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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正經沒有



  「你說,」我問安佳,「如果一個人吃飽了飯沒事幹,他怎麼消磨時間最好?」
  「睡覺。」
  「睡過了呢?已經睡得不能再睡了?」
  「他有沒有別的本事?譬如治理國家、彈棉花、醃制豬頭等等。」
  「沒有,一概沒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他是不是很有追求?」
  「追求得一塌糊塗。」
  「他認多少字?」
  「加上錯別字有那麼三五千吧。」
  「那就當作家吧。」安佳平靜地望著我,「既然他什麼也幹不了又不甘混同于一般老百姓。」
  「也只好這樣了。」我贊同道,「看來確實別無選擇。」
  「那就當吧。」
  「當吧。」我站起來,走到大衣櫃的鏡子前憐惜地看著自己,「瞧瞧你都成了什麼樣子。」
  「我問你。」安佳也站起來,走到鏡子前仔細地瞅瞅鏡子裡的我,問道,「如果一個人兩手攥空拳,無財無勢無德無貌,他怎麼才能一夜之間小家乍富平步青雲搖身一變什麼的……」
  「去偷去搶去倒騰國寶嫁大款什麼的。」
  「既沒偷搶的膽兒又沒做生意的手腕還陽萎。」
  「臉厚不厚?心黑不黑?」
  「厚而無形,黑而無色。」
  「那就當作家,他這條件簡直就是個天生的作家坯子。」
  「那你還猶豫什麼?」
  「不猶豫了,下決心了,幹!蒙誰不是蒙?」
  「對,就得有這種一條道走到黑的勇氣。」
  「唉——」我歎道,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我這人吃虧就吃虧在太善良,幹了缺德事就睡不好覺,老在夢裡哭醒,怕遭報應,下地獄。」
  「沒關係,作家也不光你一個,下地獄你們也有伴兒。」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作家也當了地獄又不下?」
  「不下是不可能的,弄好了也許能樓層住得高點。」
  「我要寫了,喂,我要寫啦!」
  正疊被掃地洗衣服熱奶喂孩子吃飯的安佳一頭蓬亂地回過頭來看我。我坐在舒適的椅子上悠閒地抽著煙,桌前放著一本稿紙和一把五花八門的鋼筆圓珠筆鉛筆和毛筆。
  「我要寫啦。」我笑眯眯地說。
  「寫吧。」安佳看著我說,「你臉也洗了手也淨了屎也拉了連我的早飯都一起吃了抽著煙喝著茶嘬著牙花子你還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還沒吃藥呢。」
  「……有這個講究嗎?」
  「當然,寫作是要用腦的,沒藥催著腦袋不是越寫越小就是越寫越大,總而言之是要變形的。」
  「咱家有我吃的阿斯匹林胃得樂扣子吃的速效傷風膠囊紅黴素另外還有你小時候用剩的大腦炎預防針牛痘疫苗你是吃啊還是打啊?」
  「也打也吃,我不在乎形式,問題是這些藥補嗎?我不太懂藥,是不是搞點中藥吃?據說中藥一般都補。」
  「這樣吧,我這還有點烏雞白鳳丸你先吃著,下午我再出去給你扒點樹皮挖點草根熬湯喝。」
  「那就拜託了。」
  安佳亂翻一陣抽屜找出一盒丸藥:「吃幾粒?」
  「只管大劑量服下,補麼,就得強力補。」
  我吞丸子、喝水、伸直脖子、閉眼、痙攣,繼而喘息不已眼淚汪汪劫後餘生般欣慰地笑。
  「感覺如何?」
  「果然爽快了些。」
  「那就趁著勁兒沒過寫吧。」
  「你是不是把屋裡灰再擦一遍,被子也疊得方正點,尿布什麼的晾得離我遠點,這樣,我心情也愉快點。」
  「可以。」
  安佳迅速把屋裡歸置了一遍,使一切井井有條,一塵不染。
  「還有什麼要求嗎?」
  「我寫什麼呀?」
  扣子坐在小推車裡鬧了起來。手指著自己吃了一半的稀粥咿咿呀呀叫著,手扶著車欄使勁往起站,一次又一次跌坐回去,弄出很大聲響。
  「不許鬧!」我呵斥她,「無知的樣子,除了吃就知道吃,哪兒有點書香門第小姐的感覺。」
  「扣子不鬧。」安佳過去哄孩子,「你爸給你辦大事呢。媽得保他,他混好了,咱們都成吃乾飯的了,忍耐一下。」
  要不說窮人的孩子懂事早呢,安佳的一席話,扣子便安靜下來,乖乖地坐著,一副顧全大局的樣子。
  「寫什麼不知道?」安佳捋捋頭髮,在我旁邊坐下,看著我,「就寫你最熟悉的吧。」
  「我熟悉的就是三個飽兩個倒吊膀子搓麻將。」
  「那不是挺好的麼,當反面教材。」
  「可社會責任感呢?哪裡去了?我是作家了,我得比別人高,教別人好,人民都看著我呢。」
  「依著你,教點人民什麼好呢?怎麼過好日子?這不用教吧?」
  「得教!告訴人民光自個日子好了不算本事,讓政府的日子好過了那才是好樣兒的。譬如吧,政府揭不開鍋了你一天三頓贊助出一頓行不行?街上有壞人政府的警察管不過來你捨身取義成不成?得跟人民講清楚,現在當務之急是讓政府把日子過下去。你想呵,二億多文盲,五千多萬殘疾人……容易麼?大家伸把手……」
  「不會讓人民得出政府累贅的感覺吧?」
  「喲,這我倒沒想到。」
  「瞧瞧,我不提醒你你又要犯錯誤了。」
  「就是就是。」
  「想幫政府分憂,用心是好的。但幫忙也要策略,誰沒有點自尊心?說出去也是個響噹噹的共和國,不能拿人家當叫化子打發,咱人民臉上也沒光呵,還是多從自豪驕傲什麼的入手。」
  「你是說寫古代?」
  「我看可以,寫古代人民的改革創業,勞動愛情。」
  我揚起臉怔了一會兒,抽了口煙:「現在這國家是哪年成立的來著?」
  「四九年吧。」安佳說。
  「四九年以前是誰?」
  「好象是臺灣那幫人。」
  「這幫人不能寫。」我深明大義地說,「寫也不能誇他們。再往前呢?」
  「再往前好象是一幫梳辮子穿馬褂的。」
  「對對,我想起來了,那幫人的頭是老娘們兒,跟咱們好象還不是一族。外國人不能寫。」
  「再往前我也弄不清了,好像全剩下書生小姐皇后附馬黑頭白臉什麼的,話說的跟咱現在都不是一個味兒,動不動還愛甩袖子蹺靴子唱兩嗓子。」
  「我看咱還是回來吧。」我說:「古代淨是有錢人,咱從來猜不透有錢人的心。」
  「非得教人民學好麼?」片刻,安佳打破沉默問。
  「非得!」我說,「我是鐵了心要宣傳人民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叫他們都別管自個積德行善這輩子倒黴下輩子享福。」
  「你這是不是有點玩世不恭?」
  「那我不這麼著又怎麼著啊?仔細想呵,要不號召大家奉獻,讓自己吃虧蔚然成風,我怎麼佔便宜?」
  「政府說過這話嗎?別忘了政府可是為人民的。」
  「當然,要不我們作家幹嗎?就是讓我們把那一說就炸一說就翻臉的話拐彎抹角柔聲細語地對人民呢喃著。」
  「敢情這跟文學沒什麼關係。」
  「文學?什麼文學?野生的還是人工栽培的?多少錢一斤?」
  「連文學都不知道。你不是要當作家嗎?」
  「我是要當作家,當作家和文學有什麼相干?你真該好好學習了。」
  「我又不當作家我學那幹嗎?」安佳站起來,走回扣子身邊,繼續給她喂已經涼了的粥,「不管你了,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
  「這個問題不弄清我沒法寫。」我終於給自己找了充足的理由離開書桌,一邊看著扣子吃飯一邊逗她,認真對安佳說:「糊裡糊塗地動筆,費勁不說,一不留神搞成文學那才後悔莫及。」
  晚飯後,太陽已經落下,天仍然很亮,院裡馬路上都是搖著扇子散步的男女。
  吳胖子站在他家陽臺上,一邊抽煙一邊拿著一架兒童望遠鏡四下瞭望。
  他的鏡頭內先是一個少女又說又笑的妖嫩的臉龐,接著是一個皮肉鬆弛的老頭子……一群腿跨在自行車梁上雙肘俯在把上頭湊在一起抽著煙聊天的半大小子……兩個對臉站著推著兒童車的少婦,然後,我的臉被人的鏡頭捕捉住了——那是一張深沉的臉,雙唇緊閉,額發淩亂,兩眼茫然,眉宇似有無限心事。走走停停,尋尋覓覓。
  吳胖子轉身回屋,迅速地倒了杯涼水,奔回陽臺。此時,我已經走到陽臺下,他穩穩地瞄準我將杯裡的水倒下。
  我驀地停住,悲憤地仰起頭,吳胖子在他家陽臺笑得前仰後合。
  「你這同志怎麼這麼沒公德?你是誰家的孩子?」我在下面指責他。
  他只是咧著大嘴呵呵笑,一邊招手:「上來,你上來。」
  我抖了抖身上的水,拐彎往樓後門裡走,正碰見拎著竹椅去乘涼的吳胖子他媽。老太太一見我愣了一下,瞅天:「怎麼,落雨了?」
  「嗯,落了幾個雨點,全叫我趕上了。」
  我上樓,吳胖子家門沒鎖,推開進去,吳胖子還在陽臺上瞭望著呢。
  「又看什麼呢?」我穿過房間走上陽臺,「天這麼亮,打立杆的都還沒到位呢。」
  「不是我發覺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那麼深沉,遭了雹子似的。」吳胖了放下望遠鏡笑著對我說。
  「今兒除了我還有深沉的?」
  「你看呐。」吳胖子把望遠鏡遞給我,叉著腰抽煙,指給我看對面樓上。
  我舉起望遠鏡瞄向對面一扇窗戶,只見劉會元躺在床上看書,遮著臉一動不動。
  「給他打一電話,叫他過來。」
  吳胖子回屋撥電話,我繼續看著劉會元。只見他從床上翻身坐起,走到另一間屋子接電話。
  「你是劉會元嗎?」我聽到吳胖子拿腔拿調地說,「我是那個《婚姻與家庭》雜誌的,準備採訪你……」劉會元在那邊換了只手拿電話。
  「聽說你離婚了,非常痛苦……」
  劉會元抬頭看見了我,我沖他招了下手,他回頭飛快地對著聽筒說了通話。
  吳胖子在這邊哈哈大笑:「不要那麼粗野嘛劉會元同志。」
  接著換成正常聲音說:「你過來吧……有什麼事呵,不就是看本破書麼,我們這兒對你的一舉一動都瞭解的一清二楚,快過來呵,等著你。」
  吳胖子放下電話,拉開屋裡的燈,打開電視,拿著遙控器選著台,在「新聞聯播」節目上停住。
  劉會元磨磨蹭蹭,又看了兩頁書,拿了盒煙,帶上門出去了。
  我也從陽臺回到屋裡,就手把望遠鏡扔在沙發上,站在吳胖子的組合櫃前挨個拉櫃門拉抽屜翻看裡面的物什。
  「你怎麼有這毛病,到人家就亂翻。」吳胖子一邊看電視一邊說。
  我翻出一個精緻的工藝打火機,拿在手裡掂量著,啪啪打著火。
  「這打火機怎麼跟我剛丟的那個一樣?」
  「什麼你剛丟的,這是我哥兒們從湯加給我帶回來的——擱下。」
  我用這打火機點著一支煙,在吳胖子旁邊坐下,「送我啦。」
  「不成,我就這一個。」吳胖子探過身來搶,「我們這打火機是有意義的。」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勁?」我躲閃著,到底還是被吳胖子把打火機搶走。
  「我送你一件襯衫吧。」吳胖子說,「小領圓擺你穿一定好看。」
  「你穿過沒有?」
  「就穿過一次,水都沒下。」
  「是,你穿半年不下水,都能再揭出一件襯衫了。」
  劉會元進來,進屋就說:「敢情就你們倆,我還當三缺一呢。」
  「你來了不就三缺一。」吳胖子指使我,「你去到我們家對門叫一下丁小魯。」
  「這事都應該你去。」我批評吳胖子,「也是勞動人民出身,別養成指使人的毛病。」
  「你說這人怎麼這麼斤斤計較?」吳胖子站起來,「那你們搬桌子鋪毯子拿牌。」
  「一點虧都不吃。」劉會元手指點著吳胖子說。
  我和劉會元搬桌子擺椅子鋪好毯子,把一盒麻將牌嘩嘩倒在桌上,從裡往外揀「混兒」。
  吳胖子丁小魯一邊說笑著一邊進來,我們看見於觀也跟著進來,便沖他點頭:「噢。」
  「你們打你們打。」于觀又拉了張椅子坐在一邊,「我給丁小魯看著牌。」
  大家坐定,碼好牌,立好規矩,開始玩。
  「最近幹嗎呢?」我打出一張「風頭」,問於觀,「老沒見你。」
  「慚愧,不值一提。」于觀幫丁小魯打出一張牌,沖我道:「說出來臊人。」
  「人現在寫小說了——碰!」丁小魯忙不迭地碰出三張「白板」。
  我和劉會元相視而笑。劉會元說:「咱怎都混得這麼慘呵?」
  「怎麼,你們幾位也開始寫小說了?」於觀笑著說,「不至於吧?你們幾個不是混得不錯嗎?」「紅中!我這字頭沒完了。」吳胖子直起腰抽了口煙,對於觀說,「不行啦,生意不好做啦,你沒聽說嗎?現在全市的閒散人員都轉進文藝界了,有嗓子的當歌星,腿腳利索的當舞星,會編瞎話的當作家。國家也是沒法辦,臨街房都開鋪子了,實在沒法安置了,給政策吧。」
  「咱這些人也是。」於觀點頭咂嘴地說,「明知道寒磣可也得幹,老吃閒飯心裡有愧呀。」
  「唉。」我頗有同感地吧口氣,「逼良為娼呵。」
  「你這話我可不同意。」劉會元打出一張「九筒」,整整牌說,「再髒再累的活兒總得有人幹,咱們不幹就得有別的倒黴的幹,你忍心麼?」
  「就是就是。」大家一齊贊同道,「反正咱們也好不了,就讓咱們粉身碎骨吧,能少一個青少年下水咱們也算值了。」
  「別人瞧不起咱們也就算了。」劉會元激動地對我說,「咱們不怨命,怪咱自個,誰讓咱小時候沒好好念書呢,現在當作家也是活該!但咱們不能自個瞧不起自個,咱雖身為下賤,但得心比天高出污泥而不染居茅廁不知臭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不過我就是難過。」我含著淚,淚眼婆娑地胡打出一張牌,「我從小那麼有理想有志氣,夢裡都想著鐵肩擔道義長空萬里行,長大了卻……現實真殘酷……」
  我淚滴下來:「我爸要活著,知道我當了作家,非打死我。」
  「你別這樣。」吳胖子也紅了眼圈說,「你這不是讓我們兔死狐悲麼。」
  「都怨我。」我連忙拭去淚,強顏歡笑地說,「打牌打牌。咱們不說這喪氣話,說高興的,前天我上街揀一錢包。」
  「對不起,我和了。」我剛打出一「三條」,丁小魯不好意思地慢慢把牌推了。
  「你們打算怎麼寫?」第二圈牌時,於觀抽著煙問,「我是說玩什麼主義?」
  「我們是準備憂國憂民的。」我代表那哥倆兒回答。「撞車了不是!」於觀說,「我們哥兒幾個也是準備憂國憂民的。」
  「沒辦法。」我拆了一對「么雞」說,「誰讓咱跟了共產黨這麼多年,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呢。」
  「上了歲數學新派也難。」劉會元也打出一張「么雞,跟熟張兒吧。」
  「可中國也就咱們這幾個孤臣逆子了,雖九死而不悔。」我的牌按倒,「哥兒們上『挺』了呵。」
  「憂國憂民難寫。」于觀說,「哥兒們寫了七篇『正氣歌』看著都跟罵人似的。」
  「可不。」劉會元盯著牌說,「倒黴事一寫一串串的。都知道有病,缺的是藥方子,給國家開藥那可不是玩的。」
  「我說你們都憂國憂民是不是單調了點。」丁小魯打出一張「二萬」,也把牌按倒,「是不是分幾個出來搞點現代派鄉下嗑什麼的。」
  「鄉下嗑我倒能嘮百十萬字。」劉會元也趴了牌說,「六八年我插過倆月隊,鄉下那點齷齪事聽過見過也幹過。」
  「那你改嘮鄉下嗑得了。」我說,「不就是野合私奔吃不上飯下不來炕讓支書操互相操那一套城裡人不幹的事全糊鄉下人腦門子上反正鄉下人也不認字。」
  「鄉下人不認字城裡人瞧新鮮。」吳胖子也趴了牌產,「故事一律發生在黃河邊高土坡饒用筆操了人還得誇你有歷史感。」
  「都上『挺』了。」我緊張地盯著每個人打出牌,用力拎起一張牌,嘴上喊著:「自摸!」
  「自摸!」所有人都喊著,滿懷希望地用力摸牌。
  「自摸!」劉會元「啪」地把剛摸的一張「七條」亮在桌上,隨後把自己趴著牌立起來推倒,「收錢。」
  我一邊交錢一邊對上家的丁小魯說:「你手也太緊了,一張牌也吃不著你的。」
  「我又吃著誰的了?」丁小魯笑著說,「下回喂你點香的。」
  「誰也不指了。」我碼著牌說:「永遠自摸。」
  「你倒是寫不寫鄉下事?」吳胖子問劉會元,「你要不寫我可寫了。」
  「讓給你了,你不就憋著拿你爺爺奶奶開涮。」
  「我不同意吳胖子寫鄉下事。」丁小魯說,「他那語無倫次的勁兒不如改現代派順茬兒。」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劉會元對丁小魯說,「人就好寫褲襠底下的事。」
  「那就單開一路吧。」於觀說,「當性文學專家。」
  「行啊。」吳胖子笑呵呵地說,「現代派加性文學——瞧好兒吧。」「就剩咱倆憂國憂民了。」我沖於觀笑著說,「他們都奔高枝兒了。」
  「不,我也不憂國憂民了。」於觀搖著手笑著說,「我『垮掉一代』得了,整點反社會文化的,逆風千里。」
