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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狼」


作者:王朔

  這個以度假勝地聞名的島嶼和一水相隔的樓廈林立的海濱城市就象一對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輕母子。

  那天下著綿密小雨,市島海面一片煙雨朦朧,我擠在渡輪密匝匝的人群中,默不作聲地駛向那個縹緲綽約的島。

  飄飛抖動的雨水和船移不斷變化的角度使島一刻不停地變換著形狀和體貌:忽而渾圓林木蒼鬱,忽而仄長浪拍礁灘,忽而正闊樓臺雕像疊床架屋。

  我上鳥後就象走進了一幅畫: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樹;每條街都是狹窄、彎曲、起伏不定,沒有車輛,所有人都在步行;街兩旁一家家凹進去、完全洞開的商店很冷清,每個櫃檯後面站著一個苗條白晰、毫不動人的文靜姑娘,象一個平庸母的眾多女兒。雨不停來下,天陰得使一切景物、行人褪了色,我腳步橐橐地欠,渾身透濕,道旁出現黯淡、堅固、石刻飾紋繁縟的中西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葉窗和鑄鐵大門都是緊閉的,庭院荒蕪,暗綠色的爬藤植物覆蓋了整幢房子。我的視線在雨幕中已經模糊,偶爾遇到一個人也感覺那人在飄行。

  雨是秋雨,略有涼意,旅漢字旺季已過,島上眾多的賓館、旅遊店都空閒了很多房間,我住進了一個占了半條街林密院深的賓館。這是幢高大、陳舊、蔭涼、靜謐的宅邸,色澤黯淡的花瓷磚地面散發著潮氣,一間間大而無當的廳室擺著當年宅邸主人留下的一張張巨大硬木長案,每張長案上鋪著潔白的亞麻桌布,圍案依次擺著的幾十張高背太師椅卻積滿灰塵,像是當年的主人離去後就再也沒人坐過。

  我走在有精美欄住的大理石樓梯上,橐橐的腳步聲引起整個空曠住宅此伏彼起的微弱回聲。

  客房是二樓一個有龕閣般的壁爐的大廳,雙人床孤零零擺在地中間顯得很窄小。透過有鐵柵欄的寬大窗戶可以看到樹叢間的一段海灘,白浪時而在視界內舒卷。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黑的,滿院遍植的犛牛般垂著縷縷長須的大榕樹繁枝相架,冠蓋疊集,形成一個密葉被覆的陰暗穹庭,幽深處黑色的夜來香樹散發著濃郁、令人窒息的香氣。我沿著兩邊築有細頸瓶狀石欄的花崗若廊道走,石欄上錯落有致地擺放的大瓷翁釉面璀璨,甕裡養植的大束花卉瀑布般怒放著,猶如兩條滾滾繁茂的花欄。

  餐廳狡猾人式、遍體鑲有落地玻璃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的林中,遙遙望去,象一座水晶宮在黑鴉鴉的林中大放光明。走的近了,可以看到透明的牆壁中人影晃動。人聲笑語陣陣傳來,在曠幽的山野散發,聲浪一皮波減弱,甚至完全被寂靜吞噬。後面,我的印象就比較混亂和模糊了。我記得我在滿鋪著大紅地毯、無數枝型吊燈傾泄著耀眼光輝的餐廳裡喝了很多酒,大概是醉了,去過海邊,也許還下了水。我記得海風吹得我渾身冰涼,在黑茫茫、廣袤無垠的天地間聽到了海潮波瀾壯闊的奔流聲,似一個巨人胸腔發出的聲傳天外的歎息。我好象在退大潮後裸露出的遼遠漫長、泛著黑色亮光的海灘上行走,踩著沒及腳踝的淤泥裡的砂礫蚌殼。海灘上有一組組奇形異態的礁石黑進地蜷伏、不規則地散佈。海浪賤在礁石上,傾瀉如注,磷光倏閃,整個海面青幽幽地湧動著。海水溫暖粘稠,如浸粥中,我不記得我在海邊遇見過人。

  我的鞋好象丟以了海裡,當我穿行在山丘林中小徑時我是赤腳,我的腳底被山道上的枯枝敗葉劃得很疼——這疼感很強烈。我在林中時可能雨已經停,我記得當時天上很顯眼地有一輪月亮,清輝直瀉,使林中樹木怪幹虯枝可辨,或張牙舞爪崢嶸欲撲,拉拉扯扯,鬼影幢幢,甚而至於橫七豎八雜陳拒道。我曾抵一樹,那樹喀嚓倒地,原是朽木。再攀援一枝,亦應聲脆斷,索性胡亂趟去,所觸之木皆倒地粉碎,恍若夢境。我還記得我在夢中突一所大宅兀立,黑洞洞,門窗臺階栩栩如生,走近更加不疑,呼喊數聲,無以答應,舉手叩門,手感冰涼,細撫原是一巨大頑石。一隻猶如小豹瘦悍的黑貓一直尾隨著我,一對眼睛就象兩竟在黑暗中遊動的亮點。那天晚上的事我記得的就是這些。「這麼說,你上島後沒和任何人接觸,晚上在海邊也沒遇到任何人?」「是的。」這個自稱是警察名叫單立人的漢子盤問我一早晨了,把我上島後的每天每一行動細節都記錄下來。事情很簡單,今天早晨,一年輕女人的屍體被海浪沖上岸,和屍體同時沖上岸的還有一隻印有這個賓館標記的拖鞋,這只拖鞋便是我住的這個房間的,昨天晚上我直穿著它。

  窗外,陽光明媚,山海樹木、樓堂館所無不彩色蕩漾,光斑耀眼。那年輕女人臉朝下趴以還處難露一隅的海灘上,民警和圍觀的閒人密密麻麻。

  「從你的陳述看,你昨晚是喝醉了。」單立人盯著我問。他瞳仁很小,人又愛低著頭往上看,使人感覺他老在翻白眼。

  「唔,得算喝得有點多了。」我努著嘴點頭。

  「就是說,你昨晚都幹了些什麼,你只能想起一部分。」

  「可以這麼說。」我情不自禁去看窗外海灘。

  「那麼,被你遺忘的那些事情中,也可能有一件就是將那個姑娘淹死嘍?」「可以這麼說。」我坦然地笑笑。」「不過我幹嗎要害一個素不想識的姑娘?我就是喝多了也是不失原則的。不瞞你說,我再飄飄然,過馬路也走人行橫道。我從小膽小,走路連螞蟻都不敢踩,想忘也不敢忘自己是吃幾碗乾飯的。

  「我說你是在醉酒情況下不能辨認不能控制自己行為時候犯的罪了麼?不要試圖改變自己犯罪的性質,你和那姑娘並不是象你所說的素不相識。」「看來這事你比我還清楚——我跟誰有過什麼關係。」

  「你別狂,你狂什麼?」單立人斜著眼睛瞅著我。「我見過比你狂的人多啦,都說自己清白,獨自己清白,最後怎麼樣?在彙集起來的材料面篩糠吧。」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沒殺人,這點我心裡清楚。」

  「殺沒殺人不憑你說,得由我們來定,要是你僅僅因為相信自己不可能殺人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不是威脅你,很多人自認為是革命的但其實反革命的,這方面我可以給你舉很多例子,這方面我有很多經驗。」

  「你大概是說誰是什麼人自己不能作主,得由你來定。你是哪廟的質量檢查員?」「要是壞人都承認自己是壞人,那天也就太平了。不妨告訴你,我職業就是剝去偽裝還其本來面目。還沒人能不目瞪口呆地承認他就是我指出的那種人而堅持認為自己就是自己原以為的那個人。」「我不信你能把胳肢窩變成海參。」

  「讓我們先不必為對方下結論,看看那些易被人忽視,將要湮滅於記憶的點點滴滴的事實說明了些什麼——十年前你曾在海揮的一支艦隊服過役對嗎?」

  「是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服役的那艘軍艦的駐泊北方一個海浜城市的港口。」「是的。那個海濱城市是我們艦隊司令部所在地,艦隊直屬編隊的艦艇大都泊在那個城市周圍。」

  「在你服現役的同時,一個叫周瑤,臉色蒼白,有著一雙大眼睛和滿頭黃髮的年輕女孩子也在那個城市的艦隊後勤部門服役。」單立人邊說邊將視線投向窗外。海灘上正一陣騷動,兩個魁梧的警察架肩拎腿抬起那具年輕女屍,在沙灘上蹣跚地走。女屍耷拉著頭,垂著雙臂,栗黃色的長髮遮住了臉,身體僵直。人群如潮相隨。「那年月,」我說,「那年月有成千上萬的輕男女在各軍兵種服役。我駐泊的那個海濱城市擠滿乳臭未乾的海軍士兵如同現在擠滿形形色色的旅遊者。」

  「你還記得那年『五一』的上午的情形嗎?你應該記得,那是個假日,又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那天所有海軍官兵都將藍軍裝藍軍帽換成白軍裝白軍帽……你在碼頭看見了誰?」

  「不,不記得了,每年都有一個『五一』。

  陽光耀眼陽光耀眼,天已明淨的失去透視感,巨幕般垂於眼前,碩大的雲朵在空中緩緩移動,如絲絮如羊脂。陽光在天海間強烈得過於光霧彌漫,城市半浸半浮,港灣四周泊滿的軍硯、商船鋼鐵殼體光斑閃煉,一群群海鷗掠著海面飛,我站在甲板上靠著艙壁吸煙,陽光海水晃得我睜不開眼。

  一艘載滿外出水兵的登陸艇在港內破浪駛過,甲板上一片白晃晃的軍裝。我們碼頭是一條梯形的長堤,在港灣內遠遠劃出一個大弧形,一端連著市里,一端沒入海中,沿弧層層疊疊泊著各種類型的艦艇,像是一柄又長又彎鋸齒狀的藍色鐮刀。

