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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一個俗人



  「是這門吧?」
  楊重和馬青爬到樓的頂層,轉著腦袋看那層的三個門的門牌號碼。
  楊重伸手按了一下左手那個鑲了鐵門的人家的門鈴,擠眉弄眼調整了一下表情,兩手握著放在襠前,矜持地等待主人應聲而出。
  「誰呀?」門內一個男人問。
  「我。」楊重沉著地用渾厚的聲音回答。
  木門開了,一個瘦得像眼鏡蛇似的男人出現在鐵門後,隔著紗網眉眼綽約。
  「是吳漢雄吳老師麼?」楊重伸出脖子探問。
  「你們是什麼人?」吳漢雄吳老師冷冷的目光像針一樣從細密的網眼中透出。
  「我們是您的兩個崇拜者。」馬青擠上前來,臉貼著紗網眉開眼笑地說,「一直都特仰慕您,又怕您忙,不好意思打擾,今兒是實在忍不住了,特來登門拜望。」
  「就呆一小會兒。」楊重伸出一個指頭,「看您一眼,請教幾句就走,決不招您煩。」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吳漢雄一邊開鐵門一邊問。
  「去派出所查過,掛號的沒您。後來還是我們一個同學告訴我們您躲在這兒。」
  楊重跨過門檻,等著馬青也進來,吳漢雄頭前走了,才肩並肩亦步亦趨恭恭敬敬跟著往裡走。
  「本來他不願意告訴我們的。」馬青搶著說,「架不住我們一天到晚總纏著他。都知道您不愛見人……」
  「他叫什麼名字?」吳漢雄進了會客室,逕自先在一把皮轉椅上坐下,手捏一支煙,昂著頭問。
  「呵,您這兒書真多。」馬青一進屋就揚著頭看滿牆滿壁的書,嘖著嘴問,「這些書您都能背下來吧吳老師?」
  「他叫什麼名字?」吳漢雄提高了嗓門。
  「於觀。」楊重側屁股坐在一圈矮沙發上,小朋友一樣雙手托腮仰望吳漢雄,「吳老師您千萬別責怪他,真不怨他,怪我們想見您的心情太迫切。」
  「他說他和您特熟,經常一起喝酒。」馬青挨著楊重坐下,「您最近又寫什麼呢?」
  「不認識這個人。」吳漢雄兀自搖頭思忖,「沒印象。現在淨有人冒充跟我熟,其實壓根沒見過——社會上有些人就愛亂傳我。」
  「沒錯!」馬青熱情地接道,「我們那兒一聊名人,就有人說您如何風流如何豪放如何行為古怪——好多傳您的話我們都不好向您學呢。」
  「徐達非吧?」丁小魯敲開黑洞洞的筒子樓的一扇房門問。
  「是他。」刺目的光線中站著一個一臉憔悴的遲暮美男。
  「一眼就認出來了。」丁小魯曖昧地笑,「我是《影迷報》的記者,我叫丁小魯。這位是劉美萍,我的一個同事的女兒,也是您的影迷,聽說我今天來採訪您,非要跟來。」
  「來吧來吧,都請進。」徐達非把兩位女士讓進屋,「屋裡太亂,別見笑。」
  「您和掛曆畫報上長得不一樣。」劉美萍靦腆地說。
  「怎麼呢?」徐達非驀地警惕起來。
  「比畫精神。」丁小魯一臉誠懇,「看電影覺得您挺老成的,沒想一見人這麼年輕。美萍坐呀,幹嗎站著犯愣?」
  「一個大明星就住在這麼個小破屋子裡。」劉美萍困惑地轉過身。
  「誰來誰這麼說。」徐達非大大咧咧地坐在破籐椅上,一把一把往後捋他那頭毛澤東式的長髮,「都以為徐達非不定多享受呢,其實……其實我還是個普通人。」
  「可是,可是,怎麼也該讓您住得寬敞點,先不說和好萊塢的明星比吧——我覺得在演技上您並不比他們差!「
  劉美萍跟誰賭氣似地撅著嘴一屁股在丁小魯身邊坐下。
  「是這樣的,小徐——我可以叫您小徐麼?」丁小魯一本正經地望著徐達非,「我們報社接到許多影迷的來信,詢問為什麼這幾年在銀幕上看不見您了,打聽您近來在幹什麼?是不是和女影星一起出國了?」
  「還有這麼多觀眾關心我,記著徐達非?」徐達非萬分感慨。
  「當然,您想像不出您在我們普通觀眾心目中的份量。」丁小魯感覺屁股底下硌得慌,抽出一副墨鏡,放到一邊。
  徐達非忽然發起牢騷,「近來幹什麼?呆著唄。打牌、睡覺、養花。為什麼看不到徐達非?徐達非沒戲了唄。」
  「怎麼會呢?」丁小魯迷惑不解,「您也息影了?」
  「哪是徐達非想息影,是那些王八蛋約齊了不用徐達非,徐達非還演什麼?」徐達非怒氣衝衝,雙目噴火。
  「嫌您歲數大了?不,我不這麼看。我覺得您只要稍稍化點淡妝,依舊光彩照人,按您的實際年齡,您得算保養得好的。」
  劉美萍熱烈地說:「我們單位小姑娘一看電影就議論:這小生怎麼不讓徐達非演?徐達非要演准比這個強。阿蘭·德隆怎麼啦?徐達非不比他差!」
  「你這是罵我。」
  「我真是誠心誇您。」劉美萍委屈了,「這話又不是我說的,是觀眾,女觀眾的集體反映。」
  「你拿阿蘭·德隆和徐達非比就不對。」丁小魯也不同意劉美萍,「不是徐達非不比他差,而是他比徐達非根本就不如。」
  「那當然我們更愛看徐達非了。」劉美萍很痛快地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並解釋,「我的意思是說阿蘭·德隆那麼差的形象都能一部接一部地拍戲,就別說徐達非了。」
  「我怎麼就只能演英俊小生?」徐達非幽怨地說,「像我現在這腰身、這橫肉,演個土匪殺手不行麼?你們千萬別再滿世界說徐達非長得好看了。徐達非就是讓這漂亮臉蛋給害了——王八蛋才長得好看呢!」
  「吳老師,我們都特愛看您的書,您在我們同學中影響特別大是不是楊重?」馬青一臉諛笑。
  「在我們同學中,現如今這些學者,問誰誰不知道。惟獨一提您,全都點頭:噢,他呀。」
  「那為什麼我那文論集一征訂才七本?」
  「那是新華書店不識貨。昨兒個我們一個同學還四處打聽哪兒能買著您的書,他的一個澳洲朋友托他買,瞧,澳洲都嚷嚷動了。」楊重滿臉深沉,煞有介事。
  「我您你講個笑話吳老師,您姑且一聽別太認真。昨天我去女生宿舍串門,一進屋就見我們系最傲氣的兩個女生一人面前攤著本您的書,一邊看一邊互相讚歎:你說他怎麼想的?怎麼就能寫得這麼好呢?」
  「確有其事?」
  「這我可以作證。前天這倆女生還指著我鼻子罵我一頓:『你這學生會幹部怎麼當的?淨請些沒聽說過的名人來作報告,為什麼不請吳老師?』」楊重挪了挪發麻的腳。
  「其實你們即便請我,我也不見得會去。」
  「我是這麼回答的她們:『你們以為吳老師跟一般名人一樣呢?人家是真正做學問的。』」楊重重又端莊。
  「我聽說人家外國很多特有名的大作家都不希望自己的書印得太多。有個日本女作家一聽說她的書在中國印了四千冊,當時就跟咱們出版社急了:你們把我當通俗了?」
  「吳老師,」楊重仿佛忽然開竅,「像您這種大學者,難得的就是寂寞吧?」
  一間花裡胡哨、從外邊看像個髮廊或彩擴沖印店的臨街房內,於觀正在和一個胖乎乎的女同志談心:
  「為什麼要跟人家一樣呢?我覺得女同志要長就應該長出自己的特點來,物以稀為貴嘛。你們都眉清目秀,我偏月朦朧鳥朦朧;你們都高低銼錯落,曲線優美,我不妨渾然一體,讓你們鬧不准誰是誰。我認為你就屬￿個人特點比較突出的,讓人一眼難忘的,很難用漂亮不漂亮這樣的俗詞來形容……」
  馮小剛領著一個長得十分誇張、活脫卡通人物的男子走進來,很嚴肅地給於觀介紹:
  「哎,於觀,這位是《交際與口才》報記者華遠先生,想找你瞭解一下咱們『三好學會』的工作情況。」
  「好,好,小剛你別走,這位女同志你接著來。」於觀起身讓座,「華先生這邊請。」
  「你們剛才說到哪兒了?」馮小剛坐下問。
  「不能用漂亮不漂亮判斷一個人。」
  「噢,剛才一進門看見你,我眼睛就一亮,心想,這個女人不簡單。為什麼不簡單呢?因為……因為……不知道你自己發現沒有,你的氣質裡有一種憂鬱的東西。我喜歡憂鬱,我這個人也常常憂鬱,所以我一見你就……就心馳神往。」
  馮小剛自己也豁朗地笑了。
  于觀把華遠領進裡屋,那幾乎只能算半間房,堆滿過時的壁紙和裝飾材料,都是用這間屋做買賣的上個戶主倒閉時留下的。小屋勉強可以坐兩個人。
  「你想瞭解什麼呢?」於觀問。
  「想請你談談你們是怎麼想起要成立這個所謂『三好協會』的?想請你解釋一下『三好』指什麼?」
  華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筆和筆記本,但仍像屁股底下墊了彈簧似地動彈不停。
  「不用緊張,隨便談,」他安慰於觀,「發表不發表我還沒想好呢。今天只是路過,被剛才那個人死纏硬泡拽了進來。」
  「這個,成立『三好協會』……」於觀雙眼茫然,接著穩住了神,口齒也流利了,「成立『三好協會』,主要是我們對目前的社會風氣十分反感。□〖語氣詞,字形左口右安〗,人和人之間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擊,一點真誠的感情都沒有。」
  「是,我也對這種現象很有看法。」華先生點頭贊同。
  「怎麼就非得胡撕亂咬?互相說點好話怎麼啦?」於觀忽然憤怒了,臉紅脖子粗地瞪著華先生,質問:「難麼?費事麼?是壓根沒教過還是都忘了怎麼說?一張嘴就陰陽怪氣一張嘴就毒汁四濺!有時我在街上聽到穿得那麼體面的兩個人互相罵出那麼難聽的話,我就難過,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於觀眼圈由衷地紅了,華先生默然不語,肅然起敬。
  「於是我就默默地想:咱是文明古國呀,再這麼下去就不對了。死後怎麼有臉去見咱們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也愧對子孫。人家將來要查的,到底這優良傳統是從哪朝哪代失傳的?」
  于觀看了眼華先生,見他還在聽,才又接著往下說,語氣由沉痛變得激昂,鏗鏘頓挫:
  「所以我們大家一碰頭,覺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須管,不顧一切地管!從現在做起,從我做起,讓互相吹捧蔚然成風。」
  於觀臉上現出一片極燦爛極奪目的光輝,隨之他連忙解釋:
  「我說的是互相吹捧的褒義,指的是那種祥和的氣氛。」
  「我懂我懂,很理解。」華先生點頭如啄米,「即便是貶義的互相吹捧也比互相漫駡強。」
  他極為認真地對於觀說:「實話告訴你,我早盼著有個匹夫覺得自個有責任了。」
  馮小剛的聲音從外屋傳進來,「有信心了吧?這回不怕誰說長道短了吧?這就對了,走你的路——北在這邊。」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種好話,最好匯成一個刻骨銘心的好夢。呶,這牆上掛著的就是我們的心聲:好夢獻給你!」
  於觀掉頭抬手往後牆一指。華先生只顧埋頭在本上速記,寫了一遭才抬頭亂找。
  「你們是逮誰捧誰,還是也挑人,單捧有名的?」華先生又問。
  「逮誰捧誰!」於觀斷然道,手同時往下一劈作了個斬釘截鐵的手勢。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搞三六九等。你想呵,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這牽涉到一個為什麼人的問題。也就是說,凡是群眾需要的。就是我們樂意奉送的。」
  「那麼哪部分群眾最需要?」
  「這個我們做過市場調查,恐怕最大的潛在顧客還是文藝界人士。他們本人當然很謙虛,相信家屬會對我們的工作很支持。」
  「那是一定的。」華先生頗有同感,旋又補充道,「只要做好宣傳工作,很多人都會立即認識到你們這項工作的意義和不可替代性。」
  「目前我們還是在試營業,業務尚未全部開展,人員也需要培訓,僅僅剛開始送好話,做好夢下一步開辦,正在籌備。」
  「請問,顧客要接受你們服務,是不是要預約?還是直接找上門來就接待不問來頭?」
  華先生的筆脫手掉在地上,他低頭滿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們送上門去,打聽好住址主動上門服務,顧客往往不知情。這麼做的目的一是鍛煉隊伍二是提高知名度。你曉得一項事業草創階段總是很難的。」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剛開張都要大酬賓。還有一個問題:你們從事這項工作……這得算腦力勞動吧?」
  「我覺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跡是要傾注很多心血的。」
  「那你們收費標準是不是很高?價格根據什麼計算?」
  「我們不收費。」
  「打開銷路以後呢?」
  「那也不收費,這是在我們成立『三好協會』之初就決定了的。」
  「義務捧人?」
  「您想呵,這工作本身是個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工作,我們要是收錢,當下就會讓人把我們的高尚行為庸俗化了。再說,要錢幹嗎?我們都是只愛真理不愛錢的人……」
  於觀語焉不祥,這當口,馮小剛走進來把話接過去:
  「我們是沒有自己私利的,這個到哪兒都叫得響。」
  「我們過去很多好事辦不成,吃虧就吃虧在讓人家懷疑我們的目的了。」於觀恢復流利,「馮小剛概括的好。」
  「可你們完全不收費,維持這攤子的經費從哪裡來?總不能自個掏腰包搭錢捧人吧?」
  「我們可以出賣別的,但在原則問題上,我寸步不讓。」于觀霍然色凜。
  二
  「喂,頭兒,我是馬青,下午我和楊重歇了,不回去了。」馬青在電話裡說:「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壞了。」
  「不成。」於觀拿著話筒說,「業務學習誰都不能請假,必須回來。」
  「我說頭兒,你不心疼我總得愛惜一下楊重吧?他昨天起嗓子發炎,現在都說不出話了。」
  「馮老師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請來,他的很多經驗和知識那是花多少錢也學不到的。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你們不珍惜麼?」
  「好好,我們這就回去。」
  「噢,」於觀把手上的煙掐滅,「你們回來時路過禮士路,那兒有個長年義務維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顯眼,你們順路捧他一道。」
  丁小魯和劉美萍也風塵僕僕地回來了。進門就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於觀笑呵呵地問她們:「捧得如何?效果還好麼?」
  劉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氣說:「好像笑了。」
  「那就說明摸著脈了。」於觀贊許地指出,「就證明沒白捧。」
  丁小魯說:「不過笑完是更大的憂鬱和期待,離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還差一點,沒出現自吹自擂的症狀。」
  「我們挑唆了他半天,他還那麼謙虛,真煩人。」劉美萍道。「不會是得意的謙虛吧?」
  「不是。」劉美萍說,「得意的謙虛我們能看出來。」
  「沒關係。」於觀勉勵她們,「頭一回能把對象捧笑了已經很不錯了,也真難為你們。這回沒捧好下次接著捧,直到捧好。咱們要對用戶負責,保質保量,以實際行動迎接品種、效率、質量年。」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馮小剛馮老師。」