  「那多不好呵,到時候我們臺上戴紅花你台下挨批判。」
  「沒關係,繁榮文藝麼,那多熱鬧。到時候你們千萬別客氣,照死了打棍子,拿出那勢不兩立深惡痛絕勁兒——一打棍子我就名揚天下了。」「數他機靈。」吳胖子說,「我們不,我們就照死了誇你,說你是毛委員派來的。」
  「我讓你們誇都找不著下嘴的地方。」
  「我們可以牽強附會。說你其實很善良很純潔,不平則鳴愛之深恨之切麼。」說到這兒,吳胖子掉臉對我說:「我發覺咱們還缺一個搞評論的,專業淘井的。」
  「這裡閒人就剩丁小魯了。」我看丁小魯。
  「好吧,那我就扮這搞評論的。」丁小魯說,「不過你得湊錢給我買點洋書看。」
  「沒問題。」我說,「這樣吧,咱們今天晚上就算是義賽,贏的錢全都捐贈給丁小魯置洋炮。」
  那天夜裡,我們玩了一通宵。夜裡兩點,安佳找來了,叫我回去。我說你別打岔,我們這兒切磋藝術呢。然後我們把剛才的決議和分工告訴了她。安佳聽了十分不樂意,說淨欺負我們方言,好事沒他,倒黴的差使老輪著他。我正色訓斥安佳: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呢?大家派我當文人是大家對我的信任,也是我的光榮。這幾個人裡拍馬屁的工夫就數我到家,這麼重大的事情換個生手幹我還不放心呢。
  「我倒不是不想讓你當御用文人。」安佳說,「問題是養狗還得管飯呢,沒有白使喚人家的。你現在駢和上邊商量,如果上邊答應好好養你,給政治待遇給房子給津貼,你當大茶壺我也不管。」
  「咱不是得先作出點成績人家才能給好臉麼?要不怎麼巴結得上,萬一你大奸似忠呢?得給人時間觀察。就說養狗這道理你不也得喂一陣兒才能看出是忠心耿耿的看家狗還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賤!」安佳白了我一眼,「你這叫賤!」
  「我就賤了,怎麼啦?」我一挺胸脯,「賤得光榮!我不怕罵,我又沒賤外人,自個的國家,當孫子我都幹!」
  「你們小公母倆也別吵了。」吳胖子拉架,「安佳呢,的確有苦衷,方言呢,也是大義凜然烈火金鋼。」
  「你不知道。」安佳泣訴,「我們家除了孩子還能一天三頓,剩下總共五頓飯,我們倆就得搶,誰動作慢點,有一頓就得抗著。我不是反對拍,拍你倒是揀個有錢的拍呀?現在純粹是窮拍。」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躥了起來,「還有沒有原則?國民黨給你錢你也去拍?知識分子的人格、氣節什麼的還講不講?」
  「你們倆都有理,都沒錯——我錯了我沒理還不行?」吳胖子急赤白臉地說,「我混蛋我不是人,你們全他媽是好人老實人受欺負的人。」
  「我看咱們也別讓方言為難了。」劉會元說,「咱抓鬮算了。誰抓著什麼就玩什麼,也別爭也別躲。」
  「同意同意。」于觀和丁小魯附和。
  於是我們弄了五個鬮,分了五個主義五個流派,擱劉會元手裡搖了搖,一齊扔桌上。
  大家紛紛下手抓,抓到手裡打開,於是文壇新格局從此確定。吳胖子和劉會元對換,他寫鄉下事劉會元現代派加性,我接了於觀的衣缽重點寫社會,丁小魯接了我的位子當文人,而于觀改搞評論了。
  「就這麼定了,不許換了。」劉會元說:「大家回去分頭發奮吧。」
  黎明,一輪紅日在窗外群樓之間冉冉升起,把陽光灑向人間。大家互道珍重,握別而去,相約記住這日子,二十年後再相見。
  「還是這點兒,還是這地方,到時候咱們不玩麻將了,舉杯贊英雄,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
  二
  于觀正在馬路邊兒一個平板車書攤旁翻看著各種「陰陽合璧」、「陰陽裂變」之類的書,雙膝突然被人從後用力頂了一下,兩腿一彎差點沒跪下,勃然大怒舉起拳轉身四處張望:「孫子……」
  「這兒呢這兒呢。」有人在他鼻子尖兒前提醒。
  於觀正睛一看,馬青一臉幽怨地瞧著他。
  「是你呀。」於觀露出笑容。
  「別,別跟我套近乎。」馬青皺著臉搖手,盯著於觀難過地說,「哥兒們你太不夠意思了。」
  「怎麼了?」於觀茫然不解,「我最近也喝著粥呢,見了飯館就自卑。」
  馬青根本不聽於觀解釋,只是一個勁兒盯著於觀反復問:「你說好*攣*什麼時候忘過你?你說,好事我忘過你沒有?」
  「我什麼時候來好事了?」於觀攤著兩手訴說,「我有小半年淨倒黴了。」
  「你們搞文學為什麼不叫上我?」馬青痛心地說,「瞧不起我?」
  「咳,這事呵。」於觀如夢方醒,「這是好事嗎?我這還是頭一回聽人這麼說。」
  「我怎麼就不能當個作家?」馬青不依不饒,「大街上我都坐了,坐家算什麼?」
  「我是怕耽誤你。耽誤我也就耽誤了,你還年輕,還有希望,吃碗乾淨飯不行嘛?」
  「我不怕耽誤,我就是奔耽誤來的。誰讓咱們是朋友的?哪能光同歡樂不共患難呢?人生一世麼,不遭點罪哪知日子甜呵?」
  「你要這麼說。」於觀動容,「那我答應你了。」
  馬青頓時露出笑容,親親熱摟著於觀肩頭:「換了你,見我走向深淵,你能不挺身而出麼?救不了起碼能做到同歸於盡吧。」
  于觀連連使勁點頭,「不過我一人說了還不能全算,還讓其他人認可一下,我們現在也相當於一個組織了。」
  「你們算把我害了。」丁小魯一臉憔悴地從書桌前抬起頭,對於觀和馬青說,「我不吃不喝坐這兒七天七夜了,總也拍不到馬屁股上,一寫就在蹄子上一寫就在蹄子上。」
  「看來不承認這是門學問是不行了。」於觀歎著氣說,「咱又拿自己當作家要求,總不能拍得太一般太淺薄。」
  「就是。」丁小魯愣愣地看著稿紙,「也就是題目還像那麼回事,剩下的沒一句人話。」
  「什麼題目?」馬青湊過去翻稿紙,念小說名字:「《特深沉》,名字起得果然好,文章不作足可惜了。」
  「實在不行只能這麼發表了。」丁小魯若有所思地說,「標題:《特深沉》;作者:丁小魯;括弧:此處刪去一百二十萬字;結尾:某年某月寫於秋風秋雨齋。」
  「實在不行只能這樣了。」于、馬二人贊同道,「要不名字可惜了。」
  「噢,對了。」於觀轉移話題,「我們來是為一件別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馬青想入咱們作協。」
  「我確實是走投無路了。」馬青誠懇地說,「但凡還能混下去我決不加這塞兒。都五尺高的漢子,誰不要個臉?張嘴申請救濟我已經愧的不拿正眼瞧您了。」
  「我是沒意見的。」丁小魯說,「有飯大家吃,這道理我是懂的。問題是方言他們同意不同意,這我可心裡沒譜。」
  「咱們一起去跟他們說唄。」於觀說,「這幫傢伙黑是黑,惻隱之心總還是有吧?」
  「你能約上他們嗎?上次說好了二十年後再相見。」丁小魯對馬青說,「你要早點來就好了,那咱就一起入會了。現在只怕他們都在分頭進行創作,怕受打擾不見人。」
  「我這不是才聽到信兒麼。昨天我上街上打醬油捎帶著買兩張當場開獎的彩票,聽存車的老太太嚷嚷:『全市的流氓都轉業當作家嘍!』我醬油瓶子一扔撒腿就跑,轉了大半個北京城,好容易才找著於觀。」
  「咱找他們一下試試。」于觀對丁小魯說,「爭取一下,創作再忙,一會兒工夫還是有的。」他轉臉問馬青,「你跟方言有交情嗎?」
  「幼兒園的時候我們倆在一班。」馬青說,「我們倆淨打架。」「有交情就好,那這事好辦多了。」
  「噓——」我用手指按著嘴唇對吳胖子說,「小點聲,別讓隔壁聽見。」
  我、吳胖子、劉會元三人輕手輕腳地洗著麻將牌,一點聲音沒有地碼著牌,悄悄地出牌:「發財。」
  「咚咚。」有人敲門。
  「假裝不在家,別理他。」我們三人悶頭不吭聲地玩牌。
  「咚咚咚!」門越敲越響。丁小魯在門外喊,「吳胖子,開門!我知道你在家。」
  「碰——四筒。」
  「吃——大餅。」
  「和了!」
  「吳胖子,你開不開門,不開我可卸門板了——於觀拿改錐去。」
  「不行我得去看看了。」吳胖子坐不住了,「不然我們家改過道了。」
  「這丁小魯怎麼那麼煩呐?」我惱火了,「不好好在家創作,串什麼門呵?不讓串還不行。」
  「你們倆別吭聲,我去看看她有什麼事?」
  吳胖子帶上房門出去。
  「方言劉會元在不在你這兒?」丁小魯領著于觀、馬青往裡闖。
  「不在。」吳胖子堵著門說,「說好了下半輩子再見,就你不守規矩,這禮拜我見你八回了。」
  「安佳可說是到你這兒來了。」丁小魯推開吳胖子,「你讓開,讓我進去看看。」
  她很快走到我們藏著的緊閉的房門前。
  「別進去,我們裡頭那姑娘還沒穿衣裳呢。」吳胖子在後面喊,「這人怎麼這樣?直接就往人家男同志臥室鑽。」
  「你騙誰呢?」丁小魯哐地把門推開,沖著笑嘻嘻坐在屋裡的我和劉會元說,「好呵,把我訌去關禁閉,你們幾個倒悄悄悶這兒樂上了。」
  「我們這兒研究工作呢。」我一本正經對丁小魯說,「別老淨把我們往壞處想。」
  「是是,沒說你們幹別的,就知道你們是在工作。國家麻將隊的麼,不幹這個那才叫不務正業呢。」
  「馬青。」我們沒理丁小魯,站起來和馬青握手,「今兒怎麼有空兒上這兒來了?」
  「給幾位爺請安來了。」馬青撲通倒地就跪。
  「喲,別別別,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我忙搶上一步攙扶,「你這不是逼著我趴下打滾麼?」
  「今兒你要不答應我,我就把我這頭在這地上磕出腦漿子來。」馬青指著腦門子發誓賭咒。
  「我答應,我全答應!您就是讓我即刻跳樓我也沒二話。」
  「沒那麼嚴重。」馬青腿兒一直站起來,笑嘻嘻地說,「我就是想入你們這作協,這麼說,你答應了?」
  「這個嘛,」我鬆開馬青,在屋裡踱起步,一手食指按著腮幫子,「這事可得研究一下了。你有著作嗎?」
  「我?」馬青四下屋裡望望,奔床就去,連連把頭往床墊子上撞,邊撞邊嚷,「我不活了,我死了算啦。」
  「可別!」我大驚失色又搶上一步攔腰抱住他,沖吳胖子劉會元他們嚷,「你們怎麼光看著?快接一下呵。」
  吳胖子上來,狗熊掰棒子似地把馬青夾住。馬青還跳,確實跳不動才停下來萬念俱灰地閉著眼喘氣,腮上掛著淚——不時瞟我一下。
  我站在旁邊作揖打躬地解釋:「不是我們嫌您瘦不要您,我們是敞開大門的。關鍵在您,您得考慮好了,別一時衝動,幹這事是要讓人指脊樑骨罵祖宗八代的。」
  「我幫夥裡都呆那麼些年了。」
  「是呵,按說我們不該再懷疑您了。問題是您不是老早被清除了嗎?我們又有點拿不准了。莫非您變了?」
  「我沒變!」
  「那幹嗎清除您?這邏輯上說不通呵?」
  「這他媽純粹是誤會。當然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能人多唄。跟那些新來的比,我們這些老同志都算夾生的。」
  「好。」我看了看劉、吳二人,表態,「要是您還是老樣子,那入我們這會富富有餘——我們拜您為師。」
  吳胖子鬆開馬青,馬青喜笑顏開,極推心置腹地對我們說:
  「我這人就有一條好:不愛吹牛,專辦實事。只要你們信得過我,我讓你們占夠了便宜。」
  「這你是老手。」
  「這麼著吧。」吳胖子說,「你先給我們哥兒幾個開頓飯吧。」
  「這算什麼呀?這是最低檔次的要求了。我還告你,不出仨月,我讓你見飯就暈見飯就吐。再不出仨月我讓你們個個見妞就哭見妞就跑。」
  「好好。」大家一起笑著說,「這回算是用對人了,我們等著。」
  「我還告訴你們,」馬青得意地說,「一應閒事一概不用你們操心,你們只管專心創作。寫出好作品則罷,寫不出也沒關係,咱們照樣出大名讓人敬著讓人愛著,這就叫光棍闖天下,空手套白狼!」
  「那你先給我們把今兒的午飯奔出來吧。」劉會元說。
  寬厚結實黃琉璃瓦頂的朱紅宮牆。牆內是氣象森嚴的皇家園林,牆外是嘈雜熱鬧的攤販市場,不遠處是車水馬龍人群熙攘的繁華商業街。
  一家舊貨商店的臺階上,一群背頭管褲尖皮鞋的閒人雙手揣在兜裡站在那兒東張西望,馬青和於觀也混在裡邊同樣裝束同樣神態。
  有男女老少走過來,這幫人就各選對象迎上去,詭秘地小聲問:
  「有美子麼?」
  「有日子麼?」
  「有港子麼?」
  馬青和於觀問的則是:「有請作家吃飯的麼?」
  「沒有!」一個時髦女郎怔了一下,茫然離去。
  「剛請過。」一個老紳士客氣地回答,「這會兒只想請自個吃飯了。」
  「剛請過。」一個體面的小夥子也同樣回答,「要是你們手裡有歌星影星什麼的我倒願意再請。」
  「看來全市和作家除了咱們那撥都已經分頭吃上了。」於觀說。
  「我看這麼等不是事兒。」馬青絞著腦汁說,「咱們得換一方式。——有了!」馬青一拍腦門,豁然開朗地笑,低聲對於觀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合適麼?」於觀不太贊成。
  「事到如今也只好這樣了。」馬青拉著於觀走,「來吧,咱們揀個人多的地方。」
  二人過了一條街,來到最繁華的路口,於觀逕自走入人群,馬青默誦了一遍詞兒,揚起臉拉開嗓子喊起來:
  「瞧一瞧,看一看呵,花錢不多,樂趣無窮——二十塊錢請五個作家吃飯呵!名額不多,欲購從速。」
  于觀拔腿從人群中沖出,作迫不及待狀,邊跑邊喊:「給我五個給我五個!」
  「這位同志要了五個,還有要的沒有?機會難得,售完為止!」馬青對著紛紛停下觀看的行人聲嘶力竭地嚷。
  「真不貴。」於觀也對旁邊的人群說:「好一點的花布四塊錢還扯不了一米呢。」
  「就是。」兩個中年男人說,「我們飯量也不是很大,一人來八兩餃子加點涼菜啤酒就行了。」又對馬青嚷,「我們就自願結合了,五個人一組五個人一組。」
  圍站在馬青旁邊的男女閒人都掏出作協會員證自動按所屬分會的不同排成一隊隊的,安詳耐心地站著。
  馬青撒腿就跑。
  於觀在一條僻靜的胡同找到躲躲藏藏心有餘悸的馬青埋怨道:
  「你倒跑得快,我衣裳也撕了,臉也撓破了,差點就沒命了。幸虧派出所民警來的及時,把我搶了出來。」
  「出師不利出師不利。」馬青探頭探腦往前後胡同口張望,見確實沒有作家追殺而來,這才放下心,對於觀說,「誰想到今兒作家全出街了。」
  於觀摸著自己臉蛋上的血道子,滋滋地吸著涼氣,看著手上的血珠兒說:
  「國亂思良將呵,要是楊重在,我哪至於遭這份荼毒。」
  「要是楊重在,我也不至於這麼孤掌難鳴黔驢技窮。」馬青也歎,「他小子到哪兒去了?到處找不著杳如黃鶴無影蹤。」
  「沒准也正在哪兒想著咱們呢。」於觀說,「怎麼著?咱是就此罷休還是再生一計?」
  「再生一計吧。」馬青說,「這次失敗是咱這地兒沒選好,撞作家窩裡了。咱們去西單吧。我還是這麼叫賣,你扮工商的取締我,就地賤賣,咱把價兒喊到四十。」
  「你除了這些損招兒就沒別的什麼光明正大的麼?」
  「幹的就是騙吃騙喝的事勞動光明正大你就不怕遭報應?」
  「有作家畫家記者導演我買——」隨著一聲悠長地吆喝,一個呆頭呆腦肩上掛著褡褳的老帽兒敲著梆子挨家挨院地叫著問著走過來。
  「這都是作家,特有名的作家。」馬青把我們一一引見給那個老帽兒,同時小聲地對我們說,「實在對不起哥兒幾個,中飯正餐確實來不及了辦了,哥幾個對付著吃點夜宵,打明兒起,明兒咱一天三頓。」
  「告訴我們可是等了你一天,抗了一天。」我對馬青說:「不求雞鴨魚肉吧,這夜宵總得讓我們吃飽了。」
  「沒問題,一人一斤炒疙瘩夠不夠?」
  「讓廚子多擱點鹽差不多。」
  「一人一斤炒疙瘩多擱點鹽!」馬青沖伙房裡嚷,伸手從髒得看不清眉眼的女招待手裡接過同樣髒得都能站起來的抹布大刀闊斧地掃除著桌上的山山水水,「你們談你們談,有什麼心裡話都掏出來。」
  「幾位是幹什麼的來著?」老帽兒猶猶豫豫地試探。
  「作家。」我說。
  「噢。」老帽兒傻張著嘴,「作家,這得記住了,要不一轉眼又把你們當成劫道的了。」
  「我們都特清高。」我對老帽兒說,「一般我們從不跟人吃飯。今兒能來,還一齊來了,真是給你臉了。」
  「那是那是,我懂這道理,原來你們都是自個吃自個的,幾位平時忙吧?」
  「忙!」我說,「天天都是後半夜才睡,創作麼。」
  「幾位都寫過什麼呀?」
  「說了你也不知道。」我眼睛盯著伙房出口,肚裡敲著鼓,手指打著點兒,「不能讓你看見,我們都是寫給圈裡人看的。」
  「讓你看見就壞了,讓你看見的全是通俗。」其他人也都跟我一個架勢,心不在焉怒氣衝衝就丁小魯還內在點。
  「你是幹什麼的?」吳胖子「啪啪」摔著筷子問老帽兒,「問我們半天了我們還沒問你呢。」
  「我麼,什麼都幹,今賣『減肥靈』明兒賣『肥得快』有時還同時賣兩樣兒。」
  「有上當的嗎?」
  「多,數都數不過來。」
