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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有什麼怎麼辦,過唄。」過了好一會兒他鬆開手,不好意思地擰過臉來,瞟了瞟孫燕,「真的,還是你心好,那時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一連幾天,孫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憐翟志剛,又覺得他太窩囊了,心裡生氣,當初他和她一起時一點不在乎她,她多能忍耐呀。人哪,就是軟的欺負硬的怕。她又想起他在李萬里家得意的樣子,多少人為孩子上學的事情求他,一個人怎麼可能什麼都如意呢。但是,孫燕的心抽緊了一下,翟志剛坐在暮色中的街頭,身體向前彎著,眼望前方的樣子包含著那麼深的苦惱,一時間孫燕簡直想幫幫他,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願意做。

  可是她差不多立刻就覺出這想法太荒唐了,她能幫他什麼,什麼也幫不了,她今後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傍晚時分,孫燕站在窗前舉目四望,所有朝西的窗子都在夕陽的光輝裡射出金光。天空中飛過一片黑點,是鴿子。鴿子飛進刺眼的夕陽裡又轉回來,孫燕喃喃自語:「是啊,是啊……」突然間她想到一件事,一種可能:要是當初她沒有流產,生下一個弱智的孩子,她的心忽悠一沉,接著變得無比暢亮,好像推開了一塊大石頭,無比的輕鬆。

  一天,孫燕在家裡接到一個電話,是小羅的聲音。她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這個電話?你在哪兒?」

  「在北京。」

  小羅的一個朋友想出本經濟方面的書,他對出版界的事一竅不通,想向孫燕諮詢諮詢,他仍然是請她吃飯,這回孫燕點了一個很高級的地方,「我可宰你一刀了。」

  小羅爽快地笑了:「希望你把刀磨得快點兒。」

  那天孫燕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雖然是冬天她卻穿了裙子,一雙長筒高跟皮靴,她站在穿衣鏡前左轉右轉,走了幾步,覺得還可以。鏡子裡的女人小巧玲瓏,腹部微鼓,一副小臉蛋兒,聰明伶俐,還有點輕佻似的。她定睛看了自己一會兒,輕輕披上一條大圍巾,關上房間的燈。

  孫燕打的來到「金帆船」,夜幕中,彩燈勾出一條帆船的形狀。她下了出租車,有點發愣,天哪,這地方居然在他們當年上會計學習班的街口上,幾步之外不就是公共汽車站嗎!天色漸晚,路燈亮了,幾個騎自行車的青年互相打著招呼,匆匆向學校騎去,許多情景在孫燕的腦海中升起來,生動得出奇。接著一個念頭,一個神奇的、嚇人的、絕妙的念頭像飛機俯衝似的轟然掠過:一切竟然都和過去一模一樣,潘樹林,翟志剛,現在又是小羅!孫燕驚呆了,受了刺激,傻子似的一動不動站了半天。

  小羅長胖了許多,臉變寬了,孫燕告訴他自己的發現,小羅笑著說:「這麼說你剛知道,我還以為是你故意安排呢。」

  「故什麼意?」

  小羅的眼裡閃過一絲曖昧,立刻改用玩笑的口吻:「女人哪,最愛明知故問了。」

  孫燕一再解釋自己從來沒來過「金帆船」,只是聽說,這酒店名聲在外誰都知道。小羅揮揮手:「好好,這有什麼關係,這不是歷史嘛!說真的,你是不是吃了什麼好藥,怎麼還這麼年輕……」小羅真誠地隨意地看著孫燕,透露出他在讚美女人方面的熟練。

  小羅很會點菜,他點的菜又特別又好吃,孫燕吃得很滿意。他們用高腳杯喝長城幹紅,孫燕喝得很少,她不想弄得自己不舒服。落地的玻璃窗外,街道像個舞臺,上演著冬日夜晚的城市生活,戲漸漸接近尾聲,到了夜闌人靜的時候。

  小羅叫了輛出租車送孫燕回家,在汽車裡小羅的身體輕輕搖晃,孫燕覺得他抬起了胳膊摟住自己肩膀,然而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

  以後的幾天,小羅和孫燕時常見面,孫燕帶著他找了總編室主任,找了發行科,找了老劉,小羅的這本書就由老劉當責任編輯。過了一個禮拜,小羅要去福州開什麼產品的發佈會,孫燕答應幫他盯著這邊的事情。

  在「金帆船」門口冒出的那個離奇念頭老來攪擾她,雖然從小的唯物主義教育使她不可能真相信老天爺,可她又不能完全否定冥冥之中有一股無法解釋的力量,偶然和巧合都不能滿足她。老天爺,孫燕想,我是不是還要碰上張波啊!

  冬去春來,春天裡孫燕兩回看到燕子從眼前飛過,她的目光追隨著那黑色的輕捷的小影子,不由得期待著有什麼喜事。這年的夏天特別悶熱,等到夏天終於過去了,所有人都長長地透了口氣。有人給孫燕介紹了一個六十歲的工程師,有房子有存款,年歲大了些可身體沒什麼毛病,很健康。孫燕考慮再三,同意先見見面。到這年紀,她已不再想入非非,更不抱任何奢望了,自己的經歷和身邊人的生活給了她很多教育,過日子是無幸福可言的,有的只是瑣碎和平淡。有時候孫燕想:就這樣吧,一個人也挺好;有時又想:就這樣吧,只要找一個心眼兒好身體不壞的。張波始終也沒有出現過,孫燕對此矛盾重重,她看了不少有關的書,易經大全啦,輪回啦,生命的奧秘啦,看得入迷的時候,時常有一個小人兒從腦子裡跳出來,嘲笑自己兩聲。

  陳工程師長得很清瘦,不大像六十歲的人,一副利索的樣子。孫燕叫他陳老師,他們接觸了一段,一起去逛公園,看戲,陳老師已經退休了,有的是時間。孫燕沒有把正在進行的事告訴父母,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吧。

  在陳老師家裡,一天晚上,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陳工程師伸出胳膊摟住孫燕的肩膀,使她不得不靠在他懷裡,孫燕的鼻子呼吸到一股氣味,老人的油味兒。過了一會兒,她坐直身子說:「我要上廁所。」接著就站起來了。

  孫燕說不出自己的感覺,有點受刺激。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陳工程師倒很乾脆,說他們倆的年齡相差過多,還是算了吧。孫燕當然贊成。

  不久,單位的同事又給她介紹一個人,老婆病逝,有一個女兒,在外地上大學,是個幹部。當介紹人說出潘樹林的名字,孫燕簡直嚇了一跳,愣了,這怎麼可能,這不是開玩笑吧!

  九

  下班後的辦公室裡只有孫燕和曹姐兩個人,落日使屋子裡異常明亮。

  「你說他叫什麼?」孫燕問。

  曹姐的眼鏡片反射出兩塊橙黃的光,她微微側著臉,看著孫燕:「姓潘,叫潘樹林啊。」

  孫燕想了想,「這個人是不是長得特別黑。」

  「是呀,沒錯。你認識?」

  「這個潘樹林,他不是結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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