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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為一個腸梗阻開刀,要拉一個探察口子,十釐米,還得動手掏腸子。小手術,可術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開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從手術臺上嚇跑了一個剛完成發育的女孩子。

  還得剃。規範。抹一片紅藥水,光禿禿紅糊糊。

  病人十點進手術室,現在九點十分,那麼她還可以洗個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聞到一股被汗味兒肥皂味兒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兒,她覺得這才是真人的氣味兒。病人的腸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是科學味兒。洗澡水的氣味兒她在哪兒聞見過,在醫院淋浴時,還裝了新裝置:蓮蓬頭下面就地一隻踏板,人站上去水噴下來,省水、方便,小打小鬧。水順著牆根一條小河流走了,帶著人的氣味。

  洗澡水味兒還在哪兒聞見過?在響勺胡同在家裡。晚上院裡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兒。在家,她蹲在大盆裡洗。洗澡水卻要往一個地方倒。牆角一個鐵篦子下水溝,通稱溝眼兒。你一盆我一盆,水順著溝眼兒流走了,人的味兒都流到一個地方去了,各式各樣的髒水都匯在一起了。最乾淨的人和人最不乾淨的排泄,寶妹排泄困難。

  竹西的想事一般從寶妹開始,結束于寶妹。現在卻由寶妹一發而不可收拾了,因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個嘎小子一樣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羅大媽一家在那個夾道裡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進去,大盆大盆的髒水端出來。第一個進夾道的是羅大媽,最後一個進夾道的是大旗。有時天很晚了,院裡鴉雀無聲,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條半長不短的白細布短褲。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邊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靜才得穿一下的連衣裙。竹西從大旗盆裡聞到了那氣味,她相信大旗也聞到了一種氣味。對氣味她這麼想,大旗也許不這麼想。她像個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個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來……那麼她也不應該再嘎,那麼她得回屋睡覺。睡。

  深更半夜她又起來了,還是這件前面一排扣的連衣裙,裡邊連內褲也不用穿,深更半夜誰知道誰。她要去廁所,廁所她可去可不去,憋不住屋裡也有盆。她得去,她得去廁所,後院廁所。方便。

  院裡靜下來,水味兒已四散。竹西為上廁所走進夾道。原來夾道裡還蒸發著人的氣味和大小水窪。明的是水黑的是路。這是她做學生時有一次下鄉勞動,一位農村老大娘領她去廁所時告訴她的。那時剛下過雨,天很黑,和現在全院閉了燈一樣。明處是水,黑處是道。原來還是有水,有水就有人的氣味。大旗是最後一個進夾道的,這一定是他的水他的味兒。她聞過,在溝眼兒旁邊。

  一走進廁所,她很容易就把自己袒露了出來。夏夜的風立刻就包裹了她,滲透了她的全部。也許她一想到袒露這兩個字才想起莊坦,莊坦,袒露。莊坦去世後她很少想到他,現在想到他是因為她平白無故地出來把自己袒露了,她袒露得這麼情願這麼天具。那時對莊坦她也袒露,也情願。但她覺得自己並不天真,也有點人們常說的世故。為了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妻子、母親她需要對他世故,連情願也顯得廉價,唾手可得。太容易才使她失卻了天真的等待。現在這天真這情願才是一種對於等待的追逐,於是有了這黑夜裡的袒露這天真的等待,她終於要做一次真實的追逐了。

  她決定把大旗追逐在夾道裡。

  第二天,當夾道裡又響起最後一次撩水聲時,竹西真的像昨天一樣要去後院方便自己了——人要方便,誰能干預?

  她輕靈地走出屋門,輕靈地潛入黑暗,輕靈地走進夾道。她一眼就看見了一面正在朦朧中扭動的脊背。她覺得那脊背很厚,很堅硬,像是一面永遠也無法穿透的牆。這牆很可能成為她走不過去的屏障,屏障那邊才是人生那邊。但她就是為著穿透這牆這屏障而來,到牆的那邊去探索一下人生的追逐。誰讓她嘎呢?

  她前進了一步、兩步、三步……

  他突然轉過了身,卻誰也沒有嚇住誰。也許他從脖子感到不自在的那天起就想到她非要穿透他不可了。那時她穿鑿他的脖子,現在她要穿鑿他牆一樣的脊背。

  她離他更近了,她清楚地看見了他胸膛上的水珠。她從容地奪過他手中的毛巾從上到下無目的地替他擦拭起來。她只覺得要擦拭。

  他不知怎麼的就把毛巾輕易地給了她。但他又輕易地打起哆嗦,渾身上下,小腿哆嗦得最厲害。

  她感應到這哆嗦,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來,用雙臂緊緊挽住他的腰。像是求他寬恕——是她才把他折騰得打哆嗦。她的臉貼在他那升騰著黑色火焰的小腹上。

  啊,再也不要有人間的剃,人間的紅藥水……

  大旗的眼前卻出現了一片:紅旗,紅袖章,紅對聯,紅標語,紅燈,紅花,紅油墨,一片紅,紅海洋,閃閃的紅星紅星的閃閃,翻江倒海,一塌糊塗。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被挾帶(如果是挾帶的話)到後院那個司猗紋埋過金如意、葉龍北葬過雞的地方。

  她要他向自己倒下來,倒下來……

  他一身的清新和健康使竹西眼淚汪汪。

  就為了這清新、健康,值。

  她約他明晚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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