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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蘇眉想,尼爾是多麼愛蘇瑋,而蘇瑋也希望讓蘇眉看到她對尼爾的管束能力——別看他是個老外。這種時候往往是蘇眉欣賞蘇瑋的時候,一種帶有多種滋味的欣賞。她欣賞她是個能幹的傢伙,管束著尼爾就像管束著人生。然而這種時候也往往是蘇眉惆悵的時候,她日益體味到在蘇瑋的日子裡蘇眉的時代結束了,從今往後蘇瑋的一切宏偉一切瑣碎、一切歡樂一切惱怒都將與前面那個洋人尼爾息息相關了。現在她半是故意半是認真地擠在他們兩人中間就顯得有點多餘,雖然此刻她是畫家她是他們的東道主,尼爾為她賣了命出了醜,但她那一絲絲惆悵還是難以消失。她更多地回想著那個穿著小花布鞋大哭著往汽車裡鑽的小瑋,這回想才能使她的惆悵一掃而光。

  她相信她們的確有過不能與人同享的幸福,她們「賣貨」、倒屎、逃出北京……那麼她們曾經息息相通,永遠的息息相通。只有溫馨的回憶才是一切的尖刻、爭論、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悅所不能抵消的。

  有一次蘇眉接到蘇瑋一封信,晚上就夢見蘇瑋。她夢見蘇瑋在異國一片蘋果園裡頂著太陽艱辛地勞動著,她頭戴草帽臉前垂掛著半透明的白色網罩,手持一隻長把兒羽扇在奮力轟趕營營飛叫的害蟲。害蟲很密集,她的轟趕顯得吃力而無效。蘇眉不願看見眼前的蘇瑋,便躲在樹後望著她。蘇瑋因為沒看見蘇眉,勞動得很認真很專注。蘇眉卻覺得這是為了生存的勞作,一種隱藏起全部委屈為了生存的勞作。她哭了她哭醒了,身邊的丈夫問她是不是做了噩夢,她不告訴他,她不屑於告訴他。她傷心地繼續大哭,一如當年在北京為小瑋的那些傷心。她哭著慶倖著,慶倖時光並沒有沖淡她和蘇瑋的愛。愛著就幸福著,這是一種疼痛的幸福,一種並不企望回報的幸福。

  她想起蘇瑋去美國之前告訴過她,「因為我愛你所以必須遠離你」。一切仿佛是偶然又是必然,假如蘇瑋不認識尼爾呢她又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忍受和分享互相的存在?

  蘇瑋曾經把自己考入北京讀書又留在北京工作叫做逃出北京又打回了北京。「你呢,跟我一樣。」她對蘇眉說,「叫人不能不信命。」

  當時蘇眉也在北京,是美院的進修生。

  她們必然要談論響勺胡同的,有一次甚至說到該不該去響勺胡同看看。

  「你想去?」蘇瑋問。

  「一千年也不想。」

  「我是一萬年。」

  「要是去一趟又怎麼樣?」

  「你是真想去還是說著玩兒?」

  「說說而已。」

  「那倒不壞。」

  「倒也不壞。叫婆婆看看你,你可不知道她現在看我的那份眼神兒。」

  「你去過了?」蘇瑋驚異起來。

  「我是去過了,也不知為什麼……」

  「你窮喊什麼一千年,誰知你是怎麼回事。」

  蘇瑋沒跟蘇眉吵,只顯出些一萬年也料想不到的驚異,倒讓蘇眉更加無地自容。但這無地自容是蘇眉預料之中的,既然她去過,既然她又不能瞞她。至於她為什麼單獨地、自顧自地去響勺,還跟蘇瑋說著「一千年」,她自己一萬年也說不清。或許她還記得那個清明她為她的化妝?她又記起了她克服過又恢復過的那種種的「像」。誰讓她像呢。

  你去過了就再去一趟吧,我可是說一萬年就一萬年。蘇瑋把信封和兩百元兌換券偷偷塞進蘇眉的手包時肯定是這麼想的。蘇眉堅信不疑。她想,與其說那是蘇瑋的一份良心,不如說那是她對一樁事情的了結。那的確是一種了結,蘇眉怎麼也不會忘記,當她把錢送到司猗紋枕邊時司猗紋臉上那種誠惶誠恐。那是一種明悉這了結之後的誠惶誠恐。

  響勺胡同還叫響勺胡同,沒有被改成「延安」、「瑞金」,像是死裡逃生。

  沒有改過去也就用不著再改回來。

  也許當年人們沒有看出響勺有什麼「封、資、修」的意味。它不是「吉祥」也不是「福壽」,響勺就是響勺,社會不管新舊,人都得用勺,勺都得響。

  眉眉逃離的是響勺,重返的也是響勺。

  過去竹西作為莊坦的妻子住響勺,現在竹西作為大旗的妻子也住響勺。

  竹西和大旗結婚了。

  過去司猗紋為響勺唱「阿慶嫂」,如今司猗紋為響勺唱過「大快人心事」。雖然常香玉這個專為揪出那四個人而編的豫劇段子被司猗紋唱得不倫不類,她還是唱了。她總覺得這不倫不類是因為這唱裡總有點唱竹西和大旗的意思,雖然他倆的結合已經很有些時候。

  誰也沒弄清竹西為什麼和大旗結婚。胡同裡許多人說結婚是這一男一女走投無路的將計就計,這是一不做二不休。人們議論。羅大媽為這件事目瞪口呆地去竹西醫院告狀,可她終未摧毀這一既成事實的事實:司猗紋的兒媳成了她的兒媳。由此她還想到司猗紋兒媳的肚子裡還得懷上她羅大媽的孫子,產屋和南屋從此就被宋竹西這麼個女人捏合成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新關係。這是他媽的哪兒跟哪兒呀羅大媽憋悶得想破口大駡,罵什麼?這次她怎麼也打點不准句子。罵老還是罵少?罵司猗紋慫恿兒媳攀了高枝兒,還是罵宋竹西屁股蛋子上肉多?羅大媽掃著竹西渾圓的臀,不再暗自叨念大旗仁義,大旗聽話,現在大旗只剩下了理想色彩——可不是理想嗎?多麼理想的一個屁股,生是讓那個理想給勾去了魂兒。

  她把大旗轟出了家門。

  大旗好轟,一轟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轟,早願意離開響勺。就是南屋她轟不走,轟不走就得在這個空前絕後的、今生來世少見的新關係下相處。誰轟誰?沒準兒南屋還要轟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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