  大家陸續到齊後,於觀拉著馮小剛的手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紹:
  「馮老師是捧人的專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詣,可說是在這個領域做了開創性的工作。」
  眾人鼓掌,個個一臉虔誠的敬意,亂紛紛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們好!」
  「馮老師是專科畢業麼?」楊重握著馮小剛的手問。
  「馮老師是自學成才。」于觀替馮小剛回答,「捧人這個專業在我國還屬邊緣學科。世界多數國家還是空白,因而還未設立專門學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簡直還懵然無知,雖然它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已經得到了廣泛的應用。」
  「就是說,馮老師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楊重朝馮小剛豎起大拇指。
  「哪裡,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馮小剛靦腆地垂下眼睛。
  「馮老師請坐。」楊重躬身退開,指給馮小剛一張空位。
  「各位老師坐。」馮小剛坐下,立刻又站起來,待大家各就各位後,款款開口:
  「今天我來,不是講課更不敢侈談教授,僅僅是和各位切磋,僅僅是。共同探討一下捧人的發展趨勢和應用前景。很難得呵是不是於觀?看到這麼多年輕人有志于此,馮某十分欣慰,這說明我們的事業是大有希望的。」
  馮老師咧嘴笑,大家也跟著紛紛咧開大嘴,只見一屋粉紅的口腔。
  於觀道:「馮先生,我們不過是步您後塵罷了。」
  「長江尚且後浪推前浪,何況爾等?大千世界,各領風騷,今後真要看你們騷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于觀也是有名的快嘴,當然不肯讓人,「沒有種子,哪來姹紫嫣紅?」說完臉紅紅地笑。
  「于觀於觀,你慢點。」丁小魯道,「今兒咱們是嚴肅地探討問題,馮老師還沒開講,你怎麼就捧上了?」
  「抱歉,」於觀慚愧,「我是一沒留神,主要是想讓你們一瞻馮老師風采。」
  「那不用你說,我們一看馮老師的長相就知道是阿諛奉承之徒。」馬青插話道。
  「是是,我是掛相。這馬青,你別看我跟他不熟,一見就知道這人剛烈,威武不屈,擱古代,不是烈士也是個刺客。」馮老師拿眼睛找馬青。
  「馮老師真有眼光,看人真准。你看我跟馬青混了這麼些年,一點沒看出他有什麼優良品質,倒叫馮老師一語道破。要不怎麼說人和人不一樣呢?」楊重感慨。
  「你以為呐?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兒一見馮老師我更堅信了。」馬青甩頭跺腳以示堅定。
  「我不同意你這把我當天才的觀點。其實我就是一個雞蛋,要沒你們這幫人的熱乎勁兒,我的小雞也孵不出來。」馮小剛一本正經。
  「可您得先有雞蛋呵。您要是塊石頭,我們就是把您捂燙了,也最多澆上盆水洗『桑拿』。」馬青反駁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會兒會散了,我們專門留出時間讓大家和馮老師切磋,現在先聽理論報告。」
  「於觀,我都糊塗了,你這幫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還用我在這兒添足麼?」
  「我們這兒都是鮮薑,也就是能拿話麻個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張不開口還得數您。」丁小魯含笑開口。
  「馮老師,您可別剛看我們含苞欲放就由我們長去了,那我們可怨你一輩子。」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見了。
  「捧人在我們國家源遠流長,最早見諸文獻的就是詩經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個時候歐洲人還大字識不到一筐呢……」馮小剛剛說了幾句,就閉了嘴。
  「說呀說呀,馮老師,您害什麼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們這麼一個個仰臉瞪著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們說實話吧,我其實不是什麼學者,好多話都是自個坐屋裡瞎想的。你們這麼認真虛心地盯著我聽講,還記筆記,我真怕誤了你們這些那什麼……子弟。」
  「你就放開膽子胡說,我也給你透個底,在座的也沒多少墨水,沒一個聽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誤過的。」於觀大包大攬地鼓勵他,還拍了拍他肩頭。
  於是馮小剛低了頭,犯了多大錯誤似的嘟嘟噥噥往下講:
  「這個捧人吧,起源於勞動。當時咱們的先民臉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兒,每日打食耕種。勞動間歇仰觀天地萬物,古時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獸出沒,比現在自然環境壯麗得多,不由發出讚美。由物及人,誇起去河裡汲水的婦女。當時捧人還是比較由衷的,主要是捧統治者和婦女。因為這兩種人在紡織物還沒有發明的時代,是惟一有條件用獸皮和羽毛打扮的。現在你在那些原始部落還可以看到,打扮得最漂亮的是酋長。後來有一天,黃河清了,出了聖人。聖人是什麼人呢?就是最早的捧人專家,這你從聖人們流傳下來的語錄中可以看到,裡面全是講的怎麼捧人。在所有人都要幹活、打仗的時代,只有聖人是靠捧人吃飯的。所以叫聖人,以區別俗人。」
  「為什麼允許他光捧人不幹活呢?」楊重眨巴眼舉手提問。
  「這就是我下面要講的,捧人的社會需要。時代呼喚捧人。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部分人先富了起來,不必天天勞動了。吃飽、喝足、玩夠、睡醒了後,有點空虛了,有點失落了,開始思考我是誰?我在這兒幹嗎呢?這個問題就需要聖人來回答了:你是天之驕子;你是命中註定要比別人優越要比別人有思想有道行要比別人偉大的人上人!第一個聖人就知道如果他說你是個廢物會有什麼後果。」說到這兒,馮小剛嘿嘿笑了。
  「敢情咱都是聖人之後!」大家面面相覷。
  「你以為你們都是小人呐?自輕自賤!」馮小剛罵。
  他仰著臉,眼睛望著天,繼續嘟噥:
  「時代發展到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吃飽飯沒事幹,要求得到精神滿足已不是少數人的特權。單靠一兩個聖人已無法滿足廣泛的社會需要。這就需要組織起來,把捧人職業化、專業化。就像警察在現代國家中應運而生,最後變得必不可少一樣。我以為,一個國家是否現代,除了看它的工農業發展水平,另一個重要的標誌,是它有沒有一支職業化的、專業水平相當高的捧人隊伍。從這點看,西方很多國家還是相當落後的,填補精神空虛主要方式還是淫樂、吸毒。這點很讓我瞧不上。」
  這時,馮小剛徹底還了陽,舉止從容了,眼睛瞪開。
  「就像武術家要講究武德一樣,我們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就是說要從最善良、最真誠的願望出發去吹捧別人。最壞、最不可取的就是明捧暗貶,表面上把人家誇得天花亂墜,心裡對人家一百個瞧不上,夾槍帶棒,把對象當傻瓜耍。要知道,容忍我們捧他的人,心裡都是很苦的,這就像飲酒澆愁,吃藥止痛,如果你不是以救死扶傷的革命人道主義去對待他,那無異於落井下石、謀財害命,把自己的歡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馮老師這點說得太重要了。我早發現在我們的吹捧實踐活動中,不同程度地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調侃對象的問題。看來這個『捧德』問題要下大決心抓。」于觀對丁小魯說。
  「喜歡耍小聰明調侃別人,那也是一個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現。一個吹捧家應當心胸開闊,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髮指的現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輝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說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樣單純,善於從醜、惡、司空見慣的一般現象中發現美,鼓吹美,這才是一個吹捧家的責任和使命。」
  「馮老師,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麼辦?譬如說,那種光明磊落的漢子。」劉美萍舉手。
  「送你八個字: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以我多年捧人的經驗,沒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條,你捧他,他再不愛聽也不會像你罵他那樣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覺得你這人肉麻,靈魂渺小,形象委瑣,他從心裡一輕視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麼?就是使人獲得超現實的自我感覺。一個處長不可能在部長面前獲得良好的自我感覺。作為一個優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質就是不惜把自己變成一個可憐蟲,一個笨蛋,一個恨不得讓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癡。同志們呐,這是靈與肉的奉獻呵!如果通過我們努力,能使全國人民人人充滿尊嚴、充滿驕傲,那麼即使我們受到萬人唾駡、千夫所指、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馮老師,你哭了。」劉美萍眼圈也紅了。
  「我是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了。總要有人作出犧牲,總要有人成為別人的墊腳石,與其殘酷鬥爭,不如讓我們這些有覺悟沒牽掛的人捨身成仁。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有不願意幹的,現在還可以退出。」於觀立起吼。
  無一人做聲,大家都望著哭得抬不起頭的馮小剛犯愣。
  「沒有,一個沒有。好,讓我們幾個先從歷史中把自己勾掉吧。」于觀欣慰地坐下。
  下課後,大家都圍上了馮小剛,有遞茶缸子的,有遞手絹的。
  馬青一百個誠懇地對兀自一想就紅眼圈一想淚就撲簌簌往下掉的馮小剛說:
  「馮老師,您真不是騙子,您真是掏心窩子想把這事辦成一件好事,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師。」
  「那叫什麼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個『老』字,叫馮師也可以。」馮小剛擦乾了淚,吸溜著鼻子對馬青說。他拉著馬青的手,發自肺腑地表白:
  「我怎麼能是騙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騙子。還是那句話:咱們都別看輕了自己。」
  劉美萍擠上前來,手裡舉著個小本,「馮先生,您給我簽個名,要那種狂草。」
  馮小剛一筆一劃認真簽名時,她又說:「馮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動了,好久沒聽過這麼好的大道理了。您講的那些話好些我都沒聽懂,好些字都不會寫——您是真有學問。」
  馮小剛簽完名笑著說:「何止你感動,我都被自個感動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麼就能說哭就哭,什麼也沒想張嘴就來,聽著還挺像那麼回事——多讀書呵這是個秘訣。」
  那邊,於觀正在批評楊重,「大家都在爭著向馮先生獻媚,你為什麼不去?」
  楊重指指嗓子,聲音嘶啞地說:「說好聽的把嗓子說啞了。」
  「剛才為難馮先生的時候你怎麼那麼起勁?,到底是真啞假啞?你不用裝。」
  「噁心,我覺得噁心。」楊重道,「他再怎麼說得天花亂墜,難道就不是拍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問題。」於觀喝斥他,「是又怎麼樣?人民養育了你長這麼大個,你就拍拍人民的馬屁又吃虧多少——不應該麼?」
  「我想不通,憑什麼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舉過手贊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沒想到會搞得這麼肉麻,這麼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從來就沒講過這是件容易事。要沒困難,要我們這些人幹嗎?」
  「我都成什麼人了……」楊重嘟噥。
  「對,這就是你思想問題的根子,終於自己暴露出來了。你心裡總有個小小的自我在作怪,這就使你看問題總是從自我出發,當然很多事你會覺得吃虧。」
  這時,劉美萍在那邊叫于觀,于觀應了一聲對楊重道:「今天沒時間,改天我們再接著談,你不要因為思想問題影響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別讓我失望。」
  於觀滿面堆笑地高聲對大家說:「從今往後馮老師馮先生將要和我們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歡迎!」
  三
  「我吧,是個廚子,我熱愛我的工作。可我從小就有個理想,一直沒實現,而且恐怕越來越沒指望實現了。這兩年歲數大了,日子也好過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來越想著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飯無心,一夜夜失眠,都影響我全心全意為外國遊客服務了,昨兒個一鍋魚刺都讓我熬成鼻涕湯了。聽說您這兒開辦了『好夢一日遊』,我就興沖沖來了。」一個瘦小的男人坐在於觀對面傾訴。