  碼頭上站滿各艦無所事事的水兵,說笑抽煙,比比畫畫。

  三個一模一樣白軍服士鄰章帽徽十一鮮明的非兵走過喧嘩打鬧的水兵群,顧盼生姿。

  我站在甲板上靠著艙壁吸煙,陽光海水晃得我睜不開眼。

  她們跳躍船倏閃即逝……

  她們垂眸含笑欲行末行……」

  一隻白色的海鷗尖叫向我俯衝而來,一道黑影呼嘯而過。

  「我們碼頭每天都有很多人來來往往。」

  「那三個女兵其中之一就是周瑤。」

  「就算我和她曾在某個時間。某企點打過過照面。」我說,「但你要知道,我恐怕和幾百萬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打過照面,一生再開相涉。」「你認識周堪賡嗎?」「不,不認識。」「周堯卿呢?」「也不認識。」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周堯敏你也不認識啦?」

  「是的,這些人是幹嗎的?」

  「周堪賡是周瑤的父親,周堯卿是周堪賡的父親,而周堯敏則是周堯卿的弟弟。」「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總不能說你不認識林逋吧?」

  「廢話!」我勃然大怒。「林逋是我爸爸,你怎麼知道我爸爸名字?」「你爸爸的爸爸叫林逢龍的芭爸叫林敏公,林敏公有個弟弟叫林時躍,林時躍娶的妻子是唐執玉的妹妹叫唐淑問,唐淑問的外孫女叫孫艾,孫艾與之結婚的正是周堯敏的嫡孫,也就是周瑤的表哥周達——著,你不能貿然說你和哪一個人素無瓜葛,論輩份,那周瑤還是你的遠房姑姑呢。」

  「細究過來,也許什麼阿狗阿貓都可能是我姑姑奶奶,就算我有心,也無力將半數中國人都當親長尊敬起來,近乎起來。」「姑且說我們誰也不能認得清周圍人中有多少長輩淩駕于我們之上,周瑤和你的親戚關係的確遠了點。但你和林躍的關係並不太遠,周瑤和周盛達的關係也不還,周盛達的妻子孫艾則和林時躍的唐執玉過從甚密,除去唐執玉是孫艾的娘家姨姥姥,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兩家都住在一個城市裡——你和周瑤服役所在的那個海濱城市。」

  「……」「你不否認你服役期間常在節假日去你叔祖林時躍家串門吃飯吧?」「不。」你叔祖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親戚來來往往也很多,這並不奇怪。你叔祖在當地是個影響的領導幹部,住的房子又很大。我想,你在你叔祖家吃飯時,不是不常在餐桌上遇到五花八門半生臉的拐彎親戚?是呵,那親戚多的、拐彎的簡單無法讓人留下什麼印象並記住他們的稱謂,這些親戚想貌之平庸、談吐之乏味令人實在厭倦,以至當周瑤光鮮動人地驀然出現時誰也不能視而不見——特別是一個曾暗生過欽慕地遠睹過其秀色,久為軍營生活枯燥鎖眉的正值青春期的年輕水兵。他大概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戰友吧。他一定很快引起了對方的注意。我相信,男的氣質和軍服在那種場合也是很惹眼的。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顯然應該是那個『五一』後久,也許就是五月二號吧?那天你們都放假。」

  「五月二號。」我只看到她脖頸上的筋肌一棱圓潤柔軟。

  她象夾在一群大象中的一頭幼鹿。那些老頭老太太一個個身軀肥碩,雙頰下垂,臉上佈滿老年斑,不停地抿著癟癟的嘴唇才免使口涎流下來。

  飯廳即低使點著燈也很昏暗,可能因為兩桌人使飯廳顯得擁擠,多數人又穿著穿深顏色衣服。

  她那桌是爸爸奶奶們和受寵愛的孫子孫女,她也屬￿受寵的,一進來就和那個咋咋呼呼、同上上下下都很熟的表姑一起被安置在上桌,我想她一定感到拘束。

  ——她小巧玲瓏的頭被那些龐大垂著多褶的厚皮的臉遮得紋絲不露。我們這桌的年輕人比較粗率,吃得快活,風捲殘雲,很快就懷盤狼藉。那桌老人們相當矜持,難以察覺地吃,嘴唇翕動地聊,小孩子滿地跑,她始終規矩地坐著,我只看得到她頸上的筋肌一棱棱圓潤柔軟。電視房就象電視院,一排排黑鴉的人頭,熒頭屏遠遠地變著顏色不一的畫面,伴音總比畫面慢半拍,甕聲甕氣。

  她象個白糊糊的影子,貓著腰進來,在我前幾排坐下,很快又貓著腰出去,門口和她表嫂及她表嫂挽著的唐老太太喊喊談話。唐老太太喊我,我離座走到門口。「你不是也要回碼頭,順路送送這姑娘。」

  「不不,我自己走得。」她嗓音纖細,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讓小夥子送送,女孩子走夜路讓人不放心。」

  我已走出院門,在路燈下等她。片刻,她悄悄走出來,一聲不吭挨著我肩膀走。馬路以很大的坡度向山下傾斜,路旁樹茂盛,潮氣襲人。我們很快走到海邊公路,單排路燈照得灑過水的馬路象冰面一樣晶瑩透明,駛過的汽車的紅色尾宇在路面投下濛濛反光,使馬路色彩斑駁。漲滿的海水拍擊著路基,淹沒了白天常有遊人拍照的怪石密佈的礁灘。

  市內街道一片節日後的冷清景象,各建築物上的彩燈依然亮著,樓頂飄著彩旗,所有街道燈火通明,但空空蕩蕩,商店都落下鐵柵欄。我們迷迷怔怔地走著,像是一對闖到別個城市裡來的不速之客。我們互相沒有交談,沒有什麼話好說,那完全不是個嘈嘈切切的情話之夜,只是趕路,令人難忘的同行。那時我沒一點經驗,人們一直告訴我,在神聖的東西面前如我之輩只能仰視和緘默。

  我只看到她脖子上的筋肌一棱棱圓潤柔軟……還有光潔的下巴。「你想叫我相信那天晚上你象小子一樣和個姑娘穿過半個城市而無所無為?」「我也覺得有點傻,可當時就是那麼傻。」

  「我不信。」單立人直截了當地說,「那個城市並不大是嗎?」「看怎麼說。」「就說它也不小,從你叔祖家到你們各自的部隊駐地步行要得了一小時嗎?」「年怎麼說。」「怎麼說就是小腳老太太一步步挪也用不了一小時。那城市全長不過十幾華里,而你們倆那天晚上半夜才歸隊,花的時立足夠在全城轉上十幾個圈兒。你們幹嗎去了?是什麼東西使你們樂而忘返,甘冒受到處分,毀掉在軍隊中前程的風險?」「我們……」「別對我說你們什麼也沒幹,什麼也沒發生,你們倆的檔案袋裡都有一份因同一晚沒有按時歸隊給予警告處分的決定書。」「我告訴你,我們那天晚上就是在走,一直走。」

  「看來你是不想說老頭話了,你大概還想說你們仍然象不認識那麼清白。」「我們很清白。」「不說要不緊,你在那晚之後的行動會告訴他們一切的。你在那個海濱城市認識很多女孩嗎?」

  「認識一些。我的專業是衛生員,曾在艦隊醫訓隊受訓;醫訓隊除了我們衛生班,還有一個護士班。我在護士班有些熟人,她們畢業後分在艦隊各醫院、門診部。」

  「你這些護士朋友往艦上打電話找你?」

  「經常,要是有事的話。」

  「每個人的事都是約你去游泳嗎?」「哦,我和她們有些私下往來。」「為什麼這種邀請在五月二號以後才多起來?」「那以前想游也不能遊。

  「為什麼她們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一個人?」

  「你知道部隊的通訊裝備很落後,那些軍用便攜式供電電話的就是幾和年,打電話都要拼命喊才能聽清。」

  「你們部隊附近海濱浴場很多吧?」

  「沿岸有沙灘的地方大都沒有攔鯊網。市里幾個浴場,艦隊也都蓋了更衣室。就是這樣,夏天也常下餃子。」

  「那為什麼你偏好去海軍療養院的專用浴場?那浴場離你們碼頭最遠,這跟周瑤在療養院工作沒什麼關係嗎?」

  「我並不偏好海療浴場,在我看來,哪兒都一樣。」

  「那兒更衣室的看門人對你印象很深,因為你總是冒充海療的戰士而他明知道你是;時隔這麼多年,他再也沒碰到過一個比你臉皮更厚的人。」

  「這聽上去不像是誇獎。」

  「當然不是誇獎。那年七月五日那天你幹了些什麼?」

  「我沒什麼理由需要對那天記得一清二楚吧?」

  「那天周瑤下海游泳,被浪打在礁石上,弄得遍體鱗傷,當時和她一起摔傷的還有一個——他倆正站在礁石上非常親密地說笑。」「那個人是我嗎?」「那天你不在艦上,一早便騎自行車出去了,說是去門診部領藥。」「對了,那天我可能是去領藥了,衛生員經常性的工作之一就是去領藥。」「要據門診部藥房的同志講,象你們這樣的艦艇衛生員一般都是領了藥就走,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而那天你外出了一天。」「我領完藥有時逛逛大街,會會老鄉。」

  「那天上香,周瑤同宿的人是記得有一個所謂老鄉來找她,雖然他們說話的口音明顯不同。中午,周瑤在食堂買了兩份飯,並和她的好友趙競有以下一番對話。」

  「周瑤,吃這麼多?」周瑤從售飯窗口買完飯,兩手各端了大盛滿菜飯的搪瓷盆往外走,站在買飯隊尾的趙競迎著她笑說。

  「來了個人。」周瑤落落大方地說,「給他打的」

  「是老鄉?」趙競調侃地望著周瑤。「聽蛻你的老鄉說話另有一個味,你們那兒方言很雜?」

  「是親戚,」周瑤沉著地微笑。「我沒說清楚。」

  「可惜我沒有這樣現成的親戚。」趙競笑。

  「真是親戚,不騙你。」周瑤笑著端飯離開,還說:「中午游泳來叫我。」「不打擾嗎?」「一點不。」周瑤回頭嫣然一笑。」

  去浴場的路上,趙競見著了周瑤的親戚,一個剪短頭髮穿海魂衫的年輕水兵。他和周瑤並排走時顯得很繾綣,老是一臉溫柔地望著周瑤的眼睛微笑,對試圖和聊聊的趙競心不在焉,並說是有意無意地把趙競一個人拋在前面,兩個人摘小動作,那眼神兒似乎只有一種解釋才合理。

