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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喝采



  層層疊疊的皇宮金頂,在落日的餘輝下近乎熔解地流淌著道道烈焰。重重高大的朱紅殿門一進進洞開著,新刷的油漆濃郁欲滴猶如已經凝固塗抹均勻的血。

  宮殿的飛簷、廓柱、銅缸,瑞獸及一切高大豎立的器物都在千萬隻腳摩擦得光滑似鏡的石磚地上投下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參觀的皇宮此刻遊烙已經絕跡。

  李緬宇在殿門縱深處出現,他身後跟著出現了一行粗壯的男人。他們在逐次用古老的銅鎖把一道道宮門鎖上,仔細地貼上封條,一層殿一層殿地退出來。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烏雅和燕子,在宮殿掛著網的斗拱架梁間飛舞,鼓噪著飛到空曠頹敗的廣場上疾倏盤旋。

  燈火通明的舞上,坐著一支大型完整牛交響樂隊。

  台台下觀眾仍在走動,找座位,低聲交談,彎形的劇場上方聚集著一片嗄喳嘈雜的聲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揮挺胸走出側幕,徑直走上指揮台,翻開第一頁總譜,揚起他的兩胳膊,一隻手裡拿著細細的指揮棒一隻手空著。觀眾席上仍然不安靜。

  臺上的樂隊自顧自地泰然開始演奏第一支樂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們後面的肖科平,眼睛盯著樂譜,嘴橫長笛,吹出自己在整首樂章中的第—個音符。

  她的兩隻手極為修長光潔,毫不遜色於她手中的那只銀亮長笛。那只剛才按弄長笛的手拉開冰箱門.與剛才舞臺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區顯得十分狹小。

  肖科平端出一盤剩萊,用手指撥撥已經凝凍了—層白色油脂的盤中內容,揀出尚完整的臘腸和整根的油菜葉放進嘴裡。她仰起的脖子有幾條青筋十分突出。

  她邊吃邊端著菜盤走到房間一角的自製長沙發上坐下,看著書櫃前的電視節目。電視裡一齣戲曲連續劇已近尾聲,一個時裝老旦在對著一群生旦淨醜勸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沒有聲音,她沒開音量。她穿著睡裙,出神看著電視,嘴裡咯吱咯吱地嚼著油菜莖,臉上的化妝已經卸去,在電視的熒光中顯得蒼白,憔悴,她已經不年輕了。她把菜盤放在茶几上,從沙發上拿起一卷手紙,撕下一截兒,擦擦嘴擦擦揀菜的兩個手指,把紙揉成一團扔迸堆滿煙蒂的煙灰缸。她站起來,從拖鞋中伸出一隻腳,用大腳拇指關了電視,趿著拖鞋繞過書櫃。書櫃後面有一張大床,床上亂堆著棉被和枕頭還有一本打開沒看完的雜誌。她抽出一條被子,又找出—個枕頭,拍松,擱在床頭,接著上床,兩腳高抬蹬著被子手拎著另一頭,查看了一下被裡,蓋在身上,關燈翻身睡了。

  窗外傳來夜行火車隱隱的鳴笛聲。

  天濛濛亮了,幾道光線從終日緊閉的舊窗簾中透出來,屋內的家俱擺設影影綽綽地顯現出來。

  這是間教室改的宿舍,在牆的另一端,那張長沙發還鑲有一塊長方型的木質黑板,上面胡亂寫了一些留言等字跡。

  房間堆了過多的家俱,新舊雜陳,電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滿了灰塵。總的感覺是淩亂、馬馬虎呢,令喜歡秩序和有潔癖的人不能猝停。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個角落是屋內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線都被那排書櫃擋住了。

  門鎖「嗒」地一響,接著雙扇門被輕輕推開一扇。李緬宇閃進來,返身掩好門。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躡手躡腳直奔電視。李緬宇把電視旁的一台遊戲機搬到茶几上,跑來跑去身手敏捷地把連接線和電源全部接上,然後到沙發上坐下看著屏幕漸漸亮起來的電視,兩手按在遊戲機的撳鈕上,臉上充滿興奮與期待,活像一個剛搞到二兩太煙土的癮君子準備好好享受一番。電視屏幕上出現彩色斑斕的圖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著各種「哼哼嘟嘟」的怪響從四面八方出現。

  李緬宇精神抖擻地操縱著激光炮沉著迎戰,從科學家般的嚴謹與縝密態度有條紊地將其一一摧毀。

  射擊聲、爆炸聲不絕於耳,李緬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灣戰爭中,英勇無畏地廝殺,不時發出低低的歡呼和沮喪的歎息。肖科平鬢髮散亂,睡眼惺松地出現在書櫃旁,—臉厭惡。

  「你不睡,也不讓別人睡?」

  「……」「哪天我非得把你這遊戲機砸了。」

  李緬宇一陣歡呼,得意地轉向肖科平:

  「你說什麼?」肖科平膩歪地一扭臉,轉身回到書櫃後,片刻出來,披了件罩衫。她從茶几上拿起一隻喝過沒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進去半杯,拎起地上放著的暖瓶沖了一滿杯,用一隻長把匙子攪著奶粉,坐在—邊曉起二郎腿說:

  「我媽說了,這星期天讓咱們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結婚了,有些事要跟咱們商量。」李緬宇繼續全神貫注地玩。

  「我媽就一個,歲數也大了,身體又不好,好多事幹不了。我弟弟他們想把我們家那房子裝修一下……哎,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肖科平把匙子「噹啷」一聲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說你的。」「我說什麼呢?」」你弟弟要結婚——結吧。」

  「讓你幫忙。你的同學裡不是有搞室內裝潢的?」

  」……」電視裡起勁地怪叫:「嘀嘀,嘟嘟——轟!」

  「你能不能呆會兒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電視,盯著李緬宇。「嗯?」李緬宇猛回頭、「早沒聯繫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李緬宇,你現在眼裡還有我麼?」

  「有哇,你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緬宇眼睛不離電視。「你要是煩我了,就直說。」

  李緬宇又是一陣歡呼。

  「玩完這陣的,鈴兒我準備破記錄。」

  肖科平站起身,過去把電視關了。

  你現在除了玩,什麼心思都沒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著半截兒呢——你怎麼這樣無理?」

  李緬宇過去開電視,一巴掌打開肖科平阻擋的手。

  肖科平緊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鑽心狀。

  」李緬宇,你現在對我手夠狠的。」

  「少廢話!告沒告訴過你,我玩遊戲機的時候不許搗亂?」

  他坐下繼續玩。

  肖科平扭身沖過去一下又把電視關了。李緬宇立刻又去搶開電視,與挺身阻攔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還縮腰護胸咯咯笑,被李緬寧一把猛地推開,一個歪斜跌坐在沙發上,再跳起來,已然氣急敗壞。

  「你現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來勁?你再動一下電視試試?」李緬甯指著肖科平臉,也氣得直喘。「少拿你們家那些破事煩我!你弟弟結婚,愛結不結,就他那花莘公子,別糟踐人家女孩兒了——回頭我就打掃黃專線電話舉報!」肖科平慢慢挪動到電視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還說你爸爸老拒摳門呢。」

  她在電視前猶豫了一下,「啪」地再次關上電視,挺胸迎問李緬寧。「我關了,你怎麼著吧——我告你李緬寧,你要動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從二樓跳下去就說是你推的。」

  李緬寧氣笑了:「我看你都快成無賴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倆膽兒——敢動我就跟你離婚。」

  「離!不離你都不是女的!」李緬甯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開李緬寧的手。

  「你早想跟我離婚呢吧?」

  「誰一天到晚老把離婚掛在嘴邊?威脅誰呢?好像誰怕離婚似的。你不離我都跟你離!這日子過著也沒勁了。」

  肖科平理直氣壯:「我那都是說著玩的。」說完翻個自眼。

  「誰跟你說著玩?」李緬寧瞪著眼睛喊,「說離就離,咱們也認真一回。」「我一無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給你掙錢,嘴都吹得長潰瘍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爺似的——你還碩了?」

  「誰讓你給我掙錢了?你還少說這個!咱倆誰花錢花得多?我他媽一年到頭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輕鬆一下你還不讓,還得受你管——你算幹嘛的?」

  「好.好。」肖科平點頭,「今天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說得好!要不我還傻呵呵蒙在鼓裡呢,早就瞧我不順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個年輕的?」

  「對,沒錯,全讓你說著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沒什麼好哭的,也實在哭不出來,便冷笑:「你是不是已經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陽光中漫天飛舞的是一團團柳絮。柳絮飛上枝頭,飄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處白茸茸的猶如發黴長了毛。將近下午五點的時候,街道一側的建築物已陰影重重,而另一側的高大樓廈則鍍滿夕陽明亮的光輝。

  在陰下來的那面街上,李緬甯和肖科平從一個掛著不少黑字白牌的機關門裡出來。

  從赫然醒目的仿床體黑字,可以輕易地辨認出這是這個城市中的—級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職能之一便是批准與不批准其轄下群眾的婚喪嫁娶。

  更多的男女從街兩旁的機關,公司裡出來,使本來冷清的街道驟然變得熙熙攘攘。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職員們面帶疲倦和輕鬆,個個衣冠楚楚卻毫無笑容。

  肖科平穿過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對面走去,李緬寧則販身沿著陰下來的銜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長髮和敞開的風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帶動的風,吹得向後飄去,陽在她的頭髮、雙肩上罩了一層茸茸的金子般纖細的光芒。天已經完全黑了,遠處的處於另一視角的立交橋,猶如一隻巨大的夜光錶盤.或插著無數蠟燭的雙層大蛋糕,輪廓鮮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曠野中——像夢中景象一樣不真實。

  這套位於十六樓頂的單元房內燈火通明,每間屋內的每盞燈都開著。曾經精心佈置過居室陳設,此刻被搞得亂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著紙片、破內衣,爛書和單只襪子;那些顯然是經過仔細擴選,剛買了不久式樣時髦的嶄新的組合櫃和成套沙發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異的四季服裝成堆地,分別碼放在兩隻一模一樣的大號皮箱內。

  肖科平和李緬寧正在非常認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歸了自己的那份家俱往自己的房間搬。

  大件的家俱兩個人便協力搬運。

  兩個人抱著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兩個大胖子狹路相逢,只好分別貼著牆踮著腳尖擠過去。

  一摞硬殼俄文書擱在過廳地板上,兩個人從那兒經過都繞過去或跨過去。「幸虧及時分了這套單元,否則咱們倆裡就得有一個睡到大街上。」肖科平放下剛和李緬寧—同抬進屋裡的寫字臺,喘吁吁地說說。「那只能是你了。」李緬寧說,「這房子是我們單位分的。」

  窗外下著瓢潑大雨,雖是上午但室內昏暗得如同黃昏,仍開著一兩盞燈。兩個人在雖已分割就緒但仍顯淩亂的室內進行最後的清算。肖科平拿著一把縫紉剪從一本本相冊中抽出李緬寧的照片,一張張遞給站在一帝的李緬寧。李緬寧手中已握著厚厚一摞照片。遇到二個合影,肖科平便一剪為二。

  李緬寧抬頭看到牆上還掛著一幀二人合影,便摘下鏡框,取出照片遞給肖科平:「剪齊點。」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後又仔細地把殘留在她那半張上的李緬寧的右肩剪掉,抬頭看看李緬寧:「你挺得意?」

  「想看我給你哭一下麼?」

  「為什麼得意?終於騙我跟你離婚了是麼?」

  「說好,這可是你要跟我離的,別這會兒又裝得受了遺棄似的。」「怕受道德譴責是麼?」肖科平望著他笑。

  李緬寧拿著照片轉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粧檯,笑嘻嘻地說:「把你的刑滿釋放證明拿走。」

  李緬寧忍著氣把梳粧檯上的兩本黃色的《離婚證》抄走一本。片刻,又回來,手裡還拿那本《離婚證》。

  「拿錯了。」他換了一本.打開查看了一眼。

  「什麼時候帶來讓我見見?」肖科平慢悠悠地說。

  「誰呀?」「你那位新歡呀,噢,不算新歡,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沒關係,幫你參謀參謀,夠打幾分的。」

  「費心。」「怕你上當.為你好。你這麼老實,隨便一個什麼女的還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誰手裡我也得心裡有數呀。」

  「我就喜歡讓人涮,沒人涮我還難受呢。」

  李緬寧拔腿走了。肖科平笑眯眯地繼續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緬寧的斷腳殘手,笑容變得訕訕的。牆上曾經掛過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清晰的照片框印。雨已經停,一道陽光像舞臺上的追光打進屋內,有所不同的是這束光立刻在屋內散開,使整個房間豁然亮了起來,屋頂吊的那盞燈倒灰黯了。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來。

  她扯下歸她所有的那張雙人床上的床單、被套、枕巾,抱著去衛生間一股腦兒扔進洗衣機。

  洗衣機轟隆運轉起來。

  她回到過廳,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書,朝李緬寧房間喊:「喂,把你的破書搬走,擱在這兒怪礙事的。」

  李緬寧從房間出來.看了眼那堆書:「這些書我不要了。」

  「不要也別擱這兒呵,賣給收破爛的。」

  「你賣吧,賣的錢歸你。」他說完回了房間。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磚頭似的書翻了翻:「當年哭著喊著到處買買不著,現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樓下傳來吆喝聲:「有廢書舊報紙——我買!」

  肖科平立刻穿過李緬寧房間來到陽臺,朝下喊:「舊書要麼?」李緬甯自顧自地在擺弄遊戲機,視若無睹。

  一會兒工夫,一個男人拎著麻袋敲門進來,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肖科平腳踢踢那摞書問他:「這書多少錢一本?」

  「兩毛錢一斤。」收破爛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書的硬殼封面撕下來。肖科平伸手從洗衣機的甩桶內拿出攪成卷的被單、床罩,一盤盤扔進李緬寧端著的臉盆裡。神態冷漠。

  「想什麼呢?」「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緬寧。」想我自個兒,我的前半生。」「別苦著自個兒,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見我是個錯誤,其他都好,算得上順利。」李緬甯端著滿滿一盆衣物來到陽臺,恍然與雲開日出的太陽打了個照面,立刻被那奪目的光芒射個滿眼漆彩.人也紅光滿面。「為什麼會遇見你呢?又沒認出你是壞人.差點毀了一生,這教訓還不夠沉痛麼?」肖科平也來到陽臺,二人—起挽著袖子把床單、被罩抖開景在鐵絲上。「那時你還年輕。」「是呵,第—次還可以用年輕原諒自己,還有機會懸崖勒馬。再碰上一個你這樣的呢?」

  「那就太說不過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沒趣了。」

  濕淋淋、沉甸甸的床單,被罩掛滿陽臺,陽光如油慢慢滲出」將床單、被罩上的花卉圖案勾勒出來。

  人臉、室內倒陰了下來。

  「放心,我這樣的人也不是隨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關了煤氣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裡面的菜倒進案臺上的一隻精緻的瓷盤內。

  案臺上已擺著一盛著截然相反的色澤和內容的菜脊的同樣款式的瓷盤。她置鍋于灶,解下圍裙,端著兩盤菜出了廚房。

  她把兩盤菜放在堂屋的圓桌上,從桌上的飯鍋內為自已盛了碗飯,坐下正要吃,看見李緬寧拿著自己的碗筷從容地在桌對面坐下。「你於嘛,蹭飯?」「我交飯錢,這頓飯吃完。這碗歸你。」

  「這碗才一塊八。」「那我再搭一把不銹鋼匙子,你這飯也就是便飯。」

  「算,你別交飯錢了吃完打工——刷碗。」

  「這就不該誰了。」「你得理解我,強迫和一個自不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這已經算夠客氣的了——我怎麼還看著你氣不打一處?按說犯不著再跟你漚氣了,你能不能這輩子讓我再見不著你?」

  李緬寧含著一嘴飯菜,看著肖科平使勁嚼著,又低頭沒命地吃。檯燈的光芒透過白胚布的花盆型燈罩,放射出來已淡漠昏暗了許多。李緬寧坐在籐椅上吃水果袷,裕塊在他嘴裡滾來滾去磕碰著牙齒「噹啷」響,兩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門進來,臉上笑嘻嘻的。李緬寧乜視著她,含著裕說:「又想幹嘛?看你就是不懷好意。」

  「沒有,」肖科平仍笑著,「我就想問你有沒有她照片,參觀一下。」「給我沒要。」李緬寧大剌剌地說,「怕被你搜著。」

  「長臉還是圓臉?個高麼?」「你就往古典美人那個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長圓臉了。」

  「鵝蛋臉。」「一定挺白的吧。」「白裡透紅。」「怎麼勾搭上的?大街上還是人家裡,或是別的什麼社交場合?」「……」「說吧,說說吧,反正現在說了也沒事了,別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認識,後來又在其它社交場所相遇。」

  「誰先主動?」「同時,幾乎是同時,同時迸發。」

  「別編了,你以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這麼傻的誰看得上你?還鵝蛋臉呢,有松花蛋臉的就不錯了。」

  「對,沒有,我騙你呢,你千萬別信我的話。」

  「有你帶來呀,別光吹,也別什麼古典美人,是個女的就行。」「我不是告你了麼,沒這麼個人。」

  「有就有吧,也別難為情。我信那句話:蔫人出豹子。還有一句也是俗話:好漢沒好妻,賴流聚花枝。」

  「對,我也特信這句話。」

  「我真不會受刺激,只會為你高興,你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沒准我和她還能成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會兒吧你——煩不煩呀!」

  「那你要是沒有第三者,幹嘛這麼死氣白賴地女要跟戍離?你到底愁著什麼壞?咱們得好好說搭說搭。」

  肖科平眼視兒忽然變得十分可怕,猶如恐怖片裡魔鬼附體的女人。「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裡究竟算個什麼?」

  這是個陰霾的早晨,撲面而來的涼風中夾雜著星星雨滴,天上烏雲疾走,地上人車亂竄,—場雨頓刻就要下來。一些未雨綢繆的行人已經紛紛站住,撐開隨身攜帶的傘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李緬寧趕到公共汽車站,車已停穩,開了前後車門上下客。他擠在人堆裡翹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錢康從車上喝道而下:「擠什麼擠?先下後上!」他穿過車門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錢康走了幾步.環顧街景,發現不對,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沖入人群再往車上擠時.已不得其門而入。李緬寧掙開沉重地壓在他肩頭的錢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門沖去,中門關了,他棄中門又奔後門,後門也不失時機地關了。到底沒上成車,和錢康並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著塞滿了人的公共汽車艱難離去。

  錢康皮包夾在肋下,執拗地朝司機的後視鏡打T型手勢叫停。然後又一步跨上馬路,橫在街頭,朝每一輛疾駛而來的計程牢翹大拇哥,日日聲聲喊:「太克塞!」

  雨當真落下來,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邊商店的屋簷下避雨。雨幕被風吹得不斷改變傾注方向,忽而如矢撲來使簷下人群衣衫盡濕;忽而齊刷刷掠過馬路將街對面的商店櫥窗打得斑淚萬點。錢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湯雞,頭髮濕漉漉地趴在額前,懷抱著皮包向街邊一家亮著日光燈的百貨店走。

