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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蘇眉在響勺胡同裡走,眼前閃過那些關著的開著的院門。關著的、開著的門都仿佛是一些說話說累了不願再說的嘴,那些年門的話說得也太多了。門不願說了,胡同裡顯得很寂靜。蘇眉覺得眼下的寂靜有點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點怡然自得。

  她本是帶著小時候的印象走進這裡的,那時胡同在她心中長遠而又高深。現在她覺得原來它並不那麼高深,牆很矮路也很短,以至於還沒開始走就走到了「勺頭」,眼前是那個堂皇的大黑門。黑門大開著,門上有牌子,寫著區政協委員會。

  她走過了,還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門沒開也沒關,門虛掩著,她一推就進了院。她看見迎門那棵老棗樹一點也沒有變,那粗糙的樹皮、黝黑的樹幹,那枝杈的交錯方向如同十幾年前一樣。仿佛棗樹的不變就是在等眉眉的歸來,樹願意把從前的自己留給眉眉。

  棗樹的不變使蘇眉覺得是她冷淡了棗樹,原來棗樹對她依然忠誠。一瞬間這使她忘記自己來這兒的初衷:她本是帶著幾分惡意的炫耀而來,帶著幾分超越自己的榮耀而來。

  鉛絲上的孩子的圍嘴、罩衫才使她的處境具體化了。原來這院子這棗樹畢竟有了變化,這裡又跑跳著一代新人。

  後來南屋門開了,婆婆拿著一把剪子站在門口:「是誰在那兒?」她沖著蘇眉問,語氣很果敢,儼然一種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蘇眉轉過身來。

  婆婆並不像胡同的變和棗樹的不變給予蘇眉的印象那樣,在蘇眉眼裡婆婆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銳利,反應依然靈敏。頭上少不了要多些白髮,白髮混雜在黑髮裡倒顯出黑和白的交相輝映。黑和白在婆婆頭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種都不盡得體。她手中的剪刀使蘇眉想起小時候婆婆是怎樣教她遞給別人剪刀的。婆婆告訴她遞給別人剪子時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將剪子尖伸向別人不文雅不禮貌而且還帶著殺氣。眉眉覺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適不過,但當她遞給別人剪刀時還是故意將尖指向對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這種不正確的姿勢裡去體味「殺氣」觀察剪子尖會帶給婆婆什麼表情。婆婆質問她是不是有意搗亂,她便一言不發。她把在必要時候的一言不發一直延續到長大成人。在大學、在單位,蘇眉發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認為那些不必要的時刻,別人讓她發言請她發言,她只是淡淡一笑。這叫什麼?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為眼前總有一把剪刀。

  沒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對方了。

  那時婆婆從眉眉手中奪過剪子再給她做示範,甚至把剪子強硬地往她手裡塞。她接過剪刀,想著下次那姿勢的再次不正確。

  現在她看著手拿剪刀站在臺階上的婆婆,恍若回到了十幾年前。她覺得十幾年來婆婆就一直手拿剪刀站在臺階上沒動過地方。與從前不同的是,眉眉不再有為拿剪刀而和婆婆抗衡的願望了,她覺得婆婆與她早巳不是一個量級。一把剪刀就是一把剪刀,它什麼也代表不了,也沒有什麼文雅和殺氣而言,它鉸車西。

  蘇眉的目光順著婆婆的剪刀一直掃到婆婆的小腿,她發現婆婆的小腿還是向後繃。她覺得自己也正繃著小腿站在婆婆對面。她想這才是兩個人不可逃脫的抗衡,她想起蘇瑋跟她吵架吵到最高潮時便說:「你知道你像誰嗎?還不對著鏡子照照你的腿{ 」那時蘇眉一言不發,只想有朝一月為這腿面向著婆婆把蘇瑋對她的「仇」噴發出來。

  司猗紋認出了眉眉,先是有點驚慌,很快就掉下眼淚。

  蘇眉覺得婆婆這次的眼淚一點也不虛假,那是意外是驚喜也許還有幾分內疚。

  司猗紋抽泣著把蘇眉讓進屋,說:「我這都是高興的。」她抬眼觀察蘇眉希望蘇眉的眼睛至少也該有點濕潤,但蘇眉的眼睛沒有濕潤,她正在打量她住過的這間房子:她的床還在,但已是一張久無人睡的床。床頭堆著東西,床上鋪著涼席,涼席上攤著一塊黑顏色衣料,這使眉眉為婆婆手中的剪刀找到了出處。

