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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達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紋,意思說:怎麼辦?就這麼晾下去,還是扭頭走?司猗紋不說也不動。她早已覺出羅大媽態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們的「戲」激惱了羅大媽,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為什麼她非說還「上不上街道?」這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好像又成了問題。運動以來她第一爭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時代的一個確認。為了保住這個確認她本想邁上臺階追上羅大媽,把剛才的一切說成是他們的一時衝動。但當她就要邁步時,北屋又傳來了羅大媽更直接更嚇人唬啦的語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爭著搶著裝扮列寧。不如好好想想自個兒的事,省得到時候哭天怨地的。這眉來眼去的,咱街道不容這個。」

  從已經翻臉的羅大媽的聲音裡,司猗紋聽到了一個新詞兒:「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到哪個時候?司猗紋雖不可能瞭解,但她知道,既是時候就是個時候,不是個好時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司猗紋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還挨著爐子,爐前還是那個簸箕,簸箕裡有一把光禿禿的小棗核,小鍋歪在桌上。

  此時,司猗紋看不見這棗核、這小鍋,她像個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尋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沒脫鞋就投入了這床的懷抱。她覺得現在只有找到這張伴過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歸宿。這張床如同一個最忠於她的老僕,能接納她的一切苦難。

  發現杌凳、空鍋、棗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裡那個當過女皇之後的老太婆。魚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榮華富,她面前又剩下那個木房子和空木盆。

  從前眉眉覺得魚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壞。魚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麼她給什麼;老太婆壞就壞在兇狠、貪婪,想起什麼要什麼。後來她喜歡這故事,卻又覺得老太婆並不怎麼壞,魚娘娘也並不怎麼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憐,一臉皺紋一雙幹手,守著一個破木盆。魚娘娘假裝大方,人家要什麼她給什麼,過後卻又給人收回去。至於那個老頭,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最可憐的。

  一頭倒在床上連鞋都顧不得脫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個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達先生像那個老頭,可達先生有一顆小小的污點。故事裡那個老頭沒有污點。

  眉眉想起這個故事,才覺得婆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可憐過。雖然她最不願意婆婆和達先生整天吃棗唱戲,但他們唱的是樣板戲,也是街道上給的任務,羅大媽不是也高興得上躥下跳麼。現在說變臉就變臉,還聯繫以後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對婆婆是多麼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見婆婆那雙半新的藍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單上蹭,鞋底上就有剛才從院裡沾回的泥土和羅家的爛白菜幫子,她一陣心酸。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連鞋都顧不得脫就一頭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脫掉棉鞋,又拉過棉被給婆婆蓋好,掖好,然後就坐在自己的床邊發愣。

  小瑋和寶妹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進家,不知家裡出了什麼事。她們不約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後又互相看看。她們分明在問:這是怎麼了?剛才我們吃完棗出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那個老頭和婆婆說得那麼熱鬧,怎麼我們從外邊回來,老頭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發起愣來。小瑋走到姐姐跟前,不說話,詢問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聲讓她們去裡屋玩。小瑋和寶妹遺憾地互相看看,聽話地去了裡屋。

  北屋傳來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發現已是中午。婆婆已經躺倒,那麼午飯必得由她自作主張了。眉眉很少做飯,這種細活兒一向由婆婆承擔,只待萬不得已——比如現在,眉眉才參與。但眉眉對於烹調的敏感卻是極富天資的,如同她對繪製領袖像的感覺一樣,她能感覺到婆婆手下的飯菜是如何演變出來的,她一做就像那麼個樣。她這五師自通有時連婆婆也暗自驚異,但婆婆從不當面誇她,還雞蛋裡挑骨頭似的指出眉眉烹調的問題;哪些是屬￿火候不當,哪些是屬￿刀功。「生蔥熟蒜,熱鍋溫油」,這是婆婆的烹調口訣之一。待到眉眉請婆婆對這八個字做解釋時,婆婆卻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實眉眉從對婆婆操作的觀察中早已瞭解了大概,熱鍋、溫油是告訴你,任何生料下鍋炒,油都不要燒到十成熟,但鍋先得燒熱,那是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鍋。至於生蔥熟蒜,連婆婆也很少運用,眉眉自然就糊塗著。她常想這仿佛是熱鍋溫油四個字的對應,也許並無實際意義。眉眉真正瞭解生蔥熟蒜的含義是許多年以後的事,那時她才明白,從前婆婆到底對她做了保留。

  一頓午飯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幹時,她願意承擔起家裡的一切,她願意以此來顯示出她的存在對於這個家庭的重要,她願意使小瑋和寶妹不至於感到狼狽,她願意使婆婆覺出她雖然躺倒了,但並不孤單,她還有外孫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孫女激得走投無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動機;但當婆婆走投無路時,這外孫女又願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獲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個走投無路。

  眉眉打開婆婆封住的爐子,用扇子緊扇一陣,火苗刹那間就沖了上來。她一面構想著這頓飯的內容,一面構想完成這內容的次序,兩菜一湯很快就在她手下誕生了。做著菜的同時,她還吩咐(現在輪到她去吩咐)小瑋和寶妹去胡同口買饅頭和螺絲轉兒。寶妹和小瑋回來,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會上桌和她們共進午餐,就把兩樣菜撥在一隻小碟裡,讓寶妹給婆婆端上床頭,又讓小瑋端去饅頭、螺絲轉兒各一個。她自己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湯碗給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湯,盛湯時儘量多盛進幾隻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寶妹和小瑋在床前一字排開,眉眉、小瑋直叫「婆婆」,寶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喚,使一直閉著眼面朝裡的司猗紋終於睜開眼轉過了身,但她很難支撐自己坐起來。她面朝屋頂,眼眶裡明顯地汪著淚水。那汪著的淚水使眉眉覺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濁。

  眉眉和小瑋又叫了婆婆,寶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紋終於掙扎著坐起來。她靠上床頭,眉眉把筷子遞給她,寶妹舉起饅頭,小瑋舉起了螺絲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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