  雨已停了多時,碧空姻洗,午後驕陽從素若飛絮的白雲間破障而出,迸射出數道斑斕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複又熙攘安詳,人群在濕漉漉映著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來川流。李緬寧無所事事地漫步街頭,從背後看上去,他的雙肩很寬很平很合適杠肩章。迎面而來的少女和少婦人的臉龐絡繹不絕,各秉風姿.或嬌嫩或妖媚或端莊或嫻雅。

  李緬寧左顧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悵然若失。

  衣著、姿色普通的韓麗婷始終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有時近乎並肩。她手提一個老式軟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過還是專程購物。直到她超過李緬寧走到他前面,並在一家自行車商店門口消失,李緬寧仍舊毫無感覺,只是東張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來,由鉛青轉為鋼藍,如同天筆洗墨,夜色浙浙洇開來。

  錢康重又筆挺油亮地從一座金碧輝煌有民國初年北洋將軍打扮的門衛守侯的玻璃幕牆大廈內走出來,拾級而下,一手揮舞著俗稱「大哥大」的手提電話。

  這次,立即有計程車馴從地開過來,可他沒上車。

  他來到華燈初上的銜頭,神氣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閃煉的豪華商場門前,他與從裡面出來的肖科平擦肩而過。錢康拐過另一條街。這條街仍都是規模不一的商店、餐廳和娛樂場所。從門面的裝潢和燈光的明亮程度,以及進出其間的顧客裝束看,似乎比他剛離開的那條街檔次要低一等。

  他進了一家門臉很親切不擺架子但場面不小座位眾多的飯莊。飯莊內一側的幾張餐桌旁,坐了好幾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熱鬧說笑。幾個男人看見錢康進來便起立高叫歡迎。

  這都是當年錢康中學時的一班同學。

  古柏森森的公園一角的小樹林裡,很多中年男女在蔥蘢的林木中影影綽綽地逡巡。

  他們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臉挨臉地互相打量、尋摸,態度級為嚴肅,接為的謹慎。

  有看上眼的便駐步與之攀談,詢問各種指標。

  李緬甯相當自信、樂觀地站在幾個待價而估的男人身邊,滿心覺得自已在這批貨裡算上等的,一點也不急、不賤。

  一個朦隴的老姑娘遠遠看他,他滿面春風地朝老站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給他個不屑。

  又有一個戴眼鏡的知識婦女遊動過來,挨個審視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認強姦犯。

  這婦女走到李緬寧面前,站住盯著他。問:「多大了?」

  「小四張了。」李緬寧回答。

  婦女用手估了估李緬寧的身高,走到下一個男人面前打量了幾眼,又回頭看看李緬寧比較了一下,沖那男人一努嘴,將其帶到一旁仔細盤查。李緬寧不甘寂寞,主動走到樹林深處排列著的一批婦女面前,同樣吹毛求疵挨個鑒賞了一遍,沖其中最出色的一個一努嘴。那婦女動也不動,轉朝另一個走過來的男人微笑。

  李緬寧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樹林邊緣灌木叢旁,點起一支煙正要吸。一個男人急急走過來問:「同志,廁所在哪兒?」

  李緬寧東張西望了一回,胡亂指了個方向:「直走拐彎。」

  這時,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輕輕捅了他一下。

  一個小個子男人感興趣地瞅著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麼?」「有哇,七多。」李緬寧不以為意。

  「結過婚麼?」「離異。」「有住房麼?」「有。」「想找個什麼樣兒的?」小個子進一步問。

  李緬甯覺得小個子問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條,得是個女的。」

  這當然,跟我的條件一樣,得是個男的。」

  李緬寧一驚。小個男人接著說:「我瞅你不錯,像個老實人。我也不挑別的,有住房、老實……」

  各種荒誕、色情的傳說湧入李緬寧腦海,他恐怖了:「幹嘛呀?我可不亂來,我是個規矩人。」

  「就看上你規矩了。」小個男人朝身後林深處一擊掌,叫:「出來吧,這個湊合。」韓麗婷從一株松樹後轉了出來,盯著李緬寧。

  小個男人問李緬寧:「你覺得我妹妹湊合麼?」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後,要放鬆,脖子腰板挺直——你怎麼把笛子橫左邊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裡輔導兩個鼻涕孩子學吹笛,給兩個孩子糾正姿式。孩子們的兩個俗媽,坐在一邊像看聖人一樣直勾勾地看看自已孩子。大門響了一聲,李緬甯帶著韓麗婷鬼鬼崇崇地進來。

  李緬寧在門口讓韓麗婷換拖鞋。

  肖科平隔著門縫看見李緬寧帶個女的回來,立刻坐不住了。她對小孩兒們說:「你們先吹哆來咪發嗦,我聽聽你們音準不准。」然後趕著來到李緬寧房間,一臉是笑,對韓麗婷十分熱情:「來啦?李緬寧你快給人家倒茶。我那兒有蘋果,你拿幾個來給她削了皮吃——怎麼稱呼?」

  她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韓麗婷,見她其實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親切了。韓麗婷不知這位是幹嘛的,以為像李緬寧的女性血親,於是也客氣:「來了,姓韓。」」噢,小韓。我姓肖,肖綁的肖,肖飛買藥的肖。」

  李緬寧低頭在一邊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邊房間傳來兩隻笛子忽高忽低,參差吹出的:哆—來—咪……肖科平笑吟吟地望著韓麗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韓麗婷也望著肖科平笑。

  兩個女人就這麼對望著,暖昧地互相看著笑,找不出話說,笛聲停歇。肖科平一下從椅上子跳起來,往自己屋走:「你們先聊著,我那邊還有兩個學生。」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間,看兩個小孩正拿著笛子發呆,便說:「再吹一遍,剛才那遍我沒聽清。」

  一個媽不滿地看了下手錶,計算一下時間。

  兩個小孩又開始吹笛,笛聲刺耳。

  肖科平視線一轉,看到盤裡的蘋果,拿了兩個,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這回兩個媽同時看了眼手錶。

  李緬甯把肖科平堵在門外,從門縫接過蘋果刀:

  「謝謝,你忙你的。」

  然後用力關嚴門,見肖科平不再往裡推了,才回來把蘋果連忙一起遞給韓麗婷。「吃,你自己削。」「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緬甯在邊坐下,偏過頭斜眼問:「你是哪廠的來著?」

  「麻紡廠。」「噢,織麻袋的。」李緬寧仰頭搜腸刮肚地想,「我好像認識一人也是你們廠的。」「叫什麼名字?」「叫什麼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劉,劉建力還是劉建設我記不精了。過去打過一段交道留了個印象。」

  「劉建設?」韓麗婷也回憶。「哪個車間的?」

  「好像是……你們那兒有粗紡車間吧?」

  「有。」「那就是粗紡車間的。好像還是個頭兒,車間主任什麼的。」「粗紡車間沒這人呀,我在那車間呆過。」

  」那就不是粗紡車間的。你們那兒有混紡車間麼?」

  「沒有。」「應該有啊。我記得那人不是粗紡車間的就是混紡車間的。」「你說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長得有點陰陽人。」

  「男的我們廠沒姓劉的,只有個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記不清了。」「那也不對,姓的是個小夥子,才進廠沒倆月,你說那人多大歲數了?」「跟我差不多大。」「那就不是,是不是工會那老牛呵?這人歲數倒跟你差不多大。個兒不高挺黑的……」

  「甭管誰了吧,沒准我記錯了,那人根本不是你們廠的。」

  「沒准是毛紡廠的。一般人都容易把這兩廠弄混。」

  「那就是毛紡廠的。」「毛紡廠我也認識不少人……」

  肖科平推門進來,手裡拎著一串葡萄,一邊摘著吃一邊含笑說:「洗了串葡萄,給你們一點。」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離去。

  韓麗婷笑完問李緬寧:「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你姐姐?」「親戚。」「什麼親戚?表姐表妹?」

  「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

  「老師,我這孩子是按小時交的錢,我希望他能在這段時間內多學些東西,我們的時間也寶貴,還要學鋼琴、繪畫。」

  一個媽得巴得巴地跟肖科平嘮叨。另一個媽嘴撅得能掛件大衣,一個勁翻白眼,給兒子用手絹捂著鼻子撟鼻涕:「撟,用力!」「你這孩子口型不好,應該給他整整牙,否則吹起來帶哨音。」肖科平對另一個媽說:「你這兒倒是嘴大唇厚,我覺得他學鎖呐可能更有前途。」媽們氣鼓鼓地牽著孩兒們出門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開李緬甯的房重不,大大方方進去,在他二人對面坐下,為韓麗婷添水。親熱地聊:

  「終於走了。這些家長真煩以,也不管自己孩子什麼條件,什麼都敢讓他學。沒辦法,總得掙幾個錢……噢,李緬寧還沒給你介紹我是誰呢吧?我是他妻子。不過你別嚇一跳,我們已經離婚了,但還是好朋友——對麼緬寧?」

  小個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個高他一頭的豐滿女人擁抱在一起,兩廣一邊急切互相摸索著,一邊像鳥兒似地彼此啄著,發出,陣陣啁啾聲。

  「你妹妹不會馬上回來吧?」

  「不會,起碼十一點,互相通報完一般情況也得這時候,其間還得打會兒貧呢。」「嘩」地一聲,小個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廣東武師的那種排骨。女人已接近于一攤泥,於興奮、癡迷中猶有抱怨:「本來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姦似的。」

  小個男人于魚躍中驀地有所警覺,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覺察到了質量的變化:「怎麼啦?」

  「外邊好像有人。」小個男人如去時那般敏捷撤「磅」下身。小個男人開了房門探郵頭,韓麗婷坐在灑滿月光的臺階上。屋內燈開了。這是間狹窄逼仄的舊平房,櫃子擠櫃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單人床之間掛著塑料布。單人床上攤著一件織一半的女式毛衣。女人裝裹得像個伊蘭婦女廣塑料布簾後轉出去親熱地對韓麗婷說:「沒關係,不合適咱們再找,千萬別將就,明兒再讓你哥陪你去小樹林蹲一晚上。」

  韓麗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難看。

  太陽如同一個紅亮的煤球在灰濛濛牛城市邊緣升起,緩慢爬升,在遠空薄地被擊中般地爆炸開來,濺射出極為耀眼的熾光,吞沒了渾旨的輪廓。

  紛如雨下的金色光霧籠罩了整個城市,那片皇官的重重金頂在這彌漫的金霧中赫然突出。

  李緬寧領著一警衛正在挨間殿門開鎖,揭封。

  一所寢官殿門上的封條被撕破了,鎖斜吊在一房發出晃蕩聲。警報聲以晨曦中的龐大宮殿群中淒厲地響。警衛部隊執槍從西面八方湧出來,一股股橄欖綠的以流在朱紅的宮牆間跑動。頃刻間,層層殿門、通道都佈滿了摩擦掌、虎視耽耽的武裝土耒。李緬寧從殿前退到漢白玉護欄旁,抬頭向各處殿頂張望,眼神茫然。李緬寧在自已家籐椅上坐下,打了個呵欠。他困了,垂著頭向床走去。外面傳來施工工地的機械運行聲和垂物敲擊聲以及間或響起的哨音,文一切都顯得很渺遠。

  他剛坐在床上,扯過被子蓋住下身,便響起敲門聲。

  肖科平一本正經地走進來,若無其事地說:「你指甲刀借我使使。」李緬市拽過衣服,從兜裡掏出套在一串鑰題上的指甲刀扔過去,不與她的眼神接觸:

  「我這指甲刀可是連腳指甲都絞。」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並不離去,只是不住瞅李緬寧,一邊剪著指甲身子倚在門框上。

  她的眼中充滿活潑的笑章:「她比我想像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緬寧睜眼,嚴肅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嚴肅,點頭:「真的,很不錯。」說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門口笑彎了腰。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別多心。想問一下,不是大街上現揀的吧?」說著又笑起來,自己強迫制止了自己,口中連說:「騷瑞騷瑞——她是幹嘛的?看上去像知識分子。」

  說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頭控制了好一會兒,再露出臉,費用實是很正經了。李緬甯也很正經地回答:「電大中交系的講師。」「噢——」肖科平點頭,走到籐椅前坐下。「你還挺有追求的嘛。」相當執著。美貌錢財我不愛,重要的是參加。心心相印我倆就手拉手。」「你還挺懂感情。」「我從來都感情細膩。」李緬寧仰面朝獨看著天花板說,「只不過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變庸俗了在這之前我還會彈吉它呢。」「誰為看《鼴鼠的故事》跟我急頻道?」

  「我再庸俗也沒看國產影片哭過。」

  「對,你的心腸是鐵打的,只會為我媽在咱家多住幾天動感情。」「你呢?我爸去七了,點了多少天眼藥水?」

  「我流產都快死在醫院裡了,你還在別人家聊撒謊說在路上被交通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愛自已你還愛過誰哪怕小狗小貓呢。別坑人家學中文的大齡青年了!」

  「你瞧你潑得還像個小家碧玉麼?」

  「我就這樣兒怎麼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這樣兒的你還沒處找去呢。」說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蘋果梨。—會兒,長笛聲從她的房間飄出,曲調悠揚。

  長笛在鋼琴的伴奏下曲調依舊悠揚。

  肖科平坐一家豪華酒店的寬闊大廳的有人工竹林和噴泉的角落,為咖啡座上正在談笑的中外男女們吹奏樂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酒店的場面也很氣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紅絲絨和殼晶晶的鏡子,金礦老闆的府邸也不過如此吧。

  很多中國人進來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終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說笑,連那些應該很文明應該視長笛為家鄉小曲的金髮洋人也人無人回顧。

  這時,就像跌倒後的一把攙扶,就像委屈時的一聲垂詢,從遠處響起一個人清脆、有節奏的掌聲。

  肖科平循聲望去,只見一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莊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肖科平在行李房裡脫下長裙換了便裝,拎了笛盒出來,沿著昏暗的走廊低頭往外走。

  那個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視著她走來。

  她抬頭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錢康微笑地開口喚她:「肖科平——不認識我了?」

  錢康像個訓練有素的侍者扶椅請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順手把坤包放在一邊。她那個同事仍在噴泉邊的竹林中彈鋼琴,旁若無人。

  「想起來了麼?」錢康在肖科平對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們兩個班的教室斜對門。」

  肖科平暖昧地笑。「兩杯咖啡,一定要放糖!」放康對侍女說「當然你不會對我有什麼印象,我對你可印象深刻,說仰慕也不過分。」

  「是麼。」肖科平用匙攪和咖啡,回頭瞟了一眼她那個正在彈琴的同事。「決不瞎說!」錢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記得你那會兒學校就吹笛兒。有次黨的生日,你們校宣傳隊在操場演出,你吹的是《太陽照在塔什庫爾幹》。瞧我連當時你吹的曲子都記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這調兒吧?」

  「不錯。」「你現在還在那什麼樂團麼?」

  「還在。」「常演出?」「很少。」「是呵,你們是國家級的樂團,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麼回事。」

  「聽說你嫁了個造飛機的工程師。一定特有才吧?你肯定,要不你也不會看上他。」「已經離了。倒也不是因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過人之處,噢,離了。離了也正常,我也離了。當然我這情況跟你們不同,我那個前妻就是個小市民,一天到晚嘮嘮叨叨,庸俗得很,沒什麼愛情——

  我沒給過你名片吧?」錢康指著肖科平問。肖科平搖搖頭。錢康立即掏出一個精製的名片夾,用食指和中指夾出一張遞過來。「這張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種帶照片的可惜已經送完了。」

  「總姬理。你可以呀。」「瞎混瞎混。你有名片麼?可不可以給我一張?」

  「我從沒印過。」「那有電話麼?給我留個電話。特別想再跟你聯繫。」

  「也沒有。現在電話那麼貴,我們可裝不起。」

  「別逗了。數你們文藝界有車的人多,漏稅的人多……」

  「我這行和歌星完全兩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見你我特別高興。上次我到班開同學會我還逢人就打聽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目首,恍然如夢……」「我給你留個我愛的地址吧。」肖科平取出筆寫在一張紙片上。拾頭朝康一笑。中午,街道上的陰影完全消逝,凡金屬,玻璃或淺色的建築塗料都在熠煙閃煉。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廣銷魂。

  韓麗婷拎一大兜西裝雞鴨魚肉,沿著高樓房外封玻璃的懸掛式走廊走來。陽光中她臉上是斑痘、色素沉著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著、堅定。電梯向樓下高速降落的隆隆聲愈來愈遠。倏爾消失。

  走廊很靜,外面藍天無垠,有鳥無聲地飛導,可以看到遠處火葬場的大煙囟豎立在山間。

  她通過一扇門進入樓內走廊。

  兩邊全是房間的樓內走廊,很昏暗,更加靜謐,有人在遠處開門關門。

  她的臉暗下來,柔和了許多。

  她憑印象敲了一扇門,敲出會一個白鬍子老頭。老頭指點迷津。她再鄭重地敲了另一扇緊閉的門。

  韓麗婷手操著把手擰開了門,居室內聚滿的陽光像一槽水決口一下湧出來。她立刻在陽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掏。

  李緬寧光著膀子,手拿一個啃了一半的冷饅頭,鼓著嘴呆望著她。他下意識地拉出副逃跑姿式,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著,還不快接接我。」韓麗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裡拎著的大小網兜—股腦兒塞到李緬寧手裡,「累死我了,你們這樓真高。」李緬寧被手裡的兜子墜矮了。

  韓麗婷指使他:「快找個盆倒上水,這魚還是活的。喲!這肉都化了,直嘀嗒,快送廚房去。我的媽,你這人怎麼這麼笨——我來吧!」李緬寧這才說出話:「你買這麼多東西幹嘛?

