圾箱內撿廢箱內撿廢紙,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孩最愛幹的事就是看到他們鑽進垃圾箱,全將一簸箕垃圾道傾倒而下,看著他們灰頭灰臉地從垃圾箱內倉惶而出哈哈大笑。 他二哥的個頭現在比他還猛,塊頭還足,完全是個膀大腰圓的驃悝青年,其健美雄駿堪為中國人民雕像之模特兒。只是臉上已無有了他少年時代的羈傲不遜,極為懦弱。極為木訥。對於我的到來,像他父親一樣結結巴巴地客氣了幾句,便回到自己房間全無聲息了。 據許立宇說,他二哥現在一家工廠當保工,正在打家具準備結婚。我見過一次他二哥的未婚妻,那是個黃瘦乾枯、毫無姿色的青年婦女。我對與許立宇家人打照面極不舒服,對許立宇的殷勤款待,諸哪沏咖啡、開洋酒之類的舉動更不舒服。 我毫不容情地拒絕了留在他家吃飯。 六 許立宇的虛榮是顯而易見的,儘管他把浮浪子弟的玩世不恭和犬儒主義的腔調學得維妙維肖。他偶爾會在沉默良久之後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他今天拉了某一位影視界的紅星或萬眾矚目的名歌手「電視上看著挺漂亮,底下一看實在一般,臉上還有色班。」每到這時,吳建新便會尖刻地取笑他:「你肯定讓人家簽名了吧?」「沒有沒有。」許立宇會說,「我還不至於那麼淺薄。我就跟沒看見一樣,她坐車,我開車。」 「你得了吧,」我也奚落地,「你還不定覺得自己多榮幸叫,肯定巴結著亂獻殷勤,幫著開車門是最基本的。」 「絕對沒有!」許立宇嚴肅地望著我說,「我是那種人麼?我什麼人沒見過?我在乎誰呀?不瞞你說,她到一地方讓我等候她去找人,我都沒答應。我對她說:『我從來不等中國人』!「你肯定沒說這話,這都是你瞎編的。」吳建新道,「我還不知道你?」「真說了。」許立宇十分焦急地分辨,「沒說我是孫子!只不過不是原話。我跟她說這兒車多,再打也容易,我還有事去接人——沒說我是孫子!」 他萬分誠懇地望著我的眼睛:「我是那種人麼?你真覺得我是那種人?」吳建新便暫釘截鐵地回答:「你就是那種人!」 他乜晃著眼睛瞅著許立宇:「要不你跟我們提這事幹嘛?你跟我們顯配什麼?拉一唱歌的你眼著美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就是英國女王坐了人的車她還不照樣是英國女王你還不照樣是個開車的?」許立宇便臉紅,訕訕地難堪:「我也沒說我就不是一開車的了。我不過是那麼一說。」「你不是那種人。」我安慰他,「你要是那種人我們也不會答理你。」於是許立宇如釋重負,大罵世間那等花邊小人,言表之激烈足見其對此等情狀深惡痛絕。甚至說出放刁耍賴的放:「我就是一司機怎麼啦?不高興任是誰給多少錢老子也不伺候——不尿你這壺!」「就是!」我推波助漾地人他墊磚,「認識你們是誰呀—— 你怕誰呀!」我和許立宇又拍肩又握手,撫掌相視大笑,其豪邁其自得不可一世。吳建新沖我悄悄眨眼。 七 那時,我們的生活十分墮落。因為有了許立宇的車和他的錢包,為我們引誘那些輕浮的妞兒提供了很大便利。那時的社會風氣已開始追求享受,但姑娘們尚未完全受到金錢腐蝕,尚未把自己當商品出售。還是很講情調的,一頓飯就可以跟你上床。我和吳建新幾乎夜不虛度,天天走馬換將,就像日本人到了香港瘋狂採購。我注意到許立宇對此的矜持與持重,他也和那些姑娘調笑,但始終保持距離,從末和其中一個哪怕動手動腳。他常常藉口車裡只能坐五個人,使夜載而歸的姑娘頭數保持在三缺一的水平,甚至不惜把一個姑娘孤零零地扔在夜闌人靜的大街上。我認為他畏懼單獨和一個姑娘在一起。 我問他是不是童男子。他臉一紅,連忙否認,大說下流話,以示對女人很精通。我說你這就不正常了,很容易讓人懷疑你生理上不健全。 吳建新也說你不要不好意思承認,如果你真是因為生疏,不知從何入手,我們可以給你派一個老師像教舞一樣跳男步帶你。許立宇鄭重地對我們說,他對和我們廝混的那些妞兒一個也瞧不上,他認為她們不夠檔次,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許立宇的潔身自好和不肯同流合污的態度漸漸令我們深感不安,後時,也使我在狂放之後面對他有一種真摯的內疚。 我問過那些妞兒,許立宇在她們看來是否缺乏魅力,有些妞兒說不是,於是我鼓勵她們引誘許立宇,並因此許下了物質承諾。妞們興致勃勃地主動挑逗許立宇,可許立宇暴反應大出我們意料,令妞們無不感到掃興,受辱乃至憤怒。 吳建新十分惱火,我也很不高興,對我們來說,這近乎於一種對友情的不忠的背叛,差不多等於對我們本人的直接冒犯和貶低。」我們不能容許他一人逍遙法外!」 我和吳建新態度強硬地找他談了,使用了很多侮辱性的語言。我們指責他是偽君子、陽萎、梅毒患者、同性戀,最後乾脆宣稱他是「二尾子」① 許立宇感到羞恥,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激烈地反駁他不是,甚至要掏出生殖器讓我們檢驗。 我們例慢地表示不屑一顧,如果他真像他自己說的那麼正常,就用實際行動證明他的正常罷。 許立宇氣壞了,當晚便把一個和我們相熟的妞兒約來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還沒起床,許立宇便一個人先從裡屋出來,坐在我們床邊洋洋得意地吹噓他是如何干的她,他多麼善於把持,既盡了興又未泄虧了自己。我聽著蹊曉,如此所為何來?但見他說得繪聲繪聲又不見更大破綻。 他走了後,我們便進裡屋問那妞兒。那妞兒正在一個人懶睡,聽到我到問,便說許立宇昨天夜裡把她一頓教育。說她年紀輕輕的何必要這麼生活,家裡人要知道她每天在外面這樣鬼混還不傷心死。又說我和吳建新都不是什麼好人,根本不會認真對待她,讓她不要再來找我們了。他建議那妞兒去上個文秘或者縫紉學校,學門手藝,找個正經工作,產說他會幫助她的,如果她決心重新做人。最後還給了那妞兒二百塊錢,讓好今天就去交學費報名。就這麼聊了一夜,連鞋都沒脫。「他還真是個好人,和你們不一樣。」妞兒說「說得我挺感動的,時都哭了。」我和吳建新又好氣又好笑,問那妞兒是否打算重做人。那妞兒也笑了,撇下嘴說:「哪那麼容易?一說罷了。」 我們扣下她不讓走,打電話把許立宇叫回來。吳建新說今天中午我們請你吃飯,老吃你不合適,該回請你了。 許立宇很高興,直說不必太奢,找一個過得去的館子就行了。我們帶上妞兒,一起乘車出去,找了個飯館,可著二百塊錢,點了一桌子菜。席間,許立宇不時暗暗用鼓勵的眼神注視那妞兒,我和吳建新看在眼裡,忍不住笑,那妞兒也笑。」笑得許立宇莫名其妙,傻笑著問:「你們笑什麼呢?有什麼好玩的事?」我故意大聲對妞兒說:「你真該去學門手藝了,老這麼跟我們混家裡人知道還不得傷心死。」 吳建新也說:「學裁縫怎麼樣?以後我的衣服都找你做,省得買了。」說得許立宇臉色發白,不住看妞兒看我們臉色,又不得不附和道:「真是,你才十八歲,學什麼也都來得及。」 「千萬別辜負我們對你的期望呵。」我拍豐妞兒肩作語重心長狀。妞兒白我一眼,說我討厭,作勢欲走。 吳建新拉住她,誕著臉對她說:「別走呵,說好咱們仨請許立宇的,還指望你那二百塊錢付帳呢——還真拿走呀?」 「現在這好心人多難碰見,你好意思花人家錢麼?可惜我們這些壞人沒錢給你。」我說完看著許立宇哈哈大笑,許立宇像落水濕了毛的狗狼狽堪,一臉沮喪。回到吳建新家,我們都有些醉意。吳建新樓著妞兒解著她的衣扣對許立宇說:「我給你現場表演一下好不好?省得你老不開竅。」 妞兒一邊打著他手掙扎,一邊罵他討厭。 許立宇坐一邊垂頭不語。 吳建新嘻嘻哈哈不顧妞兒的反抗,繼續剝她衣服,同時對許立宇喊:「看呀,老師教你,你怎麼這麼不慮心?先捉住她的雙手,騰出一隻手解她的扣子,胸罩的扣子到背後去找……」 吳建新三下五除二地像剝花生殼似地把妞兒剝個半裸。 妞兒哭了,護著自己朝吳建新嚷:「你幹嘛呀你?」 我醉眼蒙朧笑眯眯地坐在一邊,也覺得有些過分,便對吳建新說:「算了,你別鬧了。」 「不是,」吳建新拽著奪門欲出的妞兒道,「我這是為了讓咱哥們兒好好學習學習,我這是給擺台呢,他自己不行,咱喂他。立宇,哥們夠意思吧?」 「你太擠兌人了。」許立宇此刻抬起了頭了。 他站了起來,牙關咬得咯咯響,雙眼血紅,面部的肌肉憤怒得不斷抽搐。他抄起桌上的一隻沉重的玻璃煙缸緊緊攥在手裡向吳建新走去。一缸煙蒂煙灰撲簌簌從他掌間掉落。 「幹嘛,你要打架?」吳建新鬆開妞兒。 「就打你丫的了!」許立宇大吼。 他一把揪住吳建新,猛地舉起煙缸,一股煙灰紛揚而下,使吳建新頃刻蓬頭垢面。我以為一場惡鬥肯定阻擋不住了,我和妞兒在一旁都傻了眼,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我甚至都來不及反應。 我看到吳建新也害怕了,本能地抱頭保護。 就在這時,許立宇哭了,手裡的煙缸也沒有砸下去。他舉著煙紅揪著吳建新的前襟不住地哭著說:「你太擠兌人,你太擠說人了……」 他那個兇狠的姿態經此一哭,變成了空洞無力地恫嚇。 我急忙上前分開了他和吳建新,他的手臂軟得像麵條,似乎連煙缸都抓不牢了。他哭得像個孩子,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不停眨巴著眼,幽怨地望著吳建新反復說: 「我太擠兌人了……」 不知何時,他抹了一把臉,煙灰和淚水混和在一起,使他的臉和那副哭想十分滑稽。 煙缸掉在地上,「叭」地一聲摔得粉碎。 八 此事之後,我和吳建新、許立宇二人都疏遠了。許立宇第二天便來找我,一進門就堆出一臉笑,訕訕地坐下問東問西。問我吳建新是不是特別生氣,又問我是不是也挺不高興,然後又說自己為一個女的跟哥們兒急「真沒勁!」解釋說他那天不是沖我,對吳建新也不過是一時衝動,現在特後悔,托我和吳建新「說說」。接著便張羅請飯,一定要我拉上吳建新。我那幾天正好感冒,便藉故推辭了。我對他說你一定要請,我可以幫你約吳建新,你們倆當兩談。他說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說。