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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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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正文 夏天到了,陳言租的這間西屋簡直變成了蒸籠,中午過後太陽就一股勁兒地往窗子裡灌,把屋裡的空氣都點著了似的。休息的日子陳言和朱小北儘量躲出去,因為他們的家太熱了。朱小北提出搬到奶奶家去住,出於自尊心的考慮陳言拒絕了。他越來越經常地談買房子的事,朱小北說咱們其實有房子,奶奶家,我爸家都能住。陳言的回答很乾脆:「我要有自己的家。」 結果兩個人真的開始為房子奔波起來,整個夏天頂著烈日在城市裡跑東跑西。樓房那麼多那麼高,一座座從地底下不停地生長,看也看不完。兩個人跑得又黑又瘦。當風開始變得乾爽,天空發出涼颼颼的藍光,他們終於看好了一處房子,是個兩居室,在城郊,小區規劃得很好,交通也挺方便,他們交了第一筆首付款。 朱小北開始幻想房子了,還幻想著大片的綠地,漂亮的噴水池,閃亮的汽車,穿著鮮豔衣服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戲打鬧。那是誰的孩子呢?會是她的嗎?想到這兒她的心裡感到一陣困頓:難道她就要生孩子當媽媽了嗎?她的美麗青春就這麼過去了,是什麼原因妨礙了她,使她心裡再不能開出燦爛的花朵? 陳言呢,偶爾還會想起果青,一想起來還是胸口發堵。他想:難道看透那個流氓就那麼難?以朱小北的聰明和美麗,竟然讓他給耍了、拋棄了,多可恨哪!簡直令人厭惡……有時他任憑自己這麼想下去,完全忘記了體貼朱小北的心情,故意殘忍地問:「你想過會被人甩了嗎,被果青甩了?他真行,連眼都不眨一眨。」 朱小北抿緊嘴唇:「那你呢,你想過我把你甩了嗎?然後又撿回來。」這時候他們兩人都體會到可怕的憎恨的心情。晚上躺在床上,朱小北回想起過去了的種種,想到和果青熱烈的做愛,內心茫然,微微刺痛著。愛一個人,丟開一切,不顧一切,那是她多麼嚮往的啊!可是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她能怎麼辦呢? 在近半年的時問裡,汪麗琴和幾個男人見了面。其中有一個竟然是她的前夫,杜震,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杜震的樣子老了許多,那出了名的瀟灑風度不見了,神情有些可憐巴巴的。那個女演員已經調來了,可是卻和他吹了。他雖然嘴上沒說,汪麗琴卻聽出了他的意思,想和她複婚。她根本沒搭茬,他拿了幾本舊書訕訕地走了。汪麗琴躲在窗簾後面看杜震,看他走出樓門,漸漸走遠,心裡想:這是他自找的,老天有眼,終於讓他付出了代價。不過幾個月以前,他還自以為是多情的美男子呢,人哪人哪……起風了,風卷起滿地的落葉,天很快就要冷了。就在昨天,汪麗琴在街上碰到了陳言,今天他就給她打電話說想約她吃飯。陳言的殷勤是她所沒想到的,嘴角上浮起一絲微感得意的笑紋,而這樣的笑在她那張誠懇的方臉上顯得不大相襯。 睡覺前洗臉的時候,汪麗琴仔細地照著鏡子,她長得不好看,這是沒辦法的事,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然而不,也許她可以做個雙眼皮呢。她見過好幾個做了雙眼皮的女人,眼睛顯得大多了,甚至有些發媚。她想像著自己怎麼和陳言見面,她會怎樣笑,怎樣聊天,對了,應該告訴他馬爾福就要走了,到美國去找老婆和女兒。走之後他的那個房間也要當辦公室用,陳言住過的屋子早已重新粉刷過,現在是出版社的人事科。 汪麗琴沒有去想朱小北,也許她的思想本能地排斥她,不讓她進入她的腦海。她真的很懷念和陳言在一個辦公室的那些日子,那些苦惱的、心事重重的時光。現在她輕鬆是輕鬆了,可幸福又在哪兒呢?一種疏遠了的柔情在她心裡微微蕩,漾。 