  吃呵!讓你加強點營養。」韓麗婷說話間已擼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鑽進廚房忙了起來。「今兒我好好給你做頓飯,讓你嘗嘗我的托。我剛才完一個烹飪學習班,沒來得及實踐呢。」

  李緬寧想撤,心裡剛動念頭,就被韓麗婷一把薅住:「你別走,我做飯得有人打下手。你先把韭黃摘了,回頭再把土豆沒了削皮。來,給你系上圍裙。」

  韓麗婷順手從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條圍裙,把李緬甯車轉身,從後面攔腰系上,紮緊,打結,按到菜堆兒前蹲著摘菜。

  自己也拿了條肖科平的圍裙系在腰間,一手按著在案板活蹦亂跳的魚,一手在空中亂抓著嚷嚷:

  萊刀呢?快給我把刀。」……

  肖科平拎著把水蘿蔔開門進來,看到廚房青煙滾滾,湍鍋劈叭作響,幾條人影晃動,便湊過去隔著門玻璃往裡看。

  「我要的是滾刀塊,你這切得什麼呀?」韓麗正在呵斥李緬寧,「快出去吧你,幫不上忙還淨添亂。」

  她抬頭看見肖科平,露齒一笑,隔看玻璃喊:「等著吃現成的吧。」李緬寧一身油煙,從廚房踉蹌而出。

  肖科平望著他笑:「她是幾級廚子?」看打扮夠專業的。」

  李緬寧冷笑。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真有福氣。」然後扭著身子回房換衣服。肖科平換了拖鞋出來,見李緬寧正打雞蛋黃調沙拉油,筷子飛快地攪著。「看來不是會不會,而是肯不肯幹。」

  說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著瓜子看李緬寧賣塊兒:「順著一個方向打,這樣才越打越稠。」

  韓麗婷端著兩盤拌好的涼萊出來,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賞著:「色香還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幹!」肖科平誇她。

  這時門響,有人敲門。

  肖科平拉長聲音說:「進來。」

  錢康拎著皮包,舉著手提電話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來:

  「你怎麼來了?」「路過,順便讓司機停車,上來看看你,唉呀,你們自己還吃這麼好?搞這麼多菜。」

  李緬寧小聲問肖科平;「誰呀這是?」

  「一個朋友。」肖科平盯著錢康。

  錢康順手掂起一根玉米筍放進牙縫裡嚼:

  「嗯嗯,罐頭的。」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讓我趕上,多一個人沒問題吧?」「沒問題。」李緬寧搶答,「無非是多添個飯碗添雙筷子。」

  「要不要我去買酒?我去吧。」錢康眾皮包裡掏出個無線傳呼機。拍到肖科平手裡。「給你個BB機。」

  「不用,喝什麼酒呵?」肖科平看了眼BB機,「給我這玩藝兒幹嘛?」「聯終方便,有事我『拷』你——喝點喝點,有酒熱鬧。」

  錢康從皮包中掏出—只大錢夾,掖在西服口袋裡轉身欲走,又回頭:「你們這兒商店在哪兒?」

  「下樓一拐彎。」李緬寧說,「乾脆你再帶瓶醋算了,家裡醋早光了。」「好好,鎮江香醋加何?」錢康答應著,積極跑了出去。

  李緬寧扭臉瞅著肖科平奸笑:「是個款爺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詳手裡的BB機,隨手扔到一邊:「我從來不關心人家掙多少錢。」

  韓麗婷從廚房出來,張著手嚷:「快把桌上的東西挪開,大菜陸續要上了,這是誰的皮包?咦,還有電話。」

  她的興趣被錢康的手提電話吸引,拿起來順來倒去地看:「能打麼?」廚房裡『噗」地一聲湯撲了。她急忙跑回去。

  錢康空著雙手,一臉困惑地進來,進門就問李緬寧:

  你說那商店在哪兒呵?找了一圈沒找著。」

  說完踱進廚房,站在一邊看韓麗婷炒菜。

  「你很會做嘛,願不願意到我的餐廳去掌勺呀?」

  「行!給多少錢吧?」錢康不吭聲了,笑眯眯站了會兒,出了廚房對肖科平說:「哪天我請你們到我那個餐廳吃一頓。我有個廣師傅手藝很好的。噢,你們這兒哪有電源?我這電話得充充電。」

  李緬寧從自己房間拿了瓶白酒出來,聽到此說,便道:「有,有,我給你拉個線板。」

  一頭紮回屋裡,—會兒屁股朝外拉出一根電線。

  錢康拿起酒瓶看商標:「這是什麼牌子?野點。」

  韓麗婷端了盤新炒的菜出來,問:「這是你的電話?」

  「我的我的。」錢康回答,「你要打電話麼?全世界直撥。有沒有什麼美國朋友想問個好兒的?」

  這時,又有人敲門。李緬甯扭頭問肖科平:「你還約了誰了?」

  離門口最近的錢康把門打開,一對胖胖的中年夫婦挽著手走進來。他們進了門就往裡屋走,邊走邊仰看頭朝天花板四周張望。

  女的對男的說:「這兩居室的格局和剛才看的那家不一樣呵。」「你們找誰呀?」肖科平問。

  一名提醒了李緬寧:「噢,換房的。」跟著進了裡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彈簧床上顛了顛了屁股:「還挺軟,夢麗達吧?」「夢特嬌。」李緬寧陪笑。

  這對夫婦來到外屋,看看其他人,問李緬寧:「這都是你們一勢的?」「朋友。」李緬甯給老爺們敬煙,老爺們斷拒絕。

  「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換房麼?」女的說,「我們現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用了還有老朋友找來。上個月警察當墨窩還給抄過一回,點著名讓我們交出一個江洋大盜。」「來吧來吧,咱們都入席吧。有什麼話坐下說,菜都涼了。」

  錢康直張羅,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舉起杯:

  「都端起來,咱先為什麼乾杯?」

  「為……」」韓麗婷張嘴後才發覺也沒詞。

  「咱們還都不認識呢。」錢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動明白時」「主要是都不認識你。」李緬寧說。

  「我來介紹吧。」肖科平喘了口長氣,飛快地說,「這位叫錢康,是我的中學同學。這位李緬寧,怎麼說呢,我的前夫……」「幸會幸會。」錢康熱情地向李緬寧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後議論過你,今天終於見著了,搞飛機的吧?」

  「早不幹了,跟飛機也離了。」

  韓麗婷矜持地等著介紹她。肖科平看看她,轉向李緬寧:

  「這位……這位你來介紹吧,你比較清楚她的哪兒來的。」

  「這位……」李緬甯向韓麗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頭犯愣。愣了會兒索性說:「乾脆你自報家門吧,你是哪兒的打哪兒來的?」

  「我叫韓麗婷,姓韓的韓,美麗的麗,亭亭玉立的亭加一個女字旁。我是麻紡廠醫務室的護士。」

  「吃吧吃吧。」李緬寧說,「該打聽的都打聽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還沒說人物關係呢。」韓麗婷嫣然一笑。

  大家開吃。「好吃。」錢康邊吃邊評論,「菜好,酒好,再有點間樂就更好」。」喲,我還有一湯忘了。」韓麗婷忽然想起、「你們慢點吃.我去端湯。」「我去我去,你別動。」李緬寧嘴裡含著塊熱雞翅,忙站起來。他一陣風進了廚房.顫巍巍端出一個滾燙的鋼禽。

  「你們都該先喝這湯,這湯好喝極了。我擱了無數的東西:海參、尤魚、蝦米、玉蘭片、火腿……」

  韓麗婷驕傲地數說。嗔怪李緬寧:「你怎麼把鍋端上來了?應該用大湯碗。「一樣。」「不好看,我端去換湯碗。」

  韓麗婷說幹就幹,驀地驀地站起來,雙手去提鍋耳朵。李緬寧大驚失色,張嘴欲喊還沒出聲,韓小姐已把鍋舉到眾人頭上方,然後一隻鍋耳脫,一鍋濃湯怎麼上去的又怎麼落下來。「啦——」一鍋湯結結實實砸在桌子上,湯汁四濺。

  在座三人以極出色的反應和敏捷,同時從桌旁跳開,刷地貼在各身後的牆上,收腹含胸,叉腿舉手。

  最後一滴湯汁不偏不斜正濺在錢康的眼鏡片上,他的眼神兒立刻朦朧了。他反應過來後第一個下意識的舉動就是直撲桌上的「大哥大」。他從海參尤魚堆裡撥拉出濕滴滴的「大哥大」、用襖袖子擦擦,放到石邊聽,「啦啦』地按鍵。

  肖科平前補救濺了攤白花花的湯汁,猶加自己吐了一身。

  李緬寧躲得快,身上倒沒搞髒,但他剛想移動,腳底滋溜一滑,幾乎表演個大劈叉。

  韓麗拎例不只鍋耳朵哭喪著臉站在那兒,身上也一塌糊塗。她咧嘴齜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動作大快了,我都沒來及提醒你。這鍋耳朵有毛病,鏍絲都脫扣了,非得連鍋邊一起捏著才拿的住。」

  李緬寧像在冰上似地不斷向抬腿,蹭著鞋底。

  「連忙音都沒有了,線路受潮了。」錢康對大家說,一邊拿著「大哥大」穿過李緬寧房間到陽臺繼續試打。「我就知道,非鬧出這種事才算完!」肖科平鐵青著臉,回自己房間,把門「哐」地鎖上。

  韓麗婷臊眉搭眼跟李緬寧回屋,嘴裡嘟咕,你老婆怎那樣呵?」「把我這件衣棠換上吧。」李緬寧扔給她一件夾克。

  他走上陽臺問錢康:怎麼樣,有聲了麼?」

  錢康把電話貼在耳邊,納悶地說:「聲倒是有了,怎麼老串線?『大哥大』還會串線?喂喂,你是法國?我不在法國我要英國!」「她到底是幹嘛的?」肖科平在衛生間對著鏡子在自己臉上塗洗面奶,「自個有家沒家?」

  李緬寧站在一邊對著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說:「不是什麼金枝玉葉,也就是個民間丫頭。」

  「丫頭?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爺們長得夠白。是不是牧效增白過?瞅著真乾淨。」「我覺得韓麗婷看人有點斜眼。是不是視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鏡?」「視力沒問題,你看著斜是她給我送秋波呢。」

  「是麼,還挺會的。」肖科平洗完臉,用毛巾揩幹,冷笑著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腳盆裡倒水,脫下兩隻襪子,把一雙白腳浸入水中:

  「你和這民間丫頭還真合適。多會疼廣,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腦袋給你。哼,將來當不成時裝設計師,也能在中老年服裝隊當個名模兒。」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適。」李緬寧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兒,擰開水龍頭撩著「嘩嘩」流的水洗臉,「那麼整齊的一身肉.擱聯合國也拿得出手。當過少爺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裡是天仙吧?是不是愛得不行了了?」

  李緬寧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對面坐下洗腳:

  「是,我眼裡的天仙就這樣兒,檔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體。」李緬寧手拿洗腳毛巾捫胸閉莨作陶醉狀,接著低頭用力磋腳丫子。肖科平揩幹腳,趿著拖鞋站起來:「那別等了,快把她接進門,手續一時來不及辦先姘著。」

  說著「嘩」地把一盆洗腳水潑進馬桶。

  「哪能那麼輕率?人家是良家婦女。得按禮兒,不說八抬大轎,也得請幾桌客放幾掛鞭,然後歡歡喜喜入洞房。——

  到時候你一定帶你那胖子來喝喜酒呵。」

  李緬寧也「嘩」地把洗腳水倒進馬桶。

  肖科平板著臉往外走,—腳絆在李緬寧伸著的腿上,一個踉蹌沖出門外。旋即滿眼怒火,—頭再沖進來,逼著李緬寧嚷:「你也犯不上這就給我下絆子呀!要害死我招兒多了,下毒!夜裡進來掐!再不趁我睡著開煤氣……」

  「說什麼呢?這都哪兒和哪呵?」李緬寧辯解。「我又不是成心的。」「也別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給自己留條後路。你還非趕盡殺絕——而後快?」

  說著說著便被自已感動了,覺得自己很悲壯,於是掉下淚來,泣不成聲。李緬寧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見她光腳穿著單褂披散著頭髮站在那兒哭怪可憐,是不得將就將就,上前解勸:「就絆了你一下,也沒說要你的命,值得這麼悲痛欲絕麼?真勾起輕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壞了。」

  這一勸,那邊倒哭得更狠了。恨聲中帶著怨氣:

  『你找女朋友就找唄,誰也沒不讓你找。你們倆好就悄悄一堆兒好去吧,幹嘛故意跟我顯擺——這不是成心氣人麼?」

  「沒好,哪兒好了?」「還不承認?還抵賴?砸了我一鍋濺了我一身湯我說什麼了?」「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沒顧到你—邊受了刺激。我卑鄙!」李緬寧挽淚人似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間,撥了鞋飼侯上床,拉過被子給她盜上,又遞過一條手巾擦眼淚。

  肖科平已鎮定下來,自己也覺沒趣兒,睜著哭紅的眼睛對李緬寧說些冠晚堂皇的話:

  「其實你有中意的對象……」

  「她不是……」「聽我說別打斷!其實你了中意的對象,我從心裡都為你高興,只是你不該拿話氣我,過去咱倆在一起時,你就老這麼氣我,現在都離了婚,你還這麼氣我——你太不應該了!」

  「我這個人是這點不好.你批評的對。」李緬寧只是一勁檢討,以求息事寧人。「你這麼氣我倒沒關係,我也會原諒你。將來結了婚,也這麼氣你那新娘子,人家還不跟你鬧上去?」

  肖科平說到這兒噗哧一笑,她極誠懇根關切地對李緬寧說:「往後真得改改了。」「改,改.一定。」李緬寧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連連稱是。肖科平心滿地說:「現在,你去吧。」

  李緬寧正要躬身退出,忽聽屋裡不知何處響起類似蛐蛐叫的「嘀嘀」聲。「什麼」?李緬寧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機!」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籌莫展:「我給擱哪兒了?」

  李緬寧幫著她在屋內東尋西找。

  BB機又叫,李緬寧在沙發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發現了它。拿起來按鈕看指示,扭臉對肖科平說:「呼你呐。」

  「沒事瞎呼什麼呀?」肖科平奪過BB機看了一眼,「這麼晚到哪兒去打電話?」」我替你去回個電話?」李緬甯向肖科平獻執勤。

  李緬甯連竄帶跳地上樓、在昏暗的走廊裡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門便靠在門上看著肖科平大口換氣。

  肖科平穿著睡衣,坐在燈光雪亮的李緬寧房間玩他的遊戲機。「兩件事。」李緬寧喘著氣走進房間,「第一是明天一早讓你在家等他生胖子來車接你出去。二是問你喜不喜歡紫色?」

  「什麼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給你置行頭吧。」李緬甯在肖科平身邊坐下,看她玩遊戲機。她玩得很一般,連遭摧毀。

  「我教你玩呵?」李緬寧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無聊。」

  她翩然而去,進了自己房間,把門「喀嗒」一聲鎖上。

  李緬寧出來,站在過廳想了想,高聲道:

  「你用不著鎖門。」一座肥矮結實的巨型花崗岩大廈,矗立在烈日中的廣場一側。巍峨堂皇的大門前排,列著粗大渾圓的大理石廊柱撐著沉重的殿頂。寬闊無邊由無數階級組成的猶如大搓板的臺階上,西服筆挺的錢康非常瀟酒輕抉地拾級而下。

  猶如腳底抹油,猶如乘風滑翔,錢康神采奕奕,顧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覺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團上等的埃及上絨棉。

  一輛黑色流絨型汽車無聲無息地開過來,像送到他嘴邊的一塊肉停在他身邊。李緬寧正在銜心花園蹲著和幾個沒牙毛兒的老頭打撲克,手握著一把牌琢磨。一個人的影子擋住日光,他漫不經心抬起頭。

  澳妝豔抹長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說是吉普賽女人的韓麗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鏡。

  李緬寧立即站起,隨之一陣頭暈眼花,想抬腿走,卻雙膝麻木人像砍斷的樹向前栽去,被韓麗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蹣跚堅定地往前走,嘴裡喃喃地說:「我一夜沒睡了,必須回家睡覺。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們就回家吧。」

  錢康牽著肖科平在一間漂亮得像精製賀年卡的西餐廳入座。他們像一對油畫裡的人物優雅地進餐,食品都如從告攝影般地鮮豔。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質地細膩的瓷盤相碰發出悅耳的叮噹聲。環境裡有細若遊絲的音樂和富於韻律的法語呢響聲。

  「你使的是哪種片子的增白粉蜜,奧珙麼?」

  正舔著手指上的奶油,用顏為意味深長的眼神望著肖科平的錢康聞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亂了,安詳,妥貼的紳士風度,像揭膏藥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覺了你幹嘛呀?」李緬寧一肚子不樂意放心地站在鋪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複習功課,」韓麗婷拉上窗簾返身說,「明天晚上我們德語補習班要考試——我不影響你,我在心裡默誦。」

  李緬寧無可奈何.咬牙上蒙頭躺在被窩裡歎息。

  韓麗婷在李緬寧桌旁坐下,挺愜意。她用兩手量量桌子長寬,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適;又開了檯燈看看照明條件。接著悄悄拉七李緬寧的抽屜,翻揀信件。

  李緬寧在床上翻了個身。

  她立刻把抽屜帷上,轉向他高聲道歉:

  「對不起呵,我保證不再出一點聲音。」

  太陽像個人老珠黃的電影明星,脂粉雖濃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態。曾被它照耀得白熾茵鏡的天空,漸漸複青灰和呢絨般挺括的質感。一座圍牆的影子慢慢從牆爬出,像條大蟒從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陰鬱的軀體。錢康伴著肖科平,站在老城區一條舊街的河道已經平填平僅留橋身的小石橋上,一副浮想聯翩,感慨萬千的樣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這兒倒是老樣子沒變」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當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雜貨店裡,只要你排完節目從學校出來,一走到電車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這橋頭跟你來個邂逅——特可笑是麼?

  「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詞兒,準備特自然地笑著開口;每次都發了毒誓,準備破釜沉舟;每次一見你就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自己臊得滿臉通紅,攥著拳頭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過去。」「真夠純情的。」「的解,承認。」「特感動——我。」「老實告訴你,你當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別稀裡馬哈的。」「是你什麼?」「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無所謂,對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會死人的。」「你現在不是已經認識我了?可惜我已經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個肥的女人手裡拿把鼓槌,一邊啐著唾沫,一邊繪聲繪色地唱著京韻大鼓《三國》,不時隨著劇情撐臂扭腰瞪眼亮相。—個瘦如核桃的瞎老頭兒,不斷翻著白眼撥彈著三弦。

  這是個極其簡陋的茶館,聽眾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條凳上,袖著手晃著二郎腿打瞌睡,偶一驚覺便拖著口涎癡笑。在徐疾有致的鼓點聲中,錢康領著肖科平笑呵呵地進來,那風采活像查爾斯子領著黛安娜王妃視察第三世界的難民營。正自寂寞的掌櫃和夥計一見錢康,立時眉開眼笑,齊刷迎上去,拉拉扯扯,眾星捧月似地讓到上座,嘴裡還埋怨:

  「這可得怨你,老沒見了,不該呀。」

  「人錢先生是瞧不上咱這旮旯,淨泡大飯店了。」錢康只是笑,不住說:「忙,太忙。」

  光說沒用掏出十元錢往桌一拍。

  掌櫃立刻把錢揣起來,扭臉一迭聲喊:「一壺高末兒。」

  咱大鼓書的胖女此時也停下來,滿臉堆笑對錢康說:

  「還有我們呐,錢先生。」

  「有,有、都有。」錢康又拍出張鈔票,「來段『槍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過來掖了錢,笑眯眯連啐幾口痰,重新擊鼓開唱。這一亂,一停,倒把聽客中一位兩手撐膝,瞪著眼睛直盯前方坐著睡著的中年漢子鬧醒了。嚷:「呂布這箭搭上,怎麼來者是嶽飛?」「人家那位先生專點了這段兒。」胖女人拿出鈔票—撚,又立馬塞回去,正色唱。漢子仇仇地乜眼冷覷大模大樣坐在正中高出眾人一頭的錢康。錢康小聲對肖科平說:「我最喜歡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還是最愛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張望:「解放多少年了,這些人還在?」

  「嘿,你以為呢,這就是咱們民族精神帶文化的根兒!少了這些人還行?就說這壺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麼?就覺得亞賽威士忌!」旁側一個昏昏欲睡的老頭兒這時冷丁開口,惡狠狠地盯著二人:「這話不假,打庚子年八國聯軍洋槍洋炮轟了這麼些年,底根沒變,靠誰?現而今八國聯軍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漢戲!」錢康陪笑:「您見得多——當然!」

  老頭兒鼻子哼了一聲,又靠牆睡去。

  一直盯著錢康看的中年漢子,忽然想起這位爺的名諱了,吼了一嗓:「白臉!」正悠閒滋潤地呷了熱茶品味兒的錢康聞聲一哆嗦,一嘴熱茶立時噴回碗裡,舉頭往後張望。

  漢子跨過凳子,三、五步過來,親熱地拍著錢康的肩膀:

  「不認識我了,白臉?我是『三兒』呵。」

  「啊,三兒。」錢康認出漢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來了。行呵,白臉,發了吧?這一身西裝得幾千人民幣?」「不值什麼,工作服。」

  漢子騎著條凳坐下:「早聽說你發了,一宣佈改革我第一個想到你,完了,這小子要扇起來。咱班四十多個同學,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當時我就看出這丫大了不會閑著——

  果然!好呵,好!不錯,不錯——繼續混吧。」

  「我沒怎麼著。」錢康囁嚅道,「主要是給國家掙點洋錢,自己也就一弄肚歪。」「這貢獻還小麼?這就算混出來了。你爸怎麼樣?老人家還在麼?」「還在還在。」「打你們家搬走,我就沒見過老頭兒。前一陣兒還想呢,什麼時候抽空兒打聽清楚了上哪兒去看看老頭兒。好歹也是教過我雖然什麼也沒教會——這妞兒是你『磅不』?」

  漢子扭臉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們學校的。四班的你沒印象?在學校就吹笛兒。」「噢,噢.也是咱這一帶的家雀變的。」

  「比我可強,人那是正經的。藝術家!我們亞洲都數得上的長笛演奏家。我準備給她舉辦個人演出會,好好宣傳宣傳——省得誰也沒聽說過。」

  「噢,噢.百鳥朝鳳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著臉在暮靄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錢康在其身後左右周旋著,解釋著,訴說著:

  「我真沒有半點拿你開涮的意思,絕對是發自內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給你辦個獨奏會,誰騙人誰孫子!這事我已經縈繞腦海幾天幾夜了。」「你不腰酸麼?按說你這年齡的男人百分之百腎虛。」

  韓麗婷翻看著一本按摩推拿書.問早已醒了仍賴在床上的李緬寧。「我這豎接下來直接炒腰花不加蔥蒜都是一大盤子。」李緬甯斜眼看韓麗婷,「你眼睛近視麼?」

  「兩眼一點五。」韓麗婷拿著書導來,用手捏李緬寧膀子肉,「肩膀呢?後背呢?」「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們還長在我身上——那你別老用眼角著人,那樣別廣會覺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從小我就會拿眼盯得人抬不起頭來。」韓麗婷又盯著書,把手擱李緬寧脖子上,「你不可能一點毛病沒有吧?脖子呢?這種老扭來扭去的地方起碼轉過筋吧?」「昨天睡覺倒是差點落枕。」

  「我給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韓麗婷立即扔了書,興奮地站起來,不由分說把李緬寧腦袋扳正。肖科平摔門進來,門彈回去尚未關嚴又被錢康頂開,他也跟了進來。肖科平一進門就看見李緬寧坐在敞著門的房間內,被韓麗婷搖撥浪鼓似地擺弄著,一顆頭上下左右沒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還挺舒服。肖科平十分看不慣,又不好說什麼,扭身進了自己房間。

  錢康倒對這場面很感興趣,糗進人家房間。問韓麗婷:你會推拿?」「會—點。」韓麗婷笑答。

  錢康隨即脫鞋趴上李緬寧的床:「你幫我踩踩,我正渾身發皺呢。」「我行了我行了。」李緬甯對韓麗婷說,我已經覺得很像軸承了。」韓麗婷鬆開李緬甯,含笑向錢康走去,邊走邊脫鞋:「哪兒不好?」「只管放開大面積地踩——哪兒都不好

  韓麗婷高高站在橫陳腳下的錢康身上。

  她用腳踩著錢康的斜方肌,腳趾用力按揉著。她把錢康的脊椎踩得哢哢」響。錢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斷斷續續地問:「我發覺,你,沒不會……的,全能……先天,還,是後……天的?」

  「我吧,就是特愛鑽研。」韓麗婷運動著回答,也有些喘籲,「對什麼都有興趣,不管社會刮什麼風我都跟著湊熱鬧。我現在正跟著個班練氣功尼,還有半個月畢業,到時候我給你發功呵。」錢康躍著喘著恭維把他踩在腳下女人:

  「你真是熱愛生活。跟你比,我都覺得自己平凡了。」

  「我覺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沒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虛了。」「我太……同感了——輕點。」

  肖科平端著一玻璃杯白開水站在房中間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嚨水,又咕「錢——康」

  「叫你呐。」李緬寧對只顧快活的錢康說。

  「喂,誰叫我?錢康揚起後脖梗子,大場咕:「哎,這就過去!」韓麗婷「咚」地一聲從錢康身上雙腿蹦到地上,指著錢康的中段兒說:」你這肉厚,容易打絛兒,應該經常踩踩。」

  錢康雙臂一撐,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褲子重新繫皮帶:「往後我高薪聘你當我的保健醫吧,每天專門給我踩一小時。」錢康通體舒泰地做著擴胸運動,拉胯走大十字步走進肖科平房間。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從杯口上方盯著錢康:「舒坦啦?」

  「還行,這小韓還真看不出有兩下子。」

  「時間長了沒准還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從鏡子裡端詳了自己一眼,過去從在沙發上坐下的錢康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掛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隻沙發上坐下,甩裡頭髮說:「你說給我辦音樂會,現在還沒變卦吧?」「錢先生沒別的缺點,就一條:說話算數。二十萬夠不夠?」

  「用不了,當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辦、就照最狠的來。音樂廳怎麼樣?包幾場你說。」

  「我可是全靠你了。」「這算什麼?掙錢幹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買金手銬那是俗人。為你花錢我高興——千萬別替我省錢。」

  肖科平笑,轉睛又問:「你覺得小韓那人怎麼樣?在男人眼裡算可愛麼?」「誰?噢,她呀。還行,不討厭。」

  「你是不是對她印象不錯?我聽你老誇她。」

  「沒有沒有。」錢康連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氣,逢場作戲,和對你完全不一樣,我真是……我覺得有時候挺傻的——自己。都這歲數了,還跟少年一樣——不過我也挺願意犯回傻的。」

  眼睛閃閃地癡笑。「李緬寧呢?」肖科平又問,你對他印象怎麼樣?你覺得他和小韓能成麼?」「他呀?」錢康扶扶眼鏡說,「不知道。兩個人的事兒別人哪說得准?我過去挺有判斷力的,現在都不准了,整個被你搞亂了。有時弄得倍兒露骨,我自已也覺得倍兒慚愧。

  肖科平冷笑:「這韓麗婷就跟沒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這兒。老姑娘沒嫁過人的真恐怖——嗯,你說什麼?」

  她掄臉問錢康。「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緬寧穿戴整齊問韓麗婷:「你不眼我一起走麼?」「今晚我不走了,就在這兒住了。」韓麗婷仰倒在床上,雙手墊著後腦勺問李緬寧:「行麼?」

  「那你就住吧。這屋裡東西,你……隨便。」

  「能偷東西麼?」已經出了門的李緬寧立刻轉回來:「不能!」

  韓麗婷瞅著他咯咯笑。

  李緬寧在黑漆漆的樓道內撞上一個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過頭,眼鏡片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是錢康。

  「麻煩你到陽臺把我晾的兩件衣服收回來。」肖科平站在門口對韓麗婷說,「謝謝了。」

  「你進來吧,沒人。」韓麗婷把房門大敞開,「李緬寧上夜班不在。」「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進去,到陽臺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來,拿回屋裡。韓麗婷迎著她笑問:「你們倆平時還相互回避?」

  「我們是互相尊重。」「你餓不餓?」韓麗婷忽然說,「要不要我給你做點夜宵?」

  肖科平對韓麗婷這套籠絡人的小手法頗不以為然:

  「不用,我是吃飽了回來的。」

  「沒事,不麻煩的。」韓麗婷熱情洋溢,「我買了很新鮮的湯元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賴湯元吧?」肖科平厲聲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還跟我客氣。」韓麗婷仍一臉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著衣服回自己房間。……

  肖科平正在燈下攤著曲譜看,韓麗婷端著兩碗熱騰騰的湯元用身子頂開門進來:『我都做好了。」「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煩。」肖科平只得起身接過盛湯元的碗。「吃吧,你就別客氣了。」

  韓麗婷端著碗自己坐到一邊沙發上一五一十地吃起來,邊吃還邊跟肖科平聊天:「那天我在『大方,服裝店看見一套玉色的羊絨套裙,我覺得你穿上一定好看.真的,特適合你,當時我就想替你買下來。」「是麼,」肖科平吃著湯元,臉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錢一件?」「二百五。不貴。我摸了那質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歡。我本來自己也挺想買,只是我這樣子也犯不上穿那麼好的東西。」

  「你挺好的。」「不行,人都鏽了。你看咱們同歲吧,你就顯得比我年輕多了。我覺得你們搞文藝的都特別顯年輕,看著真是羡慕。女人,姿色還是挺重要的。漂亮總是佔便宜,別人一看就有好感。」「你中學畢業是去插隊?」

  「沒畢業,兵團!東北!八年!冰天雪地,風吹日曬所以老得快!」「你回來就去的麻紡廠?」

  哪兒呵!哪那麼容易一下就找著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廠,後來四處托人……,不提了,說這個我心裡就難受,比回城一點不省事。」「你現在住廠裡宿舍?」

  「我住我哥那兒,一間14平方米的房子,他們一家三口加我」。前幾年我爸媽還在的時候更擠,現在他們都死,寬綽多了。」韓麗婷過來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給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給,還奪她的碗。認真對她說:「我洗。你要這樣,以後我就不吃你做的東西了。」

  韓麗婷看著肖科平由衷地讚歎:「你怎麼就能一點不顯歲數呢?」一道陽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臉上。BB機在一邊的桌上「嘟嘟」響,驚醒了她。

  她閉著眼伸手在桌上亂抓,摸到BB機,關掉,又在陽光中閉眼躺了一會兒,睜開眼睛。

  她沒有立即起床,蜷縮在被窩裡臉伏著枕頭想心事。

  外面大門響,有人進來,悉悉碎碎在門日換鞋。

  「李綢寧。」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沒了聲音,.片刻,李緬寧探頭進來。

  「你來。」她倚在枕上微笑說。

  「什麼事?」李緬寧進來。

  沒事就不能聊聊麼?坐,把沙發上我那堆衣服挪開。」

  她仰臉出回了神,笑著對李緬寧說:「小韓廣不錯,挺實在的。」李緬寧看了她一眼,拿起一隻錢康丟下的漂亮打火機「啪啪」打火:「難得,你還能說誰好話。」

  「真的,我覺得她特樸實,對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兩隻赤裸的胳膊:「把我那件衣扔過來。」

  李緬寧從沙發上亂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襯衣,扔給她:「你用不著先想方說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記我。」肖科平坐在被窩裡左右開弓穿襯衣:「你這心裡怎麼這麼陰暗?我是關心你。」「我預情。」「討厭!你怎麼老這德性就必不了啦!自尊心真那麼強你就像個強的樣子——這強的也不是地方呵!」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褲子,指斥李緬寧:有時真覺得你特可屍。」李緬寧沉默了片刻,抬頭問:「你真覺得韓麗婷不錯?」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長相麼?」

  「那倒不是,我總覺得這女貌似馬虎其實挺有心計——你說她該不會是圖我什麼吧?」

  肖科平氣分不屑地把人代勁一扭,再轉回來柳眉倒豎:

  「你照照鏡子去。」李緬寧臉紅了:「說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還有第二個糊塗的看上你我已經很吃驚了,別說現在,當年就沒什麼可讓人圖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時我怎麼就鬼迷了心竅哭著喊著非要跟你配偶。」

  「當年我還是比較瀟灑的。」李緬寧一本正經地說,「所以你一見鍾情。」「呸!」肖科平被氣笑了,「我純粹是叫你騙婚,耍了套小手腕。還沒跟你算帳呢。我告你李緬寧,你等於是毀了我的青春。」她狠狠瞪了李緬寧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發紅。

  一時兩人都有些傷感,各自垂頭不語,氣得氛變尷尬。

  片刻,李緬甯強笑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胖子怎麼樣?還有些優點吧?」「是個人就比你強一萬倍。」「我有那麼壞麼?叫你說的我一無是處了?評價一個人總該一分為二。」「對你,沒什麼公平客觀好講,就得一棍子打死。我這輩子遇到誰都對我挺好的,只有你傷過我的心。」

  肖科平背對李緬寧看著牆,俄頃,抬手抹產一下腮幫子。她回頭看到李緬寧還站在原地,便說:

  「你還站著不走幹嘛?那邊屋裡還有廣等著你呢。」李緬寧垂頭往外走。他走到門口聽到肖科平叫他:「等下。」

  他轉回身,肖科平平靜地望著他,說:

  「他沒搽過增白粉蜜,天生那麼白。」

  李緬寧幾乎笑出來,克制住了,扭曲著表情肌筆直地走出門。韓麗婷已經離去房間收拾得井井肴殺,纖塵不染,牆壁、桌面和地板光可鑒人。肖科平穿著輕薄、涼爽的綢衣站在窗前,陽光把窗玻璃映得輝燦晶亮。陽光幾乎使她的眸子完全透明,像貓眼一樣變幻莫測。

  她和李緬甯莊在窗前的桌旁吃早飯。窗臺擺著一盆開滿一圈粉花的蟹爪蓮,花影婆娑投在他們二人的臉上。

  這次他們倆同時很開朗地笑了。

  肖科平溫柔的表情和李緬甯坦然自若的舉止以及他們不時互相對視的眼神兒,使他們看上去很像一對相愛的夫妻在共餐。BB機在一邊「嘀嘀」響,肖科平看都不看那邊一眼。

  肖科平從自選商場貨架上拿下一盒巧克力和一瓶濃縮果汁,放進跟在她身後的李緬寧手中的塑料筐裡。

  「你真打算嫁給胖子?」

  肖科平又拿了兩袋生腰果仁:「我們就是同學,你怎麼不信呢?」「別隨便跟他上床,男人都是既得隴複望蜀。」

  他們來到肉食冰櫃前,肖科平下手翻揀,拎出一袋肥大的西裝雞觀察其發育狀況。

  「他對我倒挺有意……」

  「胖子倒是道貌岸然。」李緬寧拎出一袋排骨扔筐裡,「他說愛你了麼?」他們來到付款處排隊交款。

  肖科平忽然問李緬寧:「你說我怎麼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一定要逼他說出口。」李緬寧數著鈔票交給收款小姐,出了閘口回身對肖科平叮囑:「這樣他將來翻悔,就可以拿這話羞他。」「言不由衷說得好聽又有什麼用?」

  「謹言重複千遍就是事實!」

  他們出了自選市場,街上萬頭攢動。到處都是打著紅旗,舉著橫幅標語,就地摞攤,口口聲聲為過往群眾做好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一個匆匆往自選商場內快步走的男人與肖科平撞個滿懷。肖科平「唉喲」一聲。

  李緬寧一把扯住那罷人:「連聲對不起也不會說?」

  「幹嘛」?男人乍著翅橫身新產品,「又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得道個歉呀。」李緬甯不依不饒,「瞧腳上那大鞋印子。」「沒那習慣。」男人大言不慚。

  「算了算了、走吧。」肖科平拉李緬寧。

  「文明月你們倆大街上這麼吵合適麼?」一個戴紅箍的老頭兒打一旁閃出嚴肅地說。

  肖科平拉著李緬寧膀子在大街走出很遠才鬆開手。

  「和這種無知的人吵什麼?」她說。

  他們在一溜堆滿各色鮮豔水果的小攤前挑桔子和香蕉。

  肖科平舉著一把香蕉問小販:「多少錢?」

  一輛「藍鳥」牌轎車從他們身後的馬路上開過去,在前面刹住,緩緩倒車過來。錢康在倒行的車中搖下玻璃窗探頭出來,喊:「海,你們在這兒幹嘛呢?」李緬寧回頭看見他:「沒事,我……我們玩呢。」

  「我剛從你家過來。」錢泰對肖科平說,「我呼你怎麼不給我回電話?」肖科平拎著沉甸甸的網兜,注視著他不吭聲。

  「來,上車,我送你們。」錢康打開後車門,「我正給你聯繫音樂會的事呢,你得跟我一起跑幾個地方。」「我不舒服,剛從醫院看完病出來。」肖科平站在原地不動。「你怎麼樣?能去麼?」錢康問李緬寧.「你們倆總得去一個,否則我不知道什麼感覺的是你要的。來來,上車,我帶你玩去——好玩。」他伸出一隻肥厚的手把李緬甯拉進車。

  轎車開走,錢康露頭對孤零零站在街邊的肖科平喊:「回頭吃飯你可得去。」錢康坐在疾駛的車內用車載電話往四處呼叫,發號施令:

  「……這事得找文化局麼?好,立刻安排我和文化局的人見面。我現在就要得到演出許可證。」

  又撥了一個電話:「喂,我是錢!我讓你去找唐輝你找到沒有?我不要別人,就要他。我看過他給世界艾滋病日晚設計的那堂佈景——我就要那種味道。還有,我呆會兒能不能去看劇場……」

  再打了個電話:「……記者都通知了麼?一定要有晚報的人。中午我請他們吃飯,廣告公同的人改到晚上……最好一桌都能坐下,實在不行就兩桌。告訴經理,我請客!讓他把能坐二十人的大台給我留出來。」他放下電話,仰著脖子對坐在後排座不吭聲的李緬甯露出既得意又無可奈何的微笑:

  「沒辦法,大事小事無一不得事必躬親,手下的人太不得力。真羡慕你逍遙自在——你有沒有什麼特能幹人給我推薦一下?「肖科平。」錢康呵呵大笑,拍著司機的肩膀:「超過前面那輛車。」

  錢康帶著李緬寧在空無一人的音樂廳裡穿行走動,四面八方觀看結構。音樂廳裡的燈治金部打開,華麗陰森。

  「怎麼樣?這劇場還湊合吧?」

  「過得去。」李緬寧點頭。

  錢康三步並作兩步,加上助跑,一個箭步竄上舞臺,乙服後擺掀起,露出繃得渾圓的屁股。

  他走到舞臺正前沿,面向觀眾席,摹仿著外國馬戲演員行了個深深的躬身禮,直起腰臉漲得通紅說:「這感覺不錯。到時候讓肖科平穿條長裙,行一個歐洲宮廷的印刷種拽著裙邊的屈膝禮——上來先來這麼一下!」

  他揪著自已的褲腿蹲下去,含笑低頭。

  「來聽會的觀眾都讓他們穿上燕尾服。」李緬寧坐在第一排說。「沒錯。」錢康熱烈贊同。「票上印上這規定:『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藍鳥」汽車停在一間花店門口.花店裡的鮮花隔著玻璃窗爭奇鬥豔。錢康領著李緬甯大步向花店走來,活像香港黑幫片裡的流氓大亨領著個殺手來砸店。「要把你們店這些花都裝在一個人籃同一裡,芬姹紫嫣紅麼?」錢康問賣花女郎。「肯定。」女郎彬彬有禮地回答,「不過我們恐怕就要為您專門訂做一個特大籃子。」