吳建新則在許立宇當天哭過走後,又抄菜刀又拎酒瓶往外沖,恨罵連聲地對我侃了一下午他將如何活劈了許立宇。他認識的一幫朋友如何心狠手辣,專門替人鏟仇,只要他一句話,許立宇即便是能繼續活在世上,也註定只能以一個殘疾人的身份苟且偷生。過了半天嘴癮仍不解恨,抽了那妞兒兩個大嘴巴,搜去了她身上的所有錢踢她滾蛋了。 我不是說我對自己就不感到厭惡。老頭說,並非此事使我頭一次看到了我們三人關係的醜惡真相,我一直真切清楚地注視著我的惡行徑,並為之寒噤,噁心不已。這並非是說我比他人更善良更正直或更道德,也並非是說我比他人更警醒更具勇氣,而是事實本來如此。這種放蕩的生活方式說起來,描繪在紙上是很有吸引力的,足令未曾涉足者目眩神往。而在真實過程中,興奮、刺激以至快感都是轉瞬即逝的,一天中這樣的時刻累積起來也不會超起十分鐘,剩下的二十三小時五十分鐘,刨去睡眠、無知覺的片刻和不動感情的交往,再加上不等時的閒適、愜意,仍有數十信於那有感覺的十分鐘的時間內是無聊、空虛、極度的懷疑和極度的迷惘。如同性高潮,愈是亢奮之後愈是疲備和麻木。如同醉酒,飄飄欲仙之後便是加倍的頭疼、噁心和清醒。 我無法擺脫罪惡感,用任何理論也無法去汙,這就是為什麼在有條件的國家裡人們要借助吸毒使自己無所顧忌。 我無意使你得出這樣的結論:那些一本正經的道德君子和實開家們就一定比用放蕩的方式逃避兩旁的人生活得更有意義。我只是想說,我是個世俗觀念很強的人。我很在乎面子、名利以及在別人眼中的價值。和不想從年輕時就鬼混一生。我不是億萬富翁頹廢的繼承者,我的野心和自尊使我不甘淪落,我要有我的那一席之地。我沒有可供揮霍的資本,我必須像個初到一大城市的究光蛋在新社會裡一點點積聚起自己的財富。所以你可以得出結論:我決意告別放蕩的生活不是出於頓悟、悔過,僅是一貫的自私個性必定使然。 這不是個浪子回頭的故事。 我不再接許立宇的電話,對吳建新也敬而遠之,一切吃喝玩樂的激請敬謝不敏。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我一生中若干重要決定中最正確的一個。僅僅過了兩個月,「嚴打」便開始了。吳建新由於群奸群宿,集體淫亂被作為一個充氓團仿的主犯逮捕了,很快他的名字便出現在大街小巷張貼的劉雲峰①署名的打紅勾的佈告上。 我抽身及時,僅僅受以吳建新一案辦案人員的訊問。證實了吳建新和幾個姑娘的關係,並檢討了自己生活不檢點,戀受觀不正確的錯誤,博得人公安人員的粲然一笑。 就是在那年,我辭去了公職。 九 轉眼幾年過去,時間到了八十年代後期。我在自己鑽營的領域幹得很出色,成了一流的通俗小說作家。我同時寫言情和偵探兩類小說,前一類為我帶來了廣泛的名聲和不菲的收入。在一般人眼裡,我已經成功的象徵。 這期間,我換了幾撥,朋友最後穩定在由一些和我經歷相仿,現在又同在寫字謀生的朋友組成的小圈中。 我的談吐、舉止以及氣質與過去迥然不同,見過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麼溫文爾雅。這種氣質上的變化甚或使一些不瞭解我的人懷疑我的作品的真實性。 這期間,我的國家也日趨繁榮,很多人都不明不白地發了財,人們形容富裕不再以「萬元」做標定單位。為了方便人們攜款外出,國家發行了百元大鈔。出租車已經在京城裡成了災,「打的」不再是奢侈的壯舉,而是數種代方式較為便捷的一種。你很少看到再有哪個出租車司機擺出高人一等的加式,更多的是聽到他們抱怨;活累、辛苦,受警察氣,甚至要冒生命危險。如果說出租車司機的收入仍高於普通的工薪階層,但那數字已不是令人目眩咋舌的,他們已從令人嫉妨、想往的高度跌落了下來。 那天,我在一個飯店請幾個有一飯之恩的外地朋友,吃完飯出來,在門口叫車。先開過來的幾輛車的司機聽說我去的地方不遠,便懇告我,他們排了半天隊了,如果拉我再到任何飯店都要從頭排隊,這樣他們的客額就很難完成。他們讓我到隊尾去叫剛到的車。 我便往隊尾走,從飯店門口到路口排了不下二三十輛車,車內的司機有趴在方向盤上看報的,有仰在座椅上睡覺的,還有開著車門互相聊天的,隊尾的一幫司機湊在一起抽煙,互相打鬧。這時,我看到其中一個人眼睛一亮如同砂堆中的玻璃片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認出他是許立宇。 許爺黑了,黑得有些發黃,人胖了一圈,但不顯得結實。他穿著那身西服,只是沒打領帶,西服很舊了,灰濛濛的像他的膚色一樣黯淡無光,膝蓋和膊肘處佈滿皺褶。他的眉琮間有疲憊、憂戚之色,這使他的雙目顯得很混濁,很無神。 他看到我後於不濕得特別熱情,僅微微一笑,眼中似乎還有幾分嘲諷。他向我伸出只手,搖著我的手說:「好久不見呵。」「好久。」我用力握握他的手。 「要車麼?」「是。」我點點頭。他的「雪鐵龍」也像他的西服一樣舊了,車身和玻璃上落滿灰塵,前日下雨,還濺了一些幹泥點,當年那麼時髦的樣式現在夾在那些嶄新的「沃爾沃」「尼桑」車中活像個寒磣的嬉皮士躋身于衣冠楚楚的紳士行列。 坐在他的車中可以聽到馬達轟鳴時劈叭作響像國產洗衣機發出的嗓音。我有個預感,他知道我現在的成就,可他一句不問。我問他的近況時,他只是簡短地回答:「還那樣兒,老樣子。」 我感到尷尬,無話可說,便沒話找話,問他這車包一個月要多少錢?他反問我:「你要包麼?」 「不不,」我說,「我的有些朋友需要包車,我可以介紹他們找你。」「我這車已經給人包闃呢。今天沒事,出來拉幾趟。」 我轉而問他結婚沒有?他說沒呢。我主動告訴他我已結婚,並有了孩子。他嗯嗯哼哼聽著,眼睛盯著前方全神貫注駕駛。遇上紅燈,我們在路口停下,我看到路邊那間他第一次請我們吃飯的法國餐館。這間當年名噪一時的高級餐館在這幾年雨後春筍般出現的豪華飯店和粵菜館中變得默默無聞了,門口甚至擺出招攬路人的特價菜牌,用廉價的套餐吸引顧客。到了目的地,我掏出車錢給他,他問我要開票麼?我說不用。我給他留了我的新地址和電話,讓他「沒事找我玩去。」他說他還是老電話「沒變」。然後招招手車開走了。 我想他不會給打電話的,而我早已忙聞他原來的電話號碼。 十 邢肅甯是那種徐娘半老但精力反而更加旺盛,精神總是處於亢奮狀態的女幹將。我是在多年前的一次飯局上認識她的,僅聊了幾句,便被她慨然引為知己。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待人接物有一股丈夫氣,根豪爽極熱情,作風硬郎,雖然有給人一種強制性贈與的感覺。她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忙的。這些年總以一種沖速度在交際在創業在破產在上竄下跳。月餘不見,便不知她是什麼身份。我手裡她的五花八門的名片足可開一個小型的私人收藏展。我想和她聯絡時,常常看著一大片電話號碼為難,不知哪個是她現在使用的。我國沒海的每一個特區新興建時,她都去創過業,親手創辦了數不清的公司、交流中心,工留大廈和文化城。她在北京有一家頗具特色的雲南菜館,在那兒你可以遇見形形色色的資金名流:氣功大師、沙漠旅行家頹廢畫家、搖滾歌手,以及政府高官影視紅星大小記者使館官員還有我這樣的寫字師傅。 她經常打電話令我去見「一個人」,都是她認為我應當一見的,對我大有用處的人,有個人都是「至關重要」的。我甚至在她那兒重新認識了我的一些熟人。我們在她那兒吃飯、喝酒、互相恭維。而她則周旋其間,為我們勇於找其同感興趣的話題,設想各種攜手合作的可能。她有一種本能,一種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不能容忍有作為的人互不相識。 我們一些常到她館閑聚的食客暗地裡送了她一個謔你:侃姐兒。那天,我奉侃姐之召趕赴她的餐館,一見面她便攜著我手引入雅坐間,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一會兒讓你見一個人,太好了這個人,對你太有用了。」 我素知侃姐脾性,也不多地問,笑吟吟地坐在一邊飲茶等飯。侃姐的廚子那是第一流的,據說給過飯。 雅座間已坐了一些半熟臉的各路賢士,正在和侃姐起勁地談論法國奶酪。我聽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原來侃姐準備把法國最好的奶酪引入中國人的餐桌,現在正辦這件事呢。 侃姐道:「什麼漢堡包、皮紮餅那都不行,哄小孩的玩藝兒。真正講究就應該吃奶酪,營養又好,口味又正。要論西餐,美國人怎麼能和法國人比呢?」 有位見多識廣我電影編劇贊同侃姐的觀點,提們他在一位外國人家中器嘗到的進口奶酪的口感和咬頭,口涎滿嘴,津津有味。侃姐斷然批駁:「那不正宗!你沒見過真正的法國奶酪——這就覺得滿足了?」那編劇申辨:是法國的麼,我看到那上面貼著法文商標。」 侃姐同情地望著他:「那是人家蒙你老外呢。法國奶酪也分好幾等呢。真正正宗名牌的每盎司比金子還貴,在法國也都是上等人才能品嘗的,能讓你像吃豬油似地大口嘴麼?」 「肯定不可能。」其他人也紛紛附口,「就像我們,也犯不上拿茅臺招待外國人,『二鍋頭』他們已經覺得很夠勁了。」 編劇自找臺階:「反正下等的都這麼好吃,上等的也就可想而知了。」這時,在座的人紛紛轉向門口笑說:「來了來了,許爺來了。」我扭臉一看,見許立宇傍著一位正當紅的英語歌星小姐赫然立于門口。他含笑步入餐間,環顧搖手致意。 那些傲然踞座的賢士名流紛紛起立躬身相迎,拱手趕著一迭聲叫:「許爺,許爺,您這邊請。」 侃姐連忙起立,把我推上前去,笑對許立宇說:「給你介紹個作家——這位是我的小兄第。」侃姐對我第二人道:「你們好好聊聊,准合得來,都是風流種子。」 「我們認識,多少年的哥們兒了。」許立宇一把撈住我的手,用力搖握,滿臉笑容。 「你們認識?那更好了,更得好好聊聊了。」侃姐推我二人入席,對伺立門旁的服務小姐道:「告訴伙房,可以走菜了。」 幾位華服盛妝的太太都招手鶯聲燕語地叫許立宇:「許爺,坐我這兒。」「不不,我先抽支煙,一會兒的。」許立宇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點上一支,退坐在桌旁壁下的沙發上。