  「趕明兒我們給你宣傳宣傳,上當和就更多了。」
  「對對,我今兒請大家吃飯就為這個,你們都是專家。我這點手藝跟你們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早聽說沒見過這回見了算真服了。」
  「我們也不容易。」吳胖子斜著眼兒說,「你以為編瞎話是個人就能幹?就能那麼爐火純青一點馬腳不露。」
  「是是,我曉得,這也得練,也得一點點培養。學好容易學壞難光臉厚心不黑也不行百年樹木十年樹人麼。」
  「象你們這賣假藥的是不是也挺不容易?」劉會元問。
  「不容易。」老帽兒深為感慨地說,「要說起來比你們難。你們嚷嚷出去還有市場,我們名聲都搞壞了,所以得跟你們結合著來,你們有人信呵。」
  「所以我們特珍惜呢。」
  「是得珍惜。」老帽兒說,「要讓人認出是騙子在明處那就沒法騙了。你譬如說,誰見我都知道我是個騙子,我還騙誰去?一不留神還得讓人騙了。」
  老帽兒坦誠地望著我們幾個:「本職工作都沒法兒做了,心眼兒全使在小心別給人騙上了。」
  「真不容易。」我們大夥感歎,「要不怎麼說一心不能二用呢。」
  「我可沒一點旁敲側擊各位的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七嘴八舌說,「你就真旁敲側擊我們我們也不在乎。」
  「怎麼飯上的這麼慢?」吳胖子掉臉喊起來,「飯館餓死人啦!」
  「來了來了。」老闆娘聞聲過來,「稍等稍等,馬上就來,疙瘩太多,且得炒會兒。」
  「不是你們瞧不起人是不是?」吳胖子指著老帽兒發脾氣,「我們這位先生有錢,多給你一倍飯錢也不在乎。」說著就動手翻老帽兒褡褳,「把錢都給她,有什麼呀?」
  「別別。」老帽兒捂著褡褳央告,「咱們再等會兒再等會兒我倒沒覺得慢。」
  「你們真得快點了。」我說,「這兒都是作家,來吃一回不容易,真發了脾氣砸了你的飯館,告到哪都沒人管。」
  「你們頭兒是誰?」吳胖子不依不饒,「叫他出來,一塊上派出所。我還不信了,明兒就給你們見報,頭條新聞:著名作家一群活活餓死在某飯館。」
  「我就是頭兒。」老闆娘說。
  「那就拉你上派出所?」吳胖子拍桌大喝,「方言劉會元你們倆個先拉著她頭裡走。」
  「鬧什麼鬧什麼鬧什麼?」隨著一連串不耐煩地詰問,兩個民警晃著警棍走進來,「誰想上派出所?咱們是一路。」
  「鬧什麼鬧什麼你鬧什麼?」我站起來指著老帽兒對民警說,「他想上派出所。」
  「過去我老以為自己是流氓。」一個一直坐在一邊就餐看了全過程的漢子對女友說,「今兒算見著真流氓了。」
  半夜,我們一干人被派出所放出來,氣哼哼地回到吳胖子家,搬椅子鋪毯子圍著方桌坐下把一盒麻將嘩啦傾出來,七手八腳地碼牌。
  「我看你們先不必急著玩麻將。」在一旁沙發上坐下的丁小魯說,「還是好好總結一下前一段的工作吧。」
  「是得好好總結一下了——七,七對穿。」我一邊欠身抓牌一五一十地擺著一邊喝問,「馬青來了沒有——東風。」
  「來了。」馬青從角落裡慚愧地站起。
  「瞧你幹的這叫什麼事?真他媽有辱斯文——吃,紅中——你下回還這麼幹麼?」
  「不不,我下回不這麼幹了,下回改幹別的。」
  「我覺得馬青這人不能用了。」丁小魯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他老是八路軍打鬼子那一套破路誘殲化裝什麼的一點拿上檯面的本事都沒有。」
  「就是,要狠狠批評,什麼作風?下回可得改了——七萬,喂你一香張。」
  「老是八路的幹活不行嘞。」劉會元看著自己的牌自言自語,「現在八路對鬼子也玩笑裡藏刀了——三萬,誰愛吃誰吃去。」
  「碰!」我推倒自己跟前的兩張「三萬」,擼胳膊挽袖子大伸著手恫嚇著莊家,「下面馬上就開始『提』樁運動。」
  「我也準備開始『提』樁運動了。」吳胖子也趴了牌笑眯眯地說。
  「那我就準備『提』大家了。」身為樁家的於觀趴了牌笑著說。
  「我走了。」丁小魯站起來說,「你們玩吧。」
  「哎哎,別走呵。」我運足氣摸起一張牌,看了一眼打出去。回頭對丁小魯說,「工作失誤總是難免的,我不是已經批評馬青了?他也答應改,要不你再批評批評他,大夥兒再批評批評他。」
  「馬青你太不對了。」劉會元打出張牌看著上下家說,「你們和去吧——你怎麼能一點不痛心呢?起碼應該有個表示哪怕紅紅眼圈兒同志們也好原諒你。」
  「瞧把我們丁小魯氣的——哎,樁家上『挺』就放『沖』。」吳胖子瞅著猶豫不決拿不定出哪張好的於觀說,「還不快向人家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我心裡有愧再不敢了。』」
  「我對不起你我心裡有愧——我再不敢了。」
  「你不必對不起我也別有愧——繼續敢吧。」
  「集體負責集體負責。」劉會元說,「反正也沒外人,咱們互相對不起完了。」
  「不不,還是嚴肅點好,咱們都沒責任,就馬青一個人不是東西——換『挺』就放『沖』,記住我這句話。」我對劉會元笑說。
  「我走了。」丁小魯站起來,「我真走了。」
  「別走別走,千萬別走。」大家坐著看著自己的牌一齊挽留。
  丁小魯出屋,開門,回自己家去了。
  「多不好,多不好。」大家紛紛念叨著,繼續全神貫注地打著牌。我抻著脖兒看著面上的牌難以置信地說。
  「怎麼就『提』不上來呢?跟熟張兒。」
  「和的就是熟張兒。」於觀笑著把牌推倒,拿起我剛打出的「四條」放到他那堆「條子」上。
  「操他媽,我『挺』了半天,就是不上張兒。」
  「我也『挺』了半天,砍單兒『五條』,『挺』的太窄。」
  「我不該換『挺』,堅持對倒『七條』『八萬』要不早『和』了。」
  大家議論牌局,「嘩啦啦」地一齊伸手洗著牌。
  「馬青你玩不玩?」於觀回頭對坐在一邊抽煙的馬青說,「你玩我換你——我不想玩了。」
  「別別別,別走。」我們一起拉於觀,「剛上癮不能走,才兩點,早呢,馬青要玩可以加『磅』。」
  「甭操心丁小魯,她沒事,她也是屬熊的——撂爪就忘。我們多少年了?比你瞭解。」
  「不是為了丁小魯,我是困了,打叫你們扣這兒就沒合過眼。還是讓馬青上吧,一樣。」
  於觀站起來,把位子讓給馬青,我們仨瞅著他說:
  「沒勁,你這人沒勁。」
  「就算我沒勁,」於觀笑著說,「你們就讓我沒勁一回吧。」
  於觀走了,我們四個接著玩,一直玩到天亮。當我從吳胖子家出來,看什麼都倆影兒了。我對馬青說:「去吧,上街吧,不幹出個樣兒來別回來見我!」
  三
  「哎哎,你過來。」馬青倚在馬路邊的藍白鐵柵欄上,沖兩個從他眼前走過的妙齡女郎招手,「我跟你談談。」
  「你跟我談什麼?」臉白一點的姑娘停住,遲遲疑疑和女伴走來,警惕地問。
  「我特想幫助你——見你。」馬青誠懇地說。
  「幫助我什麼?」白臉姑娘不自信地低頭看看自個身上的「鹹菜裙」,摸摸腰上的裙扣,扭臉在旁邊一家高級餐廳的貼太陽膜的大玻璃上照照自己的嘴臉,「我挺好呵。」
  「你不好,這我知道。」馬青說,「你表面看上去部優產品的感覺,但你心裡其實特苦惱,對自個特不滿意。」
  「沒有。」白臉姑娘說,「我不但表面上對自己特滿意心裡對自個兒也特滿意,混成這樣不錯啦。」
  「好,就算我看走眼了吧,你一切都好,可你不想好上加好麼?就是俗話說的錦上添花畫龍點睛什麼的。」
  「不想了。」姑娘也極誠實極坦白地說,「見好就收,再好就好過去了。」
  「實誠。」馬青熱情洋溢地贊道,「看得出你有很多美德,除了實誠還善良,扶危濟貧扶老攜幼特別見不得別人受苦。」
  「是是,我是這樣兒,這回算讓你說著了。」
  「菩薩心腸俠女風骨聖母情懷。」
  「對對。」姑娘連連點頭,「越說越象了。」
  「要不怎麼這大街上這千奇百怪這芸芸眾生中我誰都不叫單叫住你呢?就知道你是好樣兒的。儘管自己有今兒沒明兒,但一看見別人受苦堅決不答應!喜歡什麼只管說,只要我有……」
  「不不,這也就是話趕話那麼一說吧,一般來說我全答應。」
  「人活著要有志氣有追求。」馬青溫和地責備白臉姑娘,「不是我**你,人活著怎麼能光為自己吃好穿好呢?還得讓別人也吃好穿好大家都講吃講穿才算完事。」
  「那『別人』幹嗎非得別人『讓』才能吃好穿好?自己混不上麼?」
  「你太讓我失望了,看來你的心靈沒有你的外表那麼美,在我眼裡你醜了——還不如她。」馬青轉臉一指白臉姑娘旁邊的黑臉姑娘,「別看她長得寒磣,外表上有點殘次,但心靈一準比你美——我問你,看見別人受苦,譬如我吧,你忍心麼?」
  「我忍心!」黑臉姑娘怒視著馬青說,「不但忍心還幸災樂禍!」
  「可我不忍心!」馬青飛快地說,「看到你們靈魂有罪我心都碎了。所以我說我要幫助你們呢,你們還認為沒什麼可幫的。這樣吧,咱們作個交換,誰也別吃虧,我拯救你們靈魂你們保護我的身體,都盡力而為,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我看咱們還是誰也別管誰拭目以待吧,看誰爛得快點。」黑臉姑娘一拽白姑娘,二人聯袂離去,黑姑娘還對白姑娘說:
  「我早告訴你過,但凡大街上有人熱情誠懇地叫你,千萬別停下理他,准都是憋著要害你,掏走你點什麼。」
  「你們就坐失良機束手待斃後悔莫及吧!」馬青跟在姑娘們後面大聲喊,「自私自利的人垮掉的一代多餘的玩藝兒!」
  姑娘們拐過街角不見了,馬青掉頭往回走,兀自憤憤不已,嘟噥著:
  「就這種境界怎麼能指望你們挺身炸碉堡捨命堵槍眼兒剩下我們過幸福生活。」
  「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多情的土地……」
  馬青吟唱著,雙手插在褲兜裡,拖著步子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著。逆著潮水般的人流毫不避讓地走,方向、步態、節奏與他四周急匆匆擁來擁去的人群恰成鮮明對照。還是那些商店房屋,還是那些車輛人群,還是那些裝潢廣告還是那些色彩形狀那樣的空氣味道那樣的神態舉止口音嗓門。馬青的吟唱變成尖銳響亮的口哨,仍然吹著那首歌,同一旋律反反復複。人們從五花八門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的商店湧出湧入,大聲喧嘩竊竊私語,人流中馬青若隱若現,市聲中口哨時斷時續。
  同一條街另一端的一家高級工藝古董店裡,楊重油頭粉面西服革履鼻樑上架著副金絲眼鏡彬彬有禮地牽著一個珠光寶氣十個手指戴滿鑽戒一頭一臉翡翠瑪瑙的重量級老婦人在琳琅滿目堆積如山的金銀玉器名貴印石象牙雕刻地毯瓷瓶中穿行,不時端詳著一件玩藝兒品味著。
  「您瞧這地毯怎麼樣?絲織的,越磨越新,越踩越厚,才巴掌大就三千。」
  「便宜。」老太太鄙夷地瞧了一眼說,「上回我買一拷花呢手絹還八千呢。」
  「這大花瓶怎麼樣?」楊重指著一個比他還高上面彩繪著足有一個營的古代兒童大瓷瓶說,「一萬二。」
  「便宜,」老太太說,「上回我買一陶夜壺還一萬三呢。」
  「您再瞧這一百多斤的雞血石,三萬。」
  「瞅著還挺喜歡,就是太便宜。」
  「沒關係,只要您喜歡,咱可以跟他們砍價兒呀。」楊重轉身沖垂手侍立一邊的夥計招招手。夥計忙滿臉堆笑地小碎步湊上來。
  「你這雞血石賣多少錢?」
  「三萬。」夥計指指標簽,「上面標著呢。」
  「太便宜了,你能不能給往上漲漲?」
  「這可不行。」夥計低三下四地說,「我們這是國家的買賣,要漲得一起漲,五行八作蔬菜副食小百貨——單價漲不允許。」
  「可你這也太便宜了,不值當我們掏回錢。」楊重對夥計說,「咱好好商量商量,你貴點我們多買你幾件。這樣吧,你要實在為難,咱們就少漲點,六萬!六萬怎麼樣?起碼也得漲百分之百吧?」
  「百分之百可不行。」老太太說,「怎麼也得百分之二百。這麼沉的東西我才花六萬就買回去我先生又該埋怨我不會買東西了。」
  「九萬吧那就。」楊重和夥計磨,「要不八萬五?不能再低了。」
  「這我確實作不了主,只能賣三萬。」
  「算啦。」老太太說,「既然他不肯漲,咱們就甭買了。」
  「這官商作風是霸道,一點兒價兒不肯還。」楊重沖著夥計說,「就你們這麼做買賣,買賣好不了。」
  「手裡有錢生是花不出去。」老太太在楊重的攙扶下邊往門外走邊嘮叨,「錢花不出去還一勁兒漲利息這不是逼著我把人民幣砸手裡麼?」
  「就是,成心坑人,沒法不有意見。」
  楊重把老太太送出古董店,揚手叫:「三輪。」
  一輛三輪駛過來,楊重雙手托著老太太腰,咬牙用力一舉:「起!」把老太太穩穩地塞進車座。對三輪車夫說:「甭不好意思要錢,下一千你都對不起這夫人。」
  「可北京就沒有價錢合理的地方麼?」老太太在三輪車上還抱怨,「白上一回街一分錢也沒花出去。」
  「我再給您留心打聽。」楊重在馬路邊上向老太太致敬,「聽說政府要採取措施了,有希望。」
  老太太乘著三輪一溜煙走了。
  楊重看了看表,倏轉身向另一個方向匆匆而去。他邊走邊把眼鏡摘下來揣兜裡,系上襯衣領扣掏出條豔紅的領帶花哨地打上,又滿身上下摸兜,最後找出一朵皺巴巴的紅花別在胸前。
  這時,他已經來到了一個豔俗豔俗的大飯莊門口。飯莊門口站著一群豔俗豔俗的新郎新娘。其中一位尤其豔俗的老姑娘已經十分焦急了,一見楊重立刻濃眉倒豎,用劉秉義都相形見拙的嗓子喝問:
  「你怎麼才來?合同上不是規定了要提前十五分鐘到達結婚現場?」
  「你扣我百分之十五吧。」楊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顧上多解釋,立即站到新娘身旁的工作崗位上開始勤奮工作——新娘的第一個女友已經到了。
  他們和飯莊門口其他新郎新娘一起向各自的前來赴宴的親朋好友作揖歡迎。
  「祝賀祝賀。」
  「同喜同喜。」
  滿面笑容一片殷勤充滿喜悅。
  「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多情的土地……」
  馬青哼著小調走到飯莊門口,走過去又轉回來,瞅見臺階上的楊重,似曾相識又不敢相認,打量著判斷著往最壞的地方想了半天仍然難以置信。
  楊重攜著新娘轉過身,新娘的手從背後找著楊重的手拉著往自己的腰側摟——楊重夠了夠手勉強摟住新娘的腰。二人一同進了飯莊。
  馬青跳下欄杆,奔到飯莊臨街窗前,扒著往裡看。只見楊重坐在好幾桌老姑娘中間,風度翩翩地笑著,一杯接一杯喝著酒。大家起哄,新娘蠻大方地迅速在楊重臉上親了一下……
  照相館拍照室裡,楊重塗著紅臉蛋擁著身穿白紗裙手捧一束塑料花的新娘站在推車式照相機前,背景是大海高山和白去,山上有花,海裡有浪,兩邊各有一排照明燈烤著他們。
  「再給女同志墊兩塊磚。」照相師從照相機後面的黑布罩裡鑽出來指揮說。新娘迷人地笑。
  「男同志腦袋往女同志那兒靠靠,眼睛睜大點——讓你睜大點眼睛沒讓你張大嘴。」
  「沒法再睜了,長的就是丹鳳眼兒。」
  「丹鳳眼兒就丹鳳眼兒吧。」照相師咕噥著,掛好底片板,舉著快門說,「照了呵,笑,笑開點。」
  「喀嚓」一按快門,「噢——」眾人哄。
  新娘拉楊重來到場子中間,作歡華爾茲狀,二人象兩朵大花瓣似地左右開放著,側臉對著鏡頭笑。
  「噢——」再哄。
  「如果我再給你加百分之十五,」新娘意猶未盡地說:「你願意增加一服務項目嗎——入洞房?」
  「我們賣藝不賣身。」楊重嚴肅地聲明。
  「真恐怖!」
  小酒館裡,馬青對疲憊不堪坐在他對面的楊重說:「說實在我沒想到你墮落到這種地步。一個人怎麼能這樣呢?就算不求有功,總得但求無過吧?人家會對咱們新一代青年怎麼看?」
  「你就別批評我啦,你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光看見我黑了。」
  「你就別一個人混啦。」馬青語重心長地說,「咱們還是一起混吧,人多力量大,敢叫日月換新天。人心齊泰山移螞蚱還有四兩肉一個蘿蔔一個坑咱們怎麼就不能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由弱變強呢……」
  「……」
  「我們大夥兒可都特想你,特需要你。」馬青盯著楊重說。
  楊重仍是不語,只是一個勁兒用手搓著被新娘錛過的那半拉兒臉。
  馬青歎口氣:「唉——,我知道你是傷心了,不願意再跟寶康那號人打交道了。可問題是天下哪有乾淨人?你給我找一個響噹噹潔白無瑕確實值得咱侍候的人我跟你走!我投奔你!——方言他們相比之下還是不錯的,起碼人家承認自己是流氓,除了打麻將不動別的壞心眼兒。不貪污不受賄不逼著大家學這學那的——這就好合作。」