  「不是一個,是一片,一大片。」錢康糾正女郎,「怎麼,最損也得要十五個澡盆那麼大的花籃。」

  「如果不用花籃,紮成花圈兒呢?」李緬寧建議。

  「哦,那倒人知會是什麼樣子。」錢康使勁想像作

  這就要看您先生往哪兒送了。」女郎說。

  「對了,你應該知道,肖科平最喜歡哪種花。」錢康思路跳開,「咱們得選擇最能博得她歡心的。」

  『這我還一下答不上來,真叫你問住了。」

  「你過去送她都送什麼花?」

  「我就記得過去我回家手思不是拿捆菠菜就是倆茄子。」

  「那就統統的,每樣兒若干。」錢康大手一揮,對女郎:「隔天你甭賣了。」「花籃有了,緞帶上寫什麼?」女郎拿出小本和筆,「我店備有《賀詞祝語辭典》。」「熱烈祝賀……祝賀什麼回頭再告訴你——敲電話。」

  「落款?」「摯友?你的?哎,李緬寧你說我落什麼好?」

  「把你的名片給小組。」李緬寧說。

  花店外街頭,錢康一邊向車走去一邊非常虛心地問李緬寧:「故宮的房子有多少間來著?」「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

  「那個數字怎麼說來著?慈擺太后一頓飯花的銀子夠當時多少個農民吃—年的?」肖科平出現在一座晚清妓院風格的飯店門口。

  她沿著鋪紅地毯的走廊往裡走,穿過一間間廳堂。

  她走進大廳,遠遠就看見錢康指手劃腳地說著什麼,十分突出地坐在一大群戴眼鏡的男女記者之間。

  足夠兩個成年人做愛的大圓臺面上僅擺著兩壺茶,幾碟花生米和一排啤酒,菜還一樣兒未上。

  她的到來引起席面上一陣忙亂的互相介紹和狂遞名片。錢康像獻寶似地把她在每位記者面前炫耀了一番。

  待她熱鬧完了,在錢康身邊坐下後,才發現李緬寧正坐在她對面。他紅著臉笑眯眯地瞅著她,顯然已經空腹喝了不少酒,有些飄飄然,陶陶然,笑容帶有幾分無恥。

  她凝視著他。「肖女士的長笛是在哪兒學的?」一個很帥的男記者問。

  「一開始是跟一個教師學,後來到音樂學院進修過兩年。」

  肖科平輕輕咳嗽了兩聲,以手掩嘴,又繼續視李緬寧。

  「要說肖女士的笛兒,那吹得是真好,老話怎麼說的?妖精悸魂,穿雲裂帛。」李緬寧說著笑起來,「吹起來絕對勾人魂兒。」—個臉上不太乾淨的女記者問:得過什麼獎麼?」

  「這我知道。」李緬甯不等肖科平回答便說:「每回都差那麼一點。噢,有一回、七五年長笛獨奏《萬泉河邊》得過三省一市中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調演獎。是第一名吧?」

  肖科平不回答,只是看著他。

  「你老看我幹嘛?我覺得光榮!」李緬寧扭臉對錢康說:「你這事辦得真對,我真得好好謝你,她實在是個好的長笛演奏家,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一個藝術家,沒人欣賞,那種內心寂寞,真是十分可怕。她能遇到你是她的幸運——來,為你幹一杯……我可是幹了!」

  李緬寧一口喝幹,把杯底亮給錢康。

  「我喝一口吧。」錢康喝了口酒,喚侍女:「小姐.怎麼萊還不上來?」「不夠意思。」李緬甯瞅著錢康的酒嘟噥,「沒勁。」

  「我確實不能喝,喝就臉紅。」錢康解釋,「小姐,快點。」

  「我喝兩杯你喝一杯,這總行了吧?」李緬寧又幹掉一杯,拎著空杯在指間晃悠。錢康勉強又喝了一口,看了眼肖科平。

  「她不但是個好藝術家,還是個好女人。」李緬寧誰也不看地大聲說,接著目光灼灼地盯著錢康:「我是有資格說這話的。」「那是。那是。」錢康陪笑。

  「有追求,有骨氣,應該幸福——她就是為過幸福生活而生的!」李緬寧望著大家慘然而笑。

  眾記者冷漠地望著他。

  肖科平不動聲色。

  接著他變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推心置腹地對錢康央求:

  「你也一定沒少發現她的長處吧?」

  「發現了發現了。」「這不算什麼,往後瞧吧。這個女人呐,我跟她混了十年,總覺得昨天剛認識,一點摸不透她。」

  李緬甯的眼神兒變得溫柔了,對肖科平投從溫情的一瞥。

  「常有新鮮感不是很好麼?」錢康乾巴巴地說。

  李緬寧笑,又為自己倒滿杯酒,扣在嘴上喝,放下杯子,一嘴白沫兒:「問題是你也不能不新鮮。」

  李緬寧含情脈脈地望著肖科平,對餞康說:「她,我就託付給你了,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顧她,千方百計——讓她幸福。你行,你有這能力,哎,老錢,我這可是跟你說正經的。」

  「一定。」錢康說,「放心,往後沒你什麼事了。」

  「否則,」李緬寧順著自己剛才的思路說:「我跟你急!」言罷勃然變色,虎視耽耽盯著錢康。

  錢未作態,他已眉開眼笑,笑嘻嘻地一迭聲問:

  「你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兒吧?不會吧?你看著那麼雅致那麼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

  錢康火了,拍桌吼「小姐,我們的菜怎麼還不上?等了快一小時了。」「你一直在廣播樂團?」一個中年婦記者問肖科平。

  「十二年。」她始終凝視李緬寧,不斷輕輕咳嗽,拿紙巾擦嘴。

  小姐小跑著陸續把一些菜上來,再三向錢康道歉。錢康氣虎虎地不理人。飲了半天清茶的記者看到菜來了,川流不息地去上廁所。

  留下的人熱烈地吃。錢康憋出笑臉,仲著筷子左右張羅:「吃呀,大家吃萊。」再看李緬寧,已耷拉著頭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愁眉苦臉,一副倒黴相。「他不缺心眼兒吧?錢康問肖科平。

  他伸手一擋欲前探喚醒李緬甯的肖科平:「讓他著涼去!」肖科平抬頭「哈」地大笑一聲,又恢復到面無表情,用一根筷子敲敲自己的恣恣碟。李緬寧驀地驚醒,站起來茫然四顧問送菜經過他身邊的小姐:「廁所在哪兒?」小姐忙碌中為他指了個方向,他蹣跚地離開餐桌,自顧去了。肖科平開門進來,微微咳著。她聽到李緬甯房到遊戲機發出的陣陣「嘟嘟」聲。她猶豫了一下,推開他的房門。

  李緬寧正坐在電視前專心致志地穿迷宮。他的臉已盡褪紅色,顯得十分蒼白。「怎麼沒吃半截兒就走了?喝,難受了吧?」肖科平在他身邊坐下,「是不是吐了?」

  李緬寧看她一眼,疲倦一笑:」覺得高了,怕破壞你們情緒。」「小韓沒來?」「不知道.她還天天來,不天別的了?」

  「有點借酒撤瘋是麼?」「沒有,腦子一直特別清醒。錢康生氣了吧?」

  「沒有,他不會生氣的生不像你。」

  李緬甯看了肖科平一眼,又玩了會兒遊戲機,盯著電視屏幕說:「我不是說老錢這人不好,人挺熱情的。但這種做生意的人跟他接觸一定要小心.別光聽他說,有些事該瞭解清楚的都打聽一下。我這不是給他墊磚。他接觸的人多,過去難免遺留瓜葛,都讓他搞清楚了,鬧出麻煩也怪沒意思的。」

  「知道。」肖科平看著李緬寧雙眼說.「其實我對他的過去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只是拿他當一個比較好的朋友。」

  二人互相尋望,彼此無語,俄頃,李緬寧「噗哧」一笑:「老大嫁作商人婦。」肖科平也笑:「你希望我嫁麼?」

  這時,門又響,韓麗婷背著美國海軍陸戰隊的迷彩大背囊進來,一臉興沖,堵著門口停住:

  「喲,你們聊呐!」「哦,沒事。」肖科平迅速站起來,「閒扯幾句。你們聊吧,我走了。」韓麗婷一邊給她讓路一邊叫:「別走哇,一起聊。」

  「我還有事。」肖科平低頭走出去,回到自已房間。

  韓麗婷把背囊卸下肩,坐到李緬寧跟前問:「你們聊什麼呢?怎麼我一來她就走了了」

  「沒聊什麼。」李緬寧懷疑地盯闃那只鼓凸的班斕大背囊、「你包裡裝的什麼?」「我發覺你們倆之間話還挺多。」

  李緬寧十分不快:「你這人怎麼這麼無聊?我們說幾句話怎麼了?」「是幾句麼?」「你要是看不順眼生你就請回。誰請你來了?」

  「你怎麼突然對我不好了?」

  「你這話才叫奇怪呢。我什麼時候對你好過?哪次不是你主動找來的?」「你怎麼口氣全變了?腦子裡又打什麼主意呢?我主動上趕著找來的?當初誰在小樹林裡胡亂尋摸來著?」

  李緬寧吼:『我到小樹林又不是找你!」

  韓麗婷毫不示弱地也厲聲道:「那你去找誰?你把我帶到你家來幹嘛?莫非你就是那條正通緝的色狼!」

  那邊肖科平聽到這屋吵了起來,忙趕過來解勸:

  「好好說著怎麼吵起來了?」

  「你不是去找對象你去小樹林幹嘛?你憋著什麼心?你有老婆你還去再找,想玩弄女性呵」

  肖科平聽著直皺眉頭:「別吵了,我們已經離了。」

  「離了?我看不像離了,比那真倆口子還好。別以為人家都是傻瓜看不出來。」「你老家是山西的吧?」李緬寧嚷著問。

  「這是你誤會了。肖科平和顏悅色地對韓麗緯,「我們確實……」李緬寧沖過來指著韓麗婷的鼻子喊:「明告你——我煩你!」「李緬寧,你怎麼這麼說話?」肖科平沉下臉。「噢,現在你煩我了,當初呢?」韓麗婷先是一驚,接著便委屈,拉著肖科平的手哭訴:「肖科平你給評評這個理,我哪點招人煩了?我怎麼招人煩了?我怕讓人煩怕讓煩還是讓人煩了……」李緬寧直走到韓麗婷眼前,地著她臉冷笑一聲:「哼!」甩手走到一邊坐下。「你瞧他呀肖大姐。」韓麗婷又驚又懼,「你瞧他對我那樣子。」說完掩面哭啼。肖科平經她一扯,劇烈咳嗽起來,還流兩道鼻涕,忙在身上找紙來擦,捂著嘴還咳個不停。

  她這麼一咳,韓麗婷倒不哭了:

  「你感冒了?」「可能有點。」肖科平捏著鼻尖擦鼻涕。

  「頭疼麼?」「不,不頭疼。就是咳嗽,流鼻涕時」肖科平鼻尖紅紅地說。「發燒不發?我試試你溫度。」韓麗婷說著把手捂著肖科平額頭上。「不,不用。」肖科平擋開她的手,「我回去了,你們也別吵了。」韓麗婷跟著肖科平往外走,一路繼續關懷,苦口婆心:

  「你可別不當回事,現在正流感流行呢,我們廠病了一百多號,厲害的都轉成肺炎了。」

  她跟著肖科平進了她的房間。

  肖科平坐下說:「我沒那麼嚴重,喝點板蘭根就好了。」「板蘭根管什麼用?」韓麗婷拍手叫:「你得吃西藥。」

  李緬寧一頭沖進來:「你還說自己不招人煩?人家都說沒事沒事你還沒完沒了!」韓麗婷掉臉朝李緬寧嚷:我是醫務工作者,這兒發現病人了——你怎麼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還別說階級感情了。」

  李緬寧咬牙切齒,操拳跺卻連聲喊:「你就是煩人,煩死人!」肖科平蜷縮以沙發上高聲央告:「求求你們了,別吵了,我頭真暈了。要吵你們回屋吵,讓我休息休息。」

  李緬甯拽著韓麗婷一邊回房一邊繼續吵。

  「搞醫的就是沒病找病,好人也都讓你治壞了。說,你這輩子殺了多少人?」「李緬寧,你說話要負責。你這是侮辱了我們全體醫療戰線的同志從老到小。」「你算什麼醫務工作者?蒙古大夫都夠不上。」

  「有本事你一輩子別生病。」韓麗婷嘴不停,手不停,從背囊側兜掏出一支體溫計,風風火火再次來到肖科平房間,沖剛要躺下的肖科平喝令:「抬起胳膊——試表!」

  李緬寧也跟了進來:「我看試完表不發燒你臉往哪兒擱!」

  韓麗婷看著手錶:「起碼我是盡到責任了。不像有的人對誰都是冷冰冰的毫無感情自私得要命。」

  她從肖科平腋下取出體溫表,一看,立刻驚叫:

  「呀,三十八度五!」肖科平當時就覺得自己不行了.身子一歪,軟綿綿地倒下。韓麗好嚴肅地對李緬寧說:「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是蒙古大夫麼?有病沒病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快去找藥,你家都有什麼藥?」二人回到李緬寧房間,翻箱倒櫃,同時繼續爭吵,高一聲,低一聲,雞一句,鴨一句:

  「你們家怎麼什麼藥都沒有?平時都不生病麼?起碼阿斯匹林胃舒平總該有吧?」「可讓你得詞了——別動那盒子,那裡是我的水果糖。」

  「沒出息,這麼大人還吃水果糖——一回頭我給你買點果凍。」肖科平拚著全身力氣支起身喊了一嗓子:

  「別找了,我不吃藥,睡一覺就全好了。」

  韓麗婷更大更堅決的聲音傳過來:

  「不吃不行!有病還不治,想死呵?睡一覺就好,真是一群無知的人!」韓麗婷氣衝衝地空手回到肖科平房間:「什麼藥都沒有,哪有公費醫療的人自家一點藥都沒有的?」

  「你說要什麼藥印度洋我出去買。」李緬寧站在門口說。

  「就你?告你藥名你一路背到藥店一張嘴也得給忘了。」

  「我確實不需要吃藥。」肖科平說,「燒也不高睡一覺出點汗肯定會退的。」韓麗婷下了個決心,抬臉對肖科平說:「現在就只有一個辦法了,扎針——扎針退燒有奇效。」

  在我看你就歉巫婆!」李緬寧喝道,「怎麼不燒香——你?」

  「什麼呀巫婆?」韓麗婷迎上去吵,「祖國醫學寶實際大著呢——你無知才說這種話!」

  「你知道紮哪兒麼?不行,我信不過文所沒有科學根據的野招兒。」「那你就眼睜睜看著肖科平燒死?這會兒你怎又不心疼了?」韓麗婷走到肖科平床前:「保你沒事,我在兵團幹過七年赤腳醫生,我們周圍那幾個屯子的盆下中農都讓我紮遍了,沒一紮死的。」肖科平臉噴紅地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好好,你紮吧,我讓你隨便紮——保要你們別吵了。」

  「我可告你韓麗婷,縫衣裳針消了毒也不能使。」

  「無知的人只會說無知的話——我隨身帶著急救包呢。」

  又是一個像解放區的天一樣晴朗的日子。窗臺上的花草大都盛開,榴、金桔果實累累。

  已經退燒的肖科平坐在窗前吹長笛,面前架著樂譜,她在準備個人音樂會的曲目。

  錢康扶著酒櫃站著,頜首欣黨員,以腳擊拍,如同一個隨時準備引吭高歌的男高音歌唱家。

  李緬寧在自己房間剛起床,聽著笛聲懶洋洋地穿衣服。

  韓麗婷戴個墨鏡精神抖擻地闖進來,如果手裡再端和M—16自動步槍,就活脫脫歉是個剛空降則別人國家的美國精銳女兵。她進門就找那只迷彩大前囊,找到後就勝利歡叫:

  「果然在這兒,我的判斷一點不錯。」

  「什麼呀都是?」李緬寧一邊下地一邊問:「跟個炸藥包似的我擔了好幾天了。」「衣服。」韓麗婷蹲下美滋滋地打開背囊,抖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便宜貨。」都是我前兒個逛街買的,還有給你買的呢。」她舉著一件有牡丹花圖案的絲綢襯衫招呼李緬寧:

  「穿上叫我看看。」「這色兒我能穿麼?寒磣不寒磣?」

  「便宜呀,這件才五塊錢。」

  她愣給李緬寧套身上,退後一步端詳著。

  「可以可以,除了豔點沒別的毛病,正流行呢——五塊錢你還想穿成什麼樣兒?不許脫呵!」

  她又從背囊裡拎出一段廉價衣料,自我滿足地欣賞:

  「這如何?圓點代表溫柔。我想給自己做件披風,我從小就喜歡,羡慕布瓊尼式的騎兵房蓬——肖科平房間是不是有台縫紉機我記得見過?」「是有一台。」「她燒退了麼?」「你沒聽見笛兒都吹起來了。」李緬寧開門出去洗臉。

  韓麗婷抱著衣料來到肖科平房間,肖科平邊吹邊向她點頭致意。「你都好了?」「嗯?」肖科平嘴離開笛子,翻了頁樂譜,「虧你幫忙。」

  「沒事,應該的。」韓麗婷熱情地說,「有病就得抓緊治。前兒個我從這兒回去,我們街坊也病了好幾日子,忙了一夜沒合眼——你好老錢。」「你好小韓。」錢康問:「拿的是塊什麼呀?」

  「一塊料子,想做件披風,你覺得怎麼樣?」

  「嗯,好看。」「真的?對了小肖,我能借你縫紉機用用麼?」肖科平邊吹邊點頭,吹完一小節,說:

  「你推走用吧。」韓麗婷已經揭了縫紉機罩子,裝輪帶,穿針引線:

  「不用那麼麻煩。我很快的,踩兩下就好。忙你的,就當沒我一樣。」肖科平開始吹下一樂章。

  錢康感興趣地走到韓麗婷身邊,摸著料子:「我又發現你一門特長,真讓我驚訝。」

  「你跟我認識就準備好天天吃驚吧。」

  那邊肖科平被這裡兩個人的嘀嘀咕咕弄得有點分神,曲調吹得結結巴巴。「你這布還有麼?」「有呵,你想做什麼?」

  「你覺得用這布給肖科平房間每件家俱都做個套兒,整個佈置起來——那會是什麼感覺?」

  「好呵!我這麼想了都沒敢這麼說。」

  韓麗婷開始「噠噠」踩動縫紉機。

  肖科平先還準確地按譜吹,漸漸被加入進來的縫紉機節拍吸引,帶領,節奏開始紊亂,幾經調控,終不能排除,頑強對峙與竭力背道而馳的結果也只能是脫離正軌。

  鍵紉機快速有力地敲著點兒,笛聲越吹越快,越吹越急促,如同兩個人賽跑。肖科平滿臉憋得通紅,幾乎來不及換氣。「噠噠噠,嘀嘀嘀……」

  她一下把笛兒放下,靠在窗邊大口喘氣,累得粉臉失色。

  韓麗婷和錢康仍在毫不知覺地邊踩縫紉機邊親密地說笑。「你什麼時候去把我辦公室佈置一下?」

  肖科平拿著笛子進入李緬甯房間,李緬寧正在剪指甲。

  「你是不是能管管你們那位?」

  她冷若冰霜地說,接著發現李緬寧穿著那件襯衫,像個二流子,不禁吸口涼氣:「是她給你打扮成這樣的?」

  李緬寧自豪地一翹剪得光禿禿的大拇指:「五塊錢!錢康笑著進來:「這小韓呵,真沒她不能的,是個人才。」

  「你覺得她好是麼?」肖科平扭臉問他。

  「是不錯嘛,不然是個女人,卻有一身武藝,實在難得。」

  既然你這麼欣賞她,」肖科平轉向李緬寧:是不是請你再發揚一次風格?」「沒問題。」李緬寧乾脆說,立馬把她帶走。」

  錢康征了一下,看了眼李緬寧,又看看肖科平,搖頭,表情也隨之莊重。「這我就要批評你了,肖科平,這你就太尖刻了。人和人之間沒點寬厚、菩薩心腸怎麼行呢?其實我早就發現你這性格上的弱點了。你有好多次都不自覺地流露出來。完全憑一時衝動,想怎樣就怎樣。上次在榮館你說走就走了。前次請記者吃飯,大家都是來伴你的,你帶搭不理,好幾次,你都搞得我很尷尬。」「我就這性格,改不了啦。」