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許立宇問我。「常來呀我。」我把桌旁的一把椅子高過來,面對他坐下。 「怎麼沒見過你?」「噢,我這一陣兒沒怎麼來。」 服務小姐開始穿梭上涼拼,按箸斟酒。 有女士催促許立宇:「快來呀,許爺,我們可開吃了。」 「你們先吃,我們哥們兒好久沒見先聊會兒。」許立宇大口疑煙,他的臉色和我前些時偶遇時並無多大差別。 「快來吃,小許,沒你就不熱鬧了。」侃姐交臂趴以桌上叫許立宇,又笑對我說:「這人特神,你呆會兒聽他給你講他遇到的那些事,都夠寫個好小說的。你今天算是抄上了,到時候得了稿費別忘了有我一份。」 「你怎麼不吃?」我拿起筷子問侃姐。 「我不吃,我呆會兒下去吃,我今天是陪你們。許爺,今天又碰上什麼好玩的事了?說給我們聽聽——別光埋頭吃。」 許立宇在桌對面笑笑:「沒碰到什麼邪事。」 「沒再碰到妓女拉你的客麼?」 一桌男女都笑了。「我們這小兄弟勾引女人可有一套了。」侃姐笑對說,「你那兩下子根本不行,差遠了,根本比不上我們這小兄弟。」 「是是,我知道。」「真的沒碰上什麼事。今兒我不是跟您跑了一天,就剛才去拉了趟她。」許立宇一指和他同時進來的歌星,「然後不就一齊到這兒來了?」「那你就說說你遇上的那個小妓女的事兒。」 「你們不是都聽過了麼?」「有沒聽過的,你沒聽過吧?」侃姐問我。」 「沒有。」我抬眼望了下許立宇。 「聽過再聽一遍。」幾位女士尤為起勁兒,「說吧。」 「那天我去首都機場送客,回來一個女的要了我的車……」許立宇看看我,吞吞吐吐來說,「她去那地方特別遠,整個繞了全北京,往人都快到石景山了,到了告訴我沒錢……」刑肅寧打斷他:「你不能這麼講,你得學她是怎麼說錢的。」「沒帶錢,帶這個了。」許立宇雙手拎著餐巾在腿上作了撩裙子的動作。一桌人哈哈大笑,女士們的笑聲尤為尖厲,東倒西歪,開心之極。「這回講得不如上回好。」刑肅寧批評,「省略太多。再講一個,你那回是怎麼拉一個精神病去天津迎接外輪的。」 「沒意思,講過多少遍了。」許立宇步步用眼睛瞟我。我避而不看他,低頭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東張西望找火。 「那就講你和那個法國小姐的愛情故事,她是怎麼看上你的?」一個不知是幹什麼的避暮美人嬌聲開口。 我感到被人用肘子力杵了一下,抬頭看到刑肅寧笑眯眯地盯著許立宇說:「對,就講你和安德蕾小姐懸殊浪漫故事吧,這可都是你親身經歷吧?」刑肅寧扭臉對我說:「看不出來吧?我們小兄弟還能被法國姑娘看上,愛得死去活來。」 我轉臉看許立宇,看到他臉上浮起頗為得意頗為自負的神情。整個故事的詳盡過程,我無法一一複述了。許立宇倒是講得十分細緻,有鋪墊,有渲染,有人物,有情節,脈絡清晰,活龍活現。但在故事精采處不時被哄堂大笑所打斷,並被其他聽眾的點評、感慨、雅謔所轉移,造成了某些段落的銜接斷裂,起因不明,後果無蹤。特別是故事講到一半,邢肅寧接了個電話,她的一朋友要用她的車接人,她便派許立宇跑了一趟。故事的後半部分是由那些熟知情節的婦女們七嘴八舌補充給我的。講述者眾多,觀點不一,記憶各異,後面的情節便有些莫衷一是,很多地方互相矛盾。婦女們為此還吵了起來,爭論的結果使故事形成了有多少名婦女便有幾個結尾的開放性結構。故事大致如下:安德蕾是個以法語為母語的白種姑娘,她來自加拿大的魁北克,曾在臺灣學了口生硬的「國語」。從她來到中國後的種種跡象看,她似乎是個雕塑家。至於她為什麼要來中國,又不是短期旅遊觀光,主要有兩種說法。比較正式更具說服力的是受她父親的影響。她父親是個醫生,和白求恩一樣曾經是美國共產黨黨員,雖然在五十年代退了黨,但對中國較之一般北美居民要關注一些,她的父親曾對她說注意中國,這個國家將在下世紀成為重要的大國,如果你想有個還大前程的話。這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本世紀六十年代就對自己的女兒講了這番話,不能不說是頗有眼力的,那時我們自己還沒有想到搞四個現代化。據說這位醫生在股票生意上也從未失進入過手。第二種說法近似於無稽荒誕,說是這位安德蕾小姐去美國游治,在華盛頓動物園看到中國贈送的大熊貓,被大熊貓的憨態所吸引,遂起意去拜望和這麼可愛的動物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們。總而言之,她來了,成了個混跡中國街頭的外籍浪人,並對這個國家產生了感情。她為自己取了中國名字:安蘭馨。她是在邢肅寧的餐館遇見許立宇的。當時在場的一定還有其他雜七雜八出聲的中國人,但一外國人,又是個雕塑家,能有什麼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張硬紙板一樣的皮膚。她不大能鯽解那些聰明的中國人的俏皮、機智、反倒被一個沉默的典型黃種人所震動。許立宇剛洗完澡,短硬的黑頭發在刺眼的電燈光下散射出鋼藍的光芒,這光芒使他的臉陰影重重倍加憂鬱,有一咱版畫效果,令安蘭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滿腔,猶如大熊貓的形象所帶給她的那種罕見的驚喜。要知道,特別是藝術家,對新的造物形態有一呼夢寐以求的想往。外國人是很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情感的、當一咱發現處於稍縱即逝的情勢之下,他們決沒有我們中國人待其再現的耐心和信心,他們會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樣緊緊抓住眼前的機會。安德蕾小姐當場便露骨地表示了對許立宇的好感,或者說,她糾纏了許立宇。她公然對在場的人說:「他吸引了我。」接著那對藍眼睛便如閃爍不定的貓眼盯住了許立宇,在這樣一雙眼睛的凝視下,任何旁觀的中國人都會比當事者尤甚是害臊。 有人問安德蕾小姐:「他什麼吸引了你?」 這句話引起了笑聲,因為這有隱約的聲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雙掃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許立宇本人也覺得這近乎開涮,不免說些自我解嘲的話:「你完全可以也刮出這樣一對眉手。」之類的。 安德蕾很認真,道:「是眉手,這眉毛使這張臉顯得傷感,不管他是在笑還是表示開心,這眉毛始終在給你講述一個悲傷的故事。我從來沒見過悲傷如此醒目地刻在一個人的臉上。 中國人都笑了,許立宇許爺則更窘了,他連忙否認,他悲傷,心裡很快活。安德蕾答道:「我並沒說你心裡其實是什麼樣的。」 沒人知道許立宇的真實感受,他自己也始終是嘻嘻哈哈像是在說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從未對此事認真過,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為安德蕾小姐袂趣兒,「我才沒那麼傻呢。」當然,他照樣為受到一個外國姑娘的青睞甚感得意,他的毫不為其所動更加重了這種得意感或者說使他有了一種優越感。這個由許立宇本人講述的情節受到了一個自認為對外國人有更深瞭解的女士的質疑。據這位女士講,即使是一個操法語的以放蕩者稱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達對異性的喜愛。其實人不分種族,信仰、民族習慣,在對待愛情的態度行為上是一樣的。如此描述純系對外國人的想當然毋寧說是對全體雌性的侮辱。 照這位女士的版本講,安德蕾小姐並非對許立宇一見鍾情,實際上,她一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許立宇。那天晚上,她對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熱情,對中國說了很多恭維話,僅僅是為了使表達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維黃種人的臉型優勢和對美術創作提供靈感源泉的例證時順帶用許立宇的那張臉做了教具。真正產生感情衝動的是在以後。 安德蕾小姐包了許立宇我車,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膠泥。那是塊風景極為優美的田野,遠處隱約可見清代帝后們的紅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時心曠神怡,被風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顆芳心本正處於搭弓上弦、一觸即發之際。合該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將一個美麗鮮豔的白種小姐淋得愈發醒目。你們是瞭解外國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則無法使他們心情變壞,他們在勞動時有一種野蠻人發洩體力時的欣悅。安德蕾小姐幹得更帶勁了,甚至脫下衫衣像我們中國人用報紙包排骨那樣包著一大塊赭紅色的膠泥跑回汽車。照這位單身女士的刻薄講法,我們那位許爺都「看傻了」,住安德蕾小姐半裸著凍了半開,還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許是怕沒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脫下自己的上衣給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麼能知道他不是想給安德蕾小姐一個相等的肉體刺激呢? 我們這位許爺異不像他說的那麼光明磊落。 