  「你究竟是想當作家呵還是決心當麻將運動員?」
  「當然作家了。」我對安佳正色道,「專業作家業餘麻將運動員,這還不明白?」
  「沒法明白,你可曾寫一個字了麻將倒打得昏天黑地。」
  「你真是不明白。我那哪是打麻將我那是手上打著麻將心裡琢磨小說。這不,八個長篇的構思都出來了,再醞釀幾天就同時上馬了。」
  「你也別八個長篇了,你先弄個微型小說——真寫出來給我看看。」
  「短期行為是不是?急功近利是不是?」
  「方言!」有人在樓下叫,「方言!」
  我停止和安佳鬥嘴,踱上陽臺往下看,見吳胖子馬青楊重在樓下仰著臉兒。
  「下來,」吳胖子說,「開會。」
  我回到屋裡對安佳說:「瞧瞧,這可不怨我吧?想寂寞點環境還不允許。」
  一進吳胖子家我就第一個去拿麻將匣。
  「別急猴猴的。」吳胖子說,「咱們先說點正經的。」
  「好好,說正經的。」我把麻將匣摟在自己胸前,「有什麼正經的?」
  「楊重準備參加咱們一夥兒了。」馬青說。
  「參加吧。」我說,「再找一個咱們就可以開兩桌了。」
  「他有些想法兒,把咱們的事兒煽起來。」馬青轉臉對楊重,「你自個說吧,我也學不好。」
  「我先問一句。」楊重瞅瞅我,又瞅瞅我懷裡的麻將,「咱哥幾個是真想幹番事業呢還是就起一道哄?沒別的意思,就為好掌握這分寸。事業有事業的辦法,起哄有起哄的辦法。」
  「管陰溝不叫陰溝叫地道——當然是幹事業了。」
  「不是我在這裡解釋一下呵。」於觀插話說,「楊重我們都是特好的朋友,有什麼話完全沒必要藏著掖著。」
  「真是幹事業。」我看劉會元吳胖子,「再不能這麼混了。」
  「確實是想幹事業。」他們倆一起說,「不想混了。」
  「咱跟哥們兒是不是就別裝了,留著勁兒沖外人使去。」馬青說,誠摯地望著我。
  「好吧,那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極誠摯地看著楊重,「我們就是起道哄。」
  「幹事業您找別人。」楊重說,「起哄交給我,保證還給您哄好。」
  「那就哄吧,哄的越大越好。」
  「我是這麼想的。」楊重有板有眼地說,「既是起哄咱就得像個起哄的樣子,哄的專業點,該成立組織就成立組織該刻公章就刻公章。一人來個小證件,一人來打小名片,一人來身新衣裳,到哪兒一站,證件一掏名片一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橫豎怎麼看都像那麼回事。」
  「同意,就這麼辦吧。」
  「楊重認得很多人民幣砸手裡人。」馬青說,「急得直哭,恨不得一晚上把錢全撕嘍。」
  「好呵,他一人花不動咱們大家幫他花。這方面在座的都具備很好的基本功。」
  「可有一條。」楊重說,「人家扔錢是要聽響兒的。得有好名分,花多少不在乎,得花的有道理。」
  「贊助藝術家這名分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多?咱們有組織麼,有證件麼,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我們組織?」
  「是這個理兒,所以說成立組織是首要的。」楊重說,「再有,咱們還要和文藝界廣為聯絡,最好有個活動地點。大家到那兒可以吃呀喝呀吹呀,談談藝術,交流交流創作信息。」
  「那就搞沙龍,買幾套桌椅幾斤茶葉。」
  「我也是這意思,如果大家沒意見,我立刻就著手辦了。」楊重說,「地兒我都看好了,我們家街坊有個小廚房,蓋得是永久性的,洋灰頂子水泥地一磚到底,地兒也夠寬。都站著能塞十來個人。」
  「最好再找幾個漂亮妞兒。」吳胖子說,「招待大夥兒。」
  「那是必不可少的。」楊重說,「這我已經考慮在內了。」
  「這些事我和楊重已經跑起來了,已經進入到具體安排了。」馬青說。
  「三T公司的老班子是過硬。」我誇道:「我們做夢想想的事兒你們全當真事辦了。」
  「咱們成立組織,申領營業執照能批下來麼?」劉會元問,「你們工商局有人麼?」
  「這好辦。」楊重回答,「三T公司原來有照,現在成立新組織不用另起新照,到工商局改個照就行了,把名稱換一下。」
  「對了。」我說,「咱要成立個新組織你們打算叫什麼呀?」
  「起個鳥的名字吧。」吳胖子說,「別致一點,白頭雕信天翁什麼的。」
  「鳥不好,我的意思還是起個走獸的名字,咱們都屬￿走獸。」我說。
  「獾?」於觀說,「獾怎麼樣?要麼猞猁?」
  「還是不要找太熟悉的動物。」楊重說,「太熟悉的動物習性廣為人知容易讓人把咱們的所作所為和該種動物等同起來引出寓意。」
  「我看咱們找個不三不四的動物,非驢非馬誰也不好說是什麼。」劉會元說,「海馬!海馬怎麼樣?有個馬名但從不四蹄生風一貫暗地遊走。」
  「就海馬吧。」我說,「挺好,『海馬創作中心』。」
  「海馬海馬。」大家同說,「就海馬了。」
  這時,丁小魯推門進來,見坐著一屋子人轉身要走。
  「回來回來。」吳胖子叫,「你還不趕快歸隊,我們這兒已經有組織有綱領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丁小魯看見楊重,笑著說,「楊重你也混這兒來了?我一向以為你是好人。」
  「我跟他們學學壞。」楊重說,「別讓幾位老師絕了後。」
  「誰跟誰學呀?」我們一幫人笑著說,「我們全跟你學壞了——本來挺好。」
  「說正經的說正經的。」馬青嚷,「呆會兒再聊。」
  「就是丁小魯沒正經的,一進來就攪。」大家轉回話頭,「咱們繼續說咱們的。」
  「你也坐下來聽聽。」于觀拉丁小魯,「別忙著走——回去你也沒事。」
  「像你們!」
  「再有件事也得大家議議,我和馬青沒敢作主。」楊重說。
  「跟真的似的。」丁小魯笑,「你們能有什麼正經事?」
  「別攪別攪。」我制止丁小魯,對楊重作傾聽狀,「嘛事?」
  「我和馬青奔這兒來的時候,跟禮士路口電線杆子上看見一貼子。」楊重道,「說有一雜誌辦不下去了,招人承包,愛登什麼登什麼一概不管只要賺錢。」
  「我們想揭來著。」馬青補充說,「當時我們就想,既然咱搞文學,手裡有個雜誌不挺好?又怕哥幾個嫌辦雜誌累,你們是作家,稿子還得你們寫,心說還是回來先跟你們商量商量吧。」
  「這雜誌要接過來稿子就得我們哥幾個寫?」我看看劉會元和吳胖子,他們倆跟我面面相覷。
  「難麼?」楊重不解地看著我,「這寫小說不就是把漢字串起來麼?我要沒事我也寫了。」
  「是,你說的也對。」我說,「那就揭吧,把榜揭了。」
  「登不了字書還不能登連環畫麼?」於觀說,「不怕。」
  「那我們可得立馬走了。」楊重叫上馬青站起來,「別讓人捷足先登。快去快去。」大家一起送他們。
  丁小魯在一旁笑,瞅著我們大夥兒笑,我臉一紅,汕汕地對她說:
  「有點歷史上今天的感覺是麼?」
  「有點兒。」丁小魯笑著說。
  四
  那小廚房地確是個非常像樣兒的小廚房,在全市的小廚房裡也是數得上的。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非常激動,因為你根本拿不准在那兒會碰見什麼人。
  我們在去小廚房的路上遭了雹子。
  出門的時候天氣很好,地上刮著晚風,天上掛著晚霞什麼的,誰都沒想到這中間會有什麼變故。
  我們擠在公共汽車裡蹣跚前進時天氣仍然很好,周圍互相貼在一起的男女老少身上都散發著臭汗味兒。接著,眼瞅著天迅速陰了下來,一團團烏雲低而浩蕩地從高大建築物的頂端疾馳而過。大家都說:「真涼快真涼快,快下場雨吧,要不麥子該旱死了。」
  我們下了公共汽車時還很樂觀,儘管街上已腥風四起,行人抱頭鼠竄,我們仍認為不過是場雨。吳胖子還仰天呼喚:「讓暴風雨快點來吧!」
  話音剛落,第一批雹子就齊刷刷砸下來,回頭再想回公共汽車,車已經開走了。
  往前跑,前面倒是有一排商店,但等我們跑到,商店內外已擠滿了中國人,狗都鑽不進去。這期間,雹子一點沒閑著愈下愈密,馬路上白花花一片蹦著跳著四處飛濺著。最後把我們砸急了,確實走投無路,索性站住,臉紅脖子粗地嚷:「你砸死我們得了!」
  有心地善良的大媽頂著雹子來勸我們:「還是避避吧。」
  「就不!」我們賭氣地說,「讓它砸,今兒它要不砸死我們我們跟它沒完!」
  當我們最終走進作沙龍狀的小廚房時那模樣兒十分悲狀,連馬青都沒認出我們,沖我們嚷,「你們哪兒的?」
  「連我們都不認得了?」身子骨最硬朗的劉會元勉強擠出這句話,就一屁股坐旁邊一人身上了。三個正坐著砍的人被我們擠走了。
  「別走別走,一快兒坐,一人半拉。」我過意不去地對被我擠走的那位說。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馬青認出我們,楊重於觀也忙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扒著我肩膀,托著我下頦問,「被誰打了?」
  我昏沉沉地往街上一擺頭。
  他們仨立刻沖了出走,片刻罵罵咧咧回來:「沒人呵?」
  「都是遊擊隊,那還不打完就跑。」一個姑娘憤憤地說。
  「查查是哪部分的跟這一帶活動。」于觀對楊重說,「伏擊咱哥兒們那還了得老百姓還不定被他們打成什麼樣兒呢?」
  「沒跑,准是二蛋子那夥兒。」那姑娘又說。低頭問我,「你怎麼樣?要不要來點雞尾酒?」
  「非常需要。」
  「這是美萍。」馬青在一旁給我介紹。
  「美萍是誰呀?光聽說有美齡。」我接過一杯花花綠綠的液體,呷了一口,「撲」地噴出,「這怎麼是廣告色的味兒?」
  馬青忙撲上來捂我的嘴,「小點聲兒。」對美萍說,「給他換杯不攙顏色的——噢,對了,你沒見過美萍,她是新入咱們夥兒的,過去跟我們三T公司特熟。」
  楊重從外邊進來,一臉太平,對於觀說:「問清楚了,不是人揍的,遭了雹子。」
  「天揍的那咱就沒辦法了。」於觀說,「誰管的了天呀?」
  「你們怎麼淨弄熟張兒?」我再次從美萍手裡接過一杯無色透明的水,看她一眼說,「敢情我們成立組織光給你們解決困難了?」
  「這人怎麼這麼說話?」美萍純潔無邪地望著於觀,「你們說的跟我想的怎麼不一樣?」
  「剛遭了雹子,胡說八道的。」於觀安慰美萍,「平時不這樣——不老這樣兒。」
  「這我還覺得有點奔頭兒。」美萍轉身走開。
  「丁小魯在哪兒丁小魯在哪兒?」隨著一連串發問,一個端杯顏色水的大臉女人奔了過來。
  「丁小魯沒來。」於觀說。對我們介紹:「《文才報》記者。」
  「那劉會元在哪兒劉會元在哪兒?」大臉女人沒看我們,只是一個勁兒糾纏於觀。
  「劉會元在你屁股後頭。」于觀指正昏昏欲睡的劉會元給女士看。
  「太好了,認識你真高興。」女士拉起劉會元的手就握,「剛看了你《海馬》季刊上的小說,寫的真好。」
  劉會元猛地驚醒,癡笑著站起來:「你寫的也好,我也剛看了你《河馬》月刊上的小說。」
  「我是誰呀?」
  「誰知道你是誰呀?」劉會元一甩手,「謔,手勁兒夠大的。」
  「隨便聊聊隨便聊聊,都甭刨根兒問底兒。」楊重出來打圓場。
  「今兒來的都是什麼人呀?」我看著周圍神頭鬼臉的一幫男女,問楊重。
  「我也不知道。」楊重說,「反正就傳下話去,讓全市的人渣子今兒晚上到這兒聚齊。」
  「你是方言吧?」大臉女記者笑眯眯地轉過臉看著我,「你,我也早聽說了。」
  「是是。」我欠身和她握手,「有段時間我是表現不好,在社會上搗亂。」
  「你們的小說我全看了,印象特深,我發覺你們都特有風格,同樣的風格同樣的思想同樣的語言同樣的篇幅同樣的事件同樣的題目。你們平時是不是常在一起交流?」
  「是是,我們對生活看法比較一致,寫出東西來麼看上去也就有點相同,生活都是相同的麼。」
  「怪不得你們的東西都象一個人寫的。」
  「不不,這是誤會。我們寫東西時旁邊都有監考老師,不許抄。因為題目相同內容也就不約而同了,大家都覺得《特深沉》這題目喊出了我們的心聲,所以就決定創刊號出成《特深沉》專號。」
  「下一期你們打算百花齊放嗎?」
  「我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出專號。」
  「這期專什麼號呢?」
  「這期專號的題目長點語型上也複雜點,叫作:《我們是真深沉不是假深沉》。」
  「看來你們是堅持走自己的路了?」
  「嗯,不準備變,巋然不動認死理兒不管山下旌旗是否在望。」
  「你們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我看劉會元吳胖子,他們都把眼睛往別處看,「你們是怎麼想的?」我問他們。
  「怎麼也不怎麼。」劉會元躲不過去,吭吭哧哧地說,「我們就這麼活著、寫著。」
  「比較執著的那種。」吳胖子補充。
  「我能和你們照個相麼?」女記者從包裡拿出個傻瓜相機,給閃光燈充電,滋滋叫著。
  「照一張照一張。」女記者熱情地說,「讀者都想知道你們這幾個長什麼樣兒——見你們之前我也特想知道。」
  「也是一個鼻子兩眼兒沒多長什麼。」
  「來,楊重你給我們合個影兒。」女記者把相機遞給楊重,往我們懷裡湊,「還是照一張讀者見人了就知道不是我瞎編。」
  我把手搭在女記者肩上,沖著相機笑。
  「都笑,別光方言一個人兒笑。」楊重舉著相機瞄著說,「怎麼按不動呵?」楊重直起腰左右看相機。
  「噢,沒過卷兒呢。」女記者跳起來,奪過相機過卷兒,又坐回我懷裡。
  「照了照了——照了!」楊重嘴裡喊著一按快門,我們全體被晃了一下。
  「咱們繼續談文學吧。」女記者討回相機,對我們說。
  「哎哎,你好,你也來了。」我跳起來,抓住一個正從我身邊走過的男人,握著他的手,小聲對他說:
  「其實咱們不認得,但你得假裝認得我,跟我說笑——別回頭,後邊人正看著咱們呢。笑,笑得再開點。」
  那男人笑,我也笑,倆人相對傻笑,片刻,我對他說:「你可以走了。」
  我鑽進人群,找到劉美萍:「美萍,咱除了色水自來水還有別的什麼喝的麼?」
  「牆根兒那兒還有人家做菜剩下的半瓶料酒。」
  「料酒就算了。」我看著牆上掛的菜刀、漏勺什麼的,問劉美萍,「這是人就這樣兒還是你們佈置的?」
  「按原始藝術風格佈置的。」
  「噢,怪不得有所觸動。」
  旁邊兩個一模一樣兒的大鬍子正在和於觀聊:「文學,就是排泄,排泄痛苦委屈什麼的,通過此等副性交的形式尋求快感……」
  「你丫太不對了。」楊重和馬青一起來找我,「咱今天來就是砍文學的,你怎麼能躲起來呢?」
  二人把我押回女記者那裡,劉會元吳胖子已經焦頭爛額了,他們周圍坐了一圈人。
  「方言來了,讓他說。」二人一起指我。
  「文學就是痛苦——」我坐下,慢慢回憶著說,「得排泄,大大的快感,性交一樣的……幹活!」
  「關鍵在於……」楊重謹慎地揭示。
  「關鍵在於……」我仰臉望著天花板,「關鍵在於……得你操文學——不能讓文學操了你!」
  「你這得算高論吧?」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說。
  「算高論算高論。」馬青替我回答。
  「你們要把我拉到哪兒去?」我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大叫大嚷。
  一幫戴眼鏡的男女學生有人亂往上沖並攔阻前來救我的劉、吳、馬、楊諸將,有人拽著我胳膊用力往前拖,我使勁坐地上索性不走。
  「我招你們惹你們了?連話都不能說了麼?」
  「那你敢不敢到萬人大會上去說——闡述你的文學呢?」一個女學生指著我鼻子斥問。
  「我幹嗎要到萬人大會上去說?我怕見生人。」
  「你敢不敢吧?既是真金何必怕烈火煉?」
  「我不敢!」我理直氣壯地說,「既是真金何必再用烈火煉——你別掐人呀!」
  「非去不可非去不可!」學生們固執地要求,一齊動手拉。
  「你們怎麼這麼倔呵?」我骨節哢哢響著哀鳴。
  「小將們小將們。」於觀聞訊跑來,對學生們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別這麼生拉硬拽,拽脫焊了到那兒他也說不出話了。」
  「我們有辦法叫他開口——只要到了我們那兒。」
  「不能讓他們得逞。」我隔著人牆對劉吳馬楊們懇求,「你們快想辦法。」
  「我們確實也無計可施。」劉會元無奈地說,「咫尺天涯。」
  「你們能保證他的人身安全嗎?」楊重問為首的學生。
