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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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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眉對近來這突然降低的伙食標準很不理解,吃飯時表現得格外沉悶。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用一些關於艱苦樸素的真理去開導她,並以自身的體驗告訴眉眉,艱苦樸素對於人是何等的不可少。她說她的胃就比通常人的大,那是因為她小時候淨喝小米粥喝的。她說他們不是非喝小米粥不可,是司家以節儉為目的的一種吃飯方式一種家教。她說著,勇敢地掰著眼前這不成形的窩頭大口吞咽。這種關於節儉的言傳身教到底使眉眉對眼前的窩頭牛出些力量,她模仿著婆婆的壯舉,使勁掰著它們嚼起來。但她還是感到咽這東西的不順利,它們的味兒也使她一陣陣頭暈噁心。然而她自信婆婆看見的她的吃是香甜的,是經過婆婆言傳身教之後的香甜感。再說即便婆婆沒有教導,那東西裡也分明是加了紅糖的。 羅大媽沒來參觀司猗紋對窩頭的吃。不久司猗紋終於蒸好了一鍋窩頭,或者說蒸了一鍋好窩頭。她這才專門請羅大媽參觀。羅大媽掰一塊嘗嘗,誇司猗紋的聰明,誇她蒸得好吃。司猗紋則說,就是因為聽了羅大媽提醒她開水要一次倒夠的道理。道理不在多,只要說在點上,做事沒個失敗。 然而司猗紋一坐上飯桌,還是有一種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覺。有時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腸胃,有時又覺得是自己的腸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別是一看見坐在對面的眉眉吃得那麼專心那麼堅定,她就覺得她連外孫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堅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著,還是覺出這種糊弄的必要。能去給外孫女講吃穿麼?無論如何那是不應該的。眼前這場大破大立的史無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難道她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個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學這些沒名堂的炊事,只是為了迎合那個母夜叉麼?要迎合也是對這個時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們不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軍裝綠;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褲子的前開口和旁開口、明兜和暗兜。這實在又不是什麼迎合,人們郡是用真實感情培養著自己的真情實感,沒有感情的真實,再真的感情也會成為虛假。 只有在孤寂的夜間,司猗紋才不可抑制地體味著一陣陣突然的空虛。她越是用床頭櫃裡那些積蓄補充著白天她對腸胃的糊開,那空虛的感覺就越甚。那時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陽穴的轟鳴常常使她對這黑夜產生恐懼,她止住咀嚼,靜靜地注視四周的黑暗,注視對面的黑暗中的那個小人。面對這個小人她會突然升起一種要叫醒她對她說點什麼的念頭。她想告訴她,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絕不是只會蒸窩頭的那種被人稱做家庭婦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過她的堂皇。她能承擔整桌的筵席,連發魚翅、海參這種最難的技術她也不怵,她發得一絲不苟發得漂亮;掛漿、上色有時連外請廚師也得向她請教。