他們驅車回到了城裡德蕾小姐寄居的飯店。可想而知,兩上人都渾身泥濘,狼狽不堪,於是在房間的衛生內先後洗了澡(這是確鑿無疑的)。之後,才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藍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動情的並非所為眉手,而是許爺的嘴唇。她認為那總是緊閉的,像黑人一樣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傷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鏽鎖,鎖住了無數令傷心的故事。偏那些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樣易於揮發,一旦張口,頃刻彌於無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內容,便已經淚眼盈盈了。 她沒有把許爺當作那種礁石般的經得起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當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頭朝上的日本電器精心地愛惜。她拒絕了許爺這個人或者說壓根沒邀請他,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歡許爺這位男式上衣的中國氣派,這對她無異於奇裝異服,穿上便不肯脫下來,對鏡搔首,沾沾自喜,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緒中成了她和中國副為一體的象徵。 她對神奇和不可知的想往還表現在數日後的一個黃昏。在代表中國從古至今一切的華麗、高貴和至尊無上的天安門廣場上,由我們這位黝黑的許爺騎來一輛果綠色的人們常看到心憂如焚的少婦抱著孩子坐在上面趕赴醫院的策型三輪車,後座上坐著那位金髮碧眼穿著男上的安德蕾小姐,招搖過市。毫無疑問,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獲得坐在「雪鐵龍」汽車裡所得不到的滿足。她完全可以對周圍的自行車隊的中國人臉上的驚駭表情視而不見。 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雙和我們中國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國城市使她的眼睛變得像剛出生的嬰兒那麼單純、透明,具有鑒賞力。 她把那塊從蒼翠、水淋淋的中國田野中挖出的赭紅色膠泥,斧斬刀削為一顆許爺頭顱。後來我在許立宇家看到過那尊頭像。的確是許爺的頭,一眼便可認出,但神聲我感到大相徑庭,那是一種我從未在許立宇臉上發現過,其壯烈其猙獰大抵只在夢中才可想像得如此淋漓盡致。也許安德蕾是個浪漫主義藝術家,也許她確曾煥發了許立宇的某些資質,也許是那些紅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種氣勢,表達了一種與模特兒無關的蘊意。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傾注了理想,而與理想距離最近的就是模特兒,這不需要中國式的邏輯推演,安德蕾愛上了許立宇。這愛與結婚、出國和締結中加友誼無關,愛就是事實本身,甚至也並非是愛一個中國人! 爭議最大的就是這場愛情的結局。當事人許立宇其時已不在場,各位太太女士各執一詞。有的說許爺把安德蕾睡了又拋棄了她。有的說許爺自知不故根本沒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說安德蕾在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改主意了。儘管說法不一,但事實很清楚,發生了一次動人心弦的感情高潮,但終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結正果。在高潮時情緒的陡變起因何在至今是個謎。根據最荒謬即最真頭這一科學公式推論,我傾向于接受邢肅寧的說法: 安德蕾情欲如熾,約了許立宇到她的飯房間幽會。為了尊重中國人的風俗習慣,她一定找了個冠晚堂皇的藉口。許立宇儘管嘴上一再否認他曾動心,但根據中國男人一向言行不一且並不一定要非有真情才可行動的慣例,他未嘗不是抱著見機行事,得便宜撈一把的心態進的安德蕾小姐房間。由於所述皆為傳聞,未經當事人認可,為避抄襲外國電影情也之嫌,進屋之後的種種作態,行為不再贅述,想來一定是令人心驚肉跳的如果算不上是驚心動魄的話。 和中國人習慣的想反(邢肅寧原話),那天在那個房間內是小姐撲先生。即使是位外國小姐,到撲先生這步田地怕也是受逼不過,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 據說安德蕾像撲雞似地把許爺撲得滿屋亂竄,咯咯叫聲撲翅之聲不絕於耳。情狀如此不堪,安德蕾小姐尚能興致不減,看來真是癡心可敬。一方面是真逮,一方面是假躲,許爺怕只是一時驚慌自然假不敵真。說時遲,那時快,也就是幾秒鐘的混亂,許爺便被安德蕾小姐手到擒來,置於懷中。 其後小姐自然是大施籠絡手段,這個她當然是會的。我不明白許爺何以仍能保持冷靜,私心竊以為是小姐此時無有一吳儂軟語,一口生硬的國語夾幾句脫口而出的法語不管內容如何憑其語調之鏗鏘當令對象如鬥法不過的孫悟空時時束裙跳出圈外。這句話大概是許爺心中暗蹩許久,恐懼已久,此時不吐,後果不堪設想。俟安德蕾小姐正當坦白正當陶醉,並欲進一步坦白進一步陶醉之際,我們這位許忽然開口,半是擔心,半是諧謔:「你們是不是都有艾滋病?」 此語一出,許爺就是想也不能了。安德蕾小姐猶如旺火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形神枯槁。這實是個突如其來的卻又結結實實的侮辱。與其說安德蕾小姐感到震驚,不如說她感到失望。接顯而來的來的便是悲傷。她望著這個有著這那麼漂亮頭顱的男人心中差呀,為愛情悲傷,但悲傷的愛情又治癒了她心中的傷口。她只冷冷地對許爺說了一句: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白人就不是人?」 安德蕾小姐不知所終。一說是她已回國,把這段傷心史當作不可多得的人體體驗飽藏心底,孤獨地生活在冰天雪地的遠方。一說是她仍在中國內地漫遊,有人看見她和一黑人青年在一起。出車回來的許立宇含笑矜持地坐在一旁,像個凱旋的英雄聽著人們傳誦著他的光榮。 最後,他補充了一句:「我受不了外國女人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兒!」 十一 「有意思吧?」邢肅寧笑著看我,「今天沒白來吧?你只要抓住他,保你一軍子有的寫。有些更有意思的硌今天還沒來得及說呢。」我點頭:「有意思。」晚宴結束,許立宇用車送我們回家,車後座擠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娘們稱。為了送她們,我們跑遍不全城黑暗的旮旯。似乎全城的色狼今夜都在等著攔截我們這車半老徐娘,每娘們都堅持讓許爺的車後屁股頂著她們家門,才敢下車。許許爺一一照辦了。車裡只剩下我和許立宇,我發現他那掛了一晚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注意覷察了他的眉毛和嘴唇,看不出有什麼傷感。如果硬要說他的五官給人以感受的話,費如說透著一臉晦氣。 他一邊開車一邊打呵欠,使勁眨巴著眼盯著昏暗的大街前方。「累,真累。」他看了我一眼說,「困勁兒又上來了。」 「你這一天跑多少小時?」 「沒點兒,抓著你就得跑。邢肅寧使人使得倍兒狠。」 「她包著你車呢?」「要不我幹嘛呀?」到了我家樓下,我對他說:「上去坐會兒?」 「太晚了。」他猶豫了片刻,又說:「你們家有什麼?要不我乾脆在你這兒睡得了。特想你好好聊聊,真的,今兒叫那幫娘們兒們岔,咱們也沒聊成。」 他望著我的眼神十分誠懇,我說:「那走吧。」 他搖玻璃,鎖車,剛要離去,又想起什麼,回到車裡拿出一個手提袋:「我這洗漱用具什麼的都帶著呢。」 走了幾步,他對我說:「不愛回家,沒勁,看著我哥他們就煩。」「你哥結婚了?」「孩子都三歲了,嘁,沒出息!什麼呀?小日子過得還挺來勁。」許立宇露出一臉不屑,連忙又對我說:「噢,我不是說你,你和他們不一樣。」 「一樣,都沒什麼大起子。」 上了樓,我愛人睡眼惺松地給我們開了門,見有客,又倒水又送煙,並為許立宇支了張折疊床,抱來乾淨的被褥。 「床窄點,湊和睡。」我愛人抱歉地說。「沒關係,」他說,「我回家也得搭床,這就很好了。」 許立宇坐以床上,左顧右盼打量著我家陳設,嘖嘖你歎:「真不錯,佈置得真高雅,還是你行。」 「你別罵我了,還高雅呢,窮對付吧。」 「真的真的,我要是有這麼一家,也就知足了。」 「這還不容易麼?你們開車的手裡一般不都趁倆錢?」 「看跟誰比了,看怎麼說,哎,不提那個,沒勁。哪天我跟你好好聊聊。」我以為許立宇今晚要跟我大談人生,掄圓了感慨一番。可我上了趟廁所回來,發現他已經脫了衣服,躺以被窩裡舒舒坦坦地睡著了。他的髒球鞋臭襪子扔在一邊,室內彌漫著熏人的臭腳丫子味兒。 十二 許立宇打算出國前幾年就露過這話。那時他挺得意,可遇到有的朋友出國,他還是十分羡慕。包括我當時都有那種心理,認為出國和飛黃騰達是同義語。 有次我們送一個去阿根廷淘金的朋友趕飛機,在機場路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那個朋友很著,怕誤了航班,可路口的警察就是攔住所有的車不放行。