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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十

  中獎以後,孫燕得意地問潘樹林:「咱們倆是誰該知足呀!」

  潘樹林呵呵笑了兩聲:「我,當然是我。」

  潘樹林花了三萬多塊錢把房子裝修了。一切的設計、備料、監工都是他一個人,很辛苦,幸虧他身體好,不然真頂不住。包工隊的安徽人沒完沒了地找麻煩,要錢,潘樹林一天到晚陰黑著臉,那副樣子讓人不由得發怵。最後一切都結束了,他才痛快地笑了,請包工隊的哥幾個喝了頓酒。

  又折騰了一段時間,元旦之前,潘樹林和孫燕終於在新買的寬大的皮沙發上坐下來看電視了。孫燕不時地四下張望,內心洋溢著滿意的微笑,她看看身邊的潘樹林,也很滿意。潘樹林感覺到孫燕的目光,扭過臉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說,不錯吧。」

  「當然不錯了,那還用說。」

  「下一步,我想了,咱們賣輛車吧,2020吉普,怎麼樣?」

  「你說什麼?」孫燕瞪起眼睛,她真沒想到潘樹林的心有這麼大。她堅決不能同意,錢應該留著過日子用。

  「你想想,這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嘛!有車多方便呀,咱們可以開車出去玩,想上哪兒上哪兒,多好。」潘樹林笑嘻嘻地說服她,可孫燕根本不聽。潘樹林也並不當真,不時在她耳邊吹風,今天說:就2020了,咱也別買什麼高級車,這就可以了;明天說:你想要小麵包我也不反對,我開你坐,挺好。

  孫燕把他的話當成玩笑,兩個人經常你逗一句我逗一句。有一次孫燕心煩,就說:「你別做夢了,我這輩子也不會同意。除非我也死了!」話剛一出口孫燕就覺得不對,只見潘樹林的臉有點變顏色,「你這話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我沒那意思。」孫燕連忙道歉。

  「你以為我真想著你那點錢哪!告訴你,我潘樹林從來就沒把錢放在眼裡,錢是什麼東西,呸!」潘樹林臉繃得緊緊的,斜著白蠟一樣的眼仁兒,瞪著孫燕。委屈的淚水湧上來,孫燕感覺視力模糊了,一轉身走進臥室,把門關上。從那以後汽車的事再也不提了。

  春節期間,芭蕾舞劇院重新上演《紅色娘子軍》,潘樹林買了兩張票,和孫燕一起去看。他們坐在第八排正中,最好的位子上。劇場裡浮動著嘈雜興奮的小顆粒,舞臺上的大幕閉得緊緊的,頭頂上的燈分佈成美麗的圖案,顯出高雅的氣派。孫燕不停地四下張望,發現了那麼多穿著講究的人,一切和過去大不一樣了。

  樂隊開始調音,然後鈴聲響了,美麗的圖案被黑暗吞沒,一束燈光打在樂池裡,指揮開始奏樂。「向前進,向前進……」一瞬間,那低低躍動的旋律把一切都帶回到昨天,孫燕又驚喜又難過,視而不見地盯著舞臺。過了一會兒她驚醒過來,扭過頭看看潘樹林,只見他身體挺直,面容嚴肅,全身心地看著臺上的演出,孫燕輕輕一笑。

  散場後孫燕問潘樹林:「你還記得嗎?多少年前,也是看這齣戲,你睡著了。」潘樹林想不起來,「我和你,看過《紅色娘子軍》?我怎麼不記得。」

  孫燕再也沒想到他把從前的事忘得這麼乾乾淨淨,以為他是開玩笑呢,不由得咯咯笑起來,「你,你別裝了。」她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潘樹林的鼻子。潘樹林擋開她的手,有點生氣地說:「我裝什麼了!」

  孫燕這才明白他是真的忘了。一時間她覺得無話可說,神色黯然。

  三月間,乍暖還寒,孫燕的爸爸得了肺炎住院,她去陪床。一天夜裡,小偷從沒有關嚴的窗子爬進二樓他們的家。潘樹林驚醒了,和小偷搏鬥,被紮了十幾刀,其中有一刀紮到了心臟。孫燕和潘樹林不到一年的婚姻生活就此結束。

  兩個多月過去了。

  和往年的春季一樣,刮了幾場黃風,下了幾滴小雨,氣溫很快地熱起來,樹上的葉子一天比一天形狀變大顏色變深。孫燕在這個世界上過了四十六個春天,她的感覺對季節的變換已經有些麻木,不再注意天有多藍,陽光又是多麼明媚,多麼亮晃晃的。晴朗的一天,她背著小皮包走出家門。現在她又和父母住在一起了。她的臉顯得清瘦,遠遠看去,身上依然混雜著婦人和姑娘的影子。

  孫燕腳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溫和的風吹散了一綹頭髮,她用慣常的動作把頭髮從眼前撩開,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汽車穿過城市,飛行在寬闊的馬路上,隨著滾滾車流向立交橋遊動,車速緩慢下來,幾乎停住,慢慢爬行著,最後完全停住不走了。前面已經看到那座高聳的奶白的銀行大樓了,孫燕乾脆提前下了車。

  她沿著人行道走下橋,抬頭望望前方的樓群,一片耀眼的光芒射來,那是玻璃的反光,在閃亮的尖頂之上悠悠地飄過幾朵白雲。孫燕這才注意到這地方很美觀,四周都是綠地,環繞著精緻的小欄杆,不遠處還有一座雪白的塑像。她輕輕吸了口氣,太陽當空,這景致,這寬闊的視野像一股微風從她的心頭拂過。

  這時她看見草地上坐著一個人,她的心一驚,連呼吸都停了,天哪,那不是張波嘛!

  孫燕停住腳步,心跳的怦怦聲讓她發慌,她抬起手放在胸口上,不理解地眼睜睜地望著張波的身影。這是……為什麼?她的心像懸在空中,像個口袋,被掏空了翻過來。只見張波笑著用手一撐地,站起身,孫燕卻不知為什麼躲到一棵樹後。

  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兒向張波走近,孫燕奇怪地看著他們,男孩兒使勁掙開媽媽的手,撲到張波身上。

  那女人很年輕,風吹得她長髮飛揚,她用兩隻手捂住頭髮,像欣賞美景一樣欣賞著兒子和父親歡笑的情景。

  馬路上汽車使勁按著喇叭,孫燕這才發覺自己完全不必要地躲在樹後,她很生自己的氣,輕輕嘟囔了一句:「神經病。」孫燕扭身走開,腦子裡有點亂,她居然真的碰上了張波,還有他的老婆和兒子,這是什麼意思呢?生活想偷偷告訴她一個什麼秘密?她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可不是,那三個人還站在那兒笑呢。她朝前走去。

  過去的生活紛湧進腦子裡,記憶一直伸向年輕的時光……這時候,孫燕感覺喉嚨有點發熱,視力也模糊起來,她使勁想忍住淚水,就仰起臉。

  五月的豔陽非常明媚,天空晶瑩閃亮,像一面大圓鏡子,映照著地上發生的一切,那是一面神奇的鏡子,什麼也看不到,除了無限的寬廣遼闊。

  孫燕抬起手抹掉眼角的一滴眼淚,心平靜下來。在銀行大樓前面她站住了,從皮包裡摸出小化妝盒,她需要照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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