  到了海裡,他倆便飛快地往深處游,把趙競遠遠地落在後面,任憑她拼命喊「等一等」也毫不理會,完全是一副不顧情面、鐵了心要把別人甩開的嘴臉。沒人保駕,趙競是不敢遊得太遠的,此時只得一個象只雛鴨似的海邊游來遊去,遠遠眺著那快活的一對。那水兵泳游得非常之好,在起伏不定的波濤中仍然是自由泳泳,不難看到沾滿水珠的胳膊交替豎起,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一前一後遊到防鯊網靠海岬一側的礁堆,水淋淋地爬上去,站在上面說話。趙競在海裡沖他們攆手,他們也毫無反應。趙競沒趣地在海裡遊了一陣,扭頭看他們印度洋兩個人仍站在鷦是上。她遊累了,上岸在太陽傘下趴著,面朝海,手抵下頦,邊養神邊睥睨遠處海天之際礁石的那一對,他們象雕像般凝固在礁石上一動不動。溫熱的砂子使她渾身熱烘烘的,昏燃欲睡。她大概是睡了一會兒,再睜眼,沙灘上密的人體已經變少,不少人在淺海浪中洗滌身上的砂粒,隨即上岸去更衣室沖洗,那一對仍站在礁石上,姿勢如她第一眼所看到一樣。

  這時,漲潮了,遠遠從外海湧來的潮水到達岸邊已經是相當高而有力的浪峰了。她親眼看著一道席捲而來的湧波愈來愈清晰,愈來愈聳起,及到防鯊網便已掀起峰面,囂聲一片,撞到礁石便識地低低驚叫一聲也是事後。波濤過石,礁石再現,水如瀑布般流瀉,那兩人已不見蹤影;須臾,浪穀間才看到兩顆人頭在顛伏。

  周瑤和那個小夥子走上沙灘時都趔趔趄趄,齜牙咧嘴;他倆的大腿上都被礁石的海礪子殼劃得血痕斑斑。

  藍色的海連天蔽雲地聳起湧動,有峰巒迭嶂、萬馬奔騰之勢。「還需要我幫助你回憶嗎?那天你回到碼頭下了自行車,扛著藥箱上舷時一瘸一拐,你的朋友李晉元正值武裝更,見你這樣不是還跟你開了句玩笑;「到那跳幫把腿磕成這樣?」

  「想起來了,那天我在館陶路下坡的地方沒捏住閘撞了個老頭摔了下來。」「對,當時你就是這麼對人解釋你的腿傷的。可說服不了人的是你腿傷了,褲子卻完好無損。」

  「我騎車嫌熱,把褲子挽到大腿,水兵褲是很肥大的。」

  「車也沒有任何磨指痕跡,更不用說那一箱散裝的針劑,在你摔車時竟一瓶未破,豈非咄咄怪事?還有用李晉元當時說的話來回擊你吧:「你的意思是說車定住了而你飛了出去——你騎的又不是一匹馬。」

  「你讓我覺得你就是那號帽檐壓得低低的、拿著個小本到處偷聽別人談話並逐字逐句記錄下來的無恥小人。你竟連我十年前的天涯海角隨便說的話都知道一清二楚,莫不是那會兒你就開始監視我了?真可怕,我總以為自己在不被人注意地生活而結果卻是在被聚光燈照的十分亮堂的舞臺上一舉一動都受到窺探。」「我是微不足道的,你應該對人民雪亮的巨眼有所體會。」

  「這巨眼的結構應該是類似蒼蠅的那種複眼吧?」

  「如果你對你目前的處境有所瞭解,你就不一抱有幻想,希圖瞞天過海;現在你正是一隻被置於顯微鏡下的蒼蠅,你那只爪子上沾著的穢物都瞞不過去。」

  「你說過,我幹過什麼你比我還清楚。看來是這樣了,我需要你的提醒。」「你承認你和周瑤曾有還一段非比尋常的關係嗎?」

  「不記得了。」我乾脆地說,「我一生和很多人有過這樣那樣的關係;親屬關係;利害關係;金錢關係;肉體關係。我認為這都是非同尋常的關係!」

  「掃帚不到,灰塵是不會自己跑掉的;不見棺材不掉淚。看來你也是個不識時務的。」

  「你不能說那個去找周瑤的水兵就一定是我。」我指了指窗外海灘上不個呆呆看海的穿牛仔褲的小夥子。「按你那種漫天撒網的本事,我相信你把髒栽到他頭上也不是什麼難事。他是不是周瑤的一個舅舅也未可知。」

  「你要以為十年的工夫人們會有多大變化,那你就錯了。也許你在十年裡由一個正直的軍人變成了無賴,而對多數人來說十年只不過是三千多個一模一樣的日子。趙競還在海療,只是略微胖了一點。」「就算退一萬步說,我就是十年前那個和周瑤一起在一塊礁石上站過的那個人,那也不員以說明我到就怎麼樣了。我和站過一起的人多了,我甚至天天在公共汽車裡和老的少的香的臭的女人擠在一起——誰也不認識誰。」

  「李晉元當年可算你的一個摯友吧?」

  「我們是同一個中學畢業的,當兵又在同一條艦上。」

  「他是不是和你很熟,熟到剁下你一個腳趾頭仍到一大堆腳趾頭裡拌一拌,他上去一撥拉,撥拉出來的那個腳趾頭准是你的程度?」「差不多。」「你要說你幹了什麼那准是你沒跑了吧?」

  「哥們兒嘛,當然沒錯。」

  「你打什麼時候開始,上街時成心甩哥們兒?」

  「我甩過哥們兒嗎?沒有吧?」

  「那還能瞞過哥們嗎——你憋什麼壞?那次在艦隊俱樂部看電影,你的確對們兒不太仗義。」

  「哥們兒,外出啊!」正在碼頭上和一幫弟兄們練舉重的李晉元看見我下了舷梯,放下杠鈴迎上來。」「呵,褲線倍兒直,皮鞋倍兒亮,您這是要上大街展銷呀。」

  「展嘛銷,看電影。」「有我要嗎?」「沒有。」「我搜搜……媽的,多出來的這張票誰的?歸我了,跟哥們兒玩這套。」「你去幹嗎?那片子特沒勁。我還要上街買點東西。」

  「我就愛和你上街,不買東西還看曼兒呢。」

  「那你快換裝,交通艇快開了。」

  「換什麼裝,就這身了。」

  「不行。你沒聽說,司令紮著板帶堵著碼頭路口糾察軍容風紀呢。」李亞元穿戴整齊和我一起乘交通艇擺渡過港口,在對面碼頭上了岸。通往市內的馬路上到處都走著軍裝耀眼的海軍官兵,大街小巷擠滿逛商店,下飯館的水兵。艦隊俱樂部裡更是人群熙攘,全是休假的軍人。有的在禮堂裡聊天說笑,等著看電影。我們和遇見的熟人打著招呼,上了樓座,找到座位坐下。不一會兒,一個女兵拿票走上來,對了對座位號,在我旁邊坐下。李晉元鬼頭鬼腦覷視人家,俯著我耳朵嘀嘀咕咕地說:「這女的我見過,『五一』那天到咱們碼頭那三個女兵裡就有她沒錯,黃頭髮,臉睛半是眼睛。」

  「見過就見過唄。」我無動於衷地望著樓下或走動或蹺腿坐著大笑的人們說,「見過就當再見一次。」

  「跟她說說話,問她是哪兒的,認識認識。」

  「你是不是想讓軍務部的糾察抓去?」

  「你不敢,」我說,「咱倆換換位子。」

  「不換,別鬧!」這時,燈暗了,放映孔裡射出一束光投在銀幕上,銀幕出現縱馬疾聘的畫面,音箱也發出雄壯的音樂夾雜著馬蹄的「得得」聲。畫面隨著劇情在變換,忽而大臉充斥銀幕,忽而幾百衣衫襤褸的人起舞弄棒。這是描寫國內革命戰爭的片子,劇情一直貫穿戰鬥場面。禮堂裡嘈雜人聲靜下來,槍炮聲,吼叫聲回蕩在黑暗的空間。」

  李晉元乜跟看看我,我和那個女兵象我們這排其他人一樣伸著脖子全神貫注盯著銀幕;銀幕的光打在我們臉上,我們象戴著塑料面具一樣毫無表情……

  ——他們太正襟危坐了,姿勢僵硬的簡直連氣都不喘。當一個人一本正經到不自然的地步,當他顯得是那麼淡漠、忘我時,他一定是在私下幹著和他表面告訴你的截然相反的勾當——他緊緊攥著那個女兵的手,手指交捭。「沒電影怎麼樣?」「沒勁。」「是沒勁,沒勁透了,可你著得那麼專心致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走。」李晉元笑著對我說。

  電影演員,禮堂燈亮了,我們紛紛從座椅站起來,伸著懶腰,掏煙叨在嘴諢裡,人群正從各個出口往外湧,摩肩接踵。李晉元看看低頭走在我們前面的女兵,一手舉煙,一手捅捅我:「就這麼完?」「什麼?」我仰臉看著他。」

  「還什麼呢,你都美出鼻涕泡兒。」

  「你說什麼我一點聽不懂。」我加快腳步向前擠去。

  在禮堂前廳,李晉元的一個熟人把他截住說話。「在門口等我!」我一把抓住我鄭重地吩咐過後才去和他的熟人說話。

  我出了俱樂部便迅速鑽進馬路斜對過一家郵局,站在窗後看著俱樂部米口。李晉元和他的熟人聊著出來,在門口握手告別,東張西望找我。他在俱樂部門口呆了半天,不停地看表,最後帶著憤恨的神情怏怏走上回碼頭的路。