  「最多扒兩層皮自尊心受點摧殘,命還是能保住的。」
  「鬧!鬧!」我一急,急出了英語。
  「那你們就把他帶走吧。」楊重同情地望著我,「好好去好好回來。」
  「鬧!鬧!」我掙扎著,被學生們抬起,扔上一輛平板車,七手八腳繞了幾道繩子固定住,飛快地駛去。
  「這是什麼地方?」我洋腔洋調地哆嗦道,「少管所?」
  學生們把我從車上弄下來,幾人架著,腳不沾地兒地拖進一個四處掛著帷幕的黑屋子,松了綁。
  我立刻四處亂跑,但所有門都被學生們堵住,一齊大聲發嘯:「去!去去去!」
  我無處逃遁,只得向唯一一扇無人把守的門跑去,沖出門外,立時愣住了——台下黑鴉鴉一禮堂學生見我出現,立刻哈哈大笑。
  我想再折回那扇門裡,門已從裡面鎖上了。我只得回過身來,看著台下的觀眾,鎮靜地露出微笑。
  「嘩——」台下一片掌聲夾著笑聲。
  我看到台中央已經佈置好一個講臺,麥克風,茶杯,一應俱全。
  我慢慢走過去,台下的觀眾安靜了,好奇地望著我。
  「這麼晚了你們大家在這兒幹嗎?」我問觀眾。
  一片笑聲,接著一片掌聲。
  「等我呐?」
  又是片笑聲。有人大聲問:「你是誰?來幹嗎?」
  「我也不知道我來這兒幹嗎——我是被綁來的,不是自願的。」
  台下笑聲更大了,有人吹口哨。
  「你們都是學文學的?」
  台下笑。
  「看來不是我一個人走上邪路。」
  台下大笑。
  「那咱就談談文學吧,既然咱們搞文學的和搞文學的碰到一起。」
  台下觀眾笑得前仰後合。
  「我是主張文學為工農兵服務的。」
  台下一片噓聲。
  「也就是說為工農兵玩文學。」
  笑聲四起,夾著口哨。
  「象我們這些老一代的人,沒辦法……」
  笑。
  「憂國憂民成毛病了。從來不拿自己當人,要不為戴頂什麼冠冕堂皇的帽子那簡直是諸務無心一切都覺得沒勁——沒勁!什麼都沒勁!」
  台下笑。
  「一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八十了你再叫我改,我改的了麼?就這麼老死算了。」
  台下鼓掌。
  「要依了你們,我這輩子不白活了麼?讓我一生的追求付諸東流?我不幹!」
  笑聲。有人問:「你多大了?」
  「大到還沒大到誨人不倦的地步,但誨人不倦的心是早生了根兒拿鐮割拿鋤刨仍然春風吹又生。」
  噓聲。
  「年輕人呐,你們是真不懂歷史,難怪你們容易見異思遷。」
  噓聲,夾著竊笑。
  「幾十年來,我們是怎麼取得一個個成就從勝利走向勝利的?那就是始終如一支持玩文學的創作方針。」
  笑聲。
  「我建議同學們重新學習古今中外文學史和文藝理論,寫的多麼清楚多麼明白。不玩文學的人是沒有出路的。從那時到現在,形勢並沒有起很大的變化麼,不是喊文學要走向世界麼,不玩文學,諾貝爾文學獎會發給中國人?」
  噓聲。
  「看看我國現代文學寶庫中的經典之作大師之作,哪一篇不是在玩文學?要有社會責任感麼!我們是作家,作家是什麼人?那就是人上人!總是比一般人機靈點高雅點背負著民族的希望充當著社會的良心指點著國家的未來。我們要不站在高處指手劃腳品頭論足上掛下連左右方向那全國人民是進退維谷不知所措求生不得欲死不能——那還不得活活憋死!」
  噓聲更大了,有人在底下喊:「去你媽的吧!」
  「真的真的,我跟你們說的都是真話,你們不能瞧不起我們。說實在的我也就是不計較,你們正眼瞧我其實都是不應該的。老得這樣——你們在台下我在臺上。」
  「不玩文學不行嗎?」一個女孩子臉紅紅地站起來大聲問了一句,又迅速坐下消逝在人群中。
  「不玩文學不行?不可能不玩,非玩不可。」我回答。
  「我們就不玩。」前排一群純真可愛的女孩子說,「偏不玩。」「那你們玩什麼?」
  「什麼也不玩,見玩就跑。」
  「家呆著?」
  「我們學西方現代派。」一個勇敢的女孩子說,「兩眼一摸黑兩耳不聞窗外事就在文學本體上倒騰先謂語後主語光動詞沒名詞一百多句不點標點看暈一個算一個!」
  「那你還是玩呵,只不過是玩的對象不同,玩給自己及其同類看。」
  「那,那就算玩吧,可我們喜歡這麼玩,不喜歡你那麼玩,我們這麼玩能玩出哲學來。」
  「那隨你便,愛怎麼玩怎麼玩去吧。不過既然同是玩何不給多數人玩?」
  「我們就愛跟精英玩。」
  「問題是老百姓比精英更需要咱們跟他玩。老百姓多慘呐,咱們要不跟他們玩就沒人跟他們玩。精英麼,總能找著點自我陶醉的招兒,再不成看洋書解悶去。」
  「我不同意你這個觀點。」女學生慷慨激昂地說,「精英就不慘麼?看了一火車洋書,檔次上去下不來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壁蕭索拔劍出門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愴然涕下那是輕的一頭撞死那也說不定。」
  「由此可見呀,那根本不是你玩精英而是精英玩你。好的二道販子是兩頭在外的二道販子,欺負中國人的事認得三千字就幹了看那麼多洋書也是瞎耽誤工夫。我多次在一些會上語重心長地講:什麼時候也不能忘記百分之九十九,八億農民三百萬解放軍穩住了天下就太平了。」
  「噢——」台下一片哄聲。
  「你們要老這麼起哄我可就不講了。」
  「噢——」台下仍是一片哄聲。
  「玩世不恭是不是?」我喝口茶潤潤嗓子,等哄聲平息下來,「現在有種風氣很不好,動不動就起哄,也不管人家說的是什麼,有沒有道理。」
  「噢——」
  「越有道理哄的還越歡。」
  「噢——」
  「在文學界內部也是這樣,玩文學的和玩文學的打得最厲害,連點黨同伐異的氣魄都沒有——越是玩文學玩的徹底的越是不承認自己在玩文學還對別人玩文學氣得要死。」
  「誰他媽關心你們呀!」幾條嗓子在喊。
  「罵吧,我讓你們罵夠了。罵人誰不會?我要罵起來比你們可花式多了。有理講理,不講理咱們就都不講理。」
  「到此為止到此為止。」綁架我的學生頭兒跳上臺,對我說,「你走吧,你還是挺真誠的。」
  「我他媽當然真誠了!」我瞪眼,「我要不是真誠我早跟你們談理想了。」
  「操你媽!」一幫男學生擠到台前指著我罵。
  「操你們的媽?」我一摔杯子破口大駡,「你們他媽有本事打死我!」
  「算啦算啦,別跟他們逗氣兒。」一群溫和派學生上臺勸我,拉著我。
  「誰他媽也別想跟我這兒裝大個的——我是流氓我怕誰呀!」
  我甩開眾人,拂袖而去。
  五
  那景色很美,但我只認得雪松和叢柏以及飄飄拂拂的垂柳,至於那些栽在地上種在壇裡的花兒一概叫不上名兒,只籠而統之地分辨得出紅黃綠粉有個姹紫嫣紅爭奇鬥豔的印象。
  安佳抱著扣子站在花叢前嬉玩,扣子伸出小手去弄花。陽光照在花園裡,使人和景物都顯得明媚動人。扣子幾乎被陽光照透明了,嬌嫩*危諢*朵前咯咯笑著露出兩顆潔白無瑕的小牙,天真無邪,無憂無慮渾然不知人事——令人不忍久視。
  「生活多好呵。」我迎著陽光眯起眼,喃喃自語,「真想為扣子跟誰拼了。」
  「肉麻什麼肉麻什麼?」安佳聞聲回頭白我一眼,「先跟你自個拼了吧。」
  「扣子。」我走過去捧著她的胖臉蛋狠狠親了一口,「你躲什麼我有權利親你……扣子,你爸學壞可全為了你,讓你以爸為鏡長大到社會上是壞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可憐天下父母心。」
  「你嘮叨什麼?」安佳說,「坑了我一個還不夠麼?」
  「正是為了扣子別再重蹈咱們的覆轍麼。」我慈愛地看著扣子,「扣子,聽爸的,街上全是壞人——他們都叫你學好,好自個使壞。」
  劉會元吳胖子嘻嘻哈哈地從路上走過,看見我,停下來叫我:「摘花兒呐?」
  「甭理我。」我對他們說,「關鍵時刻拋棄我,我記仇了。」
  「喲喲。」吳胖子劉會元笑著說,「志氣還挺大。」
  「你要不去就算啦。」劉會元說,「今兒可是臺灣人請客。」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停下回頭瞅著我:「給你個臺階兒下不下?」
  「你要真有志氣,」安佳抱著孩子說,「給梯子也不下。」
  「都是朋友。」我說,「不下不合適,咱得讓人覺得咱隨和。」
  我連跑帶躥地向他二人追去。
  「怎麼臺灣人瞧上咱們了?不是發展咱們當特務吧?」
  「管丫的,統吃!」
  「我不是就盼著他跟咱們使美人計。」
  大街上,馬青手攥著一塊蠟染花布蹲牆根兒下,劉美萍穿件五彩坎肩在他身旁待命。一見有外國旅遊者走過,就把劉美萍撒出去,在洋人面前招搖一番。果然,一個金髮碧眼穿國式對襟衫黑布鞋足有一米九的大老外被劉美萍嗅過來了,跟屁蟲似地蹤著她,嘰哩咕嚕地說洋話。劉美萍只是妖妖冶冶地走,不時飛個媚眼兒,把他一直引到馬青跟前。
  「跟我說跟我說。」馬青迎上去,「我懂不太流利的中國話。」
  「這個,」老外指著劉美萍身上的坎肩,「賣麼?」
  「人不賣,傢伙賣。」馬青抖開手裡的蠟染花布,「這怎麼樣?見過沒有?」
  「好兒!」老外眼睛一亮,「哪裡賣?」
  「別忙別忙。」馬青收起花布,「我明白您那意思。您不就是想買中國的寶貝麼?我那兒有各式各樣兒的,您跟我來吧,美萍,頭裡走。」
  馬青攙著大老外,指著一馬當先往前走的劉美萍:「咱跟著她,探寶去。」
  「路多遠?」老外看著曲裡拐彎的小胡同犯懵。
  「拐彎就到。」
  我們一行三人興沖沖地邁進小廚房——海馬沙龍。進門就找:
  「臺灣人在哪兒?臺灣人在哪兒?」
  正陪著大老外喝顏色水看花布的楊重轉身說:「臺灣人今兒不來了啦,改各國反動派了。」
  我們仰臉看著高出一頭的大老外發愣,大老外也看著我們犯暈。
  「你不是就稀罕中國的寶貝麼——這全是中國最好的寶貝。」馬青為我們介紹,「這是聖馬力諾漢學家,哭著喊著要認識你們。」
  「他,」我指指漢學家,「有飯麼?」
  「就看你們的了。」楊重說,「人我們綁來了,砍得出砍不出飯就看你們臨場發揮如何了。」
  「他們要幹什麼?」老外指著我們問,「他們不賣花布?」
  「不賣不賣。」馬青把老外按坐在一張椅子上說,「坐下說別光站著。」
  我們也分頭坐下,傻呆呆地看著老外。
  「別傻坐著,說話呵。」馬青催促,「天南地北好容易碰到一塊兒。見不著時想死,見著了又沒話兒。」
  「不知說什麼好。」吳胖子說,「不知他愛聽什麼。」
  「沒話兒找話兒吧。」我說。比劃著端碗撥食的動作,「好吃——中國飯?」
  「好吃!」老外恍然大悟,露出微笑,「吃不夠。」
  「敢情這位也是飯桶。」我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我們一起去吃——你請客。」
  「你請客。噢,不好意思。」
  「不,我說你請客,你有錢。」
  「不好意思。」老外笑著搖頭,「還是各吃各的吧。」
  「A——還是你請客,我給你中國人的友誼。」
  「就別老說吃了。」楊重插話,「說點別的,迂回點。」
  「你,多大?」我比劃著,確實無法表達年齡的形狀,只好比著高矮。
  「一米九。你呐?」
  「我說年齡:——年齡。」我比著下巴的鬍子,又往下拉雙眼,齜牙數著給他看:「幾歲口?」
  「他說什麼?」老外看馬青。
  「噅!——」馬青揚頭作馬嘶狀,又齜牙沖老外,「他問你幾歲口?」
  「不買——噅——」老外也揚頭嘶叫一聲,「有笛笛。」
  「樹,知道吧?」楊重看不下去,插進來指外邊的樹,用手劃著圈子,「年輪。」
  「樹?噢,知道。年輪也知道。」
  楊重指我,又指老外:「他問你年輪——幾圈了?」
  「三圈。」老外伸出三個手指頭,點點頭,「你幾圈?」
  「也三圈。」我說。
  「不。」老外不同意地舉起四個手指頭,「四圈。」
  我急了,跳起來罵,「擠兌誰呐你?」
  「你別這樣。」馬青說我,「人外國朋友實誠,其實說你四張兒也沒往高說。」
  「他說什麼?」
  「他誇你呢,說你好眼力。」
  「怎麼看上去象罵我?」
  「沒有沒有,我們中國人都這樣兒,誇起來跟罵人也差不多——熱情奔放。」
  「那我們怎麼分辨?中國人愛我們還是恨我們?」
  「他們要跟您笑,那就是恨你;要衝您瞪眼兒,那就是愛你——不拿你當外人。」
  「跟我們反著?」
  「對,一概反著,連紅綠燈都是反著的。上街您看見紅燈就往前走,見著綠燈就趕緊停下來。」
  「明白了。」老外沖我們瞪起眼,厲聲說:「我愛中國!」
  「好,愛吧,咱們互相愛著。」我瞪眼沖他嚷,「你愛中國,我們愛聖馬力諾。」
  「那就去吧,我不是都來了!」
  「還是你會說話。」
  「看來這頓飯是沒戲了。」劉會元對我說,「怎麼都說不到一起去,誰跟誰都不挨著。」
  「沒人想到你們國家去。」吳胖子對老外說,「我們在自個國家呆著挺好。」
  「是的,我很羡慕。」老外說,「也就是在中國,在我們那兒沒人成天這麼坐著說閒話——餓死了。」
  「那你們也革命吧,一革命就全餓不死了。」
  「革不起來,反正也全餓不死,看你們革了。」
  「看我們熱鬧是不是?就知道你們大鼻子都安的這心。」
  「又誇我?不不,不要老誇我。我們做的很不夠,比你們不如。你們把全國地主都鬥了,我們也就是劫兩架飛機,綁架個資本家。」
  「你,你是幹嗎的——在你們國家?」
  「在我們國家我是好孩子,在德國我是紅軍。」
  「德國紅軍!」我們大驚失色,「恐怖分子?唉喲,怎麼淨碰上這人?我們還以為你是資本家呢。」
  「又誇我?生晚了,沒趕上你們中國紅軍革命的時候,只好就近入德國紅軍了。」
  「你快走吧。」我們拉起老外往外推,「要不我們得把你扭送公安局,國際公約得遵守呵。」
  「你們怎麼這態度?」老外被轟出來,十分不滿,「我們一向是只揀資本主義國家禍害。」
  「我們今兒是等資本家呢,沒等你。」我們轟走老外,關緊門,猶自心跳,「德國紅軍?那也是窮人的隊伍了。」然後一起用眼瞧馬青。
  馬青面無人色,連連向後退去:「幾位爺饒命!幾位爺饒命!我這就再去上街,死活拉一資本家來。」
  「再找來洋紅軍,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其實你們不明白,外國那紅軍也都是有錢人。」楊重替馬青圓場,「鬧革命玩恐怖在外國都是有錢人的娛樂,時髦著呢。」
  「不是你不知道我們恨極左分子?你講話那是有錢人的娛樂,咱窮人起那哄幹嗎?先富起來再找樂兒。」
  「這人窮呵就是志短。」我說,「連革命的精神都打不起來——除非能靠這吃飯。」
  「嘿嘿,你們可他媽來了。你們胡寫亂抹一通全顛了,我和丁小魯屁股都坐大了。」
  我們一行剛進「海馬」編輯部,正愁眉苦臉處理稿子的於觀就嚷。
  「方言你過來,你自己認認你寫的這叫什麼字?你寫的這是漢文還是阿拉伯文?」
  「別一見領導就叫苦擔子就往領導肩上擱。」我走過去,「領導叫你負責編領導的稿子那是領導信任領導也沒閑著呵剛跟德國紅軍攀了回道……『柔』呵,領導寫的這字是『柔』呵。連『柔』都不認得?還主編呐?雖說領導的筆亂了點,大模樣兒沒走呵。」
  「那我問你,這『柔持』是什麼意思?」
  「『柔持』就是特含蓄有主心骨不太動聲色的意思——『柔持地笑』麼——表示特風度。」
  「誰『柔持地笑』?」
  「我『柔持地笑』呵,面對困難,毫不在乎。」
  「那字念『柔』麼?」
  「不念『柔』也差不多吧。」
  「那字念『矜』,告訴你——左邊一『矛』右邊一『今』。好好記住,下回別再現了,好歹也是個作家了。」
  「有什麼呀有什麼呀?不就是個『矜』麼?秀才識字還識半邊呢。」
  「你們倆也都過來看看自己的稿子,」丁小魯叫吳胖子、劉會元「你們那錯別字不比他少。是不是小時候學字時跟的一個師傅?」
  「急了我用英語寫了。」吳胖子嘟噥,「寫完了再翻譯。」
  「你們以後寫稿子是不是認真點?」丁小魯說,「咱們這刊物是全國影響,太胡鬧了不好。」
  「我這已經很認真了。」劉會元趴著改自己的錯別字,「再認真就沒法看了。」
  「噢,對了。」丁小魯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扔給我,「這兒有你一封讀者來信,昨兒收到的。」
  「男的寫的女的寫的?」
  「看這名像女的,鄭文文。」
  「念念念念。」吳胖子一把奪過信,「看寫的什麼。」
  吳胖子抽出信,展開,一看,先樂了:「親愛的方大哥,你好!」
  屋裡人全笑了。
  「這叫什麼稱呼呵?」我笑著說,「直接套『瓷』。」
  「可能您不認識我……」