  「這樣就不行!這樣你到社會上就要吃虧!錢康低吼,隨即和風細雨:「我當然是不會計較,但別人就不見得個個容忍你作男人其實不喜歡任情的女人。要撒嬌也該回家撒而不能撒在大街上——對不對李緬寧?你是不是也覺得她這毛病挺大?應該你是受害最深。」

  「你們吵你們的,少把我扯進去。」

  「這就是你不對了,我又得批評你了。」錢康矛頭對準李緬甯、「肖科平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跟你有很大關係——你一貫縱容她麼!該批評不批評,放任自流,那是什麼結果?嚴是愛,松是害,這道理你不該不懂。苦果你現在也嘗到了吧!」「你少給我們上課!」肖科平沖錢康嚷道:「哪輪得著你來教訓我們!我怎麼了?李緬寧怎麼了?不假,他是混得不如你,沒你有錢,但做人問心無愧。你那錢還不定是怎麼來的呢,不定幹了多少缺德事!我們窮,窮得光榮、聽見警車叫,面不改色心不跳——別以為你在現如今這時代混得好,混得比我們有臉面,做人也就一定比我們強!」

  「沒錯,」李緬寧說,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們怎麼都沖我來了?」錢康無辜地攤開雙手,「我也沒說什麼,怎麼連我的品質都懷疑起來了?」

  「韓麗婷雙手舉著展開的花披風,一步跳進來,喜洋洋,美顛顛的,叫:」怎麼祥,好看麼?」

  正在爭吵的三個人沉默下來,冷冷地看著她,無人答腔。

  她還不滿,撅著嘴翹首以待:

  「怎麼都不說話?好看麼倒是?」

  李緬甯拍拍錢康肩膀:「對不起,真冤枉你了。」

  他走到韓麗婷面前,正在劈面大喝,驀地發現韓麗婷精神渙散了,視線越過他,直愣愣地盯著陽臺:

  「有人從那兒跳下去了。」

  李緬寧渾身一機靈,倏地回頭,見肖科平和錢康好好地站在身後。怒視韓麗婷控制不住地渾身亂顫地笑:

  「你什麼東西!」韓麗婷根本顧不得李緬甯,把披風往他身上一披,越過他急匆匆奔上陽臺,隔著紗門回頭朝三人喊:

  「真有一大姑娘從樓上跳下去了!」

  只見她趴著欄杆往下瞧,激動地嚷著什麼,然後仰頭捫胸,兩一翻,又睜開眼急急再往下看,活像一個憋腳的啞劇演員在做著誇張表演。肖科平半信半疑地上了陽臺,扶攔一望,回頭時神色大變:「快來看——真的!」錢康三步並作兩步沖上陽臺,在兩個女人中間擠:「哪兒呢哪兒呢」韓麗婷激動萬分地回頭朝遲遲不動的李緬寧喊:

  「姑娘媽也站在窗臺上了!」

  李緬寧拔腿正要往陽臺跑,門「哐」地一聲被撞開,幾個手裡拿著鉤鐮槍的戴頭盔的消隊員埋頭沖進來。

  低頭跑了幾步,為首的恍然大悟,喊了一聲:「進錯門了。」

  一干人又呼隆隆跑出去,沖進隔壁人家。

  李緬寧泄了氣,點著一支煙,神態恍惚地吸。一個全身披掛的武警高手,呆著繩索冷丁從樓頂降落,出現在窗外,嚇了他一跳。韓麗婷、肖科平和錢康在花草蔥蘢的陽臺上緊緊擠在一起,一齊向左側空中懇求:

  「想開點,求你了。」黃昏,四個人手拉手在街徜徉。街上都是手拉手的年輕男女,但四人一組的尚屬罕見。

  他們來到一家燈紅酒綠的歌廳門口,肖科平請求說:

  「我想進去,我嗓子發癢。」

  「恁貴的,甭擺這闊。」李緬寧首先反對,言罷還瞥了錢康一眼。錢康只得與協力將肖科平拉走。

  又來到一家專放夜場電影的光怪陸離的電影院,韓麗婷往下墜著身子不肯走:「今晚這四部片子裡都有我想看的抒情片斷。」三個人把她一個趔趄從有阿飛逡巡的影院門口拽出,像拉著一個綁著手槍在馬後的女奴,連奔帶走拖出一箭之地才停下。

  錢康耐心細緻地做她工作:「報上說了,看一次夜場電影相當於在避孕藥車間工作十年,很多人都因此喪失情功能。」

  「流氓!」韓麗婷罵他。

  電視裡播著一個「高麻」家屬似怨似嗔的婆娑淚眼、下一個鏡頭便是這位「高麻」本人走進派出所投案的背影……

  四個人在燈下聚精會神地打麻將。有人得意,有人苦思,有人不動聲色,有人緊張萬分。

  電視自顧自地開始播自已已然叫了半天好兒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人物尚未出場便唱起如泣如訴的歌,劇中那位苦人兒才露面便已泣不成聲。「對不起,我又『和』了。」肖科平撿過李緬寧剛打出的一張「5餅」,放進自己牌中,把面前一行牌「啪」地按倒,指著三人:「2,2,4!」李緬甯和韓麗婷各扔兩元錢過去。錢康桌面上不夠四塊錢,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上去:

  「破大張兒吧。」「我給你找。」面前也堆著不少錢的李緬寧把鈔票接過去,從褲兜掏出一卷十元鈔票,一五一十數給錢康。

  「你們倆過去是不是常聯手卷別人?」錢康一邊洗牌一邊看著肖,李—說,「怎麼老是你們倆『和』我和韓麗婷都快成牌架子了。」「就是,」韓麗婷也數著自己剩下的錢說,「他們倆老互相喂『張兒』,裡頭肯定有匿。」

  「沒有沒有。」李緬寧笑說,「我們也是打官牌。」「不成,得讓他們倆換座兒,不能挨著上下家。」

  韓麗婷起身把李緬甯換到肖科平對面。

  四個人八隻手把一桌牌抹得稀哩嘩啦。

  「八條。」李緬寧略一哦吟,打出張牌。

  「碰!」肖科平隔桌拿走那張牌。

  她那只無名指上戴著個細細金戒指的修長的手,在李緬寧面前靈巧一抓狡兔般地縮。

  李緬寧抬眼望著肖科平,肖科平也正在看他,她微微一笑,低頭看牌。她在燈下猶如瓷器,光澤濕潤,線條如瀉。

  李緬寧感到同時受到注視,他向錢康看去,錢康的興立刻越過他,向房間黑幽幽的深處看。

  韓麗婷似笑非笑,正待張嘴說什麼,頭頂盞燈忽然滅了,遠處肖科平房間的那盞檯燈也同時滅了。

  「怎麼回事,停電了?」黑暗中肖科平說。

  一陣桌椅響。錢康在黑暗中說:「別混,我都上『聽』了。」

  通往樓道的門開了,有輕輕的氣流穿過房間。

  似乎是肖科平站在門口張望,然而也漆黑一片。

  不少人家都有人出來,在走廊裡亂嚷:「誰家用電爐了?」

  有手電光射來射去。李緬寧按亮打燈機,門口站著的果然是肖科平。

  一團火苗照出他二人挨得很近的臉的輪廓。

  肖科平鼻翼一側的半邊臉不受光仍隱在黑暗中,這使她的臉五官有如雕刻般清晰,表情神秘具有聖像般的魅力。

  肖科平神態安詳地端著一支點燃的蠟燭走到牌桌前,把蠟淚滴在一隻倒扣玻璃杯底上,將蠟燭豎直粘牢。

  燭光在黑暗的房間內搖曳閃爍。

  窗外整個住宅區的樓群都是黑黢黢的,只有遠處立交橋和迤迤蛇行的幾條馬路依舊燈火通明。還有溶溶月色。

  李緬寧又點亮一支白蠟燭,光區擴大,坐在桌四周的幾個人的臉都綽約浮現出來,猶如浸在顯影液中的相紙逐漸層次分明。大家的情緒忽然消沉了。

  「繼續玩麼?」肖科平手托腮懶懶地問。

  「不想玩了,太累眼睛。」韓麗婷站起來對李緬寧說:「你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李緬寧跟她回到自己房間,在桌上點著一支蠟燭。

  韓麗婷關了門對李緬寧說:「不喜歡她那裝腔作勢的樣子。」「誰也沒叫你喜歡呵。」

  「她也不是你老婆了,你幹嘛還那麼聽她的?她以為她是誰——撤切爾夫人?」「你叫我來,就想跟我說這個?」

  「還有,我看你跟她還眉來眼去的,你盯著她看的時間比看牌的時間都長。」韓麗婷說著忽然動了氣:「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倆到底現在什麼關係?平白我不在錢先生也不在的時候光剩你們倆——你們都幹什麼了?」「跟你說不著——你以為你是誰?」

  這時,外面傳來肖科平的嚶嚶叫聲:「緬棕、緬寧,你出來—下。」「不許出去!」韓麗婷等命令道。

  李緬寧置若罔聞,搖搖擺擺往外走,到了門口—個閃身便出去了。「賤,這就叫賤!」韓麗婷發狠說。

  肖科平和錢泰坐在燭光中笑吟吟地望著李緬寧。

  「我們正聊你呢。」肖科平說,「老錢有個問題想讓你證實——我說他不信。」「你們倆當初結婚是誰追誰呀?」錢康眯著眼暖昧地笑問。

  「互相追。」李緬寧坐下,回答。

  「誰追得更猛點——總有一個主動在先的吧?」

  「你讓我說,我當然得說肖科平比我猛了。我記得咱們認識之後,是你首先提出幽會的請求的。」李緬甯望著肖科平說。

  肖科平笑:「第一次約會的電話絕對是你打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在你再三暗示後,我想我要不打那個電話就太折磨你了。」「無恥。」肖科平笑,誰老跟我念叨他特孤獨特空虛?」

  「你也沒少跟我表白只重感情不愛錢。」

  「那你們離婚時是誰蹬的誰?」錢康打斷他們熱烈的交談,「她可說是她蹬的你。」李緬寧頓了一下,看了眼肖科平:「這倒不假。」

  肖科平臉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但眼睛不再正視李緬寧。「你也夠慘的。」錢康快慰地笑,「怎麼連個媳婦都留不住。早認識我呀,我教你幾招兒。」

  「這話得這麼說。」李緬寧眨眨眼開口:「她對別人可以將就唯獨對我偏不將就。」說完他哈哈笑,十分得意。

  肖科平在一旁也不禁笑爾。錢康看在眼裡,頗為鬱悶,偏又一時語塞,只好昂昂然——沉默。

  「李緬甯,李——緬寧!」韓麗婷隔著房門拉長聲音叫。

  李緬寧含笑揚長而去。

  「你笑誰?」韓麗婷指問李緬寧。

  「沒有,就是滅了胖子一道。」李緬寧儘量令語氣平淡,不使開心流露。韓麗婷手按腹部,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麼啦?」李緬寧問。

  「胃疼,晚飯吃得不舒服。」韓麗婷打了個逆嗝兒,「我胃部動過潰瘍手術。」「年輕輕的怎麼得了個胃病?」

  「我能躺會兒麼?」韓麗婷額頭冒出米粒大的汗珠兒,疼得彎下腰,「大兵團……」

  「躺吧。」李緬寧忙過去攙扶她,「要不要喝點熱水?」

  他倒了一杯熱水端過來。

  韓麗婷躺在床上呻吟「你這兒有治胃疼的藥麼?顛茄、普魯本辛都成……算了,你這兒什麼藥都沒有。」

  「疼得很厲害?你帶針呢麼?扎針不是也可以止疼?」「我不敢給自己紮,我怕疼。」

  韓麗婷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白得驚人,平時那些爭強要勝、賴皮賴臉的勁兒此刻蕩然無存,格外憔翠格外外薄十足一個脆弱的女人。她側身蜷臥,身上的骨節塊塊凸出。

  她哭了,幾滴沉甸甸的淚珠順著顳側流進耳朵。

  「你告訴我穴們,我給你紮。」李緬寧說。

  韓麗婷掀開層層衣襟,袒露出來的肚子上一道豎長紅紫的刀疤在蒼白乾枯的肌膚間十分醒目。

  「看著那麼一個快樂的人……」李緬寧驀地有些辛酸,拿著銀針的手一個勁顫抖。突然來電了,住宅區每座樓的窗戶都星星點點地閃亮了。

  電視也重新出現畫面:一位古代婦女一翻白眼旋轉著僕地昏倒……肖科平敲門進了李緬寧房間:「晾的衣服忘收了。」

  李緬寧正用被子蓋住閉眼昏睡的韓麗婷。

  肖科平懷抱幾件洗乾淨的衣服關了陽臺門回屋。

  李緬寧默默地坐在床頭,他感到燥熱,脫下套頭衫,韓麗婷的臉被他遮住,只露出一把烏黑散亂的長髮。

  「快到節日了,沒准要來查戶口。」肖科平站著一件件疊衣服,語氣委婉。李緬寧彎腰從腳丫子上揪下兩隻襪子,揉成一團放到鼻尖嗅了嗅。肖科平抱著成摞的衣服往門口走了幾步,停住回身:「能勸你們一句麼?」李緬寧把襪子扔到籐椅上,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雖說時代在變,道德還是古代那道德,再說李緬寧你也應該對人家小韓負責。」見李緬寧只笑不語,她又說:「小韓我也勸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無。」語氣、表情均十二萬分誠懇。

  「那是對敵人。」李緬寧凜然道,毫無愧色。

  肖科平忍氣吞聲帶上門出去。

  錢康正在房間裡的檯燈下非常認真地看一本不知什麼鳥人的著作,翻過一頁,臉也隨之轉個方向。

  肖科平進來,把衣服放進衣櫃,然後坐在一邊發征「那倆睡了?」錢康放下書含笑問。

  肖科平站起來,拿起鋼絲攏子梳頭。

  「這小韓一看就特輕浮。」

  肖科平低頭從攏子上拔出一根根梳掉的長髮。片刻後瞟了眼錢康:「你怎麼知道人家輕浮的?她跟你輕浮了?」

  「不是那意思。」錢康慌忙解釋,「全憑印象沒一點根據。」

  肖科平不再理他,在梳妝鏡前坐下,端詳著自己出起神兒。她似要看穿自己。她眉間有皺,一絲極細微極不易被察覺的紋線,似一縷纏綿又苦一抹憂鬱。

  她坐在鏡前用一柄銀亮的水果刀為自己片著蘋果,—瓣瓣遞進嘴裡吃,不時凝視自己一眼。

  錢康懶散地出現在鏡中,臉上掛出微笑,些許欠身,—手置於肖科平右肩,一手背在自己身後,往鏡中望望。

  肖科平立刻繃直身體,停止手中動作,眼睛如手刀刃發出凜凜寒光,乜視著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錢康臉一紅,訕訕地縮回自己那只手。

  房門「哐」地一聲被推開.日光燈跳了一下,大放光明。

  李緬寧如在敵前鐵絲網遭探照燈歸射,下意識地低頭隱蔽。肖科平、錢康魚貫直入,錢康脅下夾著個鋪蓋捲兒。

  韓麗婷受了一驚,以手遮眼,衣衫不整地從被窩裡探身問李緬寧:「怎麼啦?」「你躺你的。」李緬寧端著一杯熱水從床前款款起身,沉著地盯著肖科平。「抱歉,沒想你們動作這麼快。」肖科平不帶眨眼地說:「我想了一下今晚的住法,咱們都還要嚴格要求自己,暫時先分男女宿舍——我讓老錢把鋪蓋帶來了。」

  錢康乾笑著上前把鋪蓋卷在韓麗婷腳下一放,坐在床邊說:「我自己其實不想來。」

  「我還是回家吧。」韓麗婷掙扎著要起來。

  李緬寧一把按住她:「你不要動!這會兒已經兩點了,你想走也沒車了。」「就是,我也沒想呆這麼晚。」錢康說,「一混就給混忘了。」說罷低頭看手錶。「是不是可以商量?」李緬甯問肖科平。「我不想讓人說我提供奸宿。」

  「我還是走吧作」韓麗婷想起床,被李緬寧拽著一動不能動。「那又怎麼樣?」他目光尖銳地看著肖科平。

  「影響不好。」「那又怎麼樣?」「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還想有個好名聲呢。」

  「誰會這麼無聊?誰會這麼吃飽了撐的扯這份臊?」

  「沒人管更該自覺。」「要是我就不呢?」李緬甯起到肖科平面前,盯著她問。

  肖科平鎮定自若:『你們三個住在一起也可以。」

  『我倒無所謂,住在哪兒跟誰住都可以。」錢康表態。

  「肖科平,你這不是成心噁心我麼?」李緬寧拉下臉,「成心治我!」「不要動氣。」錢康站起來拍拍李緬寧:「不要使用不文明的語言,大家好說好商量。」

  「你這麼想?」肖科平盯著李緬寧。

  「我怎麼能不這麼想?」

  李緬寧再次撥開錢康的手:「去一邊呆著,這裡有你什麼事?」錢康敏捷地反手一把抓住李緬寧的手腕子:「怎麼沒我的事?我在這裡關係大了。」

  「你一貫如此!」李緬甯和錢康較著手勁兒同時沖肖科平嚷,「什麼事你都要干涉,什麼事你都要插一杠子,冒充英明冒充果敢冒充無所不能!」

  錢康趁李緬寧分神之際已漸占上風,面呈得意。

  「咱們歷數吧,從打咱們認識,哪件事你不是占我上風?哪件事不是最後你說了算?請示這個請示那個最後還非得請示你——我的公民權沒一年不被你剝奪!」

  「你從頭數吧,哪件事不是我對?」肖科平心平氣和地說,「要不是我幫你跑,你現在還在四川那個山溝裡窩著呢。」

  「要不是你拖我後腿,我哪至於混到現在倒成了個門房,雖說是皇官的門房。『高工』早評上了。我的同學都有當上學部委員的。」「你就是當上『高工』不也是天天呆著?喝茶聊天看報紙——勾心鬥角,設計個劣質電冰箱洗衣機坑害消費者——還是在人手下。」「我在你手下也沒得好兒!」

  李緬寧「嘿」地一徹底把錢康的手掰倒,奪手指著肖科平洩憤道:「明告你為什麼和辦離婚,就為受不了你,所以揭竿而起——你還當是你蹬了我呢?」

  錢康追過來,抱著李緬寧的胳膊找手意欲再戰。

  「你幹嘛呢這是?」李緬甯連連甩手甩不開。

  錢康像咬著鉤的魚隨著他的甩動亂蹦亂跳:「信你手勁兒比我大。」「你別這兒添亂了好不好?」已然憂鬱臉色依舊蒼白的韓麗婷也說錢康,「正聽得有意思你老給打斷——專心致志的。」