  我出了郵局順著另一條僻靜的街走,拐過一個街口來到公共汽車總站,站到在禮堂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兵身後。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遮住我們,車開走後,站台上空空蕩蕩。

  「那天晚些時候,一個諧同丈夫,女兒出遊的海療醫生在位於那路公共汽車沿線的一個公園的角落,看到周瑤和一個男兵坐在長椅上眉飛色舞地說笑——不必再糾纏這些細枝未節了吧?事實很清楚,你和周瑤在那年夏天都和一個年輕的異性建立了未經許可的關係;從種種跡象看,你們各自身邊那個藏頭遮尾的異性就是你們互為對方。」

  「你前半句是有事實依據的,而後半句則是出於一種武斷的臆測。即使漳闥存在這樣一種關係,除了為軍隊的紀律所忌諱——相到如今,我想軍隊不會再追究——也是很正常的,應該受到尊重的。」「當然,如果事態就這麼沒有波折地發展下去,今天我就該況賀你了,也不會來找你麻煩。可惜,好景不長——你幹嗎那麼緊張,臉色蒼白?你從來沒有那麼丟過臉,在眾目睽睽之下低三下四地乞求而且毫無作用,那是你的初戀對嗎?我相信你那時是很純潔的,只有最純潔的一往情深才能使人那麼不顧一切的去哭泣、去懇求、去要求解釋,完全不顧場合,甚至不惜成為全城市民的笑柄。是的,那場海濱露天茶座爭吵足以讓全城人飯後茶議論了一個星期,當有上千人目睹了那個漂亮的女兵是如何冷酷無情地甩掉她的男友,一個激動得不能自製的水兵。」男兵不把抓住起座欲拂袖而去的女兵手腕子,聲音低沉地說:「你不能就這麼走!」

  那是全城最繁華的海濱大道,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車如流,人如潮。海迎風搖曳的樹下擺著露天茶座,仨仨倆倆的衣裙鮮麗的男女坐在那工閒聊喝冷飲,海風吹拂他們的頭髮,帶來爽人的涼意。正是傍晚,太陽已落,天色尚明,海象一大匹細膩的絲綢沉重地擺伏著,堆起一道道波紋。大道上無論是行逃的還是閑坐的人都很安適,街口有向個小夥子在彈吉它,自得其樂。露天茶座上,男兵霍地站起,追上沿著林蔭道走去的女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個車軋身臉貼到自己胸前,盯著她的眼睛說:「你不能就這麼走!」「放開我!女兵用力掰他的手,激憤地說,「你想幹什麼?」

  「說清楚,為什麼?」「你放不放開我?」女兵尖叫,她已用指甲深掐進了男兵緊攥的手指,男兵臉變了色,但手仍毫不放鬆。

  茶座上坐著的一些人扭過頭來注視他們,一些行人也停住腳步。「你放不放?」「不放。」男兵蒼白著臉說,「你不說清楚我就不放。」

  「臭流氓!」這時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聽到女這聲罵便哄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海軍軍官走進入圈,嚴肅地對男兵命令道:

  「你把手放開!」男兵聽到軍官的命令,仍一動不動,執拗地攥著女兵的手。只是臉色更蒼白了。「我命令你把手馬上放開!」軍官在吼。

  「你說,為什麼?我有什麼不好,我都可以改。」

  圍觀的人群聽到男兵這句話一片驚歎,隨即暴發一陣更大聲的哄笑。女兵的眼淚流了出來:「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軍官暴跳如雷地去拽男兵的手,猛力推他的前胸,男兵被推得一個趔趄,順勢帶的女兵也踉蹌了下,但他牛手仍緊緊攥著女兵的手腕。「你說,我有什麼好,我改。」男兵的眼睛象只將要被浪濤卷起的綿羊的眼睛。「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女兵的眼睛就象一個殘忍的皇后的眼睛。軍官高聲叫來了個正走過這裡的海軍糾察,同時幾乎是猛擊了一下男兵的胸部,男兵的手鬆開了,女兵迅即分開人群走掉了。軍官對兩個糾察說:

  「把這個流氓帶到艦隊軍務部,問清他的單位。太不象話了,簡直是當眾耍流氓。」

  男兵激動地看著軍官的臉,軍官瞪著眼沖他吼。

  「你瞪什麼眼?給我走,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號兵。我當了這麼多年軍人,還沒見過你這樣撒野的兵,把海軍的臉都丟光了。」兩個糾察站到男兵身後,其中一個小聲對男兵說:「走吧,別叫老百姓看熱鬧。」軍官氣衝衝地邊罵邊在前邊開路,兩個糾察夾著男兵跟在後面,四周是興沖沖簇擁尾隨著他們的人群。從商店出來的人和正準備進電影院的人都紛紛加入這個浩浩蕩蕩的行列,互相打聽著事情的原委。天黑下來,路燈亮了,燈光透過叢叢樹葉灑下來,照在一張張興奮的人臉上斑駁陸離。男兵在人群中央走過一條條燈火通明的街,所有迎面而來的人的視線都落到他臉上,黑鴉鴉的人群中嘁嘁喳喳反復低語著一個詞:「流氓,流氓……」

  「如果我說你那時心中充滿因恥辱燃起的仇恨怒火一點也不過分吧?」單立人目光叵測地望著我。「哪個受到這種待遇的人能不感到憤恨?」「我不記得了,就算發生過這樣的事我也不記得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了。」「得啦,別裝作很遲鈍的樣子,誰碰到這種事也不能象家常便飯似的安之若素,三、五天就撂到腦後忘得一乾二淨。」

  「我的確不記得這事是發生在我身上。那個城市有那麼多海軍人員,涉及到海軍的風流韻事和桃色的新聞幾乎天天都有。」「這種狡辯很沒意思,你們艦當時的一百多名艦員都可以證明,你曾被艦隊保衛部門拘留了一夜,第二天由艦副政委親自帶回。」「我的意思是說這種事很多,並不稀奇,沒人——即便是當事人也不感到很嚴重,產生所謂一切『毀了』的念頭。」

  「的確,正如當過海軍的人都愛自重的一樣:『水兵都有股浪漫勁兒』。海軍對這種事的處理並不是很嚴,但這股『浪漫勁兒』上來卻是危險的。你們艦隊不是出過一件轟動一時的情殺案,一個失戀的海軍軍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槍打死了負心的未婚妻。當時你正在艦隊醫訓隊受訓,那個可憐的軍官死了女友後又沖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屍體送進了你醫訓隊解部房的存屍池,作為解部標本泡了起來。也許你正是在他身上認清了肱二頭肌的形狀和位置。當時整個部隊都很同情這位不幸的軍官譴城市姑娘的薄情。」

  「那種事情是絕無僅有的,當時也有很多人說那個軍官太傻。」「也許你就是說他『傻』的那些人中的一個吧?你們並不認為他事幹得愚蠢,只是惋惜他把自己搭了進來。豁出別人很容易,要把自己也豁出來大部分人就要躊躇了。實際上,當時你想把自己豁出來也是辦不到的。你從艦隊保衛部被帶回艦就立刻受到了嚴密的看管,另外作為一個艦艇衛生員要搞到武器彈藥也根本辦不到的,艦艇上的槍支彈藥平時都銷在艙裡,值武裝更佩帶的手槍也是裝樣子的,根本沒有子彈而且大多鏽得拉不開栓。你的長官也一定嚴厲警告過你:『如果女方發生任何意外,你都要負全部責任!』不久,對你的處分下來後,你便被調到艦隊轄區內其它省份的另一支部隊去了,和周瑤遠遠是隔離開了。」

  「你承認我當時的感情是真摯的吧?」

  「儘管你違反了軍紀,但僅就感情而言,我承認你是純真的,否則你不會感到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當然,關於這件事的誰是誰非我不妄加評判,即便一方的感情十分真摯,另一方也有權予以拒絕,也並不因此產生義務。」

  「如果我的感情是純潔的、真摯的,我就不會採取卑鄙的手段去褻瀆它——我自己也不忍。」

  「這種事情可不是總這樣,過分強烈的情感往往導致有害的偏執。那些自恃懷有強烈的純潔、真摯情感的人千百年來在正義、道德、宗教的名義下幹了多少慘無人道的事?要正確估計『茶座風波』對你的影響,首先要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一隻蒼蠅從高高的天花板嗡嗡地俯衝下來,在寬敞的房間上空疾速地飛來飛去。它試圖飛入隊光明媚的花園,沖著潔淨透明的玻璃窗一頭撞去……它徒勞地一次又一次撞著玻璃,最後精疲力盡地伏在上面不動了,它飛不出去就象外面的蒼蠅飛不進來一樣,雖然它們彼此隔著玻璃可以毫無困難地互相洞悉。「你為什麼不喜歡李惡元?」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說雖然表面上和李晉元好得象穿連襠褲,吃喝不分,可其實你在內心深處對聖並無好感,如果算不上討厭話。」「胡說,我們關係一向很好,直到今天還保持著友誼。」

  「與其說這麼些年你們保持了友誼,不如說你一直在衍他,他的熱情有時令你很為難很抹不開。要是讓你選擇,你大概跟他毫無關係。」「我從來沒說過我不喜歡李晉元。」

  「可你對你的另一個朋友齊本森表達過類似的意思,當時他正為件小事在生子晉元的氣。」

  一隻足球蹦過草地,滾到我腳下,停住球,接著飛起一腳把球踢去。球在藍色的天空劃出一道大大的弧線,落在雜草叢生的堤內空地上,穿海魂衫的弟兄們急急忙跑起來追逐那只球。海鷗在遠處堤外的海面上飛翔。滿頭大汗的齊本森喊著我名字邊脫濕透的海魂衫邊向我走來。他叫在場邊看球的一個他們艦的兵上去替他踢會兒,自個爬上土坡坐在我身邊,用揉成一團的海魂衫扇著風對我說:

  「我正找你,有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我掏出煙任他抽去一支,用我正吸的煙給他對上火。「你們艦那個李晉元怎麼那操行?」他邊大口吮煙邊說,一縷縷青煙從他一張一合的大嘴和翕動的鼻孔中冒出。

  「他怎麼啦?」我磕掉長長的煙玉,看著空地上奔跑的人,球問。「丫他媽的老跟我借錢,借了他不還,我他媽又不是財主,淨把錢借他自個連煙都抽不上了。昨天在碼頭見著他問了他一句,丫就跟我急了嘿,說:『不就那幾個破錢,你他媽老跟我要什麼要?』倒好象我欠了他的錢,真不仗義,我真想抽丫的。」「他就那樣,也老管我借錢。」

  「不是。有這麼辦事的嗎?沒錢你倒說幾句好話呀,比我還橫。他既然這樣我了不管那套了,這月發津貼他再不還我錢我就真抽丫的。」「到時候我嘴他說說。」

  「你說我要抽丫的對不對?丫也忒不象話了,我說咱平時都不錯,你要缺錢哥們兒借你,不還也沒什麼,我都說什麼他倒長脾氣。說實話我真是看你面子跟他掰不合適,要沒你在中間,我跟他不客氣了。」

  「以後你別借他錢就完了。」「還不是全看你面子,我跟他有什麼呀,不是一塊當兵誰認識他呀。我說你怎麼跟這種人那麼好?這人忒沒勁。

  「我跟他也就是那麼回事。你講了,一起在外當兵,又是老同學,關係自然而然顯得密切;其實有時我也挺煩他的,又能怎麼樣呢?得過且過,能混下去就一塊混唄。」

  「反正你跟他說說吧。」球場上齊本森一方輸了球,他們艦的人都喊他下場,他跳起來身來踩了煙對我說:「叫他別覺得誰都象該他似的。」「你呀,該對他怎麼樣就怎麼樣,別管我。」我也站起來說,「我跟他沒什麼關係。」

  「這能說明什麼?」我對單立人說,「我對誰都這樣,我對李晉元說齊本森也是這種口氣,他們說我也象不了有時同樣口吻,做人嘛。」「你不要用處世圓滑來作幌子,你對齊本森說的那些話正是你對李晉元的真實看法,因為你不但是那麼說的也是那麼幹的。」「我幹什麼了?」「李晉元的入黨問題為什麼一直解決不了?按一般情況,部隊發展黨員總是優先考慮炊事員,炊事工作之所以對一般戰士有吸引力也是因為幹這項工作入黨快。」

  「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不該找我尋求,我既不是黨員也不是支委,對部隊中黨的發展工作沒有任何言權,其得失也沒我任何責任。」「你真的毫無責任嗎?李晉元一次次在支部討論會上被卡下來,就因為總是有人提到他過去的一個污點,他中學曾因鬥毆受到過公安局的行政拘留處分。這件事在他檔案上並無記載,好心的中學老師在其學生畢業時都盡可能地抽掉那些對對學生將來在社會上立足有影響地不足以說明對本質的處分。只有你,在你們全艦是唯一瞭解李晉元過去的人。我不能認為你是無意中說漏的嘴,因為這件事始為人知恰好是在支部第一次討論李晉元入黨問題的關鍵時刻。就算你不認為那是件很嚴重的事更多的時候還覺得有個有趣的聊天材料,你也應該明知在那時刻談論這件事會對李晉元選成什麼損害,我們黨的一些基層幹部對一個新黨員的個人歷史是否潔白無瑕記有的近乎病態的偏執標準是人所其知的。」

  「你這麼說似乎我跟李晉元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你既然處處表現得象個天眼通,你就應該知道儘管我中意的人不是象李晉元那樣的人,但我們幾十年來一直和睦相,沒有發生過足以引起深深嫌惡的涉及到重大利害關係的衝突。我可能並不象他喜歡我那樣喜歡他,但我也犯不上象對仇人一樣地去玩他,即便他有所得我也未必有所失。」

  「你是個對別人的成功完全持心平氣和或贊許態度的人麼?你敢說你不是個自視頗高並且也希望別人這麼看的憤世嫉俗者?要是一個人對你說你其實並沒有你自己認為的那麼非凡,其實只是千千萬萬委瑣的小人物的其中之一,你難道不會懷恨在心?特別是這話出是你一向引為知己的老朋友之口,你肯定惱羞成怒並永遠不會原諒對你說這話的人因為話出自他口更有份量,真理的成份更大。應該說李晉元對你說這種話很造次、很唐突,他不明白就是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互相交換看法時也應該把握分寸,把界限保持在對方自尊心能夠容忍的程度內。當然這也不能全怪他,他的確是無意的喝了一些酒,酒酣耳熱的酒桌上氣氛又很熱烈,朋友們都顯得非常誠懇,互訴衷腸,誰要是不說點心裡話就有些不夠意思了,當時你們是互相摟著脖子交談的吧?」

  杯盤狼藉,酒瓶林立。

  一群穿著嶄新、沒佩領章帽徽的陸海軍制服的年輕人兩眼發直、滿臉通紅地圍坐在一個淩亂的房間內圓餐桌旁。大多數酒瓶已經喝空了,但他們每人面前的杯仍滿斟著酒。他們一邊一齊用筷子有節奏地敲著碟子行著酒令,一邊互相大聲發著宏論,爭著打斷對方。所有人的舌頭都好象短了一截,說話顛三倒四。「北京的火車就要開。」令家說。

  「往哪工開?」眾人問。

  「石河子開。」「石河子的火車就要開。」一個要去新疆石河子股役的陸軍新兵接過令,昏昏地說。

  「往哪兒開?」「屋裡開。」「違令違令,罰酒。」眾人七手八腳灌了那個要去石河子服役的傢伙一杯。那個傢伙打著嗝兒、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說:

  「海口開。」「海口的火車往哪兒開?」眾人又一齊盯住一個要去海南島服役的海軍新兵。「天上開。」那個傢伙也喝得差不多了,暈頭轉向地說,也被大夥罰了一杯。「喂,你,」被罰的傢伙滿嘴白沫地指著一個也穿著新海軍制服、端坐在那裡盯著自己酒杯出神的小夥子說,「你怎麼那麼油,老罰不著你?你不是頂崇拜那個喂鯊魚喂出事蹟來的鄧世昌,那丫的可是海量,要不怎麼那麼高興往海裡沉。」

  「誰說我崇拜他?我壓根兒對他沒那意思。」

  「那你崇拜誰?」一個穿陸軍制服、臉嫩得象嬰兒屁股的小夥子懵懵懂懂地問,「你總得崇拜個誰,也不能讓人家白立那麼國英雄好漢。」「就是,那英雄也不得其所呀。」另一個不顧令,始終不停喝著酒的小夥子傻笑著說,「名人們豈不也白忙碌了一生?」

  「我誰也不崇拜。」被問的小夥子翻著白眼生「崇拜那傻×幹嗎?在我看來那個人全是傻×,崇的和被崇的。」

  「就你不傻!」一個坐在桌子另一邊拼命往嘴裡挾菜也穿著海軍制服的小夥子說,「其實你最傻,傻得逼人!」

  他撂下筷子,端著酒杯坐到這個小夥子身邊伸出胳膊摟著他脖子,直接對他臉上噴著酒氣說:

  「哥們兒,我不說真對不起你,你壞事就壞在從來沒人老實告訴你:你是個什麼東西。別看你一天到晚埋頭苦幹,讀這個學那個,弄出一副胸懷大志的矜持樣子,其實你最終也不會有什麼出息。你智力,體力都屬中下,也從來沒見你有個好運氣;咱們這夥人誰都能幹出點名堂,獨你板上釘釘一事無成。你好想想,認真地想想,你自己說,你說穿了是不是個傻帽——還是最普通的那種傻帽——你就踏踏實實當個傻帽得了,那樣你還可少沾上點本來屬￿聰明人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苦惱。」眾人大笑,拼命地敲擊碗碟。

  「真的,我一點不是喝醉了酒胡說,我很清醒,真是發自肺腑跟你說這番話。你一輩子都不會實現你的任何抱負,不管是事還是愛情,你想得到的永遠得不到,因為你不具備那能力,你也就是湊和活一輩子。」

  「高碑店的火車就要開。」一個穿陸軍制服的小夥子敲著碗大聲說。「往哪兒開?」眾人齊聲喝問。

  「傻×開。」大家看著我齊聲笑,我也笑,笑聲突出地刺耳。我把李晉元的胳膊從我脖上拿開。

  「他是傻×那你呢?」一個人問李晉元,「你將來能混出個什麼頭角?」「我?要是不退伍也就混個海軍司令吧,將來你們在座諸位的兒子要當兵可以來找我。」

  「狠——!」「如果你仍然不承認這件事實際上是多麼深地刺傷了你,那就讓我再做一個小小的注腳,證明你從來沒忘過這件事。前年八月份的一個炎熱的中午,你到過『麗宮』冷飲廳吧?」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單立人,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你是去見一個叫田圓的姑娘,她是你新交的女友。三天前,你們曾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可以說起因是由於她的任性。她很不理智地就你的人品發了通帶侮辱性的見解,使你當場翻臉,拂袖而去——你顯然不打算再容忍這一套。田圓很快就後悔了。她並不想中斷和你的來往,那天約你去『麗宮』就是為了向你道歉,誠心誠意地想挽回你們的關係。你原諒了她,你也怎樣珍視存在於你們倆之間的關係,但同時,你還說了一句話。」

  「麗宮」冷飲廳一片嗡嗡的低聲說話聲。

  吊扇在旋轉。我和田圓隔桌相坐,每人面前放著一杯帶麥管的粉紅色冰激淩楊梅水。她怯怯地望著我,忐忑不安的期待著我的反應。「我早就不生氣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她笑了,快活雖釋重負地笑了。伸過手輕輕觸我放在桌上的手掌,象撫一隻易受傷害的雞雛。