  「那是什麼呀你那理想?」
  「難,不容易實現,我這麼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擱我們這兒,就沒辦不到的事,我還敢跟您放這大話。」於觀隔桌湊上去,作洗耳恭聽狀。
  「我從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趙一曼呵,當然還有洪常青。打心眼裡敬佩他們,你不知道我看《紅岩》、《紅色娘子軍》時哭成什麼樣兒。特別是他們就義時,那音樂,那火光,回回我都熱血沸騰,至今刑場上的陣陣槍聲還回蕩在我心頭。我恨我生在新社會,沒機會跟反動派英勇鬥爭,沒機會為中國人民的解放流血犧牲,喊著『為了新中國——沖呵!』粉身碎骨。我這想法特過時吧?讓您見笑了吧?是,我這人是有點老派。現在年輕人都想著怎麼發財。」
  「我特別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時候過來的,滿腦子英雄壯舉,至今看見壞人行兇想跑就是邁不開步,沖上去就後悔。」
  「咱們那時候的人是單純。」
  「您想怎麼死呵?是活活燒死還是讓我們把你五花大綁拉到郊外斃嘍?這沒什麼難辦的。」
  「我是這麼想的呵,先從被捕開始。就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能不能接全活兒?」
  「全活兒單項您隨便,我們好說。」
  「那我就要一全活兒。你們先把我抓起來,然後嚴刑拷打。上什麼刑到時候咱們再商量。最後,我死也不招,把自首書撕得粉碎,你們惱羞成怒,把我綁赴刑場。我是燒死槍斃都要,先燒再槍斃,還要沿途高呼口號,冷笑著——視死如歸。」
  「沒問題,全滿足您,您最後再照我臉上吐口帶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個五大三粗黑鐵塔似的傢伙坐在馮小剛對面甕聲甕氣地說:
  「我是一板爺①,十年大刑上來的,你們不歧視我吧?」「不歧視,您刑滿後能自食其力,讓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爺②也不是花賊,那兩樣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們要常去東四一帶可能聽說過我,我是那兒街頭一霸。」
  「您忘了?我還讓您打過呢。我跟您抖奮,您一腳把我踹西邊去了。」
  「有這事?不記得了,那會兒打的人太多。不說那個了,我現在是規規矩矩,哪兒人多躲著哪兒走。」
  「還得說咱們政府會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盡,那人民民主專政……嘿!知道我年輕的時候為什麼好打個架麼?其實我本意不是想當一流氓頭兒。」
  「您想當佐羅?」
  「也不是——我想當將軍。統帥大軍,衝鋒陷陣,馳騁疆場,直到把敵人全殲。」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衛祖國,打擊侵略者,維護世界和平,凱旋!會師!總攻——哎喲,想死我了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國主義侵略,好容易見著了,來的都是笑嘻嘻夾著皮包的,打不得罵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過雖然沒有戰爭,您仍然可以當將軍——起碼當一天。交給我們吧。您想當幾星將軍?」
  「五星,當就當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顆星對吧?可以。宴會、接見、禮炮,我們會把這一天的日程給您排得滿滿的。」馮小剛揮筆刷刷記下要點。
  「慢!」大漢按住他的手,「我不想當那種檢閱將軍。」
  「可這不就是將軍麼?」
  「非也,非也。」大漢搖頭微笑,「我不要穿禮服戴大蓋帽坐拉窗簾轎車金光閃閃什麼的。我單要穿野戰服扣鋼盔渾身上下屁兜裡都塞著手雷,開一敞蓬吉普,膝蓋上擱一手提機槍,牙咬著雪茄,後邊車鬥裡坐倆中士,招搖過市。」
  「噢,名將!」馮小剛恍然大悟。
  「對了。」大漢謙遜地低下眼,「沒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將軍,以為我是司務長呢。到一交通崗樓前——假設呵——就被攔住,讓我出示證件,態度還很蠻橫。我呢,不慌不忙站起來,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從褲兜裡掏出揉成一團的船形帽,輕輕撣去擋風玻璃上的灰塵,露出五顆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驚失色。」
  「當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嚇壞麼?啪地就是一個敬禮。還不能是那種一般的舉手禮,得是個渾身使勁五指直紮太陽穴恨不得把大蓋帽紮歪自個紮躺下的——禮!」
  說著,大漢啪地給馮小剛敬了個禮。
  「然後呢?」馮小剛迅速還了個一模一樣的禮。
  「然後我就一溜煙走了,揚長而去,開軍事會議去了。屋裡都是四星以下的將軍,我一進屋,全站起來立正,臉仰到天上,手按著褲線,一動不動!」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們,特別不耐煩地小聲對他們說:稍息稍息。」
  「都是高級將領,您這麼著合適麼?」
  「我對軍官一向嚴厲,他們都怕我,當然也是因為我指揮打仗確實厲害。可我對士兵很親切,一點架子沒有,經常拍拍他們肩,握握他們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們名字來呢。」
  「愛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齊大媽拎著一籃子雞蛋走進來,進門就挨個指著於觀們扯著嗓門叫:
  「你們幾位都聽著,我可告你們,後天是咱全國文明日,街道佈置下任務了,各單位都要上街載歌載舞,你們這文明專業戶更不能落後。」
  「沒問題,咱這片幾條街的熱烈氣氛都歸我們了。」於觀笑說。
  「齊大媽您坐。」馬青搬了個凳子,「您站著說話我覺得我沒禮貌。這麼點小事您還親自跑一趟,讓二丫頭招呼一聲我親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順道買本兒上的雞蛋拐一趟。」齊大媽沒坐,把籃子擱凳子上了。
  「你說這齊大媽呵,」馮小剛走過來,「每回見她每回我就納悶,身子骨怎麼就這麼硬朗?精神頭兒怎麼就這麼健旺?風吹雨打全不怕——我羡慕您!」
  「□〖音「害」,字形左口右害〗,還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齊大媽笑得皺紋模糊了眉眼。
  「要說人有活一百八十歲的——我信。」馮小剛還說。
  「可不,擱咱們國家這叫壽星,擱港臺齊大媽就是人瑞了。」於觀也幫腔。
  「得了小哥兒幾個,留點好話文明日街上說去,大媽這已經沒少聽蹭了。」
  齊大媽美顛顛地拎了藍顫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還不是應該的?讓我們說假話可不會。」
  齊大媽前腳走,大家立刻散開歸位,繼續和顧客娓娓而談。
  楊重對一個暴突眼的男子說:
  「我這人不愛說假話,心裡怎麼想的,嘴上就怎麼說。不怕得罪人!我一見你就覺得不應該——您不應是一中國人!」
  「那我是什麼人呵?」
  「您就不該是人。」
  「怎麼講?」
  「委屈!聽說過仙風道骨麼?那就是說您。」
  「有那麼嚴重麼?」
  「太嚴重了。您還看不出來麼?我這人一向是實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脫一神仙呵!擱我文盲那會兒,見了您我得磕頭——您可千萬別讓我奶奶瞧見,不然她拽著您托您給觀音女士帶好兒,還非得帶到。」
  「不不,我還是人,一個普通人,爹媽生党培養,有歡樂有憂愁。」
  「不不,那是您謙虛。實際上呢,您歡樂,那也是與民同樂;憂愁呢,更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我真不是這樣。歡樂,占點小便宜就樂;憂愁,吃點小虧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這話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這種人了,拿這話給我一個警醒。達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貫耳、若有所思……」
  「您這不是諷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說了實話,您就拿這話來臊我。」
  「看不出來呵,是不是於觀?這先生道深了,任咱們怎麼捧,巋然不動。」
  「這就叫大家風度,真正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現在這樣的人真是不多了,有點小成績就自己抬轎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頭一回見面,不瞭解,但您給我的印象特別強烈:您這人不吃捧。」於觀掉臉飛快地說。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點不瞎說。這樣的人再多幾個,咱們這碗飯吃不成了。」楊重苦惱地望著對手,十分真誠。
  「誰說我不吃捧?我就為了讓你們捧特意跟單位請了事假從天津趕來的。問題是你們沒說出我怎麼就跟別人不一樣了,我不服氣。」
  「好好,咱從頭來,您是先進生產者?」
  「不,我是落後分子。」
  「那是您見榮譽就讓,見困難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進的,不願意這麼平凡。」
  「癡心不改,俯首甘為,平凡見偉大呀!」
  「說不想那是虛偽,想而不為是那是灑脫。為什麼說高山走俊鳥呢?人前人後那都叫家畜。」於觀又遠遠插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為,而是辦不到,懶惰成性,一想幹活就噁心。」
  「這怎麼叫懶惰成性呢?這叫質本高潔,與世無爭,不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個小事能滿足的人。」
  「可別人怎麼說我是大事幹不來,小事又不幹呢?」
  「那是他們不瞭解您。您高說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麼就能把您看死了呢?齊先生四十學畫,姜先生八十掛相,在這之前幹嗎了?還不都是瞎混?一個當木匠一個當漁夫。誰想到過小流氓劉邦還能做一番事業呢?」
  「好喝酒吧?」馬青走過來問。
  「好,沒事就喝,喝完就睡,外號醉貓。這還能算優點麼?這不叫醉生夢死麼?」
  「錯了吧?這叫夢裡乾坤大,杯中日月長。古來聖賢在何方?惟有飲者留其名。」馬青得意地走開。
  「我覺得您特像古代那種落魄的知識分子。」楊重嚴肅道。
  「您是文人吧?」馬青問一個白化病般雪白的人兒。
  「不不,我就是一騷客。串點晚會詞兒呵寫點罵人的小品文呵給報紙糾正點錯字連帶不署名地在廣告末尾斬釘截鐵來上一句。」
  「我知道您是誰了,您是那『一句師』!」
  「誰?我是誰?」小白人兒不解。
  「是誰不重要,關鍵是你寫得好。」馬青又道。
  「不好,比那倆仲馬倆托爾斯泰差遠啦。」
  「我不同意你這觀點,那四位加起來,您不留神就跟他們打一平手。」
  「您這麼說就太過了。我是個什麼東西我自己還是瞭解一二的,差距還是比較大的。」
  「那是您自暴自棄。您想呵,那四位寫了多少字,才給群眾留下個印象。您呢,一句話就流傳甚廣。怎麼比呢?搞過創作的人都知道,寫長容易寫短難。」
  「兩回事,你說的那是兩回事。『生產搞上去,人口降下來。』婦孺皆知吧?你不能管發明這句話的人叫文豪。我明白,我懂,我不能讓您胡亂一捧就真以為自己空前絕後,我還沒那麼淺薄。」
  「可擱我們這些淺薄的人看來,您不是空前絕後也是難得一見。」
  「你這就得算肉麻了。你怎麼能夠,□〖語氣詞,字形左口右安〗,對我,一個平生最恨個人崇拜的公民,說出這等不知羞恥的話?你這等於是侮辱了我的人格!」
  「您動了氣,我還不高興呢。我有權利表達我對您的崇拜!想不讓我說,任何人,您也辦不到!我做錯什麼了,啊?我告訴你,這不是在美國,我也不是黑人,你還甭想歧視我!」馬青火了。
  「可我確實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幹嗎非說我有多麼了不起?」小白人哭咧咧地皺著小臉。
  「少廢話!您就是高就是天才!就是文豪!就是他媽的聖人!哭、央求,全沒用,我就是不改口!您,風華正茂,英姿颯爽,一表人材,加上才華橫溢才氣逼人才大志疏合成一個才貌雙全怎麼能不說您超群絕倫超凡脫俗一萬年才出一個!」
  「不要吵不要吵,馬青,消消氣,好好地捧著人怎麼急了!」于觀聞聲轉過頭。
  「我沒見過他這樣的,我這苦口婆心,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還無動於衷。」
  「我不是無動於衷哥們兒,我真是覺得自己不行。哪兒來的什麼『才』呀?不過是一連串的雕蟲小技文字遊戲頂到天算一個欺世道名沽名釣譽其勢洶洶其貌不揚臭名昭著狼狽不堪。」
  「你們聽聽,他這說的還是人話麼?你們見過這種謙虛得一塌糊塗的人麼?我是沒詞兒了,馮先生您來伺候他。」
  馬青氣走了,馮小剛拖把椅子過來坐在小白人面前。
  「怎麼回事呵?你怎麼對自己的看法這麼不正確呵?有些優點自己沒意識到,別人給你指出來,就該虛心接受。我平時是不愛隨便表揚人的,全憑自覺嘛。可對你這種不自覺的人,我今天就要狠狠表揚你!」
  「先讓他自己說,他是什麼人。說清楚,不說清楚甭想走。」馬青喝著水又走回來,兀自憤懣難消。
  「這種惡劣態度一定要狠狠治治他。」劉美萍白小白人一眼,「不象話!」
  「不怕犯錯誤,就怕犯了錯誤不認識,還堅持錯誤。」丁小魯也慢條斯理地開口,問於觀,「這人夠得上一典型吧?」
  於觀沉痛地點點頭。
  「說吧。」馮小剛和顏悅色地對小白人說,「你看這麼多同志關心你,你應該拿出勇氣正視自己的優點。」
  「可我確實沒有優點。」小白人苦苦哀求。
  「不可能!」馮小剛一揚臉,「一個人怎麼可能沒優點呢?你這就不是辯證唯物主義看問題的態度了。」
  他又安撫小白人,「好好想想,回憶一下,想起多少,說多少。愛國麼?」
  「當然。」小白人嚇了一跳,忙回答。
  「瞧,找點優點還是很容易的嘛。」