  她又對李、肖二人說:」吵你們的,別理他。」

  「你也覺得我是添亂?」錢康問肖科平,「我可是幫你。」「你確實屬￿添亂?」肖科平說,「人家沒說錯。」

  錢康頹然鬆開李緬寧,低下頭,再抬頭時,兩眼無一有神。「你說……」李緬寧扭頭正欲再跟肖科平理論,發現肖科平人已不見。肖科平被錢康揪著脖領子頂在牆角。像張畫似地貼在牆上。「你說,你到底跟誰一頭?」

  「救命!」肖科平憋著嗓子細聲細聲地叫,兩眼淚汪汪。

  「當著我面你就敢打她?」

  李緬寧登時急了,上前一把將錢康拎著原地轉了個一百八十度面對著自己。恨罵連聲:

  「她跟了我這麼些年,這麼氣我,我都沒捨得動她一指頭,剛轉到你手裡——人給你是讓你去愛的我的同志!」

  說到動情處他不禁感慨:「我李緬寧從小就有個心願,一輩子跟人不笑不說話。這雙手打得壞一輛卡車,可連打蒼蠅都是高舉輕落——今兒卻要落到你身上了。」

  錢康看到拳臨頭之下,倒也從容:「別打我臉,我還要見人呢。」「不是,我就是難過。」李緬寧放下拳頭、「幹嘛人和人非得打才最後有個結果?」「我這個人就是血熱,一衝動就忘了後果了。」錢康對肖科平說:「對不起呵,不是故意的,咱們那音樂會該辦還是照辦。」「那也不該動手。」李緬寧說,「動手不好,應該擺事實講道理,再有理一打就沒理了——我血就不熱麼?」

  「咱都是熱血漢子。」錢康誠懇地說:「你這麼跟我說,我一聽就聽進去了,真打倒把我打糊塗。趕明兒咱哥兒倆好好聊聊。」「噯噯。」李緬寧一個勁點頭答應。

  韓麗婷坐在床上笑了:「就這麼完了?」

  李緬甯對錢康笑:她還想看咱們——打不起來小姐,我心裡明鏡似的。」「還疼麼?還生氣麼?錢康低聲下氣地問一直在旁邊淚汪汪揉脖子的肖科平。肖科平扭身往外走:「你來,幫我收拾東西。」

  肖科平板著臉把衣拒裡的衣服一批批往外搬,扔進床上敞口的皮箱。「你就搬我那兒去,我別處還有房子。」錢康在一邊收著小擺設說。「這又何必呢?」李緬寧走到門口,瞅著屋亂糟糟的一切說。肖科平冷冷乜了他一眼,繼續在衣機車裡摘衣裙。片刻,探出上身對他說:「我怕了你了!」這是個不放假的節日,街上掛出一些彩旗,燈籠和祝賀標語。但街上來往的人群神態如舊,商店也沒有增加供應,照常營業。

  下午陽光下的陽臺上的花色繁複,從隔街的公共汽車候車亭遠遠望上去,猶如一幅于淨豔麗的漆畫:文竹蘭草嫩綠鵝黃的枝葉蔥蘢地湧在欄邊,月季、牡丹婀娜地嬌挺著花朵點轟其間;居室的玻璃閃閃發亮,幾隻空衣架晃悠悠地掛在高懸的鐵絲上。肖科平出現在陽臺上,手象一隻噴壺,斜臂舉著往花叢上澆水。清水紛如雨下,被陽光映透,化為萬點金屑。

  花很熱烈,人很冷漠。

  她極為平靜地望了一眼遠方殷藍的蒼穹,轉身離開陽臺。

  房內十分整潔,近乎蕭瑟。所有帶有個人生活的痕跡這麼的零碎物件和淩亂擺設統統不見,只留下一些面壁而立的高大拒櫥和一張空蕩蕩的大床。

  李緬寧倚在牆上吸煙。

  他們坐下來等人,默不作聲,偶爾互相看上一眼。

  李緬寧站起來,看那些經過擦拭雖一塵不染但傷透出歲月痕跡的舊家具。他敲敲衣櫃的板材回頭說:「現在的家具都不會再用這麼好的板子了。」錢康沒敲門便進來了,身後跟著一群穿工作服的男人。

  為首的一個年齡很大的男人,進來就開櫃門敲板壁,逐件檢查家具。他對錢康說:「要擱我們那兒一件件寄賣價兒可能高點。歸了包堆兒一總賣掉,我只能給您這數兒。」

  他伸出一拳一則掌。錢康看肖科平,肖科平點點頭。

  工頭數出厚厚一迭鈔票遞張錢康,錢康轉手交給肖科平。

  每搬走一件家具,原來的益便空出一個積滿陳年灰塵的印子。一地已成絮絨狀的灰塵中,散落著一些久已丟失的小物件:硬幣、藥閏,斷了齒的梳子,髮卡和斷了線的彩色塑料珠子。李緬寧從已搬走的床原處的灰塵中,撩起一串不顯服的咖啡色的樹粒項鍊,拎著吹去上面所蒙的塵埃。

  紛飛的灰塵迷了他的眼。

  那項鍊一經抖開,非常之長,上百個菱形樹粒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擺列著,己完全失去光澤。

  錢康和工頭一邊聊著家具市場的行情走出房間。

  「這不是我那次去海南出差給你買的那串項鍊麼?丟了到處找不著,原來掉床底下了。」

  肖科平接過那串項鍊端詳。

  「當時還挺寶貝,時髦,現在大概只有小姑娘才戴這種便宜東西。」肖科平把那串項鍊套頭戴在脖子上,在胸前理妥貼,抬頭問李緬寧。「好麼?」「不好。」李緬寧搖頭笑道,「你現在應該戴金子或者珍珠什麼的。」房間已經搬空,頓時顯得空曠、陽光中飄浮著大量塵埃,光線混濁,人也顯得朦朧。

  錢康從門外探進頭,對肖科平說:「該走了。」

  說罷先出了門,在外面走廊喊:「我在下面車裡等你。」

  「馬上就來。」肖科平匆匆往外走,邊走邊大聲對李緬寧交代:「每天想著給花兒澆遍水,別亂上肥要不招膩蟲,米蘭和君子蘭明年該換盆了,夜來香和月季冬天要剪枝……」

  「知道了——」李緬寧在大敞著門的房間內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大聲回答。正在上升運行的電梯間內,錢康靠著一壁注視昔他對面的肖科平。肖科平眼睛看著別處,一臉倦意,身後的壁鏡襯映出她的另一側身體。他二人之間站著一個眼巴巴盯著逐次亮起的樓層號碼的白髮蒼蒼的老年婦女。錢康忽然—笑,欲對肖科平說什麼。

  老太太轉頭對他熱情地笑。

  肖科平出神地盯著放在玻璃榮幾上的那串樹粒項鍊。項鍊的咖啡色幾乎與榮色玻璃渾然一體,乍看上去幾乎不能一下看清她盯著的是什麼東西。

  這是套經過賓館式裝修的多居室大開間的公寓,滿鋪了淺色的高絨地毯。房間正中擺了一套三件裝的泰國水牛皮沙發,靠牆擺了幾件紅木多寶格櫃櫥和聚脂酒櫃,上面擺有精美瓷器和一些異形的外國名酒瓶子和一排排嶄新的燙金的外文書籍。錢康正在從一個紅木臥榻下面往外拖一個紙箱,拿出一件捆得十分嚴實的東西層層剝紙:「我給你看件好東西。」

  他剝淨包裝紙,亮出一個青花瓷瓶:「猜猜多少錢?」

  「二百。」肖科平瞟了一眼,隨口說。

  「二百你賣我!上個月,在索思比拍賣行,一模一樣的東西,拍了一百五十萬——美元!」

  「那你還留著幹嘛?」「我這件有點殘,少了一耳朵。」

  那起碼也值十五萬——十五萬人民幣最起碼的吧?」

  「那沒問題,不止。」「女人,」肖科平忽然笑說.「就是太傻。」

  錢康欣賞著自己的收藏,根本沒聽見肖科平的話。

  肖科平坐在舞臺中央吹奏長笛,妝化得很濃,眼圈發紫,嘴唇鮮紅,穿著一身黑皮裙,緊裹著身體,像個在南邊混的東北妓女。她身後站了一排長發披肩,神態癡迷的搖滾樂手,邊扭邊彈,各人手中的電子樂器發出陣陣嘯聲,負責地烘托著她的笛聲。舞臺上方、四角,或懸或豎著她的大幅彩照。都屬￿藝術攝影,無一例外地突出她的雙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還有賤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強烈,不容忽視的個人追求。

  錢康領著大批、黑鴉鴉的經理及其馬仔坐滿劇場,自下而上,沒一個不是西服領帶背頭眼鏡,神色也是一律矜持莊重如同一個日子商界訪華團,集體來此過夜生活、就差—人兩腿同豎一把日本戰刀了。

  錢康神采飛揚,聆聽之際不時向左右和他視線相遇的哥兒們舉手示意,接著含情脈脈地望著臺上。有點黑手黨教父的錯覺。不斷有油頭粉面的青年個端著高級長焦相機哈腰來到台前,瞄準學科平「唰」地耀眼一閃。

  每一次閃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閉下眼。

  忽然燈光旋轉,七彩霓幻,搖滾樂手一齊歇斯底里,金蛇狂舞,電子聲響天地地裂傾泄出來,猶如置身迪斯科舞廳。

  觀眾普遍精神一振,視線齊刷刷越過肖科平欣賞起後邊什麼。淹沒,她只得加大氣力用勁兒吹近乎吼叫,仍像一個雙管演員在裝模作樣蒙哄觀眾。

  她似乎感到了什麼,邊吹邊往左右乜眼,只見身後的天幕像行星一樣運行起來:山河壯麗,星空璀璨,銀河如瀑布般地向整個舞臺傾瀉下來……

  舞檯燈齊滅,一牒漆黑中只有頻閃燈打出一道道閃電般的強光。肖科平像個幽魂,顯靈,消逝,亮相,隱去……

  笛子是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吹完的,聲如迅雷的鼓聲夏然而止的同時,舞臺大放光明,台下掌聲雷動。

  肖科平涎著臉站起來鞠躬,很有些無功受祿的不好意思。

  掌聲持續片刻,變為熱烈,有組織的三陣:「誇誇誇、誇誇、誇,誇,誇!」雅雀無聲。接著是歡快的迎賓曲。

  樂曲聲中,劇場的燈統統亮了。錢康從前排站起來。面向觀眾,高高拱手握手相謝。觀眾也同時向他熱烈鼓掌、歡呼——都是哥兒們。錢康和前排陸續站起的各種嘴臉的總經理們第二贊助人熱情擁抱,笑著把臉貼在一起。

  他甚至熱淚盈眶地向觀眾他拋飛吻,左右開弓,或者兩手一齊來。幾個妖冶似窯姐兒的女,開始把一籃籃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臺,花山一樣堆碼。

  有的力怯女郎鬆手時還一趔趄,險些一頭栽到花籃裡。

  肖科平站在臺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還挺妨礙一趟趟搬運花籃的姐妹。

  錢康滿頭大汗前後數著人頭,把他的哥兒們領上臺,排著隊鼓著掌,怯生生笑著向肖科平逼近。

  上來就把她忽拉圍在中間,死盯著恨不能看下塊肉似地沒完沒了鼓掌,還得錢康把他們—個個掰開,轉過來面向觀眾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擁在中央。

  一個老紳士在人排後著急地往裡插,次次都被一肘頂回,不停嘟噥:「我是捐了上萬的,我是捐了上萬的。」

  還是肖科平閃身讓出個空檔,夠他斜著身子插著,露出全臉。一群閃光燈沖這排大腦殼閃成一片。

  富麗堂皇,鮮花滿室,肖科平端著一杯盛著琥珀色酒液的酒杯站在窗前。她出神地凝視著窗外的夜空,手神經質地轉玩著高腳杯底托。錢康從後面向她走來,兩手搭在她肩頭。

  她—動不動。錢康放下一隻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領帶生摘下眼鏡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然後把肖科平身轉過來,摟在懷裡。

  他鬆開肖科平,把上衣袋裡的—枝金筆取下來,放進褲兜,繼而再次好好正式地擁抱肖科平。

  肖科平面無表情地後仰著上身由他抱,右手還端著那杯酒,巧妙地保持酒不被灑出。

  錢康把關埋在肖科平胸前,蹭來蹭去,陶醉地發出—些喘息聲。驀地,他不動了,繞著伸上來一隻手摸頭髮——他的頭髮勾在肖科平的胸針上了。

  一動便扯著頭髮疼。「疼。」他囁嗝,歪著身子。

  肖科平放下酒杯為他解頭髮,頭髮纏得很死,解起來很費勁,最後她索性把胸針摘下來,放在眼前一點點絲縷有致地扯出。錢康捂著頭髮齜牙咧嘴退到一旁:「怎麼搞的?」「纏在這兒上了。」肖科平把胸針遞給他看。

  兩個人隔得很遠站著,冷冷地互相打量。

  「再來。」肖科平說。「你不想欠情對麼?」肖科平笑笑。「你把我當嫖客了。」錢康走開,拿起眼鏡重新戴上,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拾眼看肖科平:

  「我要花錢買,根本用不著找你,有的是比你年輕漂亮的。」他把酒飲盡,咬牙站在那兒打了個寒噤,放下酒杯,掂起桌上盤中的—顆鐵蠶豆扔進嘴裡,「哢吧哢吧」響亮地嚼著,向肖科平點了點頭朝門外走去。

  在門口,他開了門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房間一片漆黑。房門忽被推開,瀉入—道星光。」

  正在熟睡的李緬寧被一隻手粗暴地弄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驀地坐起,見燈光刺眼,肖科平披頭散髮站在燈下哀慟地望著他,淚流滿面。「你怎麼來了?」李緬寧昏頭漲腦地嘟噥,「什麼東西又忘這兒了?」肖科平的眼睛立刻乾涸了。

  「幾點呀現在?天還沒亮吧?」他伸手去拿床頭桌上的手錶看時間。再拾頭,肖科平人已不見,門緊關著,似乎從沒人來過。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懷吸剛才是在夢裡。

  錢康坐在一間幽暗、幾乎沒什麼客人的咖啡廳裡不吃又喝,邊吃邊往窗外行街頭張望。

  寬大的甲色玻璃使外面的所顯得像陰天,人群的臉也都失去血色。他低頭猛吃一塊奶油蛋糕,一手按著碟子,—手用小匙挖下一塊塊送進嘴裡,然後端起旁邊的酒杯猛灌一口。

  李緬寧出現在他身邊的窗外,走在他側面的兩個站娘忽然停住,往街對面看,他也隨之停下。

  兩個姑娘又往前走,從窗外消失。李緬寧也移動身體往前走。錢康抬頭看見了他,微笑,點頭,見他毫無反應,而且快走過去了,急用手敲敲玻璃。

  李緬寧走出視線,又退回一步斜著身子往裡張望。

  錢康不是比劃又是叫嚷。

  窗外的李緬寧傷無動於衷,眼露凶光。

  他把臉貼近玻璃,用手遮住傾瀉下來的陽光往廳裡瞧。

  他的臉在茶色玻璃上映得十分清晰,同時十分蒼白,如同黑白攝影的人物肖像。他的視線從錢康對面的空座位越過,投向幽暗無人的店堂內部。錢康從座位上站起,整個上身橫過琳琅的桌面,俯撐著把自己的臉向李緬寧貼上去。

  李緬寧瞪著眼回身走開。

  錢康沒趣地坐下,開始喝一杯游泳池水般天藍清澈的加薄荷的雞尾酒,這酒有一股牙膏味兒。

  他用虎咬昔塑料管不停地把酒吸入嘴裡,喉節上下滾動。

  他的兩肘搭在桌上彼此交錯,一動不動地吸酒,似的沉思。他略一抬頭,李緬寧在他對面坐下,坐下便掏出煙點著了抽。錢康鬆開嘴,塑料管已粘在他唇上隨著他抬頭掉出杯外,酒潰染了白桌布。他揀起吸管,又投入杯中,招手叫來待者,伸出一排手指頭:「再來這麼些杯一模一樣的。」

  侍者看了一眼新來的這個男的,又瞟了眼這位坐了一天的先生,驀地把腿往後一拿,恭敬退下。

  很快,付者把酒上齊了。

  錢康叼上一根煙,伸著脖子糗過去跟李緬寧對火。

  李緬寧這才發現他已喝得爛醉,眼神兒恍惚。

  他揪下他嘴上的煙,對著了,又塞回他嘴裡。

  「是她派你來找我麼?」錢康仰身靠在軟椅背上,大剌剌癡笑地問。「不是。」李緬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皺了下眉頭。

  「那也無所謂,反正你帶耳朵來了吧?」

  李緬寧又嘗了另一杯中的酒,怎樣皺了眉頭,「帶了。」

  「我實在是想和人聊聊。」錢康推心置腹地說。「我喝了一天了,發現這酒根本堵不住嘴。」

  李緬寧湊合將就地端起一杯酒喝。「我覺得我這人挺捧的,怎麼回顧怎麼覺得自己沒毛病,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了不起,應該讓人羡慕。」

  「你可以算個人精了。」

  「為什麼我一看上誰,誰就撒腿跑?不愛搭理的倒呼呼往上撲——為什麼?」「你得容許有人有眼不識金鑲玉。」

  「問題這不是一個兩個,他媽的簡直成規律了。」

  「……你說的這都是女人吧?」

  「嗯,勇人我跟他著什麼急?」

  「女人,女人這就不奇怪。.女人那是世界上最不穩定的一種學成份。我一向認為孫悟空是受了女人啟發創造出的藝術形象。」「真的?叫你這麼一說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流傳甚廣老少鹹宜呢——可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我不能當唐僧,總是充當牛魔王?她們憑什麼這麼無法無天?想幹嘛?真經在誰手裡她們自己清楚不清楚?」

  「可不都是吃著碗裡望著鍋裡。」

  「不對,不對,不是這麼回事,一定是另外有人!拿我當猴兒耍呢。誰呢?」「如果另外有人,那這個人一定隱藏很深。」

  「是呵,表面還會裝得比誰都老實。」

  「誰呢?」李緬寧也納悶。

  「咱們推理吧。」錢康說,「一般的特務肯定是潛伏的重要目標附近吧?」「當然,要不幹嘛來呀。」

  老特務一般還都有個讓誰都不會懷疑的掩護身份,一想到他,咱們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有一萬條原因認為他不可能。」」這個人肯定是個咱們平時能常見到的人。」

  「沒錯!最不起眼他最有接近目標的機會,每次出事他還都在現場。會是誰呢?」「上海市範圍已經很小了,可以斷定不出這屋了。」

  「不是別人,就是——你想呵,不是我就是你,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特務起碼也該自己知道是特務,沒聽說已經讓人捉住了自己還蒙在鼓裡的。」「再沒別人,只能是你,當然你也可能還不知道你已經被人發展了。你想,咱們剛才的分析的那些條件你全具備。老李,你別跟我裝傻充愣了,你就招了吧,你們到底是真離了婚沒有?沒關係,你就說你們是跟我拆了道白黨,我也不計較。」「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政府那兒核實,你信不過我總相信咱們人民的政府吧?」「老頭說,我也看出來了,她那心還在你身上。」