  眾人又笑:「這不是廢話麼?」
  「可我認識您,當然還不能算真認識,只是剛從您的作品中和您發生了一點關係。」
  「瞧瞧,這就發生上關係了。」劉會元說,「要不說快呢。」
  「我是第一次讀您的作品。」
  眾人笑:「沒法不是第一次,早先讀的都是別人的。」
  「第一次讀就喜歡上了。」
  「嘿,要怎麼說勾人呢?」眾人笑。
  「我發覺您特有才氣,觀察事物特仔細,對話雖少,但對就對在我們心坎兒上了。」
  「誇的路子,現在這人全是誇的路子。」眾人大笑,相視點頭,「都知道這話兒人家愛聽。」
  「下面准是:『我這不是誇你。』」
  「我這不是誇你……」
  大家哈哈大笑:「還不是誇呢?」
  「聽著聽著,別鬧。」我制止大家。
  「喲喲喲。」眾人瞅著我笑,「怪嚴肅的,是不是也被別人『對』到心坎兒上了?」
  「……是我的心裡話。」吳胖子接著念,「其實我平時也挺傲的,別人都說我瞧不起人,但我一看你的作品……」
  「就瞧上你了!」眾人一起笑著說,「這回可逮著一個可以瞧的了。」
  「你是不是很年輕?從你的作品中我感覺到你很年輕。」
  「年輕年輕。」我笑著說,「不但年輕還有為。」
  「我也很年輕。」
  「瞧,年齡還合適。」眾人笑。
  「也愛好文學。」
  「有共同愛好。」眾人笑著說,「看來不發生點關係真是不應該了。」
  「——但沒寫過什麼東西。」
  「不礙事,你這方大哥也沒寫過什麼東西。」
  「——我想拜您為師。」
  「好好,這方大哥早想收徒弟倒貼還沒人上門呢。」
  「——您能不能教教我?」
  「能教!」眾人一齊說,「方大哥不但能教還愛手把手地教——就怕你不好好學。」
  「哄我是不是?」我說,「你們這麼起哄我可臉紅了。」
  「趕快回信吧。」吳胖子把信扔我懷裡,「我也不念了,下面那詞兒我看著都害臊。」
  「你害什麼臊?」大家笑吳胖子,「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是我就覺得氣憤,對個雞巴作家就這份兒德行,將來真見著敵人還不得當場跪下?」
  「你打算給這主兒回信嗎?」於觀問我。
  「回!」我說,「你順手給我寫吧,我倒不是擔心別的,主要怕你不夠漂亮……」
  大家哄堂大笑,互相感慨著:「壞,這作家是壞。」
  「嘿嘿,你找誰呀?怎麼進屋門都不敲?」吳胖子沖一個走進屋東張西望的老頭子說。
  「我找方言。」老頭兒說,「你們這兒是『海馬』的窩吧?」
  「你是誰呀?」我問老頭子。
  「我是古德白!」老頭子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說。
  「誰是古德白呀?」我問大夥兒。
  大夥兒都說,「沒聽說過。」
  「噢,我聽說過。」丁小魯站起身沖老頭兒說,「您就是那個寫過『狂飆為誰從天落』的古德白?」
  「《狂飆為我從天落》。」
  「對對,『狂飆為你從天落』」。丁小魯對我們說,「你們沒看過嗎?那書多有名呵,八路軍裡認字的一多半都是看了那本書從家跑出來的。」
  「是麼?」我們看著老頭兒肅然起敬,「敢情三座大山是你推翻的。」
  「古大爺,您坐。」我把自個的椅子讓給他,「您找方言幹嗎呀?」
  「找他算帳。」老頭子坐下說,「他諷刺我。」
  「我什麼時候諷刺您了?我連一分鐘之前有你這人都不知道。」
  「他就是方言?」老頭子跟我上下犯照,「你丫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丫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跟老頭子犯照。
  「你丫不就兩肩膀扛一腦袋麼?再加上倆胳膊倆腿——挺一般的人。」
  「你六指兒一個給我看看。」
  「我還真不信這個。」
  「再來勁把你丫腦袋揪下來。」
  「別吵別吵,方言你對老人尊敬點。」丁小魯解勸說,「古老您也別動氣。到底怎麼啦?有什麼話兒慢慢說,方言怎麼諷刺您了?」
  「怎麼諷刺了?萬人大會上說我玩文學,什麼『現代文學寶庫中的大師之作哪一篇不是玩文學?』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說你了嗎?」
  「還非得點名是怎麼著?現代文學寶庫中的大師除了我沒別人,你沒說我說誰呢?別跟我來這套,大爺心裡明鏡似的,哪天不開幾次座談會?開了一輩子了,別提座談會,一提座談會就跟我有關係。」
  「他那是誇你們呢。」丁小魯解釋道,「說你們路走的對,要跟你們學。」
  「不中!誇我們咋還說『改不了』『老死算』什麼的。」
  「您這都是打哪兒聽來的?還怪詳細的。」
  「你以為你說說就完了?早有人把小報打給我了。別看我上了歲數,誰在哪兒說了我什麼我全豎著耳朵聽呢。你說怎麼辦吧?你損害了我名譽,犯了誹謗罪——全世界都知道我玩文學了。」
  「全世界都不幹別的,光關心你?」
  「反正你要不公開道歉,賠償損失,我就上法院起訴。」
  「你是不是玩文學吧?」
  「不是!我一輩子辛勤筆耕從來都是教大家教咱們的人民充滿理想無私奉獻艱苦奮鬥高尚做個完人甚至不惜編一個完人在作品裡叫大家學——我怎麼就玩文學了?」
  「你這還不是玩文學?古大爺,確實我這麼說有點不尊敬您,但要不這麼說,我看您到了也明白不過來。您當您還小呵?編點瞎話說說大家還能原諒您?您也是一把歲數土埋脖梗子按老話兒講棺材瓤子了,還不學著說點老實話辦點老實事當會兒老實人您也不怕……」
  「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人死燈滅,物質不滅,當初上這條道我就早把腦袋掖腰帶了。」
  「您是黑了心了,一點不考慮下一代,只管上下兩個『巴』痛快!真的,我懇求您了,再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地矇騙下一代了。社會都進步到什麼階段了?誰當好人誰吃虧!您不趁臨死前傳點壞招兒現身說法還一個勁兒趕著大家閉眼往懸崖下跳——您也太玩世不恭了,古大爺。」
  「有什麼呀有什麼呀?別跟我說這個,我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信——我算看透了,想客客氣氣的,什麼都辦不成,該惡就得惡!你等著*沂帳安*了你,我還不姓古了。光你們有哥兒們?我們也有哥兒們,哥們兒之間也仗義著呢!」
  「都是流氓。」丁小魯對於觀說,「我算看出來了。」
  「不服是不是?」老頭子盯著我,「不服抽你丫的。」
  「甭報警。」我按住丁小魯拿電話的手,「這種流氓是不怕警察的。」
  「識相點。」老頭子挑著壽眉說,「別找不自在。要想還在這道兒上混,就得懂規矩。否則,砸了你的鋪子,遠遠攆出去!」
  「我認栽。賠禮道歉,賠償損失。你還有什麼要求吧?我全答應。」
  老頭兒走後,大家紛紛安慰我,勸我別往心裡去,就權當咱們真錯了,古德白罵對了。
  「我不生氣。」我說,「小流氓栽老流氓手裡不丟份兒。」
  六
  「這屋怎麼看著寬綽了?」
  「美萍家小廚房也騰給咱們了。」楊重對我說,「各莊的地道連成一片了。」
  「你真幸福。我真羡慕你。」我一邊巡視著擴大了的沙龍一邊對陪在一旁的劉美萍說,「不是誰家的廚房都能改沙龍的。」
  「還是慘點,對不住大夥兒。」美萍誠心誠意地說,「快了,我爸沒幾天了,他頭腳咽氣,後腳我就讓你們搬正房。」
  「沒關係,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對對,人好就行。」楊重說,「你瞧咱請來這些人一個賽一個德行。」
  按常理兒,我應該用燈紅酒綠郎才女貌什麼的來形容沙龍裡的氣氛及賓客,但如此形容,我怕是要逃不掉恬不知恥的諡稱。我們的文學總是不真實,我們的漢語大都不嚴謹,稍一鋪陳,便與目睹事實相去甚遠,未免令知情者貽笑大方。索性囉嗦點、粗白點,反正我的才氣也是有目共睹,不必在這一段落炫耀。
  紅燈是有,只一盞,就是那種業餘攝影愛好者洗相片用的塗紅漆的十五度燈泡,掛的位置類似公共廁所同時照耀男女雙方的那種地方。酒完全不是綠的,是不是酒也大可懷疑,最有可能的是酒精對「三精水」,一打一跟鬥炮彈之的——盛在綠瓶子裡。朗們才不才不便妄作結論,的確有長頭髮也有禿腦門和大鬍子,談的倒都是藝術,微笑也很得體。如果寬泛點談藝術就不易,考慮一下人家長得如此絕望實在不該再落井下石,歸入才子一類也情有可原。女士們……如果不便無禮,這麼說吧,比男士們稍好一點。看的出來走上這條道也是別無選擇。公正地講,不承認先天不足後天多少能有所彌補,那不是科學的態度。
  分佈狀況是仨一群,兩一夥兒。那精神狀態,那眉宇間流露出的神情皆為上等人的感覺,這點毫不誇張、貨真價實。大言不慚的儘管普遍,落落大方的也比比皆是——如果你不惡毒地管這叫「恬著臉」的話。
  「說實在的,你們對現代派文學的認識是非常皮毛的。」寶康對劉會元誠懇地說,「兄弟搞了一生現代派還沒入門——不瞞您說。」
  「是是,咱們都還在苦窪子裡撲騰呢。」劉會元也同樣極誠懇地說,「方言他也是胡說八道,窮開心,有棗沒棗三杆子,人堆裡掄板子——拍著誰是誰。您千萬別往心裡去,該怎麼摸索怎麼摸索,只當沒他這人。」
  「不是你不知道我這人特脆弱,特別受不了同一陣營中射來的冷箭。咱都是苗苗,都需要陽光雨露。咱苗苗之間應該互相澆水互相上肥互相躲鋤板子,不能互相盼著老農先把對方間了苗。」
  「對對,方言他太不對了,我跟他說說,他這是幫了誰的忙?」
  「跟他說說。農民起義還知道先得了天下再內訌。」
  「對對,先合力攻打官軍。說實話,我比較瞭解方言。他那是嫉妒。自己寫不了,就拿大師之作對照著挑後生們的疏漏,借維護正宗之名行扼殺新進之旨藏自己不能之實——老一套。」
  「對對,咱年輕人都挺純潔的,別學那老文痞的作風。」
  「對對,等咱老了,咱再壓制年輕人,不許他們冒頭。」
  「對對,那時咱們也德高望重了,也大大小小滿視野了,再痞也沒人敢管咱們叫痞子了。什麼現代派新潮先鋒都是咱們玩剩下的,只要不改外語寫作,寫什麼咱都告他『狗剩』。」
  「咱只培養文學女青年。」
  「不不,一概打下去。那會兒咱肯定老得什麼也啃不動什麼也不愛吃了,天鵝肉端到嘴邊也是幹流口水饞著有勁使不上。」
  「不不,還是培養文學女青年,幹不了別的,摸摸手巴掌,捏捏辮梢兒總是可以的——那會兒就好這個了。」
  「就依你,弄成臺灣那樣,牝雞司晨。」
  「你們臺灣有什麼呀?你們香港有什麼呀?」吳胖子對站在他面前一個簡樸的臺灣女士和一個油亮的香港男人唾沫星子四濺地大聲奚落,「弄著一幫半老徐娘在那兒言著情,假裝特純假裝特嬌,一句話就難過半天,哭個沒完,光流眼淚不流鼻涕。要不就是一幫小心眼兒的江湖術士,為點破事就開打,打得頭破血流還他媽大義凜然,好像人活著不是賣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中國人的形象全讓你們敗壞了。那點事兒也叫事兒?就欠解放你們,讓你們吃飯也用糧票。」
  「對對,還是你們作品深沉,我們無病呻吟。」臺灣女士說。
  「別擠兌我們,就跟你們在這兒我們幸福過似的。」「我們?」
  「對,人們,國民黨——愣不知道國民黨是怎麼去的臺灣?」
  「噢,不知道。」臺灣女士搖搖頭,尷尬地笑。
  「中學課本沒有?」
  「沒有,現代史四九年以前是空白。」
  「不好意思?敢情國民黨臉皮兒也薄!我給你上一課吧,說實在的,你們當年但凡有點人樣兒……」
  「別你們你們的,國民黨就是國民黨,我也不是國民黨。」
  「就全當你們是國民黨!你們不還全當我們是共產黨麼?是不是馬青?」吳胖子轉臉對馬青說,「不能跟他們客氣對不對?」
  「不能,全部劃入匪類。」馬青斬釘截鐵地說。
  「別跟我們歷史唯物主義者面前玩哩格愣。國民黨也就是幸虧及時跑了,要不屎盆子也得扣他們腦袋上。有一個好人沒有?」
  「可是國民黨在臺灣搞的還是不錯。儘管政治黑暗,但經濟還不錯,有人還是擁護國民黨的。」
  「他還不改呀?換了我也知道吃一塹,長一智。」吳胖子說,「還老樣子那太破罐破摔了——這就快成千古罪人了。」
  「回去跟你們李登輝說,」馬青沖臺灣女士交代,「好好在島上過日子吧,別老想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統一了有什麼好啊?十億人都找你要飯吃你有那麼大的飯鍋嗎?」
  「不服就讓國民黨來試試——嚇死他!我信哪個?中國這塊土地誰敢來改變顏色?誰來就讓誰遺臭萬年。別人不瞭解中國,咱們還不瞭解中國?混多少年了?」
  「看來你們對民族前途十分悲觀啦?」
  「悲觀?——一點不悲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有什麼說什麼,要說全世界各民族讓我挑,我還就挑中華民族,混飯吃再也沒比中國更好的地方了。憑什麼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也有很多優越之處。說實話,能讓我們瞧得起的民族還不多呢。不就是才過上二百年好日子麼?有什麼呀?我們文明四千年了,都不好意思再文明下去了。」
  「要不說中國人謙讓呢。」馬青接著說,「所以我特喜歡這民族。說實話這裡也就我一個外國人,回民,阿拉伯人。」
  「你是回民?」臺灣人瞪大眼睛看馬青,「阿拉伯人?」
  「種兒是早叫你們漢人串了,除了眼珠子還有點波斯貓那勁兒,鼻子狐臭什麼的全改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中國?」
  「他早啦。」吳胖子說,「那會兒咱還是唐朝呢。那會兒咱們是美國現在這感覺,外國人都奔咱這兒移民,咱們是雜種。你瞧那邊站著那楊重沒有?那是猶太人,也是頭八百年就來了。憋著跟這兒淘金受教育呢,來了就不愛走。你以為咱這十億人都是咱漢族大姑娘養的?多一半都是外國人。這會兒瞅著外國人眼兒熱了?自個本身就是外國人全忘了。」
  「你回過故國麼?」臺灣女士問。
  「沒有。」馬青說,「老家也沒人了,回去也讓人當外國人歧視。要不說沒根呢,尋都沒地兒尋去。」
  「這就是雜種的悲哀。」
  「一個外國人,啊,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老家有石油都不回去鑽去,生陪著中國人混,有難同當,有福不享,這是多麼偉大的情懷——你們中國人再不愛國那可太不應該了。」
  「真是,咱們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快握握手吧。」吳胖子和臺灣女士握手。
  「還有我們香港呢。」香港男人忙伸出手。「我們香港人也是中國人。」
  「你們就算了吧。」馬青說,「很難說你是什麼人。」
  「啊,我們香港和大陸臺灣兩地的情況都不一樣。」
  「不一樣就對了。趕緊巴結我們離臺灣遠點兒,否則看我們怎麼收拾你。」
  「這樣吧。」吳胖子指著兩個海外中國人說,「你們兩家一家給我們每個人出本書吧,稿費開高點,用你們的貨幣支付,到時候我們也好為你們說話,不搞滿門抄斬。」
  「只怕您們的書在我們臺灣也得被列為禁書。」
  「沒關係,我們給你們寫就不寫這種過激的書,用我們這兒的話講:反動黃色。」
  「放心。」馬青對兩位不同的「胞」說。「有寫這個的,甭你們的黨棍動手,我們就先把他掐死。這全是多面手,『四人幫』回來也難不住我們。」
  「不要認真,不要認真。」香港人對臺灣人說,「他們這是開玩笑呢——你們這是在開玩笑吧?」
  「你錯了,你們全錯了。我們從來不開玩笑,說的都是真話。」
  「你不瞭解大陸。」香港人一個勁兒對臺灣人說,「我經常回來,比你瞭解。大陸現在很開放,年輕人要不說點過頭話就不時髦。」
  「你們要老跟我們打岔,不辦實事,」馬青說,「那我們只好以武力
  相威脅了。」「我下一篇小說的名字叫《千萬別把我當人》。」我鄭重其事地對幾個洋人說。
  洋人嘻嘻地笑:「為什麼?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主要就是說,一個中國人對全體中國人的懇求:千萬別把我當人!把我當人就壞了,我就有人的毛病了,咱民族的事就不好辦了。」楊重替我解釋後轉向我,「是不是這意思方言?」