這時,一個龐大的國賓車隊在警車的開道下,風馳電掣從後面一路開過來。大家著那些車裡坐著的外國人和陪伴他們的中國人就罵:「牛什麼呀?不就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偽軍。」當國賓車隊的最後一輛開過去後,許立宇抖了個機靈,一踩油門跟了上去,對我們說:「咱們也享受享受鬼子的待遇。」 飛機倒是沒誤,可許立宇的車牌卻被交通警察抄了下來。當我們從機場出來時,在第一個路口便被警察攔了下來。一個十分年輕警察冷漠地揮揮手讓許立宇的車靠邊,然後上來要他的駕駛本,裝進自己口袋便回了崗亭。許立宇忙一溜小跑跟過去,又賠笑臉又遞煙,那警察看都不看他遞來的煙:「你少來這套!」許立宇再三央求,問警察他違了哪條章?警察就是不理他,照舊指揮他那個忙碌的路口的來住車輛。直到許立宇磨破了嘴皮兒,說盡了好話,警察才孟地掉過臉,指著他大聲呵斥:「你算幹嘛地的?也配跟著國賓車隊走?這麼多車這麼多司機就你聰明?今兒你算聰明對地方了!等著吧,呆會兒市局的人來提你,為什麼尾隨國賓軍隊?相搞殺呀?」 一席話說得許立宇魂飛魄散。其實事情也沒那麼嚴重,純屬那交通警虛聲恫嚇。他足足訓了許立宇兩小時,耍足了威風,最後罰了款,才還了本讓許立宇走人。 許立宇從警察那兒回來,一臉喪氣,坐進車裡問我:「你說我要是一外國人他敢對我這樣麼」? 我說:「那也得看你是一個外國什麼人。」 「不用是什麼,就是隨便一外國人,他起碼對我客氣點吧?」許立宇最愛講的一個小故事,就是一個從北京跑到香港開公司混的人回來後,一天夜裡乘車被巡邏的警察截住。警察問他是幹什麼的,他說是做生意的。警察說那就是體戶了?那人掏頭香港「派司」一亮,從容道:「不!資本家。」 每當講這個故事,許立宇便兩眼發亮,閃出異彩,說資本家那句話時擲地有聲,明顯帶有某種快感。看得出來,他是多麼希望這句話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呵。 近年來,出國的人更多了,是個人就有不少朋友出國在外邊混。其中不少換了身份回來,儼然外商,舉手投足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邢肅甯一見許立宇便說:「不許結婚,尤其不要和中國人結婚。像你這麼年輕,就應該出國闖一闖,老在國內呆著有什麼出息?一定要出國!必須出國——包在我身上!」 許立宇就笑,當時不說什麼。但時間長了,也不禁認真地盤算:「您說我去哪國合適啊?」 「哪兒都行。」邢肅寧道:「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哪國都比國內強。邢肅寧侃是侃,但也真是有些辦事能力。後來,她真把許立宇辦到了日本。拿到日本使館簽證後,許立宇專門來找過我告別。他顯得有些心神不定,他問我:「你覺得我出國好麼?」 我問他:「你幹嘛非得出國?你開一出租車在國內混不是挺好?」他連連搖手:「不行,我還開一輩子車呵?」 「那怎麼啦?」他冷笑:「那我最後不就又變成我爸爸了?」 我說:「你以為你出國就一定能發財?」 他說:「那不管,我管不了那麼許多,走一步看一步。」 許立宇出國前,大請了一次他的所有哥們兒,那天我也去了。他剪了個日本「板寸」頭,穿了身筆挺的西服,還戴了副墨鏡。他的哥們兒一見他就起哄:「行呵,許爺,這就裝裹上了。」許立宇笑嘻嘻地說:「叫先生,以後再見我你們都要叫先生了。」他問我:「你覺得我這樣兒像日本人麼?到日本大行上他們認不出我是中國人吧?」 我笑說:「跟電影裡的日本人倒是一模一樣。」 他十分高興,站起來抹抹頭髮,抻直衣擺,兩手交叉握在腹前,挺直腰板在餐桌走來走去,模夥著日本人的派頭嚴肅地鞠躬、致禮,嘴裡還大聲咕噥著所謂的「日語」。他「哈依」「哈依」地低沉咕著,向在場的每個人或點頭或鞠躬,抓住某人的手用假想的日語大聲談笑,想像著以日本街頭與人交談的情景。他又走到窗前,兩手按著窗臺貧著腿凝視窗外街道,皺著眉頭大聲感歎:「煉攏」他像一個思索中的公司老闆背著手在室內踱步,不時抬頭揮手大聲和假想中的日本人爭論,肯定或斷然否認著什麼。他嘴裡葉噥的日語愈來愈激烈,愈來愈混亂,而表情卻愈來愈激動,愈來愈絕望。他如同一個已進入角色的演員狂熱癡迷重表演著,對觀眾念著大段內心獨白。那些沒有含義的句子滔滔不絕地從他口中冒出,他激昂,他聲嘶力竭,暗啞的噪音變成陣陣嘶吼,猶如一個落入陷阱的野獸的嗥叫。他猛地撲過來,抓住我的雙肩用力搖晃,淚流滿面地吼著:「八格!八格牙路!」在場的人都呆了,我也驚呆了,只是喃喃地說:「像,像,你就是了。」他一把搡開我,掉臉向壁兩把擦開了臉上的淚,仰面看著天花板粗聲喘息,接著掏出精心插在上衣口袋中的白手帕用手擤鼻涕。他擤著鼻涕微笑地轉過身,對大家說:「你們都把我當日本人了吧?」 十三 我怎麼也記不起立宇的長相了。那張唯一的照片上他那張半隱半露的臉也不能幫助我的回憶,成年後的許立宇相貌有不很大變化。我在一天夜裡夢見了許立宇,雖然在夢中我知道他是許立宇,但那張臉決不是他的臉。在夢裡他是一棵樹,容顏藏於搖曳不定的茂密枝葉中,樹冠在路燈下投出斜長、形狀模糊的陰影。我去邢肅寧的餐館找她,問她知不知道許立宇在日本是確切消息,那個兇信是否可靠。 她愣了一下:「許立宇?誰呀?」 「就是給你開過車的司機。」 「哪個司機?怎麼,他去日本了?」接著,邢肅寧一臉義憤:「我們有些中國人是不爭十,在外國什麼醜都出了,也不怪人家瞧不起咱們。」 說完她去忙她的事了。她最近正在多方聯絡搞一個臺灣邀請,準備以大陸「傑出人士」的身份訪台。 幾個月後,我遇到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見面便覺他舉止有異,再一聊,人知他去日本混了幾年。當時我就覺得有件事和他有關,但又怎麼也想不起來,思路受拘於我們之間一些懸而未決的往事。直到臨走,才想起來是許立宇。我問他不認識一個叫許立宇的人,他們在日本逗留的時間差不多是同期。這個朋友當即表示知道,許立宇在日本幹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都上了當時的《朝日新市》社會版,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都曾耳聞。他說他並不直接認識許立宇,只是在他出事後聽別人傳過他。但他認識一個和許立宇很熟的人,如果我想瞭解詳情,他可以介紹我去找那人,那人現也在國內,為一家日本製藥公司開拓中國市場效力。我說不必,也沒有特別重大的理由要打聽這個人的下落,僅僅因為從前認識。也聽到了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說,聊表關心,他只要把他所知道的概一遍即可,權當飯後茶餘的閒談。 於是我們一起去吃飯,那個朋友盡其所知對我講了一些許立宇的情況。許立宇像多數中國人一樣,到日本是打著留學的旗號,其實只不過是花了錢到日本的野雞私塾去讀日語。他去的那個學校甚至不是日本人辦的,是幾個臺灣人綁著一個日本粗人開的,其用意也只在賺大陸留學生的錢。 許立宇去日本前大概搜羅了一些正在日本混的直接或間接的朋友的住址電話。一到日本便去找了他們,據說其中有個人對他很不錯,幫他安排了住宿和打工的地方。這個人大概屬在日本混得比較好的,住了一套公寓,開了一輛挺新的二手車,也能請得起朋友吃幾餐飯。 許立宇先是在一間中國人開的飯館裡打工,至於是洗碗還是卸貨就不知其詳,反正活兒極累,待遇極菲薄。幹了些日子便頂不住了。在他心也有些憤憤不平平,既是為中國人賣命,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日本?在國內還算個名正言順。 我不知道許立宇出國是去找什麼感覺,但他一下飛機就該明白,這個國家的吞都與他無關。如果他在國內還能發發小脾氣,但在這裡容不得他搭半點架子。如同監獄能使任何高傲的頭顱低下,異國的環境也能使最憤世嫉俗的中國人變得馴從。很多在家裡暴君似的人在單位不都在俯首貼耳老實得如同綿羊?我們沒聽說過許立宇對比他在國內更壞的日本境遇抱怨、失望。如果有,他也未公開、持久地流露。人一旦落到最卑微的境地要求便簡單了。也許他有遠大的志向,有一個精心設計的計劃,作為實施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對錢的貪婪和攫取成了他現時的唯一、具有支配性的動機。 好在日本是個明碼實價的國家,只要你肯賣,任何東西都可以標出一個價格,一律用日元付酬,不至於最後給你獎狀或榮譽稱號了事。我常常想,為什麼很多衣食憂的又無強烈的生理要求的清白女人會墮入風塵?大概起因皆為無法拒絕那唾手可得的第一筆鉅款,難受片刻便歸我有。待第一筆錢到手不禁又想,再難受一下豈不翻番?如此類推,欲罷不能,直到喪盡廉恥,身敗名裂。據一些未經過科學驗證的研究報導,金錢像麻醉品一樣可以使人成癮,並伴有強烈的欣快感。賺錢運動一旦開始便會出現鐘擺效應,無窮往復。如同奧林匹克的宗克:重要的是參與。運動本身即是目的。無數阿巴公式的百萬富翁都可以告訴你,為什麼他們對花錢毫無興趣。 由此可見,許立宇為什麼徹底放棄了在學校的應景式學習,又不滿足于在中國人或韓國人的餐館裡打工糊口。 他找到他那個混得不錯的朋友,說他急需一筆錢,希望他能幫他找個能掙大錢的工作。可以想像,他會為此編為令人信服的藉口,譬如他為出國負債累累,或者裝出一副重病纏身的苦相。也許乾脆就沒什麼藉口。凡傾家蕩產到了日本的人都無需解釋他們為什麼對掙錢有那股狠勁。 他的朋友也沒多問,表現出了一個北方漢子特有的俠義和豪爽。他甚至都沒考驗、試探一下許立宇的決心,便把自己那份報酬優厚的工作分了一半給許立宇。 儘管日本是個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但日本民族同樣又是個所禁忌很多的東方民族。發達使他們的城市遍佈高樓,自然規律又使他們終有一死,而禁忌則使他們不允許搬運死人時使用電梯。