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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有吧。我爸幹的好事兒多啦,都拍電視了。他是自學成材,好多國家都請他去,美國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絕了,不去。

  為什麼?

  因為愛國唄,要不人家怎麼選他當代表呢!

  什麼代表,人民還是黨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黨。

  我還想往下編,因為我覺出他們聽得很來勁兒,而且我想起來還有個地方叫政協,那兒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員;這時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怪嚇人的,連忙轉過臉,那是我媽。只見她的嘴哆嗦著,臉也開始抽,越抽越厲害,都不像個人樣兒了,嗓子眼兒裡一個勁咯咯地捯氣兒。

  她這是怎麼啦!我納悶兒極了。我媽總算喘上一口氣,猛然爆發出極為響亮的嘎嘎嘎嘎的聲音,媽的,原來她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頭搶地,兩腳直蹦躂,她簡直就是瘋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媽又哭又笑,渾身亂顫,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從臉上飛出去了,這輩子我還沒見過這麼種笑法兒哪!她實在太痛苦啦。看著我媽那副沒法兒形容的模樣,我他媽也忍不住了,也笑開了。沒錯兒,這件事兒是可笑,實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勁,我媽朝著我就沖過來,我趕緊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准得撞到牆上。她撲到我懷裡,一個勁兒直哎喲,我也有點受不住了,覺得笑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

  結果我們光顧笑了,等覺出事情不對頭已經晚了。

  姥爺臉色鐵青,手指頭直哆嗦,滾!你們倆給我滾出這個家,我不要看見你們,滾!

  他的面目兇惡萬狀,刺激得我不由得問道:你先滾一個,教教我。

  王高,別,別這樣。

  那你會滾?你滾個給我看看。我對我媽說。

  有什麼難的,不就是,滾嘛……我媽的話還沒說完就又笑開了,我也跟著笑。我們母子二人瘋瘋癲癲,像兩個神經病,真夠現眼的,連我們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沒法子,這真要了我們的命了。

  爸,爸你、你別生氣。我實在沒、沒法兒,哎喲我的媽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玻璃杯摔在地上了,摔得粉碎。這一手靈極了,我們猛地止住笑,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四秒鐘五秒鐘……我媽的嘴又開始噗噗往外吹氣,姥爺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說不出話,抓起一個杯子又朝我媽扔過來。我媽一閃身,杯子從她耳邊飛了過去,飛向電視,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開來,四分五裂冒白煙兒,我媽回過身看著電視機渾身亂哆嗦。這時我覺得我媽有點不對勁,想幫幫她又不知道怎麼幫,就走過去抱住她的肩膀,媽,媽你怎麼了?她想掙脫我,用力把我推開,別管我,別、別管!讓我笑,我願意……

  可她已經笑不出來了,她的勁兒都笑光了,咧著嘴,手扶著電視一口口喘氣。姥爺姥姥都怔怔地看著她。

  我,我看看,它壞沒壞?她說著去按電視開關,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兒來,不過那些人都在水裡泡著,說話亂跑調兒,手腳一動都跟麵條似的,這下又糟了,我媽又要笑,她剛剛發出幾聲哈哈哈,就沒聲了。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害怕的表情,連忙轉過頭去,只見姥爺的身體一個勁兒往後繃,都快彎成弓形了,嘴角兩邊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積成白色液體往下流,姥姥驚慌得聲兒都變了,老高,老高你怎麼啦?你說話呀!老高……

  爸!我媽張牙舞爪沖上去,掐住姥爺的鼻子和嘴唇之間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爺的身體慢慢地沉重地向後倒下去,倒進了沙發裡。

  救護車尖叫著,把姥爺拉走了,姥姥和我媽都跟車一起去了醫院,她們把我忘了。

  幫忙的人散了,樓道裡空空蕩蕩,單元門大敞四開,我走進去,轉過身「哢噠」把門鎖上。

  電視裡一大堆身穿制服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從他們飄來移去的嘴裡實在聽不出唱的是什麼,一股股忽高忽低的聲音伴隨著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煙兒從電視機裡冒出來。我想把電視關了,怕它爆炸,可開關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銷。白煙兒慢慢地不冒了。

  屋裡很安靜,讓人覺得不對頭,好像有人在看著我。我把四間屋子巡視了一遍,姥爺的床上亂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過去想把被子撿起來,不知怎麼搞的卻倒在床上。

  我橫躺在姥爺床上,心裡沉甸甸的,腦子裡也有點糊塗。到底出什麼事兒了?我使勁回憶,想起我的手腕子,抬起來活動活動,好像不疼了。是啊,是我惹的禍,都怪我,要不是我,姥爺這會兒正躺在這兒呼呼大睡呢,一直睡到錄音機裡放出噠噠嘀噠嘀噠……我一骨碌爬起來,想看看這會兒幾點了。