  「我不該惹你傷心,我下回再也不那樣了。」

  「再也別那樣了,我什麼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別人的蔑視——我最恨那些蔑視我的人!」

  我哆嗦著,拿煙的手情不自禁地抖著。

  「你怎麼知道?田圓決不會對你講,當時你在那兒?」

  我從座位上擰過身子往後面。身後的桌上是一對帶孩子的年青婦女,正在一匙匙喂張著嘴仰著脖子拿玩具站在地上的兒子吃酸奶,象喂一隻小鴨子;右邊是三個喝著冰水低聲交談的女學生;左邊是兩個默不作聲坐著抽煙的長髮小夥子;其他桌上散坐著一對對情侶聚精會神地低語;倚著冰櫃站著的女服務員一臉疲倦,厭煩的神態。

  吊扇在天花板下飛快地旋轉。

  「重要的不是我怎麼知道的,而是你是否說過這句話。」

  「我那句話不是針對哪個人說的。」

  「你是指一切曾用這種或那種方式對你表示過蔑視的人。」單立人尖銳地說,「這些人你一個也沒忘記。李晉元算什麼,對他略施報復既不過癮也談不上什麼快隱。真正淩辱過你的那個人還逍遙自在地活著,這個仇不報,怎麼能消你心頭之恨?」我感到悶。這個房間是這麼高大,不管門窗關得多嚴,仍有氣流在暗暗穿行、回旋,我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為什麼迄今一直不結婚?」

  「沒房子。」「我們國家有多少人是先有了房子再結婚的?這是理由而是一個託辭。」「我不結結婚……」「你很愛田圓是麼?她也很愛你。對她你沒什麼可挑剔的,無論用何種眼光看,她都是個品貌出眾的姑娘。就我個人的看法,她毫不比周瑤遜色,甚至在不少地方還略勝一籌。這樣的好姑娘是每個小夥子夢寐以求的,要說她有什麼令你不中意不配做你的妻子那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要說因為沒房子什麼的就不能和她結婚那也是說不過去的,這樣的好姑娘就是一切,誰得到了她也就不會再希求別的什麼東西了。」「我不想結。」「對,這正是你不結婚的原因,你不想!是什麼妨礙了你和田圓的結合?」「你明白不了。」「恰恰相反,我很清楚。還是讓我們舉兩個例子來揭示橫亙在你們中間、使你們不能結合的那個臭氣熏人的陰溝吧。」

  「你嘗嘗我燒的菜。」當同事們圍坐在食堂的方桌旁,各自掀開在籠屜上蒸得熱氣騰騰的自家的飯盒時,他好心好意,不無驕傲地把自己的肉燒雞蛋土豆推到一個漂亮的女同事面前。

  「你也會燒菜?」那個女同事嘴含著匙子,看看滿飯盒油汪汪、棗紅色的肉塊雞蛋紅色的肉塊雞蛋土豆吃吃笑著說。

  「男人燒的菜有時比女人燒的不知香多少,雖然燒菜往往被視為女人拿手,但大師傅十有八九是男的。」

  「那我就嘗嘗咱們大師傅的。」女同事用匙子在飯盒裡撥拉來撥去揀了塊肉放進嘴裡,只咬了一隻便吐了回去——吐進飯盒,伸出舌頭啐著嚷:

  「真難吃,你放了多少糖,甜得都膩了,這又不是蜜餞。你只配當個飼養員。」他變了臉,把匙子噹啷一聲扔在桌上,盯著那個女同事。

  另一個女同事看了看他的臉色,伸過匙子:「我嘗嘗,我就愛吃甜的,沒准正對我口味。」

  「你別吃。」他粗暴地推開這個女同事的匙子,扣上飯盒蓋。「怎麼啦?」「沒怎麼,她把菜弄髒了,我不能再給你吃,這菜只能倒。」

  「這有什麼,我覺得沒關係。」

  「我覺得有關係,這菜裡有她的口水。」

  「那你吃我的菜。」「我也不能吃你的菜,我不能白吃別人的菜。」

  「何必這麼死心眼!」「我就這樣。」他仍用眼睛盯著那個吐掉他的菜的女同事。

  「別生氣。」那個造次的女同事臉通紅。「我沒說你的菜不好,只是我不太愛吃。」「滾,滾你媽的。」「真媽可氣!」他把手裡的書往桌上摔,站起來在辦公室走了兩圈兒,回過頭對尋聲抬頭望著他的同事指著桌上的書說,「我簡直看不下去了,再看非把我氣死。」

  「書裡寫的什麼,把你氣成這樣?」

  「你看看你看看。」他快步走過去拿起書,伸到同事眼前胡亂翻著。「這麼多罪行累累的戰犯,全給放回國了。本來槍斃十次也不多的,徒刑都沒服滿就赦了。」

  「這有什麼?」同事翻著書挑著看。「我覺得無所謂,戰勝者總要寬大點才顯得有風度,一個大國,肚量也要相應大。」

  「可這幫傢伙幹了多少壞事,殺了多少人,當時他們可沒留什麼情。」「過去的都過去了,覆水難收,再多殺一些以也不能使死者複生。冤家易解不易結,還在隨將來的雙邊關係,和為貴。」

  「不把過去做一個了結哪裡談得上將來關係的正常?我堅決不同意這種抹稀泥的作法。善惡不明,該懲不懲,害人的得不到刻骨銘心的教訓,受害的也老覺得誰欠了他什麼。事隔多少年,一有摩擦就提醒人家欠的情,不管與過去有關沒關讓人家抬不起頭,人家也不高興。噢,合著你當時的寬大就是為了留個小辮子老揪著,不如殺了痛快。我殺了你的人,你也殺了我的人,舊債一筆勾銷,咱們現在誰也不欠誰,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你別跟我道歉,我也不原諒你,一報還一報,大家乾淨。」「你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得罪你。」

  「要想天下太平,只能這樣。要是所有侵犯別人的人都無一例外地受到猛烈地毫不留情地報復,他們這樣幹時也就不會肆無思憚了。」「你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了吧?」單立人憂鬱地望著我。「要是有人說你對那些指害過你益和尊嚴的人幹了什麼——

  無論幹了什麼也不會有人驚訝。」

  「你要有證據。」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是狼和我吃了羊是兩回事。」「拿出證據很難麼?」單立人問我,隨即自己搖頭否定。「不,不難。對我們來說,最困難的是認出來誰是徒具人形的狼。要證明狼吃羊是很容易的,至於怎麼吃的羊,那只是技術性的問題。」

  你被送到一個偏僻港口的隸屬工程船大隊的一條挖泥船上後規規矩矩地服完了兵役,就象一個萬念俱灰的人聽天由命地屈從了環境的變化。那兒的人對你印象很好。在他們看來,你只是個羞怯、無害、有些平庸的人,他們中的多數人甚至猜不出你究竟是犯了什麼過失被發放到這個兒苦地方來——這樣的人能有什麼過失?不久,你退役了,從那些熟知你過去、始終警惕地注視著你的軍官們的眼皮底下銷聲匿跡了。你的第一個目的基本達到了。隨著歲月的流逝,接踵而來不斷發生的一件件更聳人聽聞的事的擴散,被人們遺忘了。沒人再談論你,那些親自處理過你的事的人記憶中將你湮滅、塵封了;人們需要經過提醒,才恍惚記得很久以前在海濱大道一個男兵和一個女兵之間發生過什麼糾紛。

  你回到自己的家鄉,在有幾百萬人生活象個大峰巢似的城市中找了個辦公室的清閒工作,象其他小職員一樣忙忙碌碌,飽食終日,完全不引人注目地生活著。你開始談戀愛,象所有百無聊賴、無所用心地城市居民一樣挑挑揀揀,在一筐同品級的西紅柿中揀出一些看上去似乎比別的西紅柿要飽滿、新鮮、完好無損的放在秤盤上稱。你是這樣的平淡無奇,以至不管你說了些什麼,流露出些什麼危險的想法誰也不會往心裡去,只是一笑置之。你就象生活濁流上一層厚厚的油垢中的一滴,誰也不會把你同這濁流中的哪怕是微波細瀾聯繫在作你甚至能和辦公室裡那些和你一樣閑得難受的同事討論怎麼才能不留痕跡地殺人絲毫不會引起懷疑。

  「刀刺斧砍肯定是不行,血濺得四處都是,兇器也難以處理,很難不留線索。從樓上往下推也不行,在咱們這種人口密集的城市,要是在自己家你簡直沒機會和你想幹掉的那一起呆在一個空房子裡。況且你要把對方騙上樓,你還得和她接觸,產生信任,接觸就難免不被人看見,你作出的種種和她素無瓜葛的假像就前功盡棄。投毒也不行,不是特務或搞售的人幾乎沒有可能弄到無色無味、毒效很強的藥。安眼藥嘛,象咱們國家的其它商品一樣,總有個質量下降和假冒真貨的問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灌下一百多片,睡一覺又醒了。其實這些招都有一個不可救藥的致命缺陷,很容易就讓人看出是他殺。如果被看出是他殺,不管警察多笨,總有落網的可能,你不能把僥倖心理寄託在警察無能上。要想完全無恙,最好的辦法就是使人認為這人是自殺,起碼也是事故。讓人相信死者是自殺很困難。自殺的人總愛留份嘮嘮叨叨的遺書。象咱們這樣的業餘殺人犯根本沒技術把死者的筆跡模仿得維妙維肖,漏洞會大的把自己一下就暴露了。事故死亡嘛,見的是車禍和淹死。克格勃好象挺愛用前者——起碼電影上挺愛這麼表現。但那是在外國,資本主義社會。咱們這種社會主義國家想偷輛汽車,再在大街有目的地撞死一口子逃之夭夭,光技術問題就有一大堆:先得花一千多塊錢學會開車;再得有運氣偷一輛車——咱們畢竟不趁多少車;岩後還得會開著飛車鑽胡同——這本事一般的老外都不具備——想想頭就疼了,還不如開車胡撞一氣省事。乘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淹死。自個淹死和被別人拖下水淹死如果當場沒人目睹的確是沒有什麼區別。游泳淹死又是那麼稀鬆平常,每年全團都得死一個團,沒人會感到奇怪。這也不需要什麼技術準備和借助工具,只消你有一身好水性好肺活量,憋足氣一個猛子紮下去,潛至目標身下緊緊攥住她的雙腳一沉……幾分鐘就齊了。在水中她有勁也使不上,再掙扎也不會給自己留下什麼搏鬥的傷痕。」你正好有身好水性採取什麼方式行動這個問題也就很快不成為問題。當你認定十年韜晦已足以使人們忘卻你和你下決心幹掉的那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你便開始行動了。