所以,所有死在高樓的逝者都要雇人從樓梯上背下來。與死人打交道的工作在我國也是人我心目中最低賤的工作。據我所知,西藏的天葬師儘管頗受禮遇其實也是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的。發達了的日本人自然是不會也無須去幹這背死人的工作。如同北京的小保姆大都來自安徽、四川,在日本背死人的工作也都由外國人包了。那些來自宗教盛行的東南亞和南洋國家人都不肯幹這種工作,肯幹而且敢幹的都是不畏鬼的中國人。許立宇第一次去背死屍,他的手哆嗦了麼?他默誦什麼語錄支撐著自己走完那百級樓階還是灌了幾口酒借著酒勁一鼓作氣爬上樓背起死屍就走?日本的長壽是世界著名的,社會治安良好也是有目共睹的,當然自殺率也是高水平的。許立宇的顧客中容貌姣好的少男少女到底能占幾成呢?而他們死後這種姣好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在他們生前的水平上?恐怕他每天接觸的更多的那些腐朽的老年屍首。多數人生前即已令人不忍卒睹,死後又多日不被發現,難道不是因為有了濃郁的氣臭,日本那麼一個極重法制極重他人隱私權的家的公務員才會被門而入?想來沒人會覺得和這麼一具腐敗的屍首呆在一起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大樓管理員或死者家屬將許立宇領到公寓門口,指明停屍的房間一定捂著鼻子乘坐電梯高速返回。 這時,大樓的頂屋就只有許立宇和那具爛得湯汽四溢的腐屍單獨相處。日本人會給他添置一身消隊隊隊員式的行頭,使他從頭到腳都裹藏得很嚴實,手套、口罩,我拿不准的是他在那幽暗的房間會不會戴上他那副使人感到威嚴的黑鏡。即便是紋絲不露,裝扮威武,他會產生一種近乎醫生和劊子手般的崇高職業感麼?他會跟那個死去的日本人來上幾句幽默、調侃麼?這可是他到日本後唯一的單獨面對一個日本人的機會,那個日本人又是那麼依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托咐給了他。他把屍件裝進屍袋的動作必須加倍小心,否則一塊肌肉或一條胳膊,一隻手、一把指甲會突然剝落。他需要先用一條被單把死都像包糯米粽子一樣裹起來,然後像托一塊豆腐,像抱一個嬰兒一樣輕輕托起。他一定要先抱頭,否則重心在下,那顆頭會像斷了枝的果實晃蕩不休,會親吻到他身體的某一部位。死者像一條魚一樣滑溜溜地鑽入屍袋,立刻使乾癟平坦的屍袋呈現出奇形怪補的凸凹。他拉上拉練,現在可以松一口氣了,可以抽一支日本的柔和「七星」了。那支「七星」煙在這間氣體混濁的房內除了第一口味道清醇,隨後便含入了一股甜絲絲的沉膩,仿佛他把死者的氣息也吸入了肺部,這聯想使他噁心。他抱起死屍,他不能像背一袋面似地把死屍背在背上。死者和死者的家屬有權要求他用一種保持死者尊嚴的姿態使死者出現在大家面前。他抱著死者雙膝,把死者的頭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按著死者的背。如果他有孩子,當他抱著孩子出門上公園而孩子又因為困頓睡著了的話,就應該是這個姿式。 死者的屁股沉甸甸地壓地他的臂肘上,他看著陡峭的樓梯一步步從樓上走下來。他的臉隱藏在口罩後面,生者死者都不見面目,這一景象本身就令人肅穆,令人莊嚴,令每一個目睹者望之悲慟。在每一層住戶門前,都站前方乾淨、典雅、表情嫺靜的日本婦女。當他經過她們身旁時,這些婦女都急匆匆往他兜裡塞入一迭數額不等的禮錢或曰小費。希望他在經過這些人家的門口時,腳步加快一些,把晦氣帶得更遠一些。 日本的樓太高了,背著一個死人下樓,逐級而下,實在並不輕鬆。雖然從每一個窗口看出去,日本風景都是那麼秀麗,天空都是那麼清澈,他看到白雪皚皚的富士山了麼?日本的天空會像中國的天空那樣時有一群群白鴿哨飛掠而過麼?他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胳膊酸得幾乎失去知覺。但他不能停步,不能歇息,每一層都有人用錢催促他加快腳步,他是嫌樓高還是嫌樓層太少了呢? 當他終於抱著死者出現在樓底門口時,靈車旁聚集的素服死者家屬便一齊向他大放悲聲。日本人的哭泣是很認真的,個個哭得錐心泣血,悲哀的氣氛很容易就造了出來。在這咱氣氛下一個人要漠然置之是很困難的。我願意相信許立宇,起碼在頭幾回是會大受感染的,也情不自禁地感到難過,口罩下的臉萬分沉痛。集體的哇哇大哭常會使一個不相干者也覺得有義務哭喪著臉。只有當他接過死者家屬的錢,被打發開,摘下口罩後,他才會驀然發現這悲哀與他無關。死者家屬並不打算和他分享這份悲哀,日本人的傲慢莫此為甚。 當他沿著那精緻、一絲不苟,宛如兒童積木般美麗有序的日本街道往前走時,他會不會感到某種失落呢?還是因為兜裡塞滿了錢洋洋得意? 十四 許立宇因了這份工作腰包日漸膨脹。他學會了用職業的態度來對待幟業。當樓層過高或死者家屬加錢,有時什麼也不為,就為死者家屬看上去闊綽或乾脆是因為那天沒有竟爭者,他便一再坦然伸手。他背著死者經過每一層住戶門前,都要放慢腳步或索性停下來,直到該層的婦女給夠了錢才走。他才不在乎那些日本娘們幾背後是不是說他借死人來敲竹槓,反正他也聽不懂日本的刻薄話。在背屍的這個行當,他重又體會了八十年代初他在中國當出租車司機的優越。誰都要對他倍加客氣。不管他服務多石簡慢,也沒人敢對他說:「不願意幹你可以走!」他真敢撂下就走,決不像他那些在日本工頭手下幹活的同胞那麼沒骨氣,逆來順受。他認真對幾個待他不使用敬語說話、頤指氣使的傢伙拿過堂,充分享受了一群日本人對點頭哈腰陪笑臉求情的快感。 他對他那些奴顏卑膝又很有牢騷的中國朋友們說過:「只有你不尊重自己,別人才會不尊重你!」 「你們覺得日本人傲慢麼?我沒有這種感覺,他們對我都很客氣。我倒覺得他們很有點低三下四呢。」 十五 如果許立宇一直幹到今天,那他早就是個人民幣百萬富翁了。用這筆錢他可以在國內投資,搞一個很像樣餐館或歌廳,進入令人羡慕「款爺」階層。哪怕什麼都不幹,把錢買了債券,也可以當一輩子舒舒服服的寄生蟲。 實際上,他幹了背死人這個行當不久,就像他那個朋友一樣買了一輛二手車,從鴿子籠搬出來租了一套公寓,雖然那公寓是半永久性的用紙板組裝的,但畢竟是廚衛設施齊全有客廳有臥房的私己之地。當他工作之餘,換上一塵不染的西服,開著他那輛「古桑」轎車去看他那些當苦力朋友,請他們去「中華料理」吃上一盤魚盤肉絲,的確給人一種「混得不錯」的印象。他就是那時染上往頭髮、身上香水的嗜好,滿身香噴噴的味道使他顯得有些像花花公子呢。 也正是在那年秋初,他遭遇了那場事變。在東京一條繁華的街道上,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菜刀劈了一個日本黑社會的頭子。據報紙引述目擊者的報道,事發突然,過程也很簡單。那個黑社會的頭子帶著兩個保鏢在街上走,正逢許立宇也在同一條街上閒逛。當時與他們同在這條街讓走的人有成千上萬。人們各有各目的,那個黑社會頭目大概正在巡視自己的地盤,而許立宇也許是去買什麼東西。他們完全可能擦肩而過,此世不再相逢,就像當時他們周圍摩肩接踵的其他人。也許許立宇正在為眼前的異國風情所陶醉,也許他另有心事,茫然若失,他根本沒注意到那個大搖大擺的日本流氓正向他走來。那個傢伙估計是看到許立宇可能會與他相撞,他可能覺得好笑,想看看這個不長眼的人笑話,另外他也壓根沒有人讓路的習慣。直到這個東張西望、眼神惆悵的男人撞到他懷裡,他才冷丁抬手扇了這個人兩記重重的耳光。大概還罵了句:「混蛋!沒長眼睛麼?」這在中國,也不過是司空見慣的街頭小糾紛,互罵幾句或互相廝打幾下也就完了。可許立宇的反應大出路人的意料,連那個慣於鬥毆的日本流氓也沒想到,所以他後來毫無防備,幾乎是眼睜睜地挨了許立宇一刀。那兩個保鏢也未及動作。就在他們數米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對日本巡警。許立宇挨了耳光後一聲未響,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似乎對這記耳光早有準備。他轉身進了路邊的一家店,那是家日用品雜貨店,他買或直接從貨架上抄了把菜刀出來,揪住那個正神氣活現準備往前走的傢伙,當顱一刀。 事後,據警方調查,許立宇與那個臭名昭著的日本流氓確實不認識。從他果敢地劈了人家一刀也可知他是不曉得這個傢伙的厲害的。凡聽說這個家信大名的人,尤其是日本人無不對其噤者寒蟬。但瞭解此事的中國留學生卻不這麼看,他們普遍認為這裡另有瓜葛。也不能說他們完全捕風捉影,或簡單地按中國式恩怨觀論及此事。許立宇的表現似乎也不令僅是把這事當作一個人人皆可遭遇的小侮辱看,從他迅速、連貫、一氣呵成的反應動作和反應之強烈之兇猛之過當也給人以借題發揮、蓄謀報復的印象。 既然對方是個橫行街頭的黑社會惡棍,不難想見他會和許立宇在他所從事的職業上發生糾葛。黑社會主要工作便是控制行頭的活動,他們把持賭博、賣淫,連垃圾婆都要收稅,怎麼能看著許立宇大發橫財而不從中勒索派捐?在中國對黑社會市所未聞的許立宇又怎麼能對這種敲詐不感到窩囊?開始他大概是忍了,但這種敲詐是無止境的,逐步升級的,有可能會變得忍無可忍。事情發展的具體過程我無從想像,但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其中合理的成份相當多,遺憾的是終究無法得到證實。再有一種猜測,是因為女人。從朋友閃爍其亂的講述中,許立宇似乎有一個妓女朋友。一個妓女和黑祖的聯繫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朋友也不能提供任何這個妓女與此事有關的證據。 十六 那是個中秋之夜。考慮到刀劈事件是發生在秋初,這個中秋節應該是上一年。我不知道當代的日本人還過不過中秋節,但老派的日本人一定知道中秋也對中國人意味著什麼。 那天許立宇邀了一些男女留學生到他家一起過節,可以想像,他們竭盡所能想把這個聚會搞得熱鬧一點。