  「是這意思。」我點頭,「現在我們民族的首要問題還不是個人幸福,而是全體騰飛。」
  「為什麼?」洋人不明白,「全體是誰?」
  「就是大傢伙兒——敢情洋人也有傻逼。」我對楊重說,「什麼都不明白。」
  「嗯,他們傻著呢。」
  「我們中國人說的大傢伙兒裡不包括個人。」我對洋人說,「我們頂瞧不上的就是你們的個人主義。打山頂洞人那會兒我們就知道得鰾著膀子幹。」
  「你寫的,就是,人民一齊飛上天?」洋人做個誇張的飛翔姿勢,「怎麼個飛法?」
  「拿繩拴著——我寫的不是這個,我寫的是一個男的怎麼就成了一個女的,還變得特快,特高興。」
  「嗯,這個在西方有,兩性人,同性戀。」
  「傻逼噢對不起對不起——我寫的不是這麼回事。既不是兩性人又不是同性戀,就是一爺們兒,生給變了。」
  「為什麼?我不信。」
  「你是不信,要不說你們這些漢學家淺薄呢,哪兒懂我們中國的事兒呵?騸了?為民族利益給騸了!」我比劃著對洋人嚷,「國家需要女的。」
  「為什麼?女的哪兒去了?」
  「真他媽累——女的哪兒也沒去,都在,都沒用!就瞧上他了,希望他代表婦女。」
  「為什麼?他長得漂亮?」
  「算了算了,楊重你跟他說吧,我歇會兒去。」我走到一邊。
  「不是他長得漂亮,而是他有特殊本領,這特殊本領一般女的沒有。」楊重比劃著拳擊動作,「拳擊,懂了吧?派他和你們玩拳。」
  「懂了。西方也有,拳擊。」
  「懂了就好。」我走回來,「跟你們說話真費勁。」
  「為什麼?讓男運動員裝女運動員?」
  「又來了不是?為了贏你們唄。」
  「他答應了?」
  「答應了,組織上做了工作。」我指指腦袋,「這裡面——通了。」
  「噢,洗腦了。」
  「什麼洗腦呵?思想工作做通了!心情愉快了——幹什麼都可以了!」
  「噢,原來你們的女排都這麼訓練出來的。」
  「唉喲,這可不是,你可別瞎說。我們的女排女籃女乒都是正經八板的娘兒們,我那是小說,說笑話兒。告訴大家,只要你不把自個當人就沒人拿你當人找你的麻煩你也就痛快了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
  「你這個小說一定通不過審查。」洋人斜著眼兒看我,「反動。」
  「一點不反動。」我哈哈大笑,「豈止不反動,還為虎作倀呢。」
  「我不跟你說了。」洋人拔腿往別處走,「沒正經。」
  「你回來你回來。」我拉住洋人胳膊,「我怎麼沒正經了。」
  「嗯,不嚴肅。」洋人瞧著我遺憾地搖頭。
  「我怎麼不嚴肅了?沒寫德先生賽先生?」
  「你鼓吹象狗一樣生活,我們西方人,反感。」
  「這你就不懂嘍。我們東方人從來都是把肉體和靈魂看成反比關係,肉體越墮落靈魂越有得救的可能。我們比你們看的透,歷史感比你們強,從來都是讓歷史告訴未來——沒現在什麼事。」
  「語無論次——你!」洋人用手戳點著我胸脯說,「窮歡樂!」
  我哈哈大笑,戳著洋人胸脯說:「這回讓你說對了,就是窮歡樂。窮且志堅,自個給自個找臺階兒下,可欽可佩吧?」
  「這幫傻逼!」洋人們乾笑著走開後,我對楊重說,「以為中國人都是沒頭腦和不高興呢。中國人真跟他們抖起機靈一人能涮他們一筐。」
  「方言你過來。」於觀站在一邊叫我。他正和一個小瘦子說話兒,小瘦子一邊說話一邊用手在牛仔褲上擦摸。他又髒又年輕,大概是個頹廢的詩人兼手淫犯。
  「他拿了份什麼請願書叫咱們簽名。」於觀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那紙好象被尿過又陰乾似的,發出一股騷味兒。
  「是這樣,」小瘦子十分緊張又裝得挺坦然地說,「我們想趁政府正亂的時候跟他們多要點人權。好多人都簽了,大尾巴狼一個沒拉。」
  「不簽!」我把紙摔回小瘦子懷裡,惡聲惡氣地說,「管你們那麼多閒事呢!少拉著我們犯錯誤,我們這點人權夠用了,多了還不會使呢!」
  「你們就是鼓吹『全盤西化』那幫吧?」楊重說,「回去告訴你們頭兒,小諸葛亮脫褲衩——裝明『燈兒』!都想試巴著給中國指道兒,我們還哪兒都不去了!」
  「什麼東西?罵兩句共產黨就成英雄了。明告訴你們,今天的高家莊不是從前的高家莊,就是怎麼也輪不著你們坐莊。」
  「他媽的!」我們罵走小瘦子,仍舊憤憤不己,「真是國難之時,妖孽四起,各種假龍天子都出世了。」
  我們走到丁小魯身邊,看著她對面和她交談的那個彬彬有禮的婦女問:
  「你這個朋友是幹嗎的?」
  「日本人。」丁小魯忙給我們介紹,「日本記者。」
  「日本人?」我們上下打量著這位婦女,「日本哪兒的?」
  「北海道的。」日本婦女忙鞠躬遞名片,「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初次見面?不對吧?」我說,「沒侵略過中國麼?」
  「噢,沒有沒有。一是那時我還小,二是前日本陸軍中沒有女子戰鬥隊。」
  「沒有嗎?噢,好象是沒有——那也不能就因此認為自己沒責任了!」我聲色俱曆地說,「也應該好好反省。」
  「你別這樣。」丁小魯說我,「你這是幹嗎?人家慶子是親華人士。」
  「是麼?你是親華的?」
  「是的。」日本婦女慌亂地點頭。
  「親華的就算啦,本來我是準備打到日本,製造一次東京大屠殺,搞點國際性新聞。罷罷罷。」
  「你是日本記者,我跟你反映一情況。」楊重說。
  「請講,請講。」日本婦女連連哈腰。
  「我買了一台先鋒音響,沒有幾天壞了,你是不是跟日本報紙上登報批評一下廠家?太不負責了嘛,日本貨還出質量問題,這不是叫我們中國消費者毫無指望了麼。」
  「太破壞我們的親日感情了。」我插話,「照這樣下去,二十一世*臀*們就不準備跟你們友好了。」
  「我們也就是現在還不夠強大,真到強大那一天,咱們新賬老賬一起算。」
  「行了。」丁小魯說我們,「你們倆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把人家嚇壞了。你音響真壞了嗎?」
  「真壞了。」楊重說,「要不我幹嗎跟日本那麼大仇——頭仨月還親著日呢。」
  「真壞了就讓慶子小姐幫忙跟廠家聯繫修理一下,別不著四六,胡罵一通。」丁小魯帶著慶子小姐離去,「別理他們,咱們走。」
  我們一干人又走到吳胖子馬青那裡,指著那對男女問:「這倆是幹嗎的?」
  「一個臺灣人一個香港人。」吳胖子得意地說,「都讓我們滅了。」
  「滅的好,繼續滅吧。」我離開他們,去到酒吧臺上找劉美萍又要一杯「四精」水,喝了一口,咽了下去,突然狂喊一聲:
  「混蛋!」
  屋裡的人立刻都靜下來,一起掉臉看我。我看著天花板,若無其事地繼續喝酒。
  屋裡的人們又恢復了交談,嗡嗡聲一片。冷丁,另外一角落又傳來一聲怒喝。
  「混蛋!」
  我隨著眾人一起扭過頭去,見楊重站在屋角若無其事地喝酒,見大家看他,微微一笑,做了個祝酒的姿勢。
  吳胖子和馬青樂了,跟著也大吼起來:「混蛋!王八蛋!」
  劉會元在另一端也喊起來:「操你媽!」
  我們這幫人樂著,在屋裡各個角落彼此呼應著,此伏彼起,一聲接一聲聲嘶力竭地罵著。
  屋裡的賓客全呆不住了,紛紛站起來往外走。我們在後面罵著:
  「都他媽滾!少跟我們套近乎!我們誰的同志都不是!」
  賓客們雲集門口,鼠竄而去,屋裡就剩我們一夥兒了。大家放聲大笑,互相廝打在一起,把酒杯全摔在牆上地上拋向空中。
  「你們都瘋了!」丁小魯沖進來,使勁沖我們嚷,「把人都罵走了,還想不想把沙龍辦下去了?」
  「有什麼呀?」我醉醺醺地說:「就是,有什麼呀?最多不就是幹砸了。不怕砸,沒招兒了吧?最多就是回去還搓哥幾個的麻將去。」
  「你們都醉了。」丁小魯氣憤地說。
  「對,我們都醉了。」我們笑丁小魯,「眾人皆醉你獨醒。」
  七
  「你們是不是特自卑?」
  「是是,我們特自卑。」
  「海馬」編輯部裡,寶康正和我們對著話,據稱他是代表有關方面特來與我們「對話」。我們昨夜回去又打了夜麻將,此刻一個個臉色發綠,沒精打采。寶康則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很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架勢。
  「是不是特扭曲?」
  「是特扭曲,扭曲得不象樣子。」
  「你們昨天在那種場合那麼鬧很不好。」
  「是是,不好。」
  「現在知道錯了?」
  「是是,知道錯了。」
  「晚了!影響已經造出去了,你們看怎麼辦吧?」
  「公開道歉,賠償損失。」
  「怎麼個賠償法?要知道你們主要是把大家的心傷了。心傷了你們知道是什麼滋味嗎?」
  「你說你說,教教我們。」
  「飯吃不香覺睡不好,一動就是身冷汗,什麼都不信了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了,只想流淚不住想往外沖見河就跳見電門就摸——你們說有治沒有?」
  「用博大的心慢慢溫曖——許還能焐過來。」
  「要是顆冷酷的心呢?」
  「冷酷的心傷了?——那倒黴的不是他了。」
  「這兒有你一封信。」正在無聊地翻著信件雜誌的丁小魯抬頭對我說,扔過一個牛皮紙信封。我拆開一看,沒讀幾行,扔下信大叫:「唉喲,臊死我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眾人立刻來了興趣,紛紛抬頭。
  「我念給你們聽呵。」我笑著說,展開信紙,「親愛的方大哥方老師,您好……」
  「又是她。」眾人笑,「信回得還真快。」
  「我覺得我真對不起你,您的一片心意我全領了全明白特感動,因而也就更感到對不起你。」
  「怎麼呢?」眾人笑,「有主兒了?有主兒也沒關係,方大哥好的就是二過一。」
  「不是你們往下聽著。」我笑著說,繼續念信,「我覺得您可能誤會了。當然這不能怪您,全怪我媽,給我起的這名象女名……」
  「噢——」眾人翻了天似地起哄,「敢情是一爺們兒,這是哪跟哪兒呵?」
  「聽著,這下邊還有呢——方老師,我真覺得對不住您,我怎麼就偏是個男的呢?」
  「我真不應該。」大家笑。
  「我特理解您的心情。但也特憂慮,怕您一失望就不待見我了。猶豫半天,本想瞞著您,但又不落忍,加上我又是個特實誠的人,從小到大沒騙過人……」
  「怎麼長的?」眾人笑。
  「……更不能騙您了,我心中的明燈。」
  「好好,誇的狠,誇的是地方。」
  「……方老師,我跟您說實話了,您可千萬不能因為我說實話就懲罰我……」
  「不罰你罰誰呀?」
  「……我現在可全指著您了。」
  「壞了不是?」
  「我已經決心為文學獻身了。昨天離開家四處找您,今兒已經山窮水盡,飯吃不上水喝不上兜裡一分錢都沒了。麻煩您一定預備點錢和糧票,不定哪天我就會骨瘦如柴衣衫襤褸地出現在您面前……您要不救我,我就撞死在您面前!」
  「我的天!」眾人笑叫,搡我,「看你怎麼辦吧。」
  「誰惹漏子誰頂著,我才不管呢。他要覺得上當,我跟他一起撞死。」我笑著、鬧著,一眼看見寶康還坐那兒,忙說,「別鬧了別鬧*耍帽到*著說。人這是正事。」
  「現在你們傷的就是顆冷酷的心。」寶康說。
  「真的?那太不應該了。」
  「我為你們難過。說實在的,我是真想幫你們——愛莫能助。」
  「沒事。真幫不上也不怨你,意思到了就行。」
  「你們當作家真是歷史誤會。」
  「是是,誤會。我們應該種田做工去,讓你們當作家。」
  「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清潔工淘糞工都招不滿,那貢獻多大幹嗎不去?非來奪我們飯碗,本來我們好好的,你一口我一口。」
  「怪我們怪我們。你們客氣我們把客氣當福氣了。」
  「好好反省吧,人生的路蹉跎歲月一失足可成千古恨。懸崖勒馬亡羊補牢知難而退有錯必糾——反正就是這意思吧再多的詞兒我也想不起來了。」
  「你給我們指條明道吧,這回我們聽你的。」
  「我心裡也亂著呢,剛才那番話好象頭些年誰也對我這麼說過。」
  「是揮著拳頭說的還是寫大字刷牆上?」
  「記不清了,沒准是我自個對自個說的。」
  「甭管誰說的吧,甭管對誰說的吧,有這麼回事就行。」
  「對對,歷史的經驗要牢記醜話說在頭裡勿謂言之不預。甭往這裡瞎摻和,先打聽打聽規矩。我們遭多大罪,使多大心勁兒才形成這種顛撲不破的受難基督印象——在世人眼裡,你們一上來就灑狗血,沒大沒小,沒尊沒卑——能不跟你們急麼?」
  「是是,什麼吹出來也不容易。青紅幫還有個輩分兒呢。老的對小的生殺予奪……確實是我們太不注意了。」
  「回去好好反省吧,下一步怎麼做好。不是我賣乖,何必呢?哥幾個不傻不粘的,非當作家幹嗎?我也就是不會別的,否則也早奔高枝兒了。這玩藝兒有什麼好?勞心傷神苦哈哈,寫一輩子也沒幾個寫出正經東西的,都當柴燒了——我有兒子就堅決不許他當作家。」
  「你的話說的是真肺腑,真讓我們深思,看來我們是得好好考慮今後走什麼路的問題了。」
  「好好想想仔細想想顛過來倒過去想想,甭著急給你們時間——想好了給我來電話。」
  寶康走後,我們立刻匆匆地奔回家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上床睡覺。從中午一直睡到傍晚,這才陸續醒來,精神抖擻,心情愉快。我們找了家上好的餐館,飽飽地美餐一頓,吳胖子幾乎吃吐了血。然後,委派我給寶康打電話。我叼著牙籤懶散地撥了寶康的電話號碼,寶康一聽是我十分興奮:
  「怎麼樣?考慮好了沒有?」
  「考慮好了。」我說,「我們決定繼續和你們堅定地站在一起,肩並肩手挽著手。」
  「什麼?」
  「我們想來想去,你們越是慘我們越是不能拋下你們不管。我們這些人沒別的就是仗義。」
  「這麼話,」寶康嘟噥著,「你們是鐵了心非禍害我們不可攔都攔不住了。」
  「對,榮辱與共,生死同心,打死都不喊冤。」
  「既然這樣,那我就正式通知你吧,明天上午八點在盒子車法院開庭,傳你、劉會元、吳胖子、丁小魯到庭接受『文學資格審查委員會』的質詢。」寶康鄭重地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明兒見。」
  盒子車法院莊嚴的審判大廳。階梯式的旁聽席上坐滿了三教九流,看熱鬧的閒人。我們四人擠站在被告席上的木籠子中,活象漫畫裡被人民的大手一把抓的年輕點的四人幫。高高的審判臺上,依次坐著大胖子,瘦高挑兒,禿腦門,小眼鏡和兩個娘兒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噥著:「老實點!看你們現在還老實不老實!該該該,活該!讓你們鬧!」
  「現在,法庭開庭了。」大胖子敞著懷,搖著紙扇,挺胸疊肚靠在椅子背上左右看看自己的同僚們,懶洋洋地望著我們拖著腔說:「被告,根據文件規定,你們有權利為自己辯護,你們自己找人辯護呢還是請法庭給你們指定辯護人?」
  「自個吧。」我說,「我們可以為自個辯護,那你們呢?你們不需要找人辯護嗎?」
  「我們不需要。」
  「這不公平吧?我們能辯護你們卻不能辯護。」
  「沒關係,反正老是我們永遠有理。」大胖子胸有成竹地說,「被告,無業遊民寶康控告你們一無設備二無資金三不經批准擅自進行文學寫作,屬無照經營一類,申請取締。你們有什麼要說的嗎?」
  「對對,是我控告的。」大胖子發問的同時,寶康激動地一個勁兒說,「怎麼啦?我就控告了,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我回答大胖子的提問:「我們認為寶康的指控是站不住腳的。文學寫作本是雕蟲小技,任何人茶餘飯後都可以此解悶,如同下棋遛鳥,嗜好而己,何用起照?」
  「他說的不是實話。」寶康急煎煎地反駁,「他們早不是解悶兒了,完全是專業寫作的架勢,這不是戧行麼?」
  「開心解悶兒偶一為之,這個本庭不予過問。但本有俸祿又私寫作,謀人錢財,這個就要特批啦,被告,你等之輩有正當職業?」
  「無有。小的們也是無業遊民,靠天吃飯,擅事寫作也是死裡求生之意。莫非寶康寫得我們就寫不得嗎?」
  「是呵,都是無業遊民,你寫得別人就寫不得嗎?」大胖子率其同黨一齊轉視寶康。
  「大人糊塗。」寶康急得跌足,「我怎碰上這麼一個肉頭。」
  「哎,你怎麼罵大人?」我立即向大胖子指出,「他剛才罵你來著
  「罵我什麼?」大胖子機靈一下,立刻正襟危坐,沉下臉來,瞪著寶康,喝道,「你再罵一遍。」