  「愛國愛党愛人民愛學習……不愛勞動。」小白人苦苦思索,邊想邊說,「模範遵守政府的法令法規和政策……」
  「不要避重就輕,說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楊重在一邊恫嚇小白人,「你的情況我們都掌握,現在主要是看你的態度,要是等我們替你說出來,你就被動了。」
  「還有膽小。」小白人興奮地說,「幹了壞事一詐就承認。」
  「還算一條。」馮小剛掰著手指頭給他數著,「還有。」
  「忠誠。對家庭和社會有責任感,從不在外面亂搞和進行煽動。」
  「不是這個,這些我們都掌握了,還有。」
  「善良,對老區和災區人民富有同情心,包括我們家裡,一件舊衣裳都沒有了。看見那要飯的,明知是騙錢,家裡小洋樓都蓋起來了,還忍重給個塊兒八毛的。」
  「還有還有,」馮小剛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子,「竹筒倒豆子,不要存在僥倖心理,以為可以蒙混過關。」
  「還有什麼?沒有的我都說了怎麼還有?再說可就是胡編了。我說前兒個掉糞坑裡的那個少先員是我撈起來的你們信麼?」
  「老實點!你以為你是在什麼地方?」楊重沖過來,厲聲拍案喝道。
  「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你們這是什麼地方。」小白人此刻倒面無懼色,「本來看見招貼以為是旅行社呢,想去白楊澱玩兩天,誰料就折這兒了。」
  楊重自個愣了,呆了片刻,沒趣兒地走開。
  馮小剛滿面堆笑,怯怯地拉了拉小白人衣袖:
  「既然你說你都說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很喜歡聽音樂呀,古典的、現代的惟獨沒有流行的?」
  「正好相反,就喜歡流行的惟獨沒有從古典到現代的其他一切。」
  「這你就是不說實話了,你這是賭氣了。」
  「我怎麼沒說實話?我說的全是實話。我就是一個寫廣告詞的,幹嗎要裝成人類文化遺產的正宗繼承人?我就喜歡我出生以後問世的東西!就喜歡一切都用新的!就喜歡加入人數最多的那一群混跡其中你管我叫隨大流趕時髦都可以!」
  「可你知道什麼
  是高級的、藝術的,只不過你不願意脫離群眾。」
  「對,我知道,能被最廣大的群眾所接受的就是高級的、藝術的,譬如相聲、武俠小說、傷感電影、流行歌曲、時裝表演諸如此類。這就是我,和知識分子迥然不同的,一個俗人的標準——我為此驕傲。」
  「不!」馮小剛斷喝一聲,終於等到了破綻,跳到地上使勁搖頭,彎腰跺腳地喊:
  「你不是一個俗人!」
  一屋人都笑了。小白人也不由笑了,仍嘴硬,「我就是俗人,板上釘釘的俗人。」
  「你不是!」馮小剛不苟言笑,沖到小白人面前,激烈地說:「你這樣的我見多了,這就叫大智若愚呀同志們呐!這就叫裝瘋賣傻呀同志們!大家千萬不要被他的假相所迷惑,應該剝去偽裝,還其真相。」
  他轉身面對小白人,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個雅人,是個羞於承認自己雅的因而是真雅的雅人!」
  同志們掌聲四起。
  小白人也臉上放光,「我真是這樣麼?」
  「真是。」於觀含笑上來道:「你想呵,除了王婆誰還會自賣自誇?喊得最響的往往是心裡最虛的。不叫的狗咬人。敢於承認自己俗那得需要多大的雅量呵——你還不是雅人麼?」
  「瞧瞧,笑得嘴都合不上了。」眾人指著小白人笑。
  「還是馮先生有高招,一下就解決了問題。」美萍對馬青說,「你真該跟人好好學學。」
  「是,」馬青道:「不承認有差距不行。」
  「舒坦了麼哥們兒?」馮小剛問小白人。
  小白人掩嘴笑個不停,一邊熱烈地和馮小剛握手,「舒坦了舒坦了,從未有過的舒坦。哥們兒你真行,有您這碗酒墊底,這些年受到的委屈我都不計較了。」
  「跟那些俗人計較什麼!」
  四
  「累,真累,這麼一天拿下來比治理一個小國還累。」馬青大聲喊,「誰說捧人不是體力勞動?」
  一天的工作結束,大家都像被紮了的輪胎癟了下去,個個精神頹靡,癱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閉目養神或長籲短歎,丁小魯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你看我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楊重張大嘴讓美萍看。
  「喲,真起了一泡。」美萍說,「給你塗點紫藥水。」
  她拿棉簽蘸了紫藥水小心翼翼地塗在楊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楊重用浙江官話罵了一句,試試自己的嘴是否依然開合自如。
  「掛花了?」馬青走過來看看楊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說,「捧你一道,慰問慰問。」
  「別,別,咱們之間就別來這套了。」
  「特別是咱們之間,更該以身作則,不能讓人家說咱們搞特殊化。我對你有意見——你工作起來怎麼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癢癢閑得難受?」楊重乜斜著眼睛道,「別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覺得我們這些人裡也就是楊重頭腦最清醒了……」
  「我說你怎麼回事?越不叫你幹什麼你還非幹什麼。」楊重急了,「煩不煩呀?下了班也不讓人清靜。」
  「楊重,你要幹嗎?」于觀在一邊冷冷地開口,「同志們捧你也是因為愛護你,你什麼態度?」
  「我不需要!」楊重陰沉著臉沖於觀道,「我謝你們了。」
  「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問題,而是一個工作態度問題。」於觀厲聲道,「如何擺正捧人和挨捧的關係問題!」
  「現在是下班時間。」
  「作為一個好的吹捧家就沒有上下班之分,隨時隨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聽不得肉麻吹捧,聽見就起雞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怎麼能怕自己傳染上疾病?」
  聽到他們兩人吵起來,丁小魯忙勸,「吵什麼呀?都累了一天,你們怎麼一點不注意保護嗓子?」
  「你少搞無原則的一團和氣!」於觀一揮手。
  「怎麼沖我來了?」丁小魯不滿地瞪了於觀一眼,「於觀我覺得你最近火氣太大,雖然工作累點也不該對同志動不動發脾氣,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分。你的行為很不像一個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為捧人傷和氣。」劉美萍也過來相勸。她看到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邊,拉著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魯也跟著笑,「是呵,你一開始目標就選錯,捧人應該先捧小姐呀。」
  馬青本來被楊重倔得挺沒趣兒,一見兩位女士熱情相邀,只得強打精神堆出一臉笑:
  「那好,我就捧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可要開始了。」
  「你等我靠牆站好了,我這人一捧就暈。」
  馬青對丁小魯說:「沒見美萍前,不知道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麼,查遍所有辭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見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夠刺激。」丁小魯笑說。
  「我從小就特愛幻想,一見美萍,一點想法都沒有了,從此變得特別實際。」
  「你說的還不如我呢。」丁小魯笑道,「應該這麼說:我一見美萍連生活的信心都沒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沒出聲的馮小剛遠遠地開口,語調渾厚,充滿深情,猶如趙忠祥播講《動物世界》:
  「我每回都是用極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動聲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則就要脫口喊出:美!美!口齒流利的人偏在這個詞上結巴。」
  一屋人開懷大笑,連于觀、楊重也忍不住笑了。
  「還得屬馮先生,一語中的。」丁小魯笑問美萍,「還走得動道麼?」
  「勞駕你攙我一把。」美萍作癡醉、沉迷狀。
  「我覺得我們捧來捧去卻忘了一個最該捧的人。」丁小魯看著馮小剛笑,「此人勞苦功高,沒有他也沒有我們的今天。」
  「對,咱們怎麼把馮師忘了?」於觀笑叫,「這樣的人不捧還有什麼人可以捧呢?」
  「馮先生,您臉色怎麼這麼不好?」美萍大驚小怪地問,「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事,我先天心臟有點缺損。」馮小剛挺直腰坐正,「來吧,幾句捧還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這麼說馮先生,」丁小魯道,「我們幾個就算您帶的研究生?」
  「可以。」
  「馮師凡一張嘴,我心中便湧出一句文言感歎:真奇男子也!」於觀笑道。
  「馮師死後,哪兒都可以燒,惟獨這張嘴一定要割下來,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魯道。
  「或者修個墓,」馬青也道,「立座碑,請啟功先生寫個字,碑後用陰文歷數此嘴生平。偉人不都有三兩個衣冠塚麼?修個嘴塚我覺得不過分。」「那就拜託了。」馮小剛拱拱手,「我這把骨頭你們揚哪兒去都可以,獨這嘴我也覺得好,捨不得。記住,一定找一福爾馬林瓶子給我泡上,別回頭二百年後爛了。」
  「不用,您那是鐵嘴,爛不了。」於觀道,「我倒建議像泡野山參似地泡在酒裡,嘴笨不會說巧話的喝上一盅保管變八哥。」
  「諸位諸位,」丁小魯叫道,「我建議現在就給馮師擬篇銘文,一旦馮師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紛紛來了情緒,「擬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師馮小剛之嘴萌生於二十世紀中葉,」丁小魯笑瞅著馮小剛一句一頓地說,「受日月之精華,納天地之靈蘊;櫛風沐雨,含辛茹苦……」
  「歷盡甜酸苦辣,品遍軟硬冷熱;」於觀接上來搖頭晃腦地吟道,「吐故納新,咬韌嚼脆;凡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種種遭遇,不堪回首。終於蛻皮……」
  「結痂。」丁小魯捶胸高叫。「長繭。」美萍笑彎了腰。
  「覆鱗,角化!」馬青接著補充,「幾經淬火,千錘百煉……」
  「得一鐵嘴鋼牙!」於觀不容分說,厲聲高叫蓋住他人喧囂,「唇紅齒白,口舌生香;能吐芝蘭之芬馥,堪效百鳥之宛轉,嚶嚶動聽,如抹蜜糖;耕雲播雨,揚是傳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魯幾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見人愛,視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馮師,你就差再拿一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了,那樣這篇銘文就算做足了文章。」楊重道。
  「已經很好了。」馮小剛微微一笑,「已經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這嘴謝謝你們。如果將來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設一偏殿供奉諸位,我等數人共享祭祀豈不大快人心?」
  五
  「發學習材料了呵。」
  次日剛上班,美萍便捧著一摞《祝詞賀語辭典》發給大家。
  「都認真學習呵,回頭我要一一檢查你們的學習體會的。」她邊分發邊說。
  馬青正在和丁小魯談工作:
  「五星上將的軍服有了,M-1步槍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現在就差幾身中將、少將的軍服。我到北影道具庫看了,美式軍裝都被上戲的劇組借出去了,只有國民黨的軍服。」
  「國民黨的也可以。」丁小魯說,「但一定得是解放戰爭時期的。」
  「行刑室也聯繫了。」馬青又說,「老虎凳、竹簽子、麻繩皮鞭都搞到了,再買把烙鐵就齊了,先說好不可能完全尊重歷史,烙鐵只能電烙鐵。」
  「可以,」丁小魯說,「大概齊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問題的是這幾條:沿途高呼口號有關方面沒有批准。」
  「你應該跟他們講,口號我們都審查過了,沒有問題,都是『打倒國民黨』『共產黨萬歲』之類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後又是條好漢』粗俗點。」
  「我跟他們講了,不行。還有,節前不許放鞭炮,槍斃是不是考慮改絞刑?其實這也挺過癮的。」
  「最好還是槍斃,這是客戶再三強調的,再爭取爭取,做做有關方面的工作。法場呢?和菜市口交通隊聯繫了麼?」
  「於觀說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隨便找一個山清水秀唱起歌劇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還要抓緊。」
  「我會的。」
  「大家靜一靜呵,我說幾句。」正在和馮小剛嘀咕的於觀站起來,手扶著桌子對大家說:「今天上午我們就不營業了,集中起來開個會。剛才我和馮先生研究了,我們開始營業以來,取得了一些成績,但同時也暴露出了一些問題。我們認為有必要在大規模開展業務以前總結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問題。」
  「我今天已經和一個客戶約好了,上午去她家談為什麼總有人嫉妒她的問題。」楊重說。
  「這個,改個時間吧。」于觀揮手讓楊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這個會主要是談你的問題。」
  「我有什麼問題?」楊重不服氣地小聲嘟噥。
  於觀嚴肅地掃了大家一眼,看到會場靜了下來,開始說:
  「前一段的工作情況總的來說是不錯的,是有成績的。同志們大多數都表現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別是一些過去表現不好的同志,在這階段工作中表現出了很大的幹勁和創新精神。在這裡我特別要表揚馬青,不但工作主動,下了班後仍然堅持捧人,拿同事練兵。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們內部首先創造出一種互相吹捧的氣氛。正人先須正己,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應該首先做到,我認為馬青帶了好頭,應該表揚。」
  大家的眼睛一起轉向馬青,馬青害羞地低下頭。
  「但是——」於觀的語氣嚴厲了,「也有那麼一些人,表現得不好,很不好。在這裡我就不點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說的是誰。」
  「我麼。」楊重說,「你還沒『但是』我就已經猜出來了,總共就這麼五六個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來了,我們不妨就公開指名道姓地說,這也符合我們中有問題擺到桌面上談的傳統。楊重,我對你的表現很不滿意!數你怪話多,牢騷滿腹,幹起工作來瞧你那個不情願的樣子。同志找你切磋業務你什麼態度?」
  楊重和馬青熱烈握手。
  「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楊重,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我是無所謂嘛,不是裝的。」楊重說。
  眾人一陣小聲竊笑。
  「嚴肅點!」於觀喊,「這是在開會。我們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觀念模糊,誰受了批評他就忙不迭跑過去表示同情。我看我們這個小小的單位裡歪風邪氣也很厲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頭都不吭聲。
  於觀又說:「我還要說你,楊重。我看你是沒有放下包袱,背著個老沉老大的箱子過河。像個滿族女人,頭髮梳得很高,腳上穿著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風,這個樣子怎麼能適應新形勢?你有什麼丟不下的?你那個箱子裝的都是什麼寶貝?抖落出來讓大家看看。究竟是寶貝呢還是破爛?我看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於觀目光炯炯地掃視了眾人一眼。
  「我再三對同志們講,要捨得自己,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人死燈滅嘛,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個地主老財,終身只恨聚無多,不但聚,他還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點寶貝藏得嚴嚴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孫孫傳下去麼?今天我們就是要發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寶貝麼?你不是捨不得麼?對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於觀擼胳膊挽袖子虎著個臉瞪著楊重,「你不動手老子可要動手了,搞你個傾家蕩產!」
  馮小剛說:「當然我們這樣做的目的,還是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為這是在有意整誰。」
  於觀說:「不如此我們的事業就不能發展!這就如同身在戰場,同志們都捨生忘死地往前沖,你一個人腦子裡總是盤算老婆孩子發財保命,這就是對正在流血犧牲的戰友的背叛!知道戰場上對臨陣畏縮的逃兵怎麼處置麼?」
  馮小剛把臉轉向大家,「都談談,大家都談談,這也是考驗每個人的立場和態度,是站在人民一邊呢還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說說吧,」劉美萍先開了口,「剛才聽了于觀同志的一席話,我覺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動。于觀同志雖然是在批評楊重,但我覺得同樣的問題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過去吧,總覺得自己根紅苗壯,又是個苦孩子,不會有什麼私心……」
  「慢,慢,美萍,」於觀打斷她,「你先不要急於檢討,我們不是要搞人人過關。你的問題這次不談,先集中火力打楊重的土豪,不要混淆兩種不同性質矛盾。」
  「我覺得吧,楊重從骨子裡瞧不起捧人工作,認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說。「沒有,我沒有。」楊重抗議。
  「你不要打斷別人,呆會兒專門有時間給你講。」於觀喝住他。
  「是這樣的楊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認,我也看得出來。我覺得你虛榮心特別強,平時就有點知識分子的自命清高,不愛理人。」
  「你才是知識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麼成知識分子了?」楊重火了,「誣陷嘛。」
  「不是知識分子,一身知識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馬青說,「我覺得美萍說得沒錯,但還沒說到點子上。你那個虛榮心不是知識分子的,而是徹頭徹尾小布爾喬亞虛榮心!你到農貿市場買菜連價錢都不好意思問嘛,不管開價多少丟了錢就走。」
  「這也是資產階級闊少作風。」於觀在筆記本上記上一條。
  「我同情勞動人民,樂意多給他們幾個。」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偽善,勞動人民不用你憐憫!」馬青沖楊重連珠炮似地開火,「你這是不尊重勞動人民的勞動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為一粒米一片菜葉都來之不易,我才覺得應該多付一些錢,不好意思討價還價。」
  「偽君子!你這是資產階級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別人於何地?那些和你一起買菜的家境並不寬裕的廣大群眾怎麼辦?」馬青一拍大腿,指著楊重喝道,「你站起來!」
  「站起來!」劉美萍也情緒激昂地喊,「楊重不老實就叫他站起來!」
  「群眾叫你站,你就站起來吧。」于觀對楊重說。
  楊重可憐巴巴地站起來,低下頭。
  「你說!你交代……」馬青、劉美萍圍攻楊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麼呀?」楊重十分困惑、無奈。
  「咱們原先打算讓他交代什麼來著?」於觀也小聲問馮小剛。
  「買菜多給錢?」
  「不,不,不是這個,是什麼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這個。」於觀想了又想,歎口氣,「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被這一攪也攪忘了。」馮小剛靈機一動,「讓他自己說。」
  「你自己說,我們想讓你說什麼來著?」於觀義正詞嚴地指著楊重。
  丁小魯抬腿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兒?」於觀問。
  「噁心。」丁小魯說,「你們抽煙抽得太凶,熏得我腦仁疼。」
  說完她逕自出了門。
  「你們讓我說什麼呀?」楊重愁眉苦臉,「哪位好心人給提個醒。」
  「管說什麼呢,」馬青小聲對他說,「捧於觀一道不就完了?」「對對,我怎麼把這忘了。」楊重轉向於觀,一臉沉痛,喃喃地說:
  「我確實是,□〖語氣詞,字形左口右安〗,像于觀老師所說的那樣,嗯,總而言之,一切盡如于觀老師所指出的沒有絲毫走樣兒。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為有於觀這麼一個嚴格要求我的老師慶倖,否則我不知要滑得多麼遠呢。我們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這才說明你是真正愛護我,我們是真朋友——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呵!」「我想起來了,」馮小剛小聲對於觀說,「捧人……」
  于觀伸手制止了馮小剛,眼含熱淚望著楊重。
  他們動情地擁抱在一起,緊緊握手。
  「這叫什麼呀!」楊重一甩手,對馬青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呀?」馬青對他說,「從今後,咱對於觀也得捧著說話了。」
  「馮老師,」丁小魯對馮小剛說,「我有一個工作問題想向你請教。咱們現在這工作開展得的確很順利、很有成績,顧客也在不斷增多,可我對這個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瞞你說甚至有些反感。」
  「你說你說,知無不言。」
  「捧人這個意義我是懂的,也很贊同。可為什麼捧一個人的同時我們總要貶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貶低?這和我們要捧出個全社會的祥和氣氛的宗旨豈不是互相矛盾、衝突了麼?這麼捧下去,不還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間的互相輕視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暢?」
  「有這個問題。」馮小剛深深點頭。
  「其實我們並沒有解決矛盾,只不過是片面助長了單方的氣焰。可想而知,從我們這裡獲得了滿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們這個門會是副什麼嘴臉,別人對他又是個什麼印象。」
  「是呵,沒准我們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馬青咂著舌道。
  「總是講我們沒目的,可長此以往,別人會對我們怎麼看?能相信我們麼?」楊重攤開手問馮小剛。
  「你們說的這些問題,其實是個捧人的理論問題。的確,這種現象是和我們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馳的。問題出在實踐中,可實際上根源是我們捧人理論還不夠完善,很多重大問題還很混亂,沒有得到澄清。」
  「請您說得具體點,您剛才那席話等於什麼都沒說。」
  「說來話長。」
  「沒關係,您就長話短說。」丁小魯擺出認真聽講的相兒。
  「就像任何新的東西都是脫胎於舊的東西一樣,我們捧人也是脫胎於罵人,因此不可避免帶有舊社會的影響和烙印。我們很多吹捧家譬如諸位都是罵人出身,雖然抱有最良好的願望,但一旦捧不動了急於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習慣語式。要知道罵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門藝術。當然更重要的還有我們的對象的審美需要。」
  「沒錯,如果你不貶低他人,沒有一個對象會獲得真正的快感和滿足。」於觀插話。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脫離對象單獨存在,就像衣服離不開身體鞋離不開腳毛髮離不開皮膚一樣。」
  「可我覺得,作為一個優秀的吹捧家,應該有自己的追求和個性,不能遷就對象的庸俗趣味,就像優秀的純文學作家和純電影導演從來不遷就我們一樣。」丁小魯道。
  「你說得很對,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我們吹捧藝術還不完全相同於其他藝術,它有些類似於工藝美術——我這麼看。你還不能把它完全擺到一種只供欣賞的位置。它還是要服務於大眾的。任何藝術如果變成了純形式純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別是吹捧這門剛剛起步的藝術。我不排除,將來有一天,社會進步到一定程度,吹捧會像芭蕾、交響樂、繪畫那樣變成一種只能到劇場、博物館才能*郎偷降囊帳醯恢種皇屎顯諼杼ㄉ媳硌蕕囊帳*。哪怕變得像哲學那麼抽象,僅僅是智慧的獨白和語言的發揮。要是到了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斷子絕孫又有什麼遺憾的呢?」
  「馮老師,我發覺你這人還是挺愛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當然,老實說我這人其實就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人,雖然我的行為那麼腳踏實地。我告訴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訴你,我們誰都不可能跨越歷史發展的階段。既然生當斯時,就要尊重現實,不要讓認識的飛躍把你變成脫離時代的狂人。對你們剛才提到的那個問題,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可這對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魯說。
  「吹捧像資本主義一樣也要有個殘酷的原始積累階段,任何溫情主義只能妨礙乃至破壞公平的最終確立。你生而美麗,就是對醜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來是平等的這一資產階級觀點吧。」
  馮小剛語重心長地說:
  「任何一味藥都不能說是包治百病。就像一個人患了絕症病得要死一樣,明明知道嗎啡只能暫時減緩他的痛苦甚至還會有嗜癮的不良副作用,你給不給他注射呢?是看著他痛苦掙扎還是用藥物使他麻痹獲得短暫的安寧?不要談什麼誠實的良知和救死扶傷的使命感,僅從一個醫生的起碼醫德講,減輕病人的痛苦就是責無旁貸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脫離對象孤立存在的。你給一個健康人注射嗎啡那是犯罪,而給一個垂死的人注射嗎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