  「不瞞你說,說離婚時我沒怎麼著,真離了……當然,現在說痛苦好像挺淺薄。」「我也明白了,我幹嘛那麼不知趣兒呵?」

  「哥哥勸你一句.千萬別隨便離婚,能糊弄就糊弄。當著人面你沒見我哭過吧?背地裡,被窩裡都哭潮了。」「愛麼,有千萬種,睡覺是最低級的。」

  韓麗婷敲門,敲了兩下停下來等。肖科平打開門。韓麗婷探頭探腦往也身後房間縱深張望:「李緬寧沒在裡面?」

  「他怎麼會在我這兒?」肖科平很不高興。

  「求你了,肖大姐,」韓麗婷懇切地說,「告訴我李緬寧在哪兒。我好幾天找不著他了,回回去他家回回撲空。您千萬別說您不知道,他瞞誰也不會瞞您,是他不讓您告我的對麼?」

  「這麼著吧。」肖科平讓開門,「你進來搜我一遍。」

  入夜,錢康仍和李緬寧坐在咖啡廳裡親密交談,互相拍著肩膀,稱兄道弟。李緬寧也喝得五迷三道,暈頭轉向。

  「李兄,弟弟拌你一句,實話:你比弟弟只強不差。」

  「我,沒錯呀,挺高尚的,不行就讓賢。」

  「弟弟一個小學教師都混出來了,你飛機都造了還能不如我?關鍵是你不肯下水。」

  「你當過小學教師?」「嘿,弟弟也算小知識分子,要不跟你有話呢?但凡當年我能住上間平房,我現在還兩神清風呢。」

  「你這搖身一變也夠麻利的。」

  「不說那個,沒勁。趕明兒有空兒你閑了想惹點閒愁,我再給你一一道來這裡的酸甜苦辣。我是個沒氣節的人,忍不了。」「欲哭無淚,我現在腦子裡只有這四個字。」

  「還記得高爾基那句話麼:『我到這世界上來就是為了不妥協!』英雄造時勢!你的忙我幫定了,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誰受損失?民族受損失!」

  「我真是覺得自己完了。像我這個年齡,這的這個專業,已經沒有機會了。」「一個大國,不能永遠只造電冰箱洗衣機,不能老是仿造別人。只要咱們把自己當青山留住,總有一天這把柴會有人來砍!」「錢康一拳在擂在桌上,眼鏡的一條腿從耳朵上滑下來,蕩悠在涎得通紅的臉上。「我準備分輩子獨身。」李緬甯高叫。

  兩個男人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沿著黑暗的頂層走廊走來,一路遇到燈鈕就按一下,有的燈壞產,完好的燈泡便亮起來,投下一些燈光。他們旁若無人地大叫大嚷。

  「瞎說!你生病了怎麼辦?將來老了怎麼辦?心裡憋屈看了—部好電影好小說想找人聊聊怎麼辦?你一生孤僻白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一百年,一個人都沒結交就這麼悄悄走了……」他們來到李緬寧家門口,李緬寧掏鑰匙開鎖,怎麼也對不准鑰匙孔。「我來,你醉了。」錢康奪過鑰匙,去捅鎖眼,也是無論如何對不准。這時,門開了,肖科平站在門口,她顯然已在此等候許久了。

  肖科平既竟然又嫌惡地看著這兩個明顯喝醉了的男人。

  兩個男人一見她,卻一起吃吃笑起來,一點也不為她的突然出現驚詫。「你怎麼在這兒?等我呐?李緬寧搖擺著撞著門框進屋。

  「等你。」肖科平回答。

  「知道我們為什麼這麼高興麼?」錢康撥拉肖科平的肩頭。「聊了一晚上你!」肖科平擺開錢康的手,跟李緬寧進屋:「李緬寧,我有話跟你說。」「坐下說,要不要喝茶?」李緬寧靠在牆上回過身來,手在腿前來回晃胳膊脫了臼似的。

  「你跟那姓韓的到底怎麼個意思?是談是不談?她現在一趟趟找我要你,好像我把你藏起來了。」

  肖科平說著來了火兒:「這算怎麼回事!你要談你就別老躲著,不談你也痛快跟人家講明態度。」

  「不談!」錢康關上門,像個瘸子似地—跋一拐地走進來,「我替老李答覆她。」兩個男人各靠著一堵牆互相瞅著嘿嘿笑。

  「有你什麼事?」肖科平白了錢康一眼,「還嫌這關係不夠亂?」「我一點不是添亂。」錢康認真地說,「我已經替老李看好了一個人,正準備隆重推出。我們已經決定了這這裡沒韓姑娘什麼事了。」」就跟有你什麼事似的。」

  「是,也沒我什麼事了。」「還有件事,李緬寧,戶口本在哪兒?我要用去派出所遷戶口。」「啟口本在……」李緬寧環顧室內,發現室內空無一物,他們不自覺地又走入肖科平原來居住的房間。

  這間房子如同肖科平走的那天一樣白曠,不同的是有人仔細打掃了它,清除了垃圾和灰塵並精心保持了它的潔淨。

  水泥地板被擦得平滑如冰,光可鑒人。

  唯有四壁貼滿的已經陣舊的浮凸壁紙告訴我們有人曾在此生活,在此寄存遐想。三個人都不作聲了。那天,李緬寧剛下夜班,出了神武門,就被錢康的派的車接上拉到他家。他進門看見肖科平已經坐在客廳裡了。

  「我還沒來參觀過你現在住的地方呢。」李緬甯對肖科平說。他到各屋轉了一圈,嘖嘖稱讚了一番才回到客廳,坐下問錢康找他來什麼事。「好事。」錢康說:「先說第一件,你的新工作我已經全都幫你聯繫好了,那邊已經答應要你。你們宮裡的頭兒也見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這麼一號。這就好辦,不拿你當寶貝就容易脫身,你最近再表現惡劣點。」

  「你把他摘哪兒去?」肖科平說:「到你那兒當騙子他還真誤事。」「我那個小廟哪敢委屈老兄?」錢康對李緬寧說:「去就是經理。我的能耐也就這麼大,再往上房就全靠你自個稱努力了。」「去就是經理?」李緬寧倒有些含糊,「我幹得了麼?」

  「我還告你,專業對口。人家一看你開的簡歷,極表歡迎。」這時門鈴響。「你還請誰了?」肖科平問。

  錢康不答話,奔去把門開了,領進韓麗婷。

  「我還以為進了地主家呢……」韓麗婷看見肖科平、李緬寧在座,立刻不說話了。「人到齊了,咱們可以開始了。」錢康搓著手,安頓韓麗婷坐下,問大家:「誰還記得今兒是什麼日子?」

  大家胡亂猜了一頓,結論一致:平常的日子,既沒有可慶賀的也沒有可悼念的。在偉人層出不窮的二十世紀,有這麼一個潸閑的日子還很難得呢。

  「猜不出來吧?告訴你們,今兒是我生日。」錢康笑說。「這你可不能怨我們記不住。」肖科平說,「日曆上沒有。」

  「早說呀。」韓麗婷埋怨,「順道就給你裝倆點心匣子拎過來。」「你屬什麼?」李緬寧問。

  「呆會兒你數蠟燭就能算出來了。」錢康說,「就怕你們送禮,所以自個兒也是昨晚才想起來。」

  「琢磨了一夜,終於想出個名堂,又是死無對證。」肖科平說。

  錢康離席去門後搬出個早已訂好的雙層大蛋糕,大家幫著把一匣蠟燭往上插。「你歲數也夠大的。.」李緬寧說,「這蠟燭都插上就看不見蛋糕了。」「不能都點。」肖科平說、「弄不好會鬧火災。

  「你們說的我多傷心。」錢康取出一杯酒,四隻杯子,一一往裡斟。「你可真俗。」肖科平說,「淨弄這俗套兒。」

  「我是俗.我承認。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更有趣兒的,只好俗了。」「可以吃了麼?」李緬寧拿刀比劃。

  「我先說兩句。」錢康放下酒瓶。

  「不要超過五分鐘。」肖科平說,「過時我就起哄。」

  「都端起來。」錢康端著酒杯嚷,」認識三位我真是高興,這是我今年除了掙了幾十萬塊錢之外最大的收穫。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一下得仨…」

  「不要囉嗦。」肖科平說。

  「不想幹嘛,什麼也不為,將來往後你們能拿我當朋友,有了難事第一個想起來托我辦,我就知足了,首先……忘詞了忘詞了。」錢康低頭想了一會兒,扶扶眼鏡說:「首先,這杯酒我為母親幹了。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的降生日,也是我母親的蒙難日。為了我這個混蛋的涎生,她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和磨難。她從第一天起就倍受艱辛,而且我沒有預付任何報酬……」

  錢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擋眼。稍頃,重新抬頭,笑著:

  「幹了,她已經不在了。」

  另三人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於。放下杯子,臉都變得噴紅,目光灼灼。

  「下面該你們祝我了。」

  肖科平拎過酒瓶為錢康斟酒:「我來祝你,祝你發財。」

  錢康以手捂住杯口:「這杯我不喝。」

  「那好,改個說法,祝你快樂。」

  「雖然這個祝福很渺茫,但作為個願望——我喝!」

  「我祝你長壽。」李緬寧說。

  「可我不想活得太長。」

  「我只會說這個。」「幹」錢康碰了一下李緬寧的杯子,一飲而盡。

  」我從沒過過生日,所以也不會祝酒。」韓麗婷:「免了吧。」氣氛有點沉重,這不好,咱們還是說點高興的事吧。」

  錢康把韓麗婷的杯子斟滿:「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頭。」他對大家說:「為了活躍氣氛,咱們下面是不是挨個講一下自己的初戀?初戀總是美好的——誰也不許隱瞞。」

  沒人開口。「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說。」錢康坐直身體,笑著把臉轉向肖科平,「我的初戀對象就是肖科平。李緬寧你不要吃醋呵,呆會稱輪到你說。她是中學三年級轉到我們黨校來的,對吧肖科平我沒記錯吧?那是暑假過後剛開學,那天刮大風,你從我們班窗前經過,低著頭拎著小馬紮,那天全校在操場開批判會。當時我就愣了,我怎麼不知道四班還有這麼個女生?後來隔了好幾天,我聽你們班同學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麼。知道我當時最恨的是什麼?最恨教導處怎麼沒把你分到我們班來.我是不要臉瞎說了呵,大家原諒。這麼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聽你名字,一聽心裡發疼。我現在回憶我聽說你結婚的那幾天,天一直是陰的——李緬寧,說實話你挺不是東西。也注是咱們現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見你,肯定不容分說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戀對象跟你一樣,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學也不是我們黨校的,肯定有別人!」

  「真的。」李緬寧說,「我上中學時那個黨校的女生沒一個像樣兒的。大學在北航好一點的女同學都被別人捷足先登了。我這個人是這樣,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媽家認識的吧?當時也不是介紹對象,就在互相有點好感,然後就通信。當時我被分到四川三線工廠,也見不著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後仍然是寫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來傳遞,經常看著她寫的信一個人發狂。好容易調回來,住在一起,發現感覺一下都沒了。有時我看著她都懷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寫的,當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樣。」

  「不是感覺沒了,面臨是人確實變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麼回事。」

  「我是這麼回事!」肖科平說,「歲數大了,變得實際了,愛嘮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寫信滿篇只寫情話。不歉那時候一年只能見一面只顧扮演偉大的愛人,原形畢露成了一個平凡的男人和一個平凡的女人。從性格上說,你也同樣變了。你們是不知道,李緬寧過去是個非常愛開玩笑的人,整天樂呵呵的,什麼事也不發愁,一張嘴就能把人笑死,一點不像個搞工科的人。現在,笑話說盡了是麼?」

  「他是你的初戀情人麼?」錢康問。

  「有一陣我以為是。」肖科平說,「後來我仔細來想了一下,發現不是。其實我的初戀對象是我在另一個中學的體育老師。可我從來沒跟他燃燒到過,也不允許,他是結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為你從沒跟他表白過,所以才覺得是,真結了婚過幾十年又覺得不是了。」

  「可能。這老師我前年見過一次,老得不行了,白髮蒼蒼,完全是個老頭兒。可我還覺得他是,我說的是當年我心目中的那個他。」錢康轉向韓麗婷:「你呢?我們都說了,你還一聲沒吭。」

  「我沒有初戀。」韓麗婷乾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單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沒有,單相思也沒有!」

  「這不可能。」「怎麼不可能?這太可能了。我十四歲就去插隊,後來到兵團,回來整三十。你讓我去戀誰?」

  「廣闊天地裡也不是沒小夥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們當戰友當同志沒想過別的。我們那兒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鎬一手拿槍。噢,要說初戀,那就是愛那片土地愛這個國家還有咱們先前的毛主席。那熱愛程度比你們這三位的眉來眼去鴻雁傳書一點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說死立刻赴湯蹈火,夠得上你們的初戀標準吧?」

  韓麗婷伸出手從茶几上煙盒中取了根煙,「刷」地劃著一根火柴,極為老練地深深吸了一口煙,徐徐噴出淡淡均勻的煙霧。冷笑:「男人是有,我也跟他們睡過覺,從連裡睡到團裡,為了回城——這算初戀麼?」她冷冷地挨個打量三人,眼神變得冷酷,這眼神兒最後落到李緬寧臉上,李緬寧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緬寧這檔子了。咱們真是戀到一堆兒裡,不做朋友天地難容。嘿嘿,你別害怕李緬寧,別一聽說我愛你臉都嚇綠了。我沒那麼賤,自尊心還剩了那麼一點點。我知道你不愛我,見我煩,不會逼你娶我的——這下放心了吧錢康?」錢康面紅耳赤:「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裡邊攪和麼?拆了人家一對好鴛鴦。煞費苦心過你娘的生日,花那麼多錢買他媽的奶油蛋糕和那麼多蠟燭——這情我先替他們領了。」

  錢康汗流浹背,連說:「誤會,誤會。」

  李緬寧在一邊也紅了臉。

  韓麗婷微笑著又吮了口煙,長長的煙灰掉在她的褲子上。她瞟了眼李緬寧:「知道我看上你哪點了麼?」

  李緬寧只是埋頭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間房子了!自己能有間房子,這真叫我在眼裡覺得你特別可愛。所以你說我怎麼會計較你對我的態度?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還覺得我無恥麼?」

  說著,韓麗婷轉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臉上:

  「你眼圈紅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來一定特別楚楚動人,還沒見你哭過,這兩個男人先得暈菜。你有什麼理由動不動就哭?就哀歎?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還大小算個藝術家,笛兒吹得不錯,又有這兩個男人一天到晚屁顛顛地追蹤著你,你要再覺得不幸,別人還沒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淚,不要看你這副貪饞的嘴臉。——小娘們兒!」

  肖科平忍不住捂臉啜泣。

  「李緬甯,這女人歸你了。她那麼嬌,那麼弱,沒男人簡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們二位這樣的男人!別這麼看我!我知道我現在樣子可怕,猙擰——你從沒在我這副醜惡的嘴臉上發現過一點可愛麼?」韓麗婷臉上掠過一絲激動的神情,隨之眼神出現一種柔情,話也變得悽楚:「可惜咱們認識太晚了。我不是生下來就這樣兒的。我想我原來也會的,比她不差。可惜沒機會了,本來想帶張我小時候的照片給你看看……」

  她把煙蒂在煙缸裡擰滅,就那麼斜著身子一手按著煙放大僵擺了很久,頭髮垂落下來摭住了她的臉。

  她抬起人平靜地對錢康說:「我說完了,該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聲坐正了,安詳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頰邊的淚痕,露出微笑。原先很宏偉、典雅如今已經陳舊灰俄式大劇院內,觀眾仨仨倆倆地入場,在一排排階梯式褐紅皮座椅間遊魚般走動。

  樂池內傳出樂隊調音的陣陣管弦聲。一隻小號吹出一小節嘹亮的樂句,在最高的音符處戛然而止。

  更多的觀眾魚貫入場,排隊在座椅間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後瞅,無數的人臉整齊有序地密密麻麻擺列在她身後層層遞升。李緬寧似乎隱在人叢中望著她。她再次扭身回顧。劇場內千百盞頂燈一齊黯滅,所有人臉都隱於黑暗中,只有兩邊環廊休息室有光芒,從不同高度的太平門外瀉。

  大幕拉開,劇場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晝的舞臺上,一百多位搽著紅臉蛋的男女文職軍官,笑吟吟地從側幕出來,走到舞臺中央,手拿牽線麥克風,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數千名觀眾宣佈晚會開始。

  排山倒海的歌唱,驚天動地的器樂。

  燈光明亮的環廊休息室裡站滿仨一群、倆一夥在吸煙、交談、喝汽水的青年男女,一團團煙霧從他們頭上升出,彌漫開來。肖科平從包著皮革的太平門出來,一個女高音匕首般鋒利的歌唱隨她一同從裡面飄出。

  她從站著吸煙,交談的人群中往前走,人們紛紛閃開為她讓。最後幾個小夥子讓開後,她面前出現一個賣糖果餅乾的各色冷飯的售貨櫃檯。正倚在櫃檯上喝汽水的李緬寧轉過身看著她。

  他們互相皺著眉頭看著對方,仿佛陌生,仿佛看著一個威脅。

  肖科平正要走開,一群來買飲料的小夥子和姑娘從後面湧過來,把她擠到李緬寧身邊。他們倆被一起擠出櫃檯前,站到一邊。他們站在一盞吊燈下冷漠地相視,身後左右都是大聲談笑,吞雲吐霧的年輕男女。

  李緬寧喝光汽水,他沿著弧形的牆壁幾另一個大廳走去。

  他剛經過的地方有一排自動飲水龍頭,突突噴著低低水柱如同不規則的心跳。一個男人驕矜地在夕陽中沿著湖岸走來,湖畔的楊柳垂枝紛紛揚起猶如一隻只人手,或戲或拂,再三落下,繼而又起。拂不去此公臉上的得意之色。

  背光而立臉色發黑的韓麗婷緊張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那個男人看見她的一刹那,歡笑著弱不禁風地迎上去。

  小酒店門口,閃閃發亮的小汽車不停駛來。

  門廳一側擺著一張豪華的大辦公桌,上面放著古色古香的檯燈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辦公用具,旁邊擱著一塊黑色的有機玻璃銘牌:大堂經理。

  穿得像個香港人的李緬寧,油頭粉面地坐在一把同辦公桌配套的高背鍍金軟椅上,望著從酒鑽自動門進來的穿著無一能與他匹敵的普通男女。

  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表情。

  身著皇后般長裙的肖科平在大廳一隅的咖啡廳演奏台就座,端起銀光閃閃的長笛。

  笛聲悠悠蕩蕩隱約傳來,曲調淒婉悱惻。

  大廳中,一個外國旅行團的鶴髮紅顏的老爺爺老奶奶們,帶著大批箱子聚集在那兒發愁。

  一群東南亞華裔婦女操著一口難懂的話吵嚷著抱怨,她們的頭髮都該上油了。幾個本地騙子引著幾位外國騙子信心十足地往最昂貴的餐廳走。只有李緬甯聞笛遠遠投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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