  「你是誰呀?我怎麼一點也認不出來了?」老態龍鍾的唐執玉眯著眼睛看背光站在房門口的這個年輕男人。這個高大健壯,堵在門口,幾乎完全遮住了光線,看上去只是一個輪廓模糊的黑影。他低聲說了他是誰。「啊,」唐執玉佈滿老年斑的分露出多皺的笑容。「是你。你怎麼隔了多年才來看我——當年你為什麼就突然不來了?你二爺爺去世了,這兒也沒有當年那麼熱鬧了,沒人來,只剩下我一個孤老太太了,難為你還想著我。」

  他環顧四周,人去屋空,似乎就在一瞬間,當年那些在這間房子裡走動、談笑的男男女非便遠遁了,而那些來不及隨著人去四散的說笑聲、器皿磕碰聲卻依然附著、凝結在房間的四壁。一有觸動便鏘然迴響、汩汩流動。

  「和你常來那時比,這兒的變化多大呵!」老太太頗動感情地說,「那時你們還是孩子,我們正值盛年。現在你們長大了,我們也要行將就木了。你還好麼?出海還暈船麼?」

  「不,我已經退役很多年了。」

  「看,我真是老糊塗了,老忘了這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您這些年倒沒什麼變化。」

  「我們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你們這些年怕是早大變特變了。當兵已經不時興了吧?那時你們真是爭先恐後地去當兵。」

  「我們那會兒當兵的人現在恐怕都脫了軍裝,真不知我認識的人裡還有沒有仍然當著兵的。」

  「怕是沒有了。小周瑤也好幾年前就退了伍。她,你還記得吧?」「想不起來了,那時在您這兒遇到的人太多。」

  「怎麼會想不起來?她是孫艾那邊的親戚,挺秀氣的一個女孩子,也是海軍。當時我家進進出出的軍人不少,可海軍就你們兩個。我記得那時我經常讓你送她。」

  「印象不深了,那是哪一年呀?她結婚到這裡旅行,還到家裡來過,送過糖。她好像嫁了個做生意的,又黑又瘦,歲數也很大。我非常不喜歡那個男的,一身坤滑習氣,老是叨著煙捲,牙和手指都熏得焦黃。我記得他的煙都是那很嗆人的外煙。」「她幹嗎要嫁一個這樣的人?」

  「天知道。也許那男的有錢吧,現在的年輕人不是都在搞錢。噢,你結婚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很快就結。」

  輪船起錨南行,一路乘風破浪。海水浩蕩,大陸綿長。日出日落,一個城市在天水盡頭隱沒,一個城市在海天之際出現。——這個以度假勝地聞名的島嶼和一水相隔的樓廈林立的海濱城市就象一對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輕母子。

  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樹;每條街都是狹窄、彎曲、起伏不定,沒有車輛,所有人都在步行;街兩旁一家家凹進去、完全洞開的商店很冷清,每個櫃檯後面都站著一個苗條白皙、毫不動人的姑娘,像是一個平庸的母親的眾多女兒。

  道旁出現黯淡、堅固、石刻飾紋繁的中已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葉窗和鑄鐵大門都是緊閉的,庭院荒蕪,暗綠色的爬藤植物覆蓋了整幢房子。我邊走邊看著扇大門上的門牌號。我停在了街角一個紅磚小樓的院門口,院裡花草茂盛,露臺寂寥地擺著一把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高背籐椅,一樓開著的百葉窗裡窗簾飄拂。我轉身走進街對面一個占了半條街的林密院深的舊宅邸。客房是二樓一個有龕閣般的壁爐的大廳,雙人床孤零零地擺在地中間很窄小。透過有鐵柵欄的寬大窗戶可以看到樹叢間的一段海灘,白浪時而在視界舒卷;也可以看到左邊院牆外街對過的那幢紅磚小樓的院內和一樓窗簾飄拂的房間的室內一角——紅木條案上的一架電話機。

  你撥了你從唐執玉那兒要來的電話號碼,一手攥著聽筒眼睛盯著街對面的那個房間裡的電話。風雨吹打著窗外一株榕樹的千枝萬葉;濤聲灌耳,猶如喧囂洶湧的海水漲至窗下。黑色的電話機毫無知覺似的蜷伏在條案上,你簡直想替它去大聲吼叫。終於,一個碎花睡衣裹著身軀出現在窗簾飄佛的縫隙間,黑色的聽筒被一隻白皙的手拎起。

  你的喊叫在宅邸裡此伏彼起地回蕩,像是無數個男人在海濤深處呼救,聞者無不面面相覷。

  從餐廳的帳單看,那天晚上你要的都是雙份。服務員記得和你同桌的人中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雖然就餐的人都是那麼呆、冷漠,默不作聲地吃自己的飯菜,很難看出他們誰和誰有關係,誰和誰素不相識。那天晚餐你只要了霧瓶啤酒,據服務員回憶,有一瓶還原封未動,你就是個孩子也不會喝得酩酊大醉。當走在山道時你是清醒的,步態踉蹌是因為道路坎坷,語無倫次是因為林濤怒吼使你的聲竟斷斷續續。停了風未住,當你和你的同行者來到海邊時,浪濤正鋪天蓋地奔騰而來,黑壓壓一望無盡,像是你如約前來的同謀者的嚴陣以待。你在黑暗中攥住了她的手,她一哆嗦。如果說這時她還以為這是動情地觸摸,當你隨即攥住她的另一手時她便明白了這一攥的不祥含意。海在騷動,浪頭虎躍,咆哮震天的濤聲蓋住了她的叫喊。你挾持著她一步步向海裡走去,受到海灣兩端崖壁阻遏而激蕩橫流潮水沖得你們東倒西歪。一道浪波在你們面前驀地立身掀起,隨之倒銀山傾雪牆,淹沒席捲你們而去。

  這時海面可能出現了月亮,如箭如帚的疾風吹散趕跑了翻卷的烏雲,又大又圓的月亮象一個燈籠懸在黑浪滾滾的海面上。一個黑黢黢的人頭出現在度了銀的波中,向岸邊緩緩移來,很快一個輪廓畢現的男人身軀從道道滾動的浪潮中站立起來,跌跌撞撞走上沙灘。他回首眺海,但見海已萎縮遠退,浪呈一線。朦朦昏月下,他的臉頰閃閃發亮。

  落日在海面溶溶佇立,流溢出灼熱,血紅的大量液體,海、島、樹叢、樓宇房舍無不浸透盡染。房間內籠罩著稠密的金橙色的餘輝,家具什物都顯得朦朧綽約。我感到幽大的房間四角有某種無形的東西逸放出來,彌漫相連,緩緩向我聚攏壓迫而來,猶如一支巨大的氣泵無情的灌注著空氣,空間膨脹了,我縮癟了。我來到街上,街上很熱鬧。商店明晃晃地一間挨一間,人群川流。海鮮館門前五亮的燈泡照耀下的玻璃水槽內遊動著魚鱉蟹蝦,鱗片閃閃,晶瑩剔透,輸氧管使水面不時冒出一串串氣泡。摩肩接踵的人們大聲說著鏗鏘的方言,和小販的叫賣聲、油鍋的爆炒聲混雜在一起,形成嘈雜滾動的聲浪。那無形的物質仍從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街巷店堂排放出來,升騰纏結,愈來愈密,愈來愈沉,緊緊地書目著我的身子。

  一家裝璜豪華的旅遊酒店的遊藝廳內,孩子們的歡笑聲和花花綠綠的電視遊戲機發出的模擬激光導彈的「嗖嗖」飛行聲以及擊中目標的不斷爆炸聲響成一片。我在不斷的爆炸聲中走進一排哈哈鏡,忽而瘦長如柳;忽而矮胖如壇;一刻有腿無身;一刻有身無腿;眼突似金魚;嘴咧賽血盆;最後,頭象一個充了氦的氣球,圓大飄蕩起來。

  餐廳裡的晚宴已進行到高潮,張張餐桌菜肴繽紛,酒色絢爛。進餐者杯晃交錯,饕餮失態;一張張胖臉油光鋥亮,喜氣洋洋。黑暗舞廳內,人們正瘋狂地跳著舞,扭動著身軀作出種種怪異誇張的姿態。一束激光不斷射在舞池上方正中不停旋轉的金屬鱗片球上,無數綠斑飛舞在舞廳四壁和天花板上。爵士鼓快速、令人心驚肉跳地敲著震耳欲聾的節奏。音樂沙啞、高亢,刺耳地無律抖動,猶如萬馬亂崞踏地;猶如沸騰的熔岩在水下猛烈燃燒,脫枷解縛,頓刻間便要沖決而出,一瀉千里,在所到之處遍地燃起沖天之火。

  我要吐了眥目迸裂,口齒供露。

  電子合成器豐厚的琴音中發出排山倒海的嘯聲,禽獸嗚咽,潮水漫捲,山嶽崩坍,大地開裂。舞池上空各種開關的燈開始旋轉,四壁形成一個巨大的環形銀幕,交替出現一幅幅緩緩移動的畫面;轉動的星空、奔流的大海、壯麗的山川。