  六
  一輛美式吉普自東向西疾駛而來。路邊騎車上班的行人看到開車的是個硝煙滿身的美軍上將無不大驚失色。
  「這是哪兒剛空投下來的?怎麼沒人管他?我們的軍隊呢?」
  于觀和馮小剛穿著中士軍裝,頭上扣著沉重的鋼盔,各抱了步槍坐在吉普車後座上,不時被顛得屁股騰空,叮噹亂響。
  「將軍,我們是在德國,請您注意安全。」於觀扶正鋼盔大聲說。
  「我知道是在德國,瞧公路被我們的空軍炸得到處是彈坑。」
  中國「巴頓」有意把車開得倏忽亂飄。
  「下面該什麼詞了?」于觀小聲問馮小剛。
  馮小剛掩嘴道:「冰激淋。」
  「噢,將軍,我們有一禮拜沒吃到冰激淋了,連可口可樂都不是原裝的。」於觀大聲說。
  「讓美國空軍給我們運!」「上將」回答。
  「噢,將軍,聽說供應給我們的駱駝香煙都在安特衛普讓後方那些壞蛋批發給比利時倒爺了。」
  「連我們的口香糖都嚼在那些意大利妓女嘴裡,我嘴臭得都沒法吻那些歡迎我們的巴黎娘們兒了。」馮小剛撅著嘴抱怨。
  「給艾克打電報。」「上將」滿不在乎地說,「我要把這些壞蛋統統槍斃!」
  楊重戴了頂美國憲兵的白鋼盔,忙著給路口的交通警遞煙:
  「幫幫忙師傅,我就替您一小會兒。」
  「你們拍的什麼片子?」交通警一邊下崗台一邊問。
  「打仗的。」
  楊重迅速站上崗台,伸出一隻五指張開的手掌迎頭攔住直沖過來的吉普。
  吉普車一個急刹車,于觀、馮小剛像兩袋土豆砸在「上將」身上。于觀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狐假虎威地嚷:
  「嘿,看不見我們是美軍麼?」
  「任何人都檢查證件。」馬青挾著槍嚴肅地走上前,「有情報說,德國人正假扮成美軍搞破壞。」
  「上將」目光尖銳地瞟了馬青一眼,噗地吐掉嘴裡的雪茄,驕橫地站起來,掏出皺巴巴的船形帽刷刷撣去擋風玻璃上馬青潑上的那桶灰土,露出楊重一筆一劃畫上的五顆白五角星。
  與此同時,馬青、楊重哢地一個立正,胸脯挺得像個孕婦,一齊紮了自己一個有力標準的禮。
  楊重當場就翻白眼跪倒了,槍托重重地杵在地上。
  圍觀的群眾熱烈鼓掌。
  「快快,把將軍服給我!」
  吉普車還沒停穩,于觀和馮小剛就一邊扒著自己的衣裳一邊跳下車,接過鑲金邊的呢子褲就往腿上套。
  楊重馬青扛著槍滿頭大汗跌跌撞撞從外邊跑進來。
  「快換裝。」於觀朝他們喊,「來不及就光換肩章。」
  「上將」此刻正站在院門口和穿了身皺巴巴的下士軍裝的啤酒廠傳達室大爺親切攀談:
  「近來好麼,湯姆?」
  「報告將軍,我老伴從新澤西來信,說我家奶牛又擠不出奶了。」
  「買頭新的嘛,湯姆,戰役結束我就提升你為上士。」
  「好了,將軍。」燙了頭穿得像個女特務似的丁小魯喊,「可以開會了。」
  會議室裡,令人生疑的「將軍」們垂手肅立。門外傳來一陣皮靴響,戎裝筆挺的「上將」滿面春風地走進來,雙方打了個不尷不尬的照面,彼此心中暗驚。「上將」蹦出一句生硬的英語,「鼓搗滿擰——先生們。」
  「滿擰滿擰。」「將軍」們七嘴八舌回答。
  「將軍,德國地圖實在搞不著,只好弄一上海地圖您湊和部署吧。」
  馮小剛說完,刷地一聲拉開牆上的布簾,將一枝檯球棍遞給「上將」。
  「上將」舉棍在牆上的地圖上戳戳點點比劃了一氣,轉過身來面對眾「將軍」。
  「張軍長。」
  「有!」楊重挺著胸脯站起來。
  「你的部隊現在哪裡?」
  「我的部隊已經到達閘北。」
  「李軍長。」
  「有!」馬青英姿勃勃地站起來。
  「你的部隊現在哪裡?」
  「我的部隊都在西郊公園。」
  「太慢了,下午五點一定要到徐家匯。蒙蒂的部隊現在哪裡?」「上將」轉問馮小剛。
  「他們昨天就已經佔領了吳淞鎮,現在五角場一帶佈防。」馮小剛回答。
  「給我八百噸氣油。」楊重道,「我的坦克明天就能到外灘。」
  「于司令。」
  「在。」於觀從桌旁站起來,扔掉手中正吸的煙。
  「你的裝甲師為什麼沒有消息?」
  「我的裝甲師還在寶山。我遭到了党衛軍的反攻,我的部隊損失慘重,只剩五輛坦克了,我的參謀長也戰死了。」
  「張軍長,你接替于司令的指揮。于司令,我批准你回國休假,你和南希三年沒見面了,你該回去看看她和你的三個孩子,替我問候南希。」
  「我為黨國立過戰功,我在北非流過血,我在猶他海灘負過傷。」
  於觀抗議地嚷嚷,走出會議室。剛出門就在外面臺階上攏著手點著一支煙。
  正靠著牆根兒懶洋洋曬太陽的丁小魯問:「完了麼?」
  「還侃呢。」於觀在臺階上坐下,一口口吸煙。
  他一陣劇烈咳嗽,吐出一口濃痰,眼淚汪汪地喘息。
  「煙抽太多了。」丁小魯關切地看他一眼,「少抽點。」
  「困,困得厲害。」於觀揉眼睛。
  「你真覺得這活報劇有意義?」
  「怎麼是活報劇?這是正事。」於觀看她一眼。
  丁小魯歎口氣,「有時想想也怪可怕的,連我們之間也沒一句實話了。」
  「你這個情緒不對嘛……」
  「你別跟我說這個!」丁小魯打斷他,銳利地看於觀一眼,「我不要聽你這套。你讓我覺得費解於觀,現在我還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到底心裡在想什麼。不過有一句話我要告訴你,你說服不了我。」
  馮小剛從裡面出來,對於觀說,「給棵煙,憋壞了。」
  於觀掏出煙盒讓他抽走一支,「說到哪兒了?」
  「還在談軍需品的分配份額,楊重和艾克吵得很厲害。」馮小剛點著煙又進去了。
  「該死!只要給我八百噸汽油,我就能讓孩子們回美國過聖誕節。」楊重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
  「國會不希望在四四年結束戰爭,我們還沒準備好為整個歐洲提供麵包。」
  「今兒是什麼日子?」于觀冷丁問丁小魯。
  「不知道,好久沒看日曆了。」
  一個男人興沖沖走進來,瞧見於觀就揚手打招呼:
  「嘿,我來了。」
  於觀定睛瞧了這男人一會兒,認出是那個素懷大志的廚子。
  「你先等會兒,這屋裡完了就拷打你。」
  「剛下班?」丁小魯客氣地和他打招呼。
  「請假,這事重要呵。」廚子樂呵呵地說。
  「什麼時候到你們那飯店吃一頓?」於觀說。
  「沒問題,去就提我,絕對優惠。」
  「這裡面怎麼還不完?」丁小魯等得有點不耐煩,「哪來那麼多說的?說好了中午要給人家還服裝的。」
  「這是給我預備的老虎凳麼?」
  「對,那摞磚頭也是你的,五塊夠麼?」
  「差不多,也不一定,別忘了我從小練過體操。」
  「困,老覺得睜不開眼,閉眼就想睡。」於觀又咳嗽。
  「你這麼熬下去,會把身體拼垮的。」
  這時,會議室門開了,「將軍」們疲憊不堪地走出來,惟獨「上將」依舊神采奕奕,勁頭十足。
  「中士,把我的車開過來。」
  「抱歉,您這車中午以前得還,勞駕您還是騎自行車回家吧。」丁小魯上前道,「慢走,您這身衣裳也得扒下來。」
  劉美萍端著個照相機過來,給「上將」拍了一通照,對他說:「明天您還是這個時候來取照片。您想放大,拿回底片您另放,這個不包括在內。」
  於觀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招呼大家:
  「都過來都過來,大家搭把手,把這位先生吊起來。」
  廚子還在笑,楊重一個絆兒把他撂倒在當院。
  廚子四馬攢蹄被吊到房梁上,馬青抖著手裡的皮鞭像地獄裡的小鬼似的問:「說,你的上級是誰?下級又是誰?」
  「上級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級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可這是我們的組織秘密,不能告訴你。」
  「你說不說?」馬青也實在累了,喊不出聲。
  「打死我也不說。」
  「好,那我就打死你!」
  七
  「你怎麼有點咳嗽呀於觀?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來就覺得嗓子疼。」
  「頭疼麼?」美萍把手放到於觀額頭試溫度。
  「頭倒不疼,也不發燒,就是嗓子難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說話太多。不成你回家歇兩天,別鬧出病來。」馬青也說。
  「不行呵,今兒是文明日,還有那麼多工作呢。」
  「我們幾個去不一樣麼?你還是歇一天吧。」楊重道。
  「我歇不踏實,那麼多人要捧,本來人手就不夠,再把你們幾個累病了。多一個人能分擔點是點。」
  「那你就悠著點,少捧幾個,我們每人多捧一個也就把你的那份兒帶出來了。」楊重過來遞給于觀一支煙。
  「我說兩句呵,最近咱們活兒多,天又熱,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萬別生病。丁小魯你那兒還有錢麼?」
  「有點。」
  「買點胖大海、菊花給大家沖水喝。」於觀吩咐。
  「行,我說你們男的煙也少抽點,一點不注意保養嗓子。幹咱們這行嗓子要壞了就全完了。」
  「您找誰呀大媽?」劉美萍問一個剛進門的老太太。
  「您這兒是那『三好』協會?」
  「是,怎麼著,您老受了什麼憋屈了?想散蕩散蕩?保您哭著來笑著走。」馬青笑著迎上去。
  「不是我,是我那閨女。我那點糟泔事兒哪敢麻煩您們?我這輩子早吹了,什麼全不想了。」
  「您那閨女怎麼啦?」楊重問。
  「考大學沒考上,如今待業在家。一個本該塗脂抹粉的年齡成日哭天抹淚,眼瞅著就邪了性。大媽求你們了,一定要好好勸勸她,給她幾句好話,造成個印象還有人惦記她,讓她覺得自己還不錯哪怕是個誤會呢。」
  「交給我們吧大媽,把您地址留下,天一擦黑我們就去。」楊重拿出筆和紙。
  「不用留地址,亮燈時候你們奔故宮筒子河一逮一準兒。都一對一對蝦米似的,就她單缽兒,苦瓜一根。」
  「放心吧,保證還您一個目空一切的女強人,還是那種愛說愛笑到了嫁得出去的。」馬青拍胸保證。
  「走嘞走嘞,再晚今兒這幾條街就轉不完了。」於觀喊。
  一夥人上了街,出門便一路捧過去不問青紅皂白。
  「哎,你們快來瞧,這小丫頭長得多好看,跟小洋人似的。有三歲了吧?長大准聰明准是個大高個,破了百米世界紀錄我也不奇怪,瞧這兩根小腿多長仙鶴似的。我這人從來不喜歡小孩兒,怎麼一見這孩子就滿心高興?還得說人家爹媽會生,都是藝術家吧?」
  「哇,真威風!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標準,配上那身衣裳,怎麼能不讓人肅然起敬?看!不慌不忙,沉著冷靜,這麼多車都服服貼貼,沒點眼光沒點頭腦成麼?喂同志,感謝你為首都人民沒白沒黑做的這一切。」
  「多俊的冰棍車呵,看著我就咽唾沫。大媽,您一看就是個利索人。瞅您這白衣白帽,洗得多乾淨,天使似的。吃著您那冰棍也放心。」
  「你們這商場真大真氣派,進來不買東西心情都舒暢。」
  「東西好那還在其次,售貨員好那才是千載難逢。你們都是退下來的空中小姐吧?」
  「瞧這賣糖果的小姐手指多靈巧,一抓就是一斤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呵,跟玩雜技似的,瞅得我眼花繚亂,這一手一般人還真不行。您是三八紅旗手吧?」
  「瞅這買鞋的先生,一看就是大款。有錢,而且還是正道來的。稱得上是儀錶堂堂財大氣粗了吧?這西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長在他身上似的,起碼一千多塊。瞧人先生那手,一看就是沒幹過活的,多長多細鋼琴家一樣起碼也是個彈琵琶的。看人家怎麼掏錢包的,單用二指輕輕一夾,神不知鬼不覺……□〖語氣詞,字形左口右歐〗,小偷!抓小偷!」
  「這公共汽車開得是真穩,跟坐『奔馳』似的。」於觀說。
  「比『奔馳』舒服,『奔馳』能直腰站著不碰頭麼?」馮小剛說。
  「買票買票,別等下車補呵。」售票員喊。
  「要說售票員大姐也是真辛苦,一樣坐車她還得老嚷嚷。換個不負責的也就一邊眯著不言語了,誰受損失?國家受損失。錢也一分不進大姐腰包。要是大姐自己的車肯定就白拉咱們了是麼大姐?」馮小剛歪頭朝售票員笑。
  「別跟我臭貧,你們這樣的我見多了。」
  下了公共汽車,兩人昂首闊步向紫禁城走去。
  「哎喲,這故宮真雄偉真壯麗,天黑得什麼都看不清瞅著還那麼激動人心。你說咱古代勞動人民怎麼就那麼勤勞智慧?想起來我就驕傲我就自豪,怎麼我就成了中國人了?」於觀仍絮叨不休,觸景生情。
  「行了,你誇故宮它哪兒聽得見?」馮小剛都聽膩了。
  「不是,我就是有點刹不住車。瞧這護城河的水跟金子似的。這樹這草這花這人怎麼都那麼綽約、楚楚可憐,惹我一腔柔情……好了,你發現老太太那閨女了麼?」
  「那趴著一黑影,是不是?」馮小剛朝暗處□〖音「努」,字形左口右努〗嘴。
  「有點像,小臉煞白,晃來晃去,快!直眉瞪眼沖城牆去了。」於觀撒腿便跑。
  「姑娘,姑娘!」于觀邊跑邊喊。
  「喊我麼?」一個正在和戀人接吻的姑娘拔下嘴問。
  「不,不是喊您,您繼續。我喊那不幸福的呢。」
  「姑娘,我送您幾句話,不收錢。」於觀喘吁吁站定說。
  「你說。」那個正在城牆邊磨蹭的姑娘好奇地看著他。
  「一年前,我也是在這兒撞的牆,被人救下了。一年後的今天,我覺得我當時特傻。」
  「你怎麼說變就變呢?我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自個有主意善始善終。」姑娘又看剛跑到的馮小剛。
  「這裡有一個原因我告訴你:因為我看見了你你。可能你沒印象,可我的記憶是不會錯的。當我從昏迷中醒過來,走到病房窗前,準備再次尋死往樓下跳時,我看見了你。你正從大街上走過,穿著花裙子,像只花蝴蝶。我的淚當時就下來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美好的物,我怎麼捨得去死?當時天是那麼藍,陽光是那麼燦爛,你又是那麼青春無憂,顯得我是別提多陰暗多渺小了。」
  「這我可以作證,三天后我去看他,他淚還沒幹呢。正在大口吃飯,嚴肅地對我說:為了你他也要活下去哪怕根本不認識呢。」馮小剛累得彎腰喘氣。
  「那你當時怎麼沒喊我呢?」
  「我不配呀,我自慚形穢呀。當時我把你想得特高,怎麼也得是個博士才剛夠讓你蹬的。我發誓我不混出個人樣兒來就不去見你。」於觀煞有介事。
  「那你混出個人樣兒了麼?」
  「慚愧。」他茫然地看著馮小剛,「我算混出人樣兒了麼?」
  「我解釋一下呵,他一直暗暗關注著你,留意著你,同時在人生的路上發奮圖強,逐步實現給自己訂的第七個五年計劃。今兒要不是看見你苗頭不對,他還不露面呢。」
  「就是說,我要活得好好的,一輩子也未准見得著你。」「我不能成為你生活中的負擔呀。我要成,就得成為你生活的光明,讓你應有盡有,一生快樂。你值得,可我就不容易了。」
  「他這個想法其實是很高尚的。要麼帶給人家幸福,否則不如誰跟誰都沒關係。何苦讓你再為他擔憂呢?」
  「真高尚。」姑娘笑望著二人。
  「不不,愚忠而已。」於觀謙遜地低下頭。
  「你們說的這都是真的麼?我怎麼聽著那麼過分?也就趕上我今天心情不好特別需要安慰,平時誰要跟我這麼說我都覺得他是流氓。」姑娘又板起臉。
  「那是因為我們不善於表達。不光你這麼說,別人也說過:怎麼好話從你們嘴裡說出來就不像好話了?我們特清楚自己這缺點。」於觀忙解釋。
