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重讀徐皐的《風蕭蕭》
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曾經受到徐皐的小說的誘惑。我讀起《鬼戀》《吉卜賽的誘
惑》等就放不下。我所以說是誘惑，是因為當時我從政治上意識形態上與文學觀念
上否定徐的作品。我當時一心革命，一心批判現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後來
在拙作《青春萬歲》裡，「資產階級」出身的蘇甯因為讀徐皐的作品還受到楊薔雲
的批評。
但同時我又放不下徐的小說，哪怕是讀完了心裡不滿意，咕咕噥噥地將他在心
裡「批判」一回。
然而徐皐是非常會寫小說的人，小說喜歡的東西，也就是人們小說中讀到的東
西，他用得得心應手。
小說喜歡什麼呢？小說喜歡懸念，小說喜歡情節裡套著情節，故事後面還有故
事。小說喜歡愛情，特別是三角、四角、多角的愛情，如果不是愛情便是准愛情反
愛情（比如宋太祖當年「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便是利用人們的喜歡愛情的心理構
築的反愛情故事）。小說喜歡真真假假，真假莫辨，讀者急於找出答案，作者就是
不痛痛快快地給你答案。小說喜歡人的突出的有時候是反常的性格，如俠義、勇敢、
忠誠、多情、慈善、決斷或者恰恰相反的自私、懦弱、狡詐、冷酷、狠毒……小說
喜歡功敗垂成或者九九八十一難後方才成功。小說又喜歡人們熟悉的生活經驗的展
示或者一般人們不可能有的生活經驗的賣弄。
《風蕭蕭》這本書符合一切小說的要求，小說的喜愛。舞廳、賭場、舞女、外
國軍官、外科醫生、間諜、愛國者、美女（不是一個美女而是一個又一個的美女）、
侵略者、假面舞會、宴會、愛情與准愛情、槍擊、冒險、犧牲、突然改變……這些
都有了。一上來你也許以為它是一本寫十裡洋場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享樂生活
的作品。這時，另一根強大的弦撥響了：太平洋戰爭，抗日戰爭，中國之抗戰，盟
國之抵抗，日本侵華軍人與川島芳子……然後高雅的愛情與准愛情裡出現了敵敵友
友，真真假假，生死考驗，爭功與人性其他弱點，俠義風塵女，純潔天使女郎，心
如鐵石的鐵美人……前者像是抒情的小提琴旋律，後者像是鐃鈸齊鳴的打擊樂器合
奏，二者的交替出現與互相纏繞互相衝擊構成了天造地就的小說。而不管寫什麼，
都有一種其實是幻想的，徐皐式的當時應該叫做小資產階級，現在應該叫做中產階
級的夢遊情調。他寫得又俗又雅：俗的是這種情調頗具誘惑力，雅的是都是那麼高
等的華人。這當然是真正的小說，與現實拉開了距離的小說，又是從現實中找到了
小說的無限契機的小說。
現在讀起來，仍然令你愛不釋手。徐皐的小說功力，值得借鑒，當然，他的此
書，也有敘述拖遝、人物靠色等缺點。
無論如何，在好久不大講小說技巧以後，在給小說套上了過重的負荷之後，讀
讀好讀的徐皐的小說，也許是一件很有興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