  我象一列全速向前行進、失去制動的重載火車一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脫軌而出,筆直地沖進大海——波濤吞沒了我。

  舞廳亮起一隻一閃一閃光線強烈的宇,整個舞池陷入驟明驟滅的氛圍,舞蹈著的人們的動作被分解成一個個跳躍的造型。四面八方射來的激光集束照在人臉上就象一道閃電蜿蜒爬過,每個人都在可怕地獰笑。

  門鈴響了,周瑤抱著脖項上系著粉紅綢帶的雪白的波斯貓走過廓道打開門。站在臺階上的是本街派出所的民警小丁和一個有著胖嘟嘟臉蛋的老警察,小丁向周瑤介紹他姓單。「我先生不在家。」周瑤一邊禮貌地把兩位警察讓進客廳一邊說。她已經是位保養得很好、體態豐盈的笑婦了,依然栗黃的頭髮又濃又密,在腦後盤了個松松的大髮髻。「他回下邊探親去了,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這次我他不是找他,是想找你瞭解一件事。」

  周瑤的右眉向上挑了一下,冷淡地抱著貓坐下,不置一詞。「今天傍晚有個人到我們派出所投案,說他昨晚在海邊把你殺死了。」說到這兒,小丁禁不住微笑了一下。周瑤仍是面無表情。於是他也不笑了,乾巴巴地說:「恰好晨我們在海邊發現了一具溺斃的女屍。他堅持說那個女屍就是你,正是他把你淹死的,這是他蓄謀已久的事情。他詳盡地講述了你們過去的一些齟齬,可以說,嗯,繪聲繪色的描述了他是怎麼,採取什麼手段把你殺害的。」

  周瑤撫了撫波斯貓長長的毛。小丁頗有點尷尬,這種談話實在是有點荒唐。「當然我們知道那具女屍不是您,也不可能是他殺的,誰也不是,那個女孩子是自殺的,有一份挺工整的遺書,因為失戀。這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島上都轟動了。」

  「我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不去管它。」小丁急急地說,「反正你好好活著呢——我們倒不是捕風捉影、疑心重重,可那小子說得太象了,有鼻子有眼兒,簡直不由人信,也不該有人敢和公安機關開這麼大的玩笑——知道公安機關厲害的人都不敢。所以我們覺得還是慎重點,沒准這是一件我們尚未掌握的案子……」「我不用說什麼了吧?」周瑤看著局促不安的小丁緩緩地說,「事情既然這麼清楚,明擺著。」

  「當然您不必說您沒死了,我們都已看見。」小丁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懊惱地皺皺眉。「問題是這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幹,他發瘋了,自個給自個栽這麼大的贓;太太平平的日子過膩了,想出風頭?可當殺人犯又有什麼好處可撈?就算到了名字能上回佈告,萬人爭睹,臭名昭著,可名聲帶來的一切不方便你也根本來不及享用呀。於是我們反復盤問他,終於發現他既不是幡然悔悟也不是精神失常,實際上他是被一個人逼得走投無路才不得不來投案以求解脫時。這個人在海邊女屍被發現後便以警察的身份審問了他,用種種可以追溯的事實之間存在的邏輯明瞭他不但有動機而且也具備手段殺您,您沒死真是奇跡!噢,對不起,我是說除了您沒死其它一切都是那麼無懈可擊,簡直顯得您沒死是出人意料的。」

  「沒發生的事情並不等於永遠不會發生。」

  「對。」小丁看了眼姓單的老警察,搶著說,「預防犯罪也是我們公安機關的責任。我們想瞭解一下這件事究竟在多大強度上是可信的。畢竟我們只聽到了一面之詞,而那個警察顯然是冒充的,他冒充的不是別人,正是老單同志——也不知他在哪兒耳聞了老單同志的大名。但這也不是說他說的一切都沒有價值,連當事人也懵了麼,信以為真。那小仿子還是個有文化的人呢,必定其中有觸目驚心的事實。」

  「您認識這個人嗎?」單立人實在對小丁的絮絮叨叨不耐煩了,截斷話頭徑直向周瑤發問,他把那個小夥子的姓名告訴了周瑤。「你們過去是否曾在一起當兵?你當過兵?」

  「是的,我當過兵,海軍。」

  就象無法把眼前這個紅潤的笑婦同淹死鬼聯繫起來一樣,單立人也無法把周瑤同兵聯繫起來。她身上簡直一點當過兵的影子都沒有。但她一一承認了她在海軍的履歷和與林時躍的間接屬關係。談到所謂「舊日情人」問題時說:

  「這純卒是一種經過歪曲的臆想。我認識他,但從沒關係密切到暖昧的地步。就算當時我們互相存過這念頭,也從未表現出來,這在當年部隊生活的那種氣氛中是不能想像的。那時我們又年輕又純潔,充滿理想和憧憬,都用最高尚最嚴格標準要求自己,那是一個已經逝去的年代的浪漫。」

  周瑤仍舊冷淡地撫著膝上的貓,聲者顯得倦怠、庸懶、刻板。「那時誰要說『愛』,都會讓人感到是一種褻瀆。」

  「那麼你們是不是常在一起游泳,看電影?」

  「是也不意味著我和他的關係與眾不同。當時我有一大群在艦隊各單位的老鄉和朋友,大家經常一起游泳、看電影,甚至手拉手。都是孑然一身出來當兵,萍水相逢,無芥無蒂,誰也沒想得更多——那時人人都很簡單。」

  「海濱大道樹下茶座、千人圍觀、軍官和糾察隊干涉是怎麼回事?」貓從她膝上驀地跳下,一溜煙跑了。她象被人冷不丁揭了傷口上的痂,渾身繃直了。

  「當我們回憶過去時總是有意無意將其美化。」單立人說,「一個生活平淡乏味的人總是喜歡想像自己過去曾有過熱烈動人的時光。我不否認那時你們是純潔的,但即便是,那時你們也不是真空罐裡的無菌兒。不管你認為自己那時有過和現在相比多麼不同的境界,據我們掌握,起碼他並不是象你說的那麼簡單、天真爛漫。」

  「不管在你們看來他是什麼人,反正我堅信他決不會因為我們在大街上吵嘴便起意殺人。」

  「據說,」單立人溫和地說,「他曾因一件比吵嘴更微不足道的事,一次酒後失言,便對人報復——他巧妙地使李晉元入黨的夢想破滅了。」「你確定一個人是否有意殺人就採取這種道聽途說的工作辦法嗎?」周瑤睜圓眼睛問,「這麼幹那還有誰能說自己是無辜的?我真懷疑那個人並不是冒充的警察,這簡直跡近設網陷害。」「我們認定一個人是否有罪當然不會這麼草率,我們的工作方法也不會盡如那個人所為,難道我們現在不正是在審慎結查這件事的真偽?那個人確實是個冒牌貨,但他網羅的一些事實又是那麼不容置疑,我們不得不慎重對待而不能一笑了之。」「這種幹法使我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人和事。」周瑤悶悶不樂地說,「他們到處找人證實一些孤立、零星、符合他們願望的事實,左掛右連,簡單演繹,以圖得出置人於死地的結論。」

  「你為什麼堅信他不會殺你?」

  周瑤垂直眼睛看著單立人。

  「看,除非你有事實能證明這根鏈子並不是環環相扣,否則我即便不能輕易相信那個傢伙的結論也怎樣不能相信你的說法。我認為那樣一個侮辱是足以使一個狹隘自負的人懷恨在心的。這不難理解。」「那我就告訴你們他為什麼不會懷恨而恰恰相反吧。」周瑤歎口氣。「我不願意說這件事,因為委實無聊。在海浪大道風波之前的一天,我無意中發現我的朋友和一個當地的姑娘有著和我類似的關係。我上街買東西,在一家飯館和他們相遇了,懂嗎?面對面的,雙方都很尷尬。我並不是無端和他衝突的,受虧待的是我不是他;海浜大道的事之所以弄得不可收拾責任也不在我。他沒理由恨我,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特別是那時,這種發現都會被認為是不可饒恕的背叛。」

  「你的意思是說合理的解釋是他不但不該他而應當負疚。」「他不是個厚顏無恥的人。如果論殺,也應該是我殺他。」

  「懂了,就是說你們之間的確存在過那種我們稱之為『愛』的玩意兒。」周瑤俯身抱起又軲輪著亮晶晶的眼睛遛達回來的貓,低頭撫它的毛。」單立人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把眼睛向別處。小丁也低下頭,揪著自己的褲線。「順便再告訴你們一件事。」周瑤低著頭說,「海濱大道事件發生生他調到新部隊就開始到處跟人說我死了因為他的責任,但那個故事和這個不一樣。那個故事裡他是和我一同乘車,車翻了,我們全摔在冬天水庫地冰面上,我滑到冰層薄的地方便破冰沉了下去,他卑鄙地爬著逃生了。這個故事同樣使很多人信以為真,因為我們艦隊的確出過一次類似的翻車事故,死了一個女兵,但那是在我們入伍之前。」

  「不打擾您了。」單立人站起來。」很抱歉麻煩了您半天,我們的確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他對小丁說:「我看你們該採取點措施不要老任著那個失了業積習成癖的專愛臆想的傢伙亂跑亂竄,該送精神病院就送。」

  「送過。」小丁分辯說,「沒兩天人家又把他達了出來,誰也不敢留他。他在精神病院一會裝警察,一會裝罪犯,攪得大夫到病人都不得安寧。」

  「這可真叫人頭疼。」來到門口臺階,單立人問周瑤,她已平靜如初。

  「他打電話約你吃飯,你為什麼拒絕了?直到今天還不肯原諒他?」「我早無所謂了。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順便問一聲,他怎麼知道您的名字?」周瑤目光黯淡地看著單立人。「大概那天電視新聞表揚我們老單來著。」小丁說,「你說呢?老單。」「可以這樣推斷。」單立人望著灰濛濛的天一眼,慢慢走下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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