炒幾十個菜那是毫無問題的,酒的種類也很多,供應也充足。可儘管大家竭力湊趣,聚會仍沒能熱鬧起來。邊喧囂,邊高歌,邊縱飲,笑聲不絕,謔語不斷,可這聚會總籠罩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淒涼。經常在一個笑話剛講完,沉默便如不速之客突然而至,使場上的歡樂氣氛像斷了電一樣嘎然而止,掛在每個人臉上笑容便顯得殘破、可憐。直到另一個人強撐著再次開口,才得以使笑聲生硬地續接下去。大家都搜腸刮肚地想些有趣的話,但愈來愈多的人陷入沉默,不少平時有些酒量的人也都很快醉了。大量的酒非但沒有活躍氣盼的倒窒息了人們想樂一下的心情。不到半夜,這聚會已變成各懷鬼胎、冷漠想視的枯坐。沒人再動一下那些已經變得冰涼油膩的菜肴。 有些孤處異國的男女留學生多數都已互相結成了一種暫時情人的關係,彼此尋求溫暖。這時他到陸續一對對告別了,因到各自的住處用肉體的刺激來慰藉精神的苦澀。公寓裡只剩下許立宇一個人和一大桌懷盤狼藉的殘羹剩飯。 渾圓無缺的月亮使許立宇益發感到無地自容,皎潔的月光更使他周身清冷,月光溫柔的籠罩令他希冀告慰的願望格外強烈。他出了門,駕駛著他那輛舊民政部街頭遊蕩。我們都知道新宿和銀座是民政部的繁華中心,那兒既便是平日也是一派節日氣氛,高校大廈光芒萬丈,各種娛樂場所光怪陸離。這一切耀眼的光投射到許立宇昏暗寂寞的心中,會使他產生什麼樣的感受呢?他帶了足夠的錢,足以買到一次銷魂。 實際上這不需要下多大決心,鼓起什麼勇氣,只要他單身往那條街裡走上幾步,就會受到無熱情、甚至是半拉半拽的邀請。 他註定要和這些門後隱藏的一個姑娘相遇。 他進了一家妓院,那家妓院的姑娘像一座大金魚缸裡遊弋的各色金魚,穿著極透明地在一扇大玻璃幕牆後任人觀賞。 他用日語對老鴇說他要一個日本姑娘。 老鴇告訴他這都是地道的日本閨秀,有大學生,有名門小姐。他指中了一根文靜極清秀的姑娘,那姑娘便溫馴地邁著碎步低頭跟著他進了裡面的一個房間。 那是個什麼樣式,服務中多少花招的妓院我清楚,究竟是日本浴還是泰國後才真正感到畏怯。他嚴肅地用日語和那個姑娘聊了幾句,那姑娘簡單地告訴了他一些自己的身世,她是個正在讀室內裝潢設計的學生,為了買一套高級美術用具出來掙錢。他拒絕了那姑娘為他殷勤地寬衣解帶,拒絕了那姑娘和他同浴。自己進了浴室泡在熱水中仍無法說服自己像個花了大價錢的主顧無恥起來,思前慮後,又興奮又焦慮,拿不准自己會給這個漂亮的日本姑娘最終留下什麼印象。他很想給她留個好印象,又怕被她看出是個雛兒遭到輕視。這時,他聽到幾個熟悉的字眼兒從虛掩著的浴室門飄進來,他渾身一震,血都湧到頭上。在嘩嘩流淌的水聲中他清晰地聽到外間有人在說中國話。那個姑娘正在悄悄打電話,似乎是打給遠方親方的越洋電話,接電話的也許是她媽媽,她正向家人問候節日。她的語調歡快、親熱,還帶有幾分撒嬌。她抱怨沒收到家裡奇來的月餅,嗔怪家裡人不關心她。她叫爸爸接電話,問爸爸為什麼不給她寫信,每回都是媽媽來信。她關心爸爸的身體,說自己在日本一切都好,日本的同學老師都對她很好,知道今天是中秋節專門為她做了點心,老師還請她去了吃了晚飯。打工一點都不累,掙的錢也不少。老闆娘對她很關照,不讓她接三不四的客人。來店裡的日本人也都很規矩,對她很客氣……她突然住口不說了,她看到許立宇裹著浴巾站在浴室門口呆愣愣地望著她。她立刻恢復了職業性的微笑,用日本對電話裡說了句:「多保重。」放下電話迎了上來。 許立宇用中國話問她:「你家住在北京什麼地方?」 淫蕩的、尋歡作樂的氣氛蕩然無存。此時此刻,在這間日本妓院花哨、俗氣、四壁鑲滿亮晶晶鏡子的房間內只是一個中國人遇到了另一個中國人人一份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和感動。中秋之夜的特殊氣氛在這兩個中國人的心裡加深了感觸,仗他們不由對對方另眼相看,使習已為常的相遇具有了一種格外動人,格外意味深長的韻味。他們不感到羞愧,只感到難得、幸運,似乎是一種蒼天有意的照示和安姚。對方的不期而至在這時成了一種頗為神秘頗含寓意的象徵。 他們之間契約關係頃刻間便為一種更牢靠更真誠的義務紐帶所替代。可以想像他們之間隨之而後的交談,無論在旁人聽來多麼辛酸,多麼飽蘸血淚,而在他們心中則只會激起陣陣暖流和溫馨,令他們為之動容,為之欣悅。 據朋友講,國內的人聽到同胞在異國治落如此,無不表情慘淡,心中酸痛,為之感歎,為之惋惜,甚至怒髮衝冠,大罵資本主義,大罵不肖子孫。而身在異幫的留學生便不會如此激動不安。此類境遇實為司空見慣,並非受逼不過,只為人所不同的手段之一。在日本的中國女性大都要靠男人,區別僅在於是賣給一個人還是賣給所有人。 做妓女並不特別下賤,只是運氣不好,更談不上道德敗壞,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他們在北京住得不近,但在日本想來,住得也不遠。許立宇對姑娘家那條街很闊悉,經常在那條街開車載客。他對那條街馬路寬窄、樓群朝向以及有些著名去處,路邊種的是什麼種類的樹木都能一一道來。 也許他們在那條街就曾見過面,但來去匆匆,或淡然一瞥或偶一回眸。他們的回憶充滿了童趣與天真,如同兩個青梅竹馬的夥伴在津津有味地回憶兒時時光。他們甚至搜靈出了共同認識的某個人,雖然這個人也許是路口賣冰棍的老太太,也許是一個常年在街頭嬉鬧遊蕩的女瘋子。 他們已不再是妓女和嫖客的關係。我有理由相信,他們之間萌發了溫存的念頭和的情感。他們在分手時會感到依依不捨和彼此留戀。這可能使他們在中秋之意義以後的日子繼續保持來往,而進一步的接觸無法不使他們的感情進一步加深。他們都不是盲目脫離現實的幻想型的人,他們都將每日面對既定的現實生活。這個現實是會使他們保持冷靜還是重重刺激了他們原已麻木安然的心靈?更超然了還是尤其敏感了?到底許立宇和那個賣春的中國姑娘之間的感情屬什麼性質無從知悉。他們要僅僅是互相慰藉那是很容易的,也是不會有人妨礙他們的。但他們要是想改變現狀,起意於他,那一切都不可逆料。人在兩可之間是最受折磨的,而這種兩可局面持續時間愈長,平衡愈難維繫,以也就愈會作出極端選擇。一旦壓倒性的決斷出現,人便可能鋌而走險。 朋友駁斥了許立宇被處極刑的消息。實際上那個挨了許立宇一刀的黑社會頭子難僅負了傷,雖皮開肉綻,血流滿面但根本沒有生命危及。況且日本似乎是個廢了死刑的國家,很久以來就沒聽說過處決過犯人。再說許立宇是個外國人,這種情況一般連普通刑罰都不加所,也就遞解出境了事。關於死刑的傳說是危言聳聽和可笑的。 「除非自殺,否則他肯定活著,沒淮就在國內。」朋友說。 真究竟如何,朋友也不知道,但他向我保證,他能打聽出許立宇的最終下落。 十七 朋友一去杳如黃鶴,對他的保證沒有踐諾。可能是沒有打聽到確切消息,也可能是忘了。這也怪不得他,在這個時代人人都有一大堆麻煩事,自顧不暇,誰還會特別關心一個人出現或消失,猶如非洲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角馬在遷徒的路途上無視倒斃、掉隊被捕食的同伴。 電視畫面告訴我們,在自然界食草動物的任何一次大規模遷徒踏過的路途都會遺身大片、一望無盡的累累屍骨。 以後的傳言更加含混,語焉不詳,我甚至無法確定是許立宇的故事。它們更橡是一種傳說,經過無數民口頭文學家加工、渲染過後的多彩多姿的神話。如果和許立宇確有聯繫,也僅是借用了他頭況作為故事的起源、出發點和泊靠碼頭,作為文學家們想像力獲得高度那有力地一跳所蹬踏的跳板。 事實與真相已被無可挽回地歪曲了。 我在一本很好的雜誌上看到一篇文字相當考究的小說,這篇小說的故事框軻使不懷疑登胎于許立宇的故事。其中卻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新鮮情也。有些明顯是作者為了使故事更渾圓,更具人生感悟,或純屬為了講述節奏、起伏褶皺等技術需要而設置的草蛇灰線。有些則煞有介事,但究其底裡,也不難看出是為了製造效果,為了使事件發生更具邏輯、不可逆和在所難免。這小說講的是一個中國留學生到了美國,這個留學生在國內是個可吸的藝術家,似乎是個才情超人的畫家,這就是作者將身自擬了。小說沒有明確講明這個在國內前程看好的藝術家為什麼要到美國。作者在這裡似乎陷入了兩難。他大概既不願強調美國是片自由的也就是藝術的沃土以免觸怒當局同時又顯得淺薄,也諱言此人自視頗高欲壑難填這也難免不顯得此人妄自尊大期期艾艾。這種妄意肚明躲躲閃閃的表述,其效果並無可能無限動機深邃之慨,倒顯得此人既得隴複望蜀,僅出於自我感覺郎好便盲目奔向不可知。作者再反復強調此人到美國不是為淘金,也不能使其行為高尚,令讀者不指謫他其後的一連串遭遇非出於咎由自取。 此人到美國、身份、地位自然一落千丈,這既反映了真實又表露了作者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恐懼和身為黃種人所深感到的不公平。雖然作者給了主人公樂天、曠達甚至有幾分無賴的性格,但字裡行間沉痛感、悲辛感處處可辨。 和許立宇的故事一樣,小說主人公在一個節日之夜孤苦伶仃,意欲尋求溫暖。在唐人街街頭邂逅了一個中國妓女。不同的是那個節日是中國的春節,而那個妓女則是主人公的舊日夢中情人。他們曾在同一所大學的不同繫念書,主人的公的單相思一直未被那位姑娘體察,她甚至都不認識主人公。僅把他當作一個有利吉圖的商業機會,向他獻媚,賣弄風騷。她在校期間先于主人公出國,主人公曾幻想過在異邦和自己的意中人相遇,但做夢也沒想到會是以這麼一種情形下相遇。這一點我在那位女士一出場便料到了,我猜作者不會落入這個俗套,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掉了進去,他大概無法拒絕這樣一種關係的人在這樣一種淒慘的情況下相遇那種感慨萬千的效果的誘惑。也許他在把心目中高傲的公社安排這麼一下下場時的心中滿了陰暗的快慰。我懷疑作者在愛情上有過難於啟齒的慘痛經歷。他的座折感、受辱感都通過這一情也發洩出來了。接下來的一段對話十分精采。