  「話是說得有點言不由衷,可這意思您還是理解的吧?」
  「啊,大概齊能猜出一半。」姑娘點點頭。
  「那就行了,那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您的生命不屬￿您自個。您要時刻想到,多少不相干的人把理想寄託在您身上呢。」
  「您手裡攥著多少條人命呵!」馮小剛深情地加了一句。
  「我真得好好想想了,我這麼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無緣無故該著誰欠著誰一大堆似的。」姑娘沉思。
  「怎麼話又說回來了?」於觀大驚。
  「是呵,我本來自私自利活得挺好,吃飽了飯練練氣功,看能不能躥牆越脊。誰想撞上你們,雲山霧罩說了這麼些個不著邊兒的話,活生生地讓我覺得自個有多大罪過似的。算我倒黴,今兒出門沒挑日子。」
  姑娘一擰臉甩手走了,撇下兩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捧砸了吧?捧出不是來了吧?怎麼跟人家家長交待?」
  「我是堅決想不通,怎麼就能捧出條人命來?」於觀抱著腦袋一下蹲在地上。
  「我真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幹不了這活。」於觀說著淚就下來了,「還是換個能力比我強的同志幹吧。」
  「你怎麼了?」丁小魯看和於觀一起回來的馮小剛。
  「晚上那人沒捧好,他心裡難受。」馮小剛說。
  「誰都有偶失前蹄的時候。」丁小魯安慰於觀,「都沒幹過,都是摸索著來,犯不上太跟自己過不去。」
  「這不像你呵於觀。」楊重走上前,「這不是你的性格。怎麼能一遇困難就退縮?你是個彈簧呵你不要忘了。」
  「可我的確是幹不好這個工作,我的壓力太大了,我的神經……」「夠了!別一副軟骨頭的樣子!」馮小剛大喝一聲打斷他,「你幹不好別人就幹得好麼?我們不都是在不斷栽跟頭的過程中逐步成熟、老練起來的?我真沒想到小小的一點挫折你都經受不起。好啦,要不我們都不幹了!回家休養吧!明哲保身吧!由著自個性子來吧……」
  馮小剛說著也流下淚,「我就沒有自己的脾性麼?我就沒有個人的愛好麼?可我們要都不幹那讓誰幹?」
  眾人皆默然,於觀垂下了頭。
  馮小剛走到於觀面前,慈祥地看著他說:
  「我理解你,也夠難為你的了。可你想過沒有,你在這個時刻動搖、退縮,會對同志們的士氣有多麼大的影響?你又會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於觀悚然一驚。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覺前好好想想吧。」馮小剛邁著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魯對一直愣愣地坐在燈下的於觀說。
  「睡不著哇。」於觀歎了一口氣,轉過身,「馮先生這幾句話壓在心裡沉甸甸的。」
  「別去想它了,抓緊時間睡吧。」
  「我真錯了麼?」于觀問丁小魯。
  「問你自己呀。」丁小魯說。
  「就是這個問題想不通。我覺得自己沒錯,我確實感到自己很難勝任捧人的工作。不瞞你說,我越來越對自己產生懷疑,我這麼做到底有利於誰?工作越順利,心裡越是堵得慌。」
  「你沒錯。」
  「可我要沒錯,那就是馮先生錯了。馮先生會錯麼?真不敢往下想呵……」
  八
  「不不,我們不能接受您的請求,我認為您這個動機有問題。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樁充滿艱辛、飽含血淚、需要極大獻身精神的事業。」於觀沒精打采地對個小孩說。
  「我就是把這當事業對待的。您想我學習也不好,每門功課都不及格。連我爸我媽都發愁:這孩子長大能幹什麼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斃『⒄裾裼寫省*
  「你錯了,我們這個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幹的。我們也不要沒有文化的人。我建議你還是先回學校上學,如果將來有志於作一名吹捧家,大學畢業再來找我們,起碼也得是個大專學歷。小同學呀小同學,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學文化知識,否則你將一事無成。回去吧,好好學習,先學一身為人民服務的本領再說其他。你聰明,一看就聰明,除了核物理別的你都一學就會,記住我這話。沒準將來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說不定——造福人類吧你就!」
  「喲,寶康來了,好久沒見,怎麼一進門就笑嘻嘻的?這後邊跟著的是你什麼人?呵,趙老師,更年輕了,大街上遇見我得把您當成您兒子。」馬青笑著起身相迎。
  「聽說你們幾個改當吹捧家了?我正到處找人吹我呢,感覺特別需要這個。來吧,好好吹吹我,我還跟過去一樣,出高價。你們幾個我全包了,別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錢一天呀?」寶康笑著一路握手,大模大樣坐下。
  「我們不賣。」於觀回答。
  「先別把話說絕,先問問我能出到多少價。」
  「一萬兩銀子一天我們也不賣,一個大子兒不花我們照樣笑臉相迎,我們這是為人民服務。」
  「哎喲,跟真的似的。」
  「沒想到我們覺悟這麼提高得這麼快吧?你以為我們這兩年白混呐?趙老師,坐,近來好麼?有需要我們效勞的儘管吱聲。」于觀冷笑,轉向趙忠舜。
  「沒事,就是跟寶康一起來看看你們,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兩天我們還念叨呢,老沒見趙老師抛頭露面,怕是叫外國請去演講了。」
  「怎麼著,死活不接待我,對我有意見?」寶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們會像對其他客人一樣接待您。只要別提錢,提錢傷感情。」於觀態度委婉地說。
  「我需要!」寶康一揚臉。
  「馬青、楊重,你們捧一道寶康。」於觀起身讓開。
  「說吧寶康,你想怎麼捧?」楊重盯著寶康問。
  「怎麼刺激怎麼來,我要那最肉麻的。」
  「趙老師,您好像有什麼心事?」于觀問趙忠舜。
  「沒有,心情挺好。」趙忠舜一笑回答。
  「不對,您不是閑得沒事串門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給自己安排得特充實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讓我們捧您一道?現成。」
  「咱能不能到裡屋說去?」趙忠舜探頭探腦左顧右盼。
  「裡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讓人聽見,咱們就到街上說去。」
  「哥們兒,您這學問又長了吧?做一隆鼻術,再把後腦勺那片毛滋起來,活脫愛因斯坦青年時代呀!」馬青笑道。
  「是,昨兒在街上還有人認錯了我呢,喊著『愛老師』撲過來讓我往他胸脯上簽名。」寶康大言不慚。
  「哎,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給你來了一封信,您知道麼?」楊重十分神秘地問寶康。
  「聽說了,但信我還沒收到呢,不知道什麼內容,左不過是要給我獎唄。」
  「寫錯地址了,寄我那兒去了。我好奇呀,就拆開看了。信上說他們那幫老頭現在特發愁,選來選去就覺得這獎該給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絕得獎,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萬給他們個面子。」
  「我還真不一定給我就接著,我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就不能靈活一下麼?人家那信上說了,國王王后都盼著您去呢,國宴的菜都炒好放涼好幾年了。」楊重很發愁。
  「噢,他盼著我去我就去?我怎那麼好說話呵?退一萬步說我真接了這獎,也得到我們家來頒給我。這事是誰求誰呀?」寶康傲然冷笑。
  「寶康,你這人什麼都好,就一條:太傲。」馬青責備他。
  「沒錯,我真是這樣。我也覺得這樣特別不好,老讓別人覺得巴結都巴結不上。我現在這已經改了不少了,過去,我連我媽都不正眼瞧一下。」寶康痛快地承認。
  「我呀,還真有點說不出口,我這想法和我這身分太不般配。」趙忠舜忸怩作態,欲言又止。
  「那有什麼呀?您就說我吧,還不是口蜜腹劍,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我都沒不好意思。」
  「你要這麼說,那我心裡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萬別不好意思趙老師,您的品行高超已經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從小挺羡慕一種職業,陰差陽錯成了現在這樣兒。也不是現在這樣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夢想對人的一生會有多大影響。」
  「知道知道,您往下說。」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趙老師,我就煩您這知識分子氣質:羞澀。痛痛快快的,跟我您還藏首遮尾的幹嗎?您就是說您想當飛賊我對您的印象也一樣富麗堂皇。」
  「你把耳朵湊過來,我告訴你,我就是想當一回專門夜裡逮人的蓋世太保!」
  「嘿,趙老師,你怎麼跟我想的一樣呵?」
  「你也這麼想?」
  「沒錯,穿著黑皮大衣戴著禮帽,夜裡十二點以後到人家彬彬有禮地敲門。」
  「沒錯!敲開門進去後照舊彬彬有禮,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賞一下牆上的油畫,恭維幾句主人家的藝術氣氛和夫人的美麗端莊。幹的是肮髒勾當可透著相當高的文化素養。」
  「還應該在鋼琴上彈一段巴赫的曲子。」
  「沒錯!再跟夫人幹上一杯香檳,聊幾句畢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脅也相當優雅,說著上流社會的法語和那些狗漢奸狗特務區別開來!」
  「太對了!什麼紡綢褂、水銀鏡,比皮上衣呢禮帽檔次差多了。」
  「你覺得這事難辦麼?」
  「一點不難辦,幾件皮大衣好湊,禮帽我也有路子能借來。」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國老百姓,我就想闖入一對外國夫婦家裡當不速之客。」
  「少數民族行不行?我認識一個烏孜別克人,經常冒充外國人進出友誼商店從來沒人敢攔過。」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覺。」
  「信在哪兒呢?你倒給我拿來瞅瞅呀信是寫給我的你幹嗎扣著不給——拿來拿來!」寶康急了,撲過來搜楊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頭我給你翻譯出來再給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語呀。」
  「那也得等我上榮寶齋給你裱了,鑲了框子再送來。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則博物館肯定會來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後這信我孫子就能揣著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寶康,我那天看報,報上有兩人為你吵架。一個說你是李白,一個說你是杜甫,你自己覺得你是誰呀?」馬青問。
  「還有比他倆更好的沒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兩人還爭呐,一個說你的作品壽命有一千年,一個說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覺得他們誰說得更准一點?」
  「都小瞧我了,我覺得起碼不比李後主的壽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東流』,我除了跟他一樣愁還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們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擱了。哎,你們誰知道瑞典大使館的電話號碼?」
  「查114。」楊重說。
  「我用漢語問,他們能告我麼?」
  「帶點口音呵。」
  「我覺得他們真不負責任,信寄出那麼長時間沒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個電傳查查,怎麼就那麼相信中國郵政的效率?」
  「怎麼能這麼對待寶康同志?這不是捉弄人麼?」於觀大怒。
  「開玩笑。」楊重分辯。
  「什麼開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麼能開笑?你們開玩笑他當了真,興沖沖跑到瑞典人那兒肯定挨一頓臊,自尊心怎麼受得了?你們這是嚴重違反捧德的行為!」
  「寶康那人就欠這個,我們不給他墊磚他也得揪著自個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們是你們。我不管顧客是什麼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員遵守職業道德。你們違反了這點,我就要批評你們!作為一個吹捧家我就要對你們提出更高的要求,怎麼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於觀,你別生氣。」丁小魯勸解。
  「我不是氣,而是難過。捧德問題我再三講過,現在居然還是發生這樣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話你們是當耳旁風了。你們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別人聰明伶俐更會繞著彎子罵人是不是?你們知道你們小小得逞的同時你們喪失了什麼?你們喪失了做人的善良!」
  「別說了於觀,你沒看他們淚都快垂下來了麼?」
  「現在哭了,當初不是挺得意的嗎?你們能耐,你們走吧,我這兒不需要愛耍小聰明的人!這是一個嚴肅的工作我不允許用不嚴肅的態度對待它!」
  「我們錯了。」楊重說。
  「下回不幹了。」馬青也說。