時間不早了,刮了一天的大風,天空被刮得乾乾淨淨,黑藍黑藍的,星星發出燦燦青輝,似乎是另一個星球的白天。 這時馬爾福坐在已經搬空了的房間裡,不知哪個辦公室裡「嘭」的一聲響,把他嚇了一大跳,哪個王八蛋忘了關窗子啊!響聲過後,樓道裡一片死寂。 馬爾福漸漸打起瞌睡來,他看見他的老婆來接他,可是又不像她,是一個清秀的挺年輕的女人,而他老婆是個豐滿的大胖子。他聽見一個女孩兒說話的聲音,清亮活潑,啊,是朱小北嘛!她在說些什麼?心裡一急馬爾福就醒了,女孩兒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可仔細再聽又沒了。馬爾福使勁讓自己清醒過來,從破沙發裡站起身,腿有點瘸地走去開門,因為他的腳坐麻了。他推開屋門向走廊裡張望,沒有,什麼也沒有,幽暗的燈光裡,只傳來走廊盡頭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他的心一陣傷感,接著又有些激動,轉回屋裡一屁股坐下,猛地一拍大腿:「他媽的!」 他心裡在想,他媽的,真要去美國啦!我,馬爾福啊! 遊雲慢慢地變大,一塊塊地連成一片,鋪滿整個夜空,雲層反射著城市的燈光,微微泛紅。 已經快半夜了,陳言還是睡不著覺,有些煩躁,他奇怪地想:怎麼搞的,難道會是因為汪麗琴嗎?不至於。可他就是睡不著。 朱小北已經睡了,聽她的呼吸就能知道,那是輕柔而香甜的呼吸。這個女孩兒,她對他做的事不可原諒,卻早已得到了原諒。人哪,到了最後不得不丟開愛情的念頭。陳言想,果青是個壞蛋,可他是聰明的。他不要家庭生活,他要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一天換一個情人,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恨他,他是地地道道的徹底的混蛋。而他自己呢,憑著一股本能就決定了繼續原來的生活,為什麼他沒有勇氣試試走別的路?他為什麼不會愛上別的女人,比如汪麗琴,她愛他超過了他愛她,不,不不,他根本就不愛她,可她還是愛他,昨天她的眼神洩露了她的秘密。如果和這樣的人結婚說不定會很幸福呢。難道他像那些膚淺的男人一樣,只是追求青春和美貌。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 可是也不,他不是可以和汪麗琴來往嘛,聊聊天,也許還可以於點別的,親熱親熱,當然可以。陳言的腦子裡擠滿了種種美好的和齷齪的想法,最後總是齷齪的想法占了上風,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很壞,和果青差不了多少。接著他轉念一想,不,他當然是個好人,是個重感情有道德的人,直到現在他還是愛他的妻子。 自由是個好東西,生活裡不能沒有它,就像不能沒有空氣一樣,可不知不覺的,空氣越來越少越稀薄了,這種感覺很真切,讓他想起來心驚。房子啊,工作啊,家啊,耗盡心力的往事啊…… 到頭來的究竟是什麼呢?幸福到底有沒有,還有愛情……陳言忽然想起和朱小北談戀愛的時候,一次朱小北把她的一隻手套落在他的宿舍裡了,想到第二天可以為了這個理由再去找她,他高興得要死。他把那只毛線手套放在枕頭底下,晚上等宿舍裡熄了燈,他就摸出手套,放在臉上輕輕摩挲,想像那是朱小北的手,欣喜而癡迷。窗子裡射進來微弱的路燈,照著從上鋪掉下來的半截被子。宿舍裡空氣寒冷,偶爾飄來一股球鞋的臭味兒。寂靜的樓道裡不時傳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不知道會是哪扇門被「咣當」一聲推開…… 那時候他在大學裡,他還年輕,他剛剛戀愛,他是幸福的。 (萬方中篇小說《幸福派》全文完,選自《小說月報2001年精品集》2002-1-1版。案:另有長篇《幸福派》2001年1月出版,全書2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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