一個懵然無知,只當他是嫖客,無恥糾纏。一個深知底細,貌似調笑句句暗藏機鋒,直刺對方心中隱秘。那效果真是驚心動魄,令人激動不已,毛骨悚然。可以看出,作者在寫這段文字時是有生理快感的。 這時,他也把自己逼上了絕路,那個風塵女子再不能是厚顏無恥、麻木不仁的。她必須是第三、橘的、毫無困難就能領悟的。作者可不想讓自己的聰慧狡黠變成對牛彈琴。 然後就是一段孽緣。作者在寫這段時心情錯綜複雜,他很想一了夙願,但又對在這個已經殘破、醃髒的女人身上獲得勝利是否真是無可置疑的勝利拿不定主意。他猶豫再三,還是勉強通過他的主人公和這個女人睡了。 接下他便開始勾勒這個女子與其他風塵女子的本質上的不同。毫不閣牆地為這個女子使用大量的美好詞匯,突出她身上那些末被煙花生涯磨損了的,在郎家婦女身上都是罕見的,任何男人都為之想往的優郎品質和可愛性格。給人感覺,即便是個妓女和她睡了也不虧。甚至更可貴,激起了一個閱人無數的風塵女子的真摯感情還不可貴麼?差一點就值得誇耀了。作者毫不困難地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一種現代觀念,一種今所有迷戀貞節觀的俗人自慚形穢的高人一等的傾向。 讓我們擺脫開這個喋喋不休我討厭的作者吧! 主人公和這個賣笑女子之間有了一種難捨難分的依賴情結。作者還沒有義無反顧地迫令他的主人公娶這位女子。但顯然,他使主人公對這個女子我生了強烈的責任感。救風塵是每個正直、善郎的中國男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所幸作者還沒有讓他的主人公說出那些道貌岸然的話,用道德的說教來使墮落者幡然悔悟。如果他的主人公說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類的屁話,我會立刻合上書,中斷閱讀。 他的主人公認識了那妓女數月後回國了。為一件與此無關的事,有朋友介紹他陪伴一個想開拓中國市場的公司老闆到中國考察。如果他幹得好,受到老闆的青睞,他很有可能成為這家資金雄厚、業務範圍廣泛的大公司的正式雇員。 這種回國旅行是很風光的。食宿均由老闆包了,當他和老闆用英語親密交談時,周圍那些嚎華飯店的男侍們一定是神態畢恭畢敬的。他的一個手勢,一聲輕輕的吩咐都會得到迅速而至的殷勤服務。由於這家公司在世界貿易中的地位,他還隨因板受到了相當一級政府之中員的接見。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都和他立即地握了手。得知他是從大陸出去的,還鼓勵了他幾句,多做些加強中美人民友誼的工作,要「愛國愛鄉」,「多回來走一走,四處看一看。」他在回國期間,去了那位風塵知己的家一趟。這段描寫非常感人。那位少女的父母是一對身心交瘁、勤勞奉蘭的中年知識分子,老實得連客氣、塞暄都很慌張。去國萬里的獨生女兒是他們掌上明珠。他們本來是捨不得、不放心女兒遠行的。但女兒大了,要按自己的志趣生活。他們很開通,同意也支持女兒去「闖一闖」。他們得知女兒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學業大長,生活無憂,便前疑冰釋,眉開眼笑。他似乎聽到了兩位善良的父母心中一塊大頭「砰」然落地。 兩個父母很為自己的女兒驕傲。做母親的更想當然地認為這個來看望她的體面小夥子和她的女兒關係曖昧。她沒理由挑剔這個年輕人,也希望女兒在異國有個依靠。對他十分熱情,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在外面多照應些她的女兒。女孩嬌氣、任性,到目外國難免有不順心的事情。做父母的遠在萬里之外也幫不上忙,況且女兒大了,有些也不願意和父母講,該批評該勸導的就全由他代勞了。 作母親的希望女兒能在近年回來一趟,讓他們看看。但又連忙講,看她自己的情形定,不安因此誤了學業。回國也需要一筆不少的開支,別因此負債。 母親再三講,不要她在國外再為他們買什麼東西,他們什麼都不缺,只希望女兒學業有成,終身有靠。 一個「想」字沒寫,但通篇充滿深情、厚望。 他從女孩的家中出來,坐在綠蔭覆蓋的馬路牙子默默地流下了淚。他回到飯店便給那個女孩打電話,可她的公寓沒人接。他知道她晚上要工作,便在第二天清晨打,公寓仍是沒人接。他從上午打到下午,每隔一小時便撥一次電話,始終沒有回音。 這時,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到第三天仍沒人接電話時,他沉不住氣了,拋下了那個正打算去西安看兵弓俑的美國老頭兒,買了一張飛機票動身回紐約了。 往下的故事就有些不像發生在美國了,從景致的描寫和故事發生的地點及其氣氛便應該是日本的某處。 主人公回到他所在的那個外國城市,到處找不著那個姑娘,平常有來往的中國貿學生沒有一個知道她的去向。後來他找到了她工作的那妓院(注意:在這裡明確出現了她賣淫的場所,這和前面所寫的美國式的賣淫方式有矛盾)。老闆娘照舊表示一無所知。當他正要失望而歸時,一個和她一塊賣淫的中國姑娘悄悄叫住了他。對他說他要找到的那個人,不久前和一外國頭兒私奔了。那個老年嫖客看中了她,他是個很有錢鰥夫,他說服了她嫁給他。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們一起從這個城市消失了。 主人公不甘心最終得到的是這麼個消息。他繼續在這個城市尋找她,向所有認識她和那個老頭的人打聽。終於得知了那個有錢的老頭兒在一偏僻的鄉下的地址。 他乘坐高速火車到了一瀕臨海邊的處於深山中的一個小村莊(至此,我已經可以肯定這是在日本了)。 村莊建於山凹處,四周懸崖峭壁環列,峭壁下有終年奔騰咆哮的海浪不斷拍打著礁岩。 村莊已經敗落了,青年人都進了城,村裡只有老人和孩子。空曠的街道白天也難得遇見一個人。 一個白髮老嫗用顫巍巍的聲音告訴問路的他,夏未的一天,村裡人確實看見那個獨居數十年,脾氣暴躁的老頭兒帶回來了一個年輕婦女。他們進了老頭兒的大房子後就沒露面。幾天後,來送信的郵差發現了他們的屍體。派出所的警察也來過了,檢查結果是自殺。他們都吃了大量的安眠藥,好像帕死不了似的,又都吊在了廚房的門梁上。據說那個老年體衰的老頭是在那個年輕女人的幫助下才把自己吊上去的。那個年輕女人看著老頭兒拴牢了,怎麼掙扎也不會掉下來後,自己才從窗不迫地把繩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腳踢翻了凳子。 他們死得是那麼迫不及待,從外面進屋後,沒有觸動屋裡的任何一件物品,只各自喝了一杯水,大概也是為了吞服安眠藥,然後就直接去廚房上吊了。 老嫗把主人領到了那所大房子門前。死者的屍體已經搬走火化了。門上貼著封條,據說死者的兒子已經把這所房子出售了,被一個城裡住的律買去作了別墅,但新房主還沒有來過,大概明年夏天才會帶著一家老小,開著汽車來吧。 主人公站在陽光洳烈的小山坡,望著這個靜謐、房舍被樹蔭半遮半掩的異國小村莊,呼吸著遠處大海吹來的腥冷的海風,心中作何感想?作者沒有提供,他也不便妄加揣測。 椏的事情與許立宇的事情如出一轍。主人公回到城市,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逛,被一個戴墨鏡的大漢撞了一膀子。那大漢劈頭蓋臉給了主人公幾記耳光。主人公轉身從路邊店鋪抄出一把菜刀,揪住漢子劈面一刀,那大漢倒下時,血污橫淌的臉上還是驚愕的表情。 小說到此截止,作者沒有對主人公的下落予以交代。從作者篇尾行文的語感與語境感覺,作者似乎隱隱暗示,主人公已全然對生死榮辱無所謂了。這就是說,他活下去還是步向死亡可能性同樣大。 十八 除了這篇小說,還有一則鐵聞,那幾乎是個笑話,不知經過多少人之口的轉述,到我聽到時,講述者也不知故事主人公姓甚名誰,只是說:「一個中國留學生。」 這個笑話講:一個中國留學生被日本政府驅逐出境,押解上了飛往中國的民航班機。至於為何遭到驅逐,一切無考,在這則笑話中也不重要。這個留學生上了飛機後,在整個飛行過程中直鬱鬱寡歡,心情黯淡,也不和同機的人說話。直到飛機進入中國大陸,從舷窗上可以看到蜿延曲折、白浪席捲的海岸線和阡陌縱橫、良田萬頓的大陸田野,他突然開口了,哼了出一段旋律:「呵,親愛的中國呵,我的心還沒有變,它永遠把你懷念,呵……」他索性站起來,忘情對全機艙的乘客放聲歌唱,一隻手還多情遣綣地揮來揮去,幫助他形象地抒發感情。 那機艙內,除了一些出國訪問歸來的中國官員,還有一些留學生,最多的是一個大型的日本旅遊團的成。」這些戴著同樣式的日本男女率先為他的歌唱鼓掌。他唱得的的確屬聲情並茂,那些中國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感染,或感慨,或贊許,或覺得好玩。連忙碌的空中小姐都報以欣賞的微笑。 機艙裡的氣氛因他的歌唱而變得熱烈。 誰也沒注意,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他唱的是一首曲流亡中國多年,多才多藝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所作詞譜曲的歌。 「……我們高棉人民,有了你的支持,就能夠贏得勝利,呵——」唱到這裡,他才覺得不對味兒,歌聲嘎然而止,皺著眉頭納悶地坐下了。掌聲更熱烈了。 十九 據說,那架機沒有按預期降落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在下降時出了機械故障,起落架放不下來,又拉了起來在空中盤旋。後來,首都機場原因關閉,那架飛機不知降到外省哪座機場去了。那天去迎接那架飛機的旅客的人們都失望而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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