  司猗紋發現蘇眉看見了那衣料,便由此談起來。她說床上的料子是塊超薄型「澳毛」,她準備做條黑裙子,西式後開氣兒。她的打算使蘇眉想到了她的年齡,她想司猗紋大約七十四歲了。七十多歲了還適合嗎?至少腿不再光潤了。

  司猗紋嘴裡談著料子,眼光一直落在蘇眉身上。她所以談論衣料是因為此刻沒有比談論衣料更自然更無關痛癢的話題。她心中暗自讚歎著出落成年的蘇眉,成年的蘇眉不僅使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還使她覺得與自己的青春相比,現在蘇眉的青春才是真正屬￿蘇眉的。她那緊包著臀部的牛仔褲,那寬鬆的針織衫都證明了這一點。沒有誰會去干預這緊包著臀的牛仔褲為什麼是前開口,這個細節于社會于蘇眉都是最具自由色彩的象徵。這點象徵似乎使司猗紋也一下子加入了蘇眉們的行列,這寂寥的黃昏活躍起來。

  黃昏了,她望著蘇眉那越來越模糊的輪廓說:「咱們去吃飯吧,去同春園吃炒鱔絲。」

  在蘇眉聽來,婆婆的話有幾分豪爽,有幾分討好,又有幾分懇求,還有幾分炫耀。就因了這諸種成分兼有的邀請,蘇眉很惱火。她不表態,只沉默著。她想原來婆婆又開始買著吃了。「買著吃」又將她拉回了她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時刻:「個兒倒是不矮,就是瘦。」婆婆的話在耳邊響起來。

  蘇眉拒絕了婆婆的邀請,推託晚上有事。她熟練地找到牆上的燈繩把燈打開,南屋一下子亮起來。她仍舊記得燈亮就得拉窗簾,她拉上了窗簾。她從書包裡掏出兩袋廣式香腸和一包幾乎是婆婆的傳統食品的叉燒肉放在飯桌上說:「您留著吃吧。」

  她看見婆婆驚喜而又畏縮的眼光,心想目的已經達到,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她背著空書包離開了響勺胡同。

  司猗紋沒再強留蘇眉,她只覺出幾分遺憾。她不是為蘇眉不吃她的炒鱔絲而遺憾,她是想,要來為什麼偏偏選個黃昏?為什麼不讓更多的人看見眉眉的歸來?在大門口,她高聲喊著眉眉,告訴她要常來。她想用這喊來彌補一下眉眉歸來的缺欠。

  叉燒肉很快就被司猗紋吃光了,那兩袋廣式香腸卻被她長久地擺在桌上。她想,也是羅大媽該交房租的日子了。

  羅大媽又來了,把手中的票子攤在桌上。司猗紋心不在焉地把錢推到一邊,順手也動了動那兩袋香腸。

  羅大媽早就看見了那兩個塑料袋,或許她已猜出那是眉眉那天帶來的。但羅大媽故意不提不問,司猗紋不得不自己開口了。

  「沒看見那天眉眉來吧?」司猗紋問羅大媽。

  羅大媽顯出有一搭無一搭地只是搖頭。其實她看見了,看見她們在南屋門口臉對臉地站著。她還聽見司猗紋送眉眉要眉眉常來的喊聲。但她對哪個情節也不加證實,這不得不使司猗紋把眉眉做一番描述,重點不是她的歸來是她的事業。

  「眉眉來了,還打聽您哪。」司猗紋說,「她現在是藝術家,就像當年的徐悲鴻,知道吧?國畫、西畫都畫。他比劉海粟小幾歲,都在國外留過學。劉海粟那時候還提倡過畫裸體模特兒,也就是男女不穿衣服讓人畫。先前《良友畫報》淨登。軍閥孫傳芳不是還干涉過?封建。幾千年的封建接受不了模特兒。現在好了,眉眉她們的畫展上都有『模特兒』畫兒,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什麼姿勢都有。眉眉也畫靜物、花卉,畫什麼像什麼,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樣。這次的畫展結束了,再辦,我請您去光臨指導。欣賞藝術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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