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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睡覺的時候我和我媽頭對頭,她睡著了喘粗氣,一聲聲兒很勻乎。我說:媽你睡覺打呼嚕。胡說!她笑著踢了我屁股一腳。

  她這人經常這麼沒大沒小,我瞭解她。我覺得離開東北和王繼良,她有些改變,還愛哼個歌兒什麼的。那些歌我全沒聽過,什麼瀏陽河幾道灣,喀秋莎站在山坡上。

  媽,我爸在哪?

  頓時,我媽沒聲了。過了好幾萬年才開口:幹嗎,想找他呀?

  我倒沒想過。

  我爸是個頑主,頑主這個詞我像在哪兒聽說過。我媽說頑主的意思就是指膽子大,什麼都敢幹,到處亂跑的小青年。他那會兒就是那樣的人。他們在集體戶裡呆不住,滿世界瘋跑,山西、陝西、內蒙,他人特仗義,四處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聽得來勁,不由得坐起來。她想了想說:是挺好玩的。

  後來呢?

  後來他被抓起來判了,七年。

  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人掉在一個大深坑裡,他想往上爬,爬了一段「咕咚」掉下去,又爬又掉下去,怎麼也爬不上來。

  這人沒臉,說不上是誰,有一回差一點就爬到坑邊上了,可把我急死了,一急就醒了。我媽在睡覺,沒打呼嚕,一點聲沒有。她一定知道我爸在哪兒,我有這種感覺。

  我恨透了北京春天的風,它像個大巴掌捂著你的嘴,不讓你喘氣。可是和老天爺有什麼理可講。我就學會了一條:忍著。

  夏天也不好過。人在太陽底下就跟在火爐上烤著差不多。蔡小妹她們不願意在外邊賣飲料,怕把臉曬黑了,我反正本來就黑。經理買了把大陽傘,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燙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就犯迷糊,經理拿走兩瓶啤酒我也沒醒,他扣了我這月的獎金。小妹她們給我又湊上了,沒有我她們的臉能白嗎?

  一天下午,一輛車停到馬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要一瓶可樂。我收了錢把可樂遞給他。他嫌太溫乎了,這怎麼喝呀!我說是熱點兒,可都打開了怎麼辦?

  好辦,你喝了吧。他說著就把可樂遞給我。我哪能喝,經理知道該扣獎金了。扣就扣吧,我給你補雙份。這人說話真逗,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著倒不像個瘋子,襯衫雪白,兩條褲線筆挺筆挺。忽然我自己嚇了自己一跳,這人長得像誰?怎麼這麼眼熟呀!我姐她們也都盯著他看。他不慌不忙地沖她們笑笑:看什麼呢?她們支支吾吾,呵呵傻笑。那人擰頭瞟著我說:再看看,好好看看,他和我是不是挺像?

  是呀,是有點像。

  那就對了,他是我兒子。

  那輛車鮮紅鮮紅,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後他開動了汽車。我一陣興奮,心直哆嗦。我哪兒都不看,就盯著他開車的手,他開車和王繼良不一樣,他開車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問:在這兒幹每月掙多少錢?我告訴他一百二,他「哼」了一聲說夠黑的。這話聽著就順耳。從側面看他鼻子挺高,帶上墨鏡很神氣。他打開收音機:愛聽歌兒嗎?我說成。愛聽什麼?都成。唱歌的是個女的,說愛你愛你愛不夠,愛你愛你到永遠……坐在飛馳的汽車上,我覺得這歌真的不錯,是這麼個意思。

  你也是司機?我問。他把音樂關小,你說什麼?我又問了一遍。他說不,不是。

  誰是司機?他忽然想起來了。

  我爸,原、原來的。

  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汽車,車在馬路上開就像我的身體在河裡遊,感覺好極了。再後來車停在一座閃亮的玻璃大樓前面,有個人走過來把車門打開,我不明白那人要幹什麼。這時他摘下墨鏡拍拍我的肩膀:咱們走。

  這個地方麥當勞可比不了啦,起碼高級一百倍。可是也難說,吃飯的時候老有人走過來看你吃了多少,還沒吃完就把你的盤子拿走了,換個空的,這能算高級嗎?但是實話實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我吃了好多,其實我還能吃,可我說我飽了。這頓飯花了二百三十六塊!我估摸我大概吃了二百塊。

  吃完飯,他開車送我回去。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那兒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小心點兒啊。他說話老像開玩笑。

  車停在商店門口,我要下車了,他讓我等等。我眼睜睜看著他從屁兜裡摸出錢包,從裡抽出兩張一百元的,「啪」的一聲拍在我大腿上:好好幹,小子,聽見沒有!我光顧看那二百塊錢了。

  我站在馬路邊看他發動汽車,他抬起一隻手沖我擺了擺,我也招招手。車子像條魚那樣輕輕地遊開了,可它又停住,一個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嗨,過來!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我答不上來。我的傻樣兒讓他覺得很開心:記住,你爸叫張峻嶺,記得住嗎?

  他確實愛開玩笑。

  姐妹們圍住我問這問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勾勾的,像要吃了我。我也顧不得了,對所有的問題都亂答一氣,我爸是做買賣的,有車,有公司,有大樓,什麼都有。

  他有家嗎?蔡小妹問。我忽然覺得她很討厭。

  他沒說我不知道,我就說:沒有。大姐們有些懷疑,小妹卻替我解釋:怎麼不可能,有錢就非得有家呀,誰說的,不結婚還自由呢。這麼一來我又喜歡她了。一下午她老往我身邊湊,可不知為什麼我並不像以前那麼高興,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以前我沒覺得她的眼睛那麼大,轉來轉去的,我並不是說她的眼睛不好看,我到底是什麼意思自己也糊塗了。

  晚上我正悶頭吃飯,我媽問:見著你爸了?一句話差點把我噎死。

  沒想到她卻咯咯笑了:緊張什麼呀,是我找的他。沒想到吧!

  我應該想到,可實在沒想到。

  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瓜兒,我沖她笑笑:我爸……這兩個字一出口我的臉就紅了,一時間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我媽嚴肅地望著我,望了一會兒:他是你爸,沒錯,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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