  「給他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吧於觀。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美萍也替他倆求情。
  「讓他們寫檢查,深刻認識自己錯在哪兒,為什麼錯,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認錯了,不認識自己錯在哪兒就不可能徹底改正錯誤,將來一遇機會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們兩個過不去,我是痛恨這種行為。這個世界愛和理解太多了麼?我們是把愛和關懷傳播到人間的使者呵!」
  「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生我養我的人民。」馬青先哭。
  「哭吧,讓悔恨的淚水沖刷去你們心靈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寶康道歉,誠懇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諒。」馮小剛在一邊輕聲道。
  「哎哎,哭完我們就去。」馬青眼睛濕漉漉地連連點頭。
  於觀心情沉重地站起來,對大家說:
  「同志們,通過楊重馬青這次所犯的錯誤,我們大家也要汲取教訓。在今後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攙雜個人感情,不能憑個人的喜好對待顧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們工作的人會諷刺、挖苦乃至侮辱我們,大家一定要正確對待。要知道我們工作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一點:把別人的歡樂建築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說的對麼馮先生?」
  「你精闢地概括了我想說卻一直沒能表達清楚的思想。」馮先生莊嚴地點頭稱是。
  九
  早晨,大雨瓢潑,屋裡昏暗得如同黃昏,一聲炸雷,閃電貫穿長空。正在昏睡的於觀驀地驚醒,驚恐地張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臉上佈滿倦容。
  屋外,丁小魯站在房檐下看雨。劉美萍打著傘踩水而來。
  「於觀睡了麼?」她問丁小魯。
  「剛睡下。」丁小魯輕聲說,「咳了一夜,早晨我給他吃了兩片安眠藥。」
  「謝天謝地,終於睡了。」劉美萍虔誠地胸前劃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會兒吧。」
  丁小魯瞅著她笑,「你什麼時候也信起這一套了?」
  劉美萍不好意思地笑,「病急亂投醫。」
  馬青、楊重合撐著一把傘嘻嘻哈哈一路跑著□〖字形左足右堂〗水過來。馬青大聲問:
  「於觀起來沒有?」
  「噓,小聲點,剛睡下。」丁小魯手按唇道。
  「可我們有急事找他。」楊重說。
  「天塌得下來麼?天塌不下來過兩小時你們再進去。」丁小魯低頭看看腕上的手錶,「他太累了。」
  於觀在床上沉沉昏睡,睡得十分痛苦,唉聲歎氣,不斷磨牙,臉容猙獰頹喪,被子掉到了地上。
  劉美萍輕輕把被子揀起來,蓋在他身上,他一下醒了,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喝問:
  「哪一個?」
  「我,美萍,你被子掉了。」
  於觀一臉怒氣,起身質問:「我睡一個覺可以麼?我這個要求過高麼?哪個用你來獻殷勤——你給我外邊站著去!」
  美萍哭著跑出去。
  丁小魯聞聲跑進來,「怎麼啦?又跟誰生氣呢?再睡呀。」
  她上前要扶於觀躺下。
  于觀拿起一支煙,「不睡了,剛合眼又給搞醒。」
  他看到馬青楊重在門口探頭,「那是誰在門口探頭探腦?」
  「噢,是楊重他們來找你彙報個事,我給他們攔下了,讓他們過兩個小時再來。」
  「叫他們進來吧,來吧來吧。」于觀向他們招手。
  兩人笑著進了屋。
  馮小剛匆匆忙忙從街上披雨衣穿馬路過來,看到美萍站在房檐下抹眼淚,停下關心地問:
  「怎麼啦小鬼?怎麼自己在這兒哭開鼻子了?」
  待知道原委後又和藹地批評美萍,「應該讓于觀同志睡覺嘛,于觀同志睡覺時我都不去打攪他。好啦好啦,他發火是可以理解的,我們都要體諒他嘛,不要傷心了。」
  馮小剛跨進屋裡,笑迎向於觀,「哦,人來得很齊嘛。」
  「有什麼事麼馮先生?」於觀笑問他。
  「不忙談,你先休息。」
  「哪裡還有時間休息呀?來了就談嘛。」於觀笑說。
  「于觀同志最近身體怎麼樣呵?」馮小剛問丁小魯。
  「不好。」丁小魯說,「總是咳嗽,夜裡睡不好覺。」
  「這我可要批評你於觀,不能再這麼玩命幹了,你想當第二個李文華呀!」
  「垮不了。」於觀樂呵呵地說。
  「不要逞強,我們都不年輕了。」馮小剛半真半假地警告他。接著他又像剛想起來似地笑說:「剛才我過來,看到美萍一個人在門外抹眼淚,不知出了什麼事?」
  於觀歎了口氣,對丁小魯說:「讓她進來吧。」
  美萍抽抽噎噎地挪進屋,不過肯到於觀床前來。
  「過來。」於觀拉著她手長歎一聲,「我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就這麼委屈。我也是急呀,好容易睡著了又被你搞醒了。不要哭了,你是好心。我向你檢討,不該發火。」
  「我不是委屈自己,我是恨我那麼沒眼力,偏偏您剛睡下我就多事——我是心疼您呵!」
  於觀剛要下床,便感到一陣暈眩,腿一軟,栽到丁小魯身上。
  「哎呀。」丁小魯一摸他手驚叫,「你燒得燙人,今天不要再出去了。」
  「是呵,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歇一天吧。」大家也紛紛勸。
  「我怎麼能躺得住?」於觀誠摯地對大家說,「我一閉眼就有那麼多雙充滿企盼和渴求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李先生不遠萬里回國就是想聽聽鄉音體會體會鄉情;王同志受了一輩子欺負僅僅想在有生之年當一回俠客;劉小姐不圖錢不愛權只不過希望有一天出門讓人圍觀;老秦是多老實多忠厚的一個人,根本沒想過自己撈什麼好處,就是看到科長工作辛苦,業餘時間一點樂趣沒有,想讓他開心一天——我忍心讓他們失望麼?」
  關科長一看就是個硬骨頭,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一進餐館看到滿滿一桌雞鴨魚肉便皺起眉頭。
  「你們請我來幹嗎呀?」
  「沒事,就是想和您結識一下。」於觀咳嗽著,用手帕捂著嘴,起身相迎道,「早聽說您為政清廉,樸素大方,既堅持原則又富有人情味,在您那一級幹部中是個優秀的代表。」
  「你們這都是聽誰說的?」
  「凡是在您手下工作過的同志,調走後都滿世界宣傳您的事蹟。我們和您生在同時代能不有所耳聞略曉一二麼?」
  「說您位卑不敢忘憂國,人正不怕影子斜。參加工作以來,光人民幣就上交了幾十萬,煙酒糖茶不計其數,沒一個春節是在家過的,哭了七次不是看到同志們三代同堂就是部下房頂漏了雨群眾都給你數著呢。」楊重接上茬口兒。
  「說您從小就有遠大志向,上小學的時候就救過落水兒童逮過破壞分子。長大更是不閑著,當兵是個好兵,當工人是個好工人,當幹部怎麼能不是好幹部?沒事就去救火在街上見義勇為寫了幾十萬字的日記還翻譯了一本英文辭典中國作家協會差點吸收了您呢。」馬青錦上添花。
  「所以我們特佩服您,私底下發誓要向您學習,拿您當我們的榜樣。被您比得我們除了慚愧還是慚愧。」
  關科長冷笑,「少來這套!你們都是哪兒來的一批馬屁精?無緣無故地跑來吹捧我我能信你們沒目的麼?」
  「真是沒目的,真是單純地覺得您特好。」丁小魯也說。
  「這不用你們說,我自己很清楚我自己幹的事,你們光知道我不收賄,怎麼沒打聽清楚我更不吃捧?」
  「由衷地、發自內心地捧也不行麼?」美萍天真地設問。
  「一概不行!」關科長右手有力地往下一劈。
  「我不同意您這觀點,這就是您自私了,光想著給自己保持個好名聲。您想呵,現在像您這樣值得捧的人有幾個?該捧的不捧,群眾怎麼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社會上的正氣怎麼樹得起來?這不單單是捧你,捧的是一個方向。我覺得我們這些人吧,除了潔身自好還應該多有點社會責任感。」馮小剛站起來,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我認出你了,我聽說過你們,你們是一幫職業吹捧家吧?」關科長冷笑,背著手走到馮小剛面前端詳他。
  「我們是幹什麼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說的對不對?您要是個壞人,貪官污吏,那我們這麼幹是要打屁股的。」
  「收起你那套花言巧語吧!哪個要聽你這些屁話?別以為你幹得很巧妙,我早就認清你是什麼人了。我提醒你,你這麼下去很危險,搞的什麼名堂麼!」
  「……」
  「年輕輕的不學好,就愛在歪門邪道上動心眼兒。你們看看你們周圍,那麼多優秀的青年在各自的崗位上勤勤懇懇地工作,為民族為社會的進步努力貢獻。唯獨你們,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成天就是混,混不下去了,居然想靠當幫閒、吹捧別人過日子。你們知不知道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你們的父母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不要講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了,你們還有點新中國青年的味道麼?你們還算人麼?」
  關科長義憤填膺,怒不可遏,說得眾人一個個都低下頭,默不做聲。美萍臉紅了。
  於觀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片刻,於觀喘著,眼淚汪汪地看了眼大家,大家也偷偷拿眼覷他,只有馮小剛信任、勉勵地朝他頷首。
  於觀說:「好久沒聽到這麼尖銳的批評了。」
  「是呵,」楊重抬頭望著關科長道,「早該有人這麼對我們大喝一聲了。」
  「對不對嘛我說的?」關科長憂心忡忡地說,「我的話可能是重了些,可我看到你們現在這個樣子,我沒法不讓自己激動。」
  「雖然您的話說得重,可其實是為我們好,是不是大家。」于觀連連咳嗽,咳得彎下腰。
  「沒錯,」馬青說,「有些人總誇獎我們,但其實他那是嘴不對著心,心裡不定怎麼想。您這才是真正關心我們,愛護我們。」
  「愛之深恨之切嘛。」丁小魯補充,「恨鐵不成鋼。」
  「你們能這麼認識問題就好,我是不怕得罪你們。結怨也好,回家背地罵我也好,我有什麼就要說什麼。」
  「怎麼會罵您呢?我們就希望別人坦率地對待我們。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愈直爽愈不客氣我們就愈敬重他。」于觀掙扎著,強打精神說。
  「真誠的意見現在難得聽見呵,你就是花大價錢也沒人對你說。」馮小剛適時補充了一句。
  「別看關科長罵了咱們一頓,可我真覺得今天請關科長吃飯是請對了——值!」馬青一拍桌子。
  「我這人就是這麼個醜脾氣,也不怪有些人說說我不近人情。我公開對這些人講:我就是不近人情!這個人情我看是近不得。」
  「其實您這恰恰是最近人情!都像他們,到頭來恐怕連做人的基本信念都丟了。」大家一致表示贊同。
  「關科長關科長,」于觀握住他手,「您能給我留個地址麼?哪天我到您家跟您好好聊聊。您的話對我特別有啟發,令我深思,我特想找個機會跟您說說我的苦惱。其實我這人特空虛、特茫然。社會上好多現象我都特瞧不慣,又找不著辦法解決,所以就有點自暴自棄,破罐破摔,得過且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既辜負了人民又放蕩了自己……」
  「這就錯了麼。對待不良現象有兩種態度:一種是消極的,一種是積極的。咱們約個時間哪天你來吧,我也很願意和你們聊聊。你們都很聰明,我是真不願意看到你們糟蹋了自己的聰明。我們的事業需要年輕人,年輕人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你怎麼啦?」
  於觀兩眼一翻,昏了過去,一頭栽進關科長寬厚溫暖的懷中。
  「他怎麼啦?」關科長驚叫,身往後一撤,若不是楊重眼疾手快,一把托住於觀,他非摔個頭破血流。
  大家圍上來,七手八腳把於觀抬到沙發上,又掐人中又扇臉蛋。
  劉美萍對關科長說:「他發燒好幾天了,一直帶病堅持工作,你沒瞧他嗓子都啞了麼?」
  「醒醒,你醒醒。」大家焦急地呼喚於觀。
  於觀在大家的呼喚中慢慢睜開眼,醒來就一把抓住關科長,聲音嘶啞地說:
  「您的話句句說到我心坎上了……」
  「行了!」楊重急了,沖他大吼,「這兒還有我們呢,你就別惦記工作了。」說完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於觀又昏了過去。
  「叫救護車叫救護車。」馮小剛粗聲粗氣地喊。
  「他就是這樣,」美萍跺著腳哭,「心裡永遠裝著別人惟獨沒有他自己。」
  於觀醒來已是躺在雪白的病房裡,胳膊上吊著輸液瓶子,四周靜悄悄的。他看到楊重的一張臉正聚精會神地鳥瞰著他。
  「還記得發生過的事麼?」
  於觀無力地搖搖頭。
  「你昏倒在捧人的崗位上了。」
  一陣歡聲笑語,丁、馮、馬、劉諸人捧著鮮花、水果擁進病房,一齊圍上來問寒噓暖。
  「給你看件東西,你看了准喜歡。」
  美萍亮出一面大紅錦鍛金色流蘇的錦旗,上書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巧舌如簧,天花亂墜。
  「還有送匾的呢。」馬青美滋滋地說。
  于觀吃力地張開嘴,喃喃道:「我們就做了這麼一點該做的,群眾給了我們的多大的榮譽呵。」
  「是,我們不能自滿。」楊重點點頭,「匾和錦旗全當鞭策了。」
  「于觀呀,」馮小剛坐在床頭說,「我們大家商量了,你為工作累病了,我們也要為你做點什麼。你有什麼願望儘管說,我們一定讓你盡興。」
  「說吧說吧,你該享受享受了。」大家七嘴八舌說,「對了,我們還不知道你的人生夢想是什麼呢?當大使?當表演藝術家?」
  大家爭相提問。
  於觀嘴皮子動了動。
  「你說什麼?」丁小魯把耳朵湊上去。
  稍頃,她抬起頭,嚴肅地望著大家,「他想睡覺。」
  大家臉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一個個躡手躡腳悄悄退出病房。
  <全文完>注:①人力三輪車工人②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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