  兩點十分。

  我四處轉悠,打開一盞盞燈。廁所裡,雪白的澡盆在燈光下很是耀眼,水龍頭沒關嚴,一滴滴漏水。我伸手去擰龍頭,發現水是熱的。

  這發現讓我又驚又喜。我放了滿滿一大盆熱水,脫個精光,躺進澡盆裡。熱乎乎的水包圍著我的身體,真舒服啊。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是我媽,她想起我來了,告訴我姥爺正在搶救,讓我別著急,她的聲音有點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別鬧,就像我是個小小孩兒。放下電話我回到澡盆裡,想接著舒服,心裡卻不由自主生起自己的氣來。許多事混成一團在腦子裡亂轉,水太熱了,應該加點兒涼水。我的手剛放到龍頭上,突然間一道亮光一閃,天哪!槍!我的槍!

  我沖出澡盆,弄得滿地是水,差點摔了個仰八叉。我濕淋淋地跑到姥爺屋裡,桌子的抽屜根本沒鎖,我拉開抽屜,可裡面沒有槍,他媽的沒有!

  我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覺得窩囊死了。難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姥爺根本沒槍,原來有,現在沒有了。不,這不可能!

  我顧不得穿衣裳,光著屁股把姥爺屋裡翻了個遍。衣櫃、書櫥都翻了,手摸得黑黢黢的,就是沒有槍的影子。他能把槍藏哪兒呢?

  忽然,我覺得有個地方很可疑,床底下!我趴到地上,費勁地鑽進去。這兒的東西可真不少,一雙帶毛的大頭鞋,一個破臉盆,上面印著些紅字,盆裡裝著一隻水壺一個飯盒,飯盒一搖咣咣響,原來是把破勺子。還有一個小木箱,很像放炮彈的。我把箱子拖出來,打開一看,全是些發黃的爛文件。

  我氣得猛踹幾腳,爆土揚塵。

  我已經成了個土人,乾脆一屁股坐到床上。這時我覺得有點冷,伸手去揪被子,就在枕頭下面露出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小截管子,天哪!老天爺!這件事真把我弄傻了,是那把槍。姥爺枕著它睡覺呢。

  我拿到了槍,心裡直哆嗦,左看右看,把子彈夾卸下來,裡面是空的,沒有子彈。可我照樣興奮。

  我拿著槍回到澡盆裡,水還很溫乎,我平躺進去,心裡為一個問題感到迷惑:姥爺枕著槍幹嗎?我雙手穩穩地舉起槍,扣動扳機,哢噠一聲響,好聽極了。我連續扣動扳機,哢噠哢噠哢噠……

  槍在手裡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讓人不由自主地激動。當然了,姥爺一定是睡不著覺,想起他的寶貝,打開抽屜拿出槍,摸呀摸呀,摸著摸著就困了,就像當媽的抱著兒子睡覺一樣。想到這樣的情景我心裡忽然很是難過。

  是我,要把他的寶貝偷走。

  我把槍慢慢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渾蛋,想不想死,我問。沒等回答我就開槍了,很好,真他媽痛快。

  我開了一槍,又開了第二槍第三槍,不知不覺我的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我誰也打不死,我只能這麼活著。王繼良,陳地理,口琴,我爸,這些渾蛋,他們欺騙我,我恨他們,可我拿他們沒辦法。就像我對我媽,我媽對我,姥爺對她都沒辦法一樣,我們誰都沒有法子。一滴淚珠落進水裡,我知道自己哭了,覺得討厭又噁心。人哪,要是能做主就好了,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哇!

  我緊緊閉上眼睛,不讓眼淚再流,同時感覺到身體有點飄起來似的。飄啊飄啊,我們在河裡游泳,河水像塊閃亮的大綢子在眼睫毛上下抖來抖去,太陽底下我和龍生渾身油亮,嘴裡噴著水珠,腳底下用力一蹬,身體躥向空中,我來啦!一頭紮進水裡。

  你們聽著,別煩我了好不好,饒了我吧。我不恨你們了,誰也不恨,真的。你們愛怎麼活都成,隨你們的便,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洗個澡,求求你們了。

  槍弄濕了,我用毛巾擦擦,小心地放到廁所地上,然後我擰開熱水龍頭,騰騰的熱氣漸漸把我吞沒。

  半個月後姥爺從醫院回家了。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到109團去當兵。我的生活從此變成了另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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