  「我沒、我哪敢、我說我胡塗、我肉頭,這麼兩句半話跟大人都說不清楚,讓小人鑽空子。」
  「罵就罵了嘛不要不敢承認。」我們七嘴八舌說寶康。
  大胖子一干人虎視眈眈,端坐如鐘。
  寶康有口難辨,「得,我該死?我抽自個倆嘴巴得了,我不該罵您。」寶康巴巴地仰視上方,「饒我這回吧。」
  「姑且給你記上。」大胖子正色道,「秋後算帳。現在陳述你的理由吧。」
  寶康垂頭喪氣,恨恨地瞪我們一眼。
  「怎麼著?你還敢打擊報復?」我們厲聲叱問。
  寶康不敢糾纏,換了副笑臉沖上說道:「小的雖也是無業遊民,但這無業遊民和無業遊民也有貴踐之分。小的祖上就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吟詩賞月。到小的這一輩更不學好,吃喝嫖賭,無所不為,雖家徒四壁但心有慧根成為作家乃是順理成章勢在必行好歹有家學為底讀書子弟功名無望但教個館會什麼的當為綽綽有餘。可他們呢?他們什麼東西?祖上要飯兒孫還要飯,鬥大的字一家子認全了算來不到一筐。這樣的屁似的東西也敢自稱作家,真真羞煞天下讀書郎。」
  「是啊。」大胖子搖著扇子轉向我們,「你們也是胡鬧,不認字當什麼作家。」
  「誰說我們不認字?」我們一齊說,「學富五車一肚子墨水乃民間對我等的稱譽。」
  「大人一定知道一句歇後語,孔夫子搬家——淨是書。」吳胖子對大胖子說,「這孔夫子便是我的外號,民間出於尊敬都這麼叫。」
  「別吹嘞!真不要臉嘿!」寶康在他座位上起哄。
  「你這種說法我倒也是頭一次聽見。」大胖子掃了寶康一眼,寶康立刻不吱聲,「這孫子哄的也有點道理——你外號到底叫什麼?」
  「真是叫孔夫子。」吳胖子向旁聽席一指,「不信問他們,是不是都這麼叫?」
  大胖子一干人視線轉向旁聽席:「有這麼回事嗎?」
  「有,確實有。」馬青從旁聽席上恭恭敬敬站起來,「我們是沒事管這胖子叫孔夫子。他排行老二,也是私生。」
  「大人,甭聽他的。」寶康連忙欠身對上嚷,「他們是一勢的,互相都勾著。這幫無恥之徒廉恥喪盡不動重刑哪裡掏得出實話。」
  「能打嗎?」大胖子問瘦高挑他們。一個個竟都不表態,「你看著辦,要打你下令。」
  「我才不傻呢,我下這令?」大胖子一副飽經風霜滿臉城府大事不糊塗的模樣,「被告聽著,既然你們外號叫孔夫子,那本帥就要考考你們了。」
  「不許交頭接耳。」瘦高挑兒冷丁插話,「問到誰誰回答,底下不許商量。」
  「考就考唄,有什麼呀?」我們笑道,「還能叫你們難倒了不成?」
  「你們說什麼呢?」寶康指著我們的嘴說,「不服是怎麼著?」
  「什麼也沒說!」我們沖他亂叫,「嚼嘎蹦豆呢。」
  「你們四張嘴欺負我一張嘴是不是?」
  「你老嚷什麼?」大胖子不耐煩地訓寶康,「就你煩人,沒個眼力價,這會兒有你什麼事?再嚷把你轟出去。」
  寶康蔫了:「好好,我不說了。」
  「你當會兒啞巴吧。」大胖子狠狠瞪他一眼,打起官腔對我們說:
  「聽好我第一個問題呵,什麼是文學ABC?」
  「時間地點人物。」吳胖子搶答的快捷,十分得意,「DF還用說麼?說到Z也行。」
  「不用了,就到C吧。什麼是小說?」
  「小人書說的。」我的他答。底下哄堂大笑。我臉紅耳赤地連連說,「錯了錯了。」
  「我來回答這問題。」丁小魯說,「小說就是名家可以天馬行空,新人必須遵循規則的一種文字遊戲。」
  「給個『好兒』嘿。」我沖旁聽席示意。
  「嘿——好!」楊重捂著臉低頭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大家都回頭看,他也無辜地回頭看,集體的視線都落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古德白身上。急得古德白連連申辯:
  「不是我喊的不是我喊的。」
  大家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
  大胖子看到古德白,臉若冰霜地說:「古老,請你離庭。」
  「真不是我喊的。」古德白起身對大胖子作脅肩諂笑狀,「我剛才一直在睡。」
  「攆出去!」大胖子臉一沉,扭向一邊,擠出一句,「不知自重。」
  古德白被幾個人連攙帶架地弄了出去,一路上不停搖頭歎氣。
  「第三個問題……」大胖子話音未落,瘦高挑兒就搶過話頭兒,「寫好小說需要具備那些素質?」
  大胖子白瘦高挑兒一眼:「文學家的基本功是什麼。」
  「說學逗唱。」劉會元回答,「什麼都得感興趣,什麼也幹不好。屁股得沉——坐得住;眼睛得尖——好事拉不下;臉皮得厚——祖宗八代的齷齪事都得打聽;腿腳得利索——及時避槍口。」
  「有點意思呵。」大胖子和小眼睛禿腦門相互交換著眼色唯獨跳過瘦高挑兒,「看來還不是完全無知。」
  「好小說和壞小說用什麼標準來區分?」瘦高挑坦然自若,接著發問。
  大胖子氣鼓鼓地撇了撇嘴。
  「以我劃線。」丁小魯說,「我喜歡的就是千古佳作,我不喜歡的那就是狗屁不通。」
  「就這麼直接說——對作者?」大胖子挑刺兒。
  「好話可以直接說,說過來也沒關係。」丁小魯神態從容地答道,「壞話只能暗地裡說,當面對作者充其量只能作為其惋惜遺憾狀。
  「得著文學真諦了。」瘦高挑由衷地贊道。
  *
  「不好!」大胖子冷冷地反駁,「怎麼就不能當面說壞話?什麼作惋惜狀遺憾狀?這還嫩點,好話就不能夾槍帶棒指雞駡狗地拋出去了?本人從來就是大無畏,罵他還讓他以為誇他,感激不盡。」
  「第五個問題是……」大胖子和瘦高挑不約而同一齊發問。
  二人相視,眼中無限深意。大胖子一副氣勢洶洶,瘦高挑怯笑禮讓,「你問你問。」
  「第五個問題……我想問什麼來著?」大胖子被打岔,一時間竟忘了到嘴邊的話頭,便隔過瘦高挑,反去問小眼鏡。
  「你想問如果給你一定權力,你將扶持什麼打擊什麼?」瘦高挑果斷地適時出擊,噎住大胖子,將自己的問題當大胖子的私貨拋了出來。
  「如果給我一定權力。」我以男強人叱吒風雲的姿態侃侃而談,「那我當然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什麼表現形式什麼思想內容那一概不重要。只要哥兒們就扶持,實在不得不打,也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跟我不和的對我不敬的再好也狠狠打擊絕不留情——順便說一句,您這第五個問題和第四個問題有點重複,表達的是一種情緒一種精神。」
  「這個我們早發覺了。」大胖子忿忿地對我說,「不用你多嘴。第六個問題……」
  大胖子停下來看瘦高挑,瘦高挑佯作不見,吸吸溜溜地品茶。大胖子哼了一聲,瘦高挑傲然一笑。
  「第六個問題,」大胖子問,「你最喜歡的文學作品是什麼?哪些文學作品對你創作影響最大?」
  「你的作品我們最喜歡!」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你的作品對我們創作影響最大。」
  「沒看過也喜歡!沒看過影響也最大!」我們再次異口同聲說。
  「好好好,不難為你們了。」大胖子樂呵呵地說,「提問結束,下面開始造句。」
  瘦高挑輕蔑的一笑,離席飄然而去。大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作雍容大度狀。
  「下面開始造句了呵。」大胖子興致勃勃地往前湊湊趴在檯子上說。
  「對不起對不起。」一個坐在一邊始終沒吭聲的娘兒們舉著蔥尖兒似的五指,偏著臉向大胖子要求發言:「我能提幾個問題嗎?」
  「可以可以。」大胖子對著這張粉臉堆下一臉媚笑,說:「儘管提。」
  粉臉轉向我們,立時掛了層霜:「我想專門向方言提幾個問題。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
  「紅色。」丁小魯替我回答。
  「我剛才說過了,我是專門向方言提幾個問題,別人不要插嘴。」那粉臉看也不看丁小魯,嘴一字一癟吐皮似地說。
  「紅色。」我說,「共和國的顏色。」
  「你處世信奉的格言是什麼?」
  「孔雀開屏是好看的,轉過去就是屁眼兒了。」
  旁聽席哄然大笑。粉臉閉閉眼抿著嘴無動於衷仿佛忍受著突然落到臉上的一片灰塵。
  「你最愛什麼?」
  「看到那些從不倒黴的人倒黴。」
  「我問的是你最愛什麼不是你最希望什麼。」
  「我最愛自己,其次愛妻子女兒家人朋友。」
  「你最恨什麼?」
  「最恨得沖我討厭的人笑!」
  我齜牙沖粉臉笑,粉臉翻了翻白眼,側臉沖大胖子說:「胖老,我的問題問完了,謝謝。」
  「謝謝你。」我在下面殷勤地鞠了一躬,莊嚴站直。
  「下面我們開始造句。」大胖子煞有介事地四處張望著嚴肅地說,「第一個造句詞:喬裝打扮。」
  吳胖子挺身而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五·一』節來到了,全國人民喬裝打扮。」「好!」旁聽席上一聲怪叫,隨即爆發大笑。吳胖子非常紳士風度地向觀眾還禮、謝幕。
  「第二個造句詞:一網打盡。」
  「要麼不打,要麼一網打盡。」
  「五十步笑百步。」
  「新娘上轎,前五十步笑百步以後哭。」
  「奇貨可居。」
  「老闆有奇貨可居櫃檯中。」
  「慘不忍睹。」
  「他們瘦得慘不忍睹。」
  「妙不可言。」
  「咱們胖得妙不可言。」
  「注意,咱們下面開始造比較複雜的句子了:因為……所以……」
  「因為你不知所以。」
  「誰不知所以?」
  「都以為自己是聰明人不知道誰不知所以。」
  「我問你誰不知所以?」
  「我問你誰不知所以你不告訴我。」
  「胡鬧!」
  「他胡鬧。」
  「我不跟你說了——別打斷我!重造一遍因為……所以……。」
  「因為我忘乎所以。」
  「這還差不多。」大胖子臉色稍有和緩,但仍餘怒未消,指著吳胖子,「我看你胖得倒有幾分才氣,頗帶我年輕時的神韻。老夫今天興致高,倒要和你卷通簾子一比高下。」
  「捲簾子?卷什麼簾子?」吳胖子四處張望,「跟我比手勁兒?」
  「就是先就說詞兒,一句跟一句,層層加碼。」我們這捆裡就丁小魯懂,「步步高的意思。」
  「懂了,不就是拉線兒屎麼?來吧。」吳胖子磨拳擦掌,嚴陣以待。
  「客氣點客氣點。」我在底下拽吳胖子袖子。
  「比武麼。」吳胖子理直氣壯地說,「我能讓了他那是對他的侮辱。」
  「開始啦,小子。」大胖子發話了,「第一。」
  吳胖子接茬兒,「笨蛋。」
  「天下第一。」
  「頭號笨蛋。」
  「老子天下第一。」
  「我是頭號笨蛋。」
  「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哪個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你們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看看哪個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問問你們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我倒要看看哪個敢講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老想問問你們誰說不光我是頭號笨蛋。」
  吳胖子得意非凡,神氣活現,朝上問,「還來麼?我這起伏跌宕的如何?」
  「你真是沒眼力價兒。」我批評吳胖子,「為求一逞壞了大家的事,看不出你哥都快急了?」
  我堆出甜甜的笑對大胖子說:「大人果然是老姜,文采斐然,令小的如飲甘露。小的蠢蠢欲動,也想和大人卷回簾子,跟大人討上幾招兒。」
  「人!」大胖子悶悶不樂地突然蹦出一個字。
  「狼。」我低眉順眼陪著笑。
  「老好人。」
  「大灰狼。」
  「慈祥老好人。」
  「兇惡大灰狼。」
  「親切慈祥老好人。」
  「狡詐兇惡大灰狼。」
  「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
  大胖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摔摔打打,庭內空氣陡然緊張起來。
  「稱頌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承認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我毫不動容,微笑如故。
  「都稱頌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不承認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
  「我聽到幾乎全部群眾都稱頌我乃親切慈祥老好人。」
  「據反映絕大多數群眾不承認你是狡詐兇惡大灰狼。」
  我一氣呵成,大胖子笑逐顏開,親切慈祥地說:
  「還是你聰明,才分在他們三人之上。這才叫對聯呢,多麼工整,相輔相成,你是不是再擬個橫批,我找人寫出來,裱一下,回頭就掛在我們家門上。」
  「橫批就叫:『多好的人』,如何?」
  「白了點兒吧?」大胖子謙虛地說,「我們家門上這麼一貼,誰見了還不得當成瓜攤兒?我老伴正好姓王。」
  「那就叫:『質量保證』吧。」
  「不好不好,還是白。」
  「白雖白,可這是我們的心聲呵,群眾總是特質樸,好話歹話都是粗話。」
  「再想想再想想,還有別的好的沒有?」
  「『百裡挑一』?『上哪兒再找』?不對不對,字多了。」
  「我自己擬了一個,你聽聽怎麼樣:『天天向上』。」
  「妙極妙極。」我拍手笑道,「如此四字,再貼切沒有。四字既出,竟覺其它數萬漢字全都俗了。不必改了,就這麼寫了裱了貼門上。」
  「門也俗了。」寶康不甘寂寞,作苦吟狀,「依我之見,倒不如專為這四個字立個牌坊才好。」
  此時,瘦高挑踱回席位。昂然坐下,一副清高不入濁流的架勢。悠然開口:
  「看來這幫小子已安然混過關了?」
  「你有意見?」大胖子瞪眼。
  「沒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統統過去就是了,我這護法天尊不過是擺設,嚇嚇小鬼罷了。」
  「是不是再徵求一下其他諸位的高見?」我恭敬地轉向禿腦門小眼鏡,「我們也特想聽聽其他幾位尊師的教誨。」
  「不用問他們,他們也是擺設。」大胖子頗具豪氣地一揮手,當著那幾位的面就說,「問他們也是白問,反正我說了算。趕明兒有事儘管找我,到我家來玩,我瞧你們順眼了,你們在他們眼裡也就順眼了。」
  「一定一定。」我們齊說,「不順則已,順就順您的眼。」
  「你還在這裡賴著幹嗎?」大胖子想起寶康,對他怒喝,「莫非誣告這幾位文學新秀的賊心不死?告訴你,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我,我想私下跟您談談。」寶康可憐巴巴地說。
  「不談!」大胖子一拍桌子,「敢罵我——我記你一輩子仇!」
  大胖子率眾起身,橫眉立目的宣佈:
  「本法庭聽證結束,現在開始判決……」
  「哥兒們力挽狂瀾吧?」出了法庭,我們幾個十分得意,象英雄凱旋一樣接受于觀楊重他們的祝賀。
  楊重握著我的手說:「哥兒們你真可以,臨危不懼靈機一動,還是你是流氓,我們差遠了。」
  「立這麼大功,你得請客。」
  「請客請客。」我笑著招呼大家,「走走一起去。」
  寶康臊眉搭眼兒地遠遠站在一旁,幾次想上來搭訕,被馬青吳胖子轟走:「躲遠點,別找著我們抽你。」
  「不是,哥兒們,我也是流氓。」寶康央告,「咱流氓對流氓就別太計較。」
  「呔!誰是流氓?」我跳出人群叱寶康,「我們現在是文人了。」
  路邊一個餛飩挑,我們一大幫人蹲著喝餛飩。我喝得滿頭大汗,對眾人說:
  「都走都走,喝完我付鈔票——掌櫃的,再來一碗。」
  我蹲著,慢條斯理地喝著餛飩,看著大家陸續走遠,掌櫃的正在往鍋裡添湯——撂下碗,撒腿就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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