可她又不是專為這區區小節的炊事而活。她還想告訴她,她更不是為了迎來這每天的黑夜,為了趁著黑夜去拉開那個床頭櫃門而活。她本是個光明磊落的存在,難道她稀罕如今這九毛錢一斤的、像手指頭一樣的蜜供和放在嘴裡掉幹末兒的酥皮兒?從前連給祖宗擺桌都不用這些面疙瘩。什麼點心,充其量不過是些標準粉以及一星半點的糖和油。它既無中式點心的精細,更無西式點心的營養價值,有時還吃得人燒心。沒準兒這些食品廠的領導人連什麼是雙魚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細的點心首要的原料就得是「雙魚」面。還有 butter (白脫)、鮮奶、上乘的果料……誰捨得放?現在她吃這、嚼這,這旁邊這個小人兒看她深更半夜開櫃門,這不過是她生命之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陰暗面——這卑瑣、悽惶、寂寥的咀嚼。原來這個黑夜裡的櫃門,這白天攙著紅糖和不攙紅糖的窩頭是當今這大幹世界留給她的創舉。她多麼希望眉眉能明白這個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個白天蒸窩頭、晚上吃點心的遊走著的死魂靈。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給孩子講這些,那孩子一定會想:原來這位整天對她講艱苦樸素的外婆是個舊社會的寄生蟲。什麼雙魚牌方袋面,什麼發過的沒發過的海參魚翅,還不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她常說的一句話。這就不如拉著她帶著她走進這個沒有海參魚翅的紅彤彤的、只講明兜和暗兜的時代。這才是她的本分。 司猗紋在黑暗中肯定著自己又否定著自己。她放了一個屁,很昧兒。她掀開了被子,迎來了新的一天。 這天,司猗紋違背了自己的意志,從西單菜市場買回兩條鱖魚。也許這完全是做外婆的驅使,也許她畢竟沒有忘記應該奉獻給外孫女一點什麼。再說目前連英勇的小將也以打內戰為快,羅大媽整天關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資票了,誰會留心她買的是兩毛五分錢一斤的三級帶魚還是一塊八毛錢一斤的可上國宴的鱖魚? 眉眉沒見過鱖魚,婆婆一邊跟她講述這花皮大嘴魚的珍貴,一邊親手把它們收拾乾淨,又找出一隻平時不常用的團龍青花瓷盤,將鱖魚放進盤內,碼上蔥、薑,灑上調料,擺人蒸鍋蒸制。眉眉問她這魚的做法為什麼和平時不一樣,司猗紋說只有清蒸才能保持鱖魚的原味。不能什麼魚都紅燒,只有萬不得已時她才願意聞醬油味。 鱖魚裝鍋不久,院裡就飄起了蒸魚特有的清香。這並不多見的氣味引來了羅大媽。 「這是什麼味兒?挺生的。」羅大媽堵住司猗紋的廚房說。 「是兩條魚,上午我去買菜碰上的。」司猗紋答道。 「怎麼沒見你出去?」羅大媽問道。 「我看您正在屋裡忙,沒驚動您。」近來司猗紋出門買東西都要問一聲羅大媽帶不帶什麼東西。 「什麼魚,這麼個做法?」羅大媽猜,這魚正捂在蒸鍋裡冒氣兒。 羅大媽這突然的提問才使司猗紋提高了警惕。本來鍋裡捂著的東西她可以搪塞過去,但她知道羅大媽是一經問出,不瞭解個究竟就不會離去。她只好原原本本將那魚的名稱和做法告訴了羅大媽。這下更引起了羅大媽的興致,她一步邁進廚房,礙手礙腳地站在爐前竟耐心地等待揭鍋了。 清蒸鱖魚的火候是要嚴格掌握的,幾分鐘上汽、幾分鐘出鍋該是一絲不苟。司猗紋不能因為羅大媽的在場就延長那蒸的時間,時間已到她便揭開了蒸鍋,一股熱氣立刻向羅大媽襲來。羅大媽要的是先睹為快,她向那冒著熱氣的鍋探過身子。 「喲,怎麼是這模樣?嘴哈(那)麼大,像鯽瓜子,可比鯽瓜子嘴還大。」羅大媽驚奇著。 司猗紋看出了羅大媽的驚奇,開始審度眼前的形勢,想到「來早了不如來巧了。」羅大媽來了,巧了,又驚奇了,你必得一股腦去打發羅大媽這來、這巧、這驚奇。她從鍋裡端出魚,又找出一隻盤子撥出一條,端到羅大媽眼前說:「您今天這是趕上了,不然我也得給您送過去。誰家能常吃這個,都嘗個新鮮。」 羅大媽推託一陣還是托走了那魚,眨眼的工夫又給司猗紋送回一個未經洗涮的空魚盤。 司猗紋惱恨羅大媽,卻又欣慰著自己的得體。 吃魚時,連眉眉也有幾分不快。她們望著魚盤中那空缺的半邊,覺得那魚的滋味也減去許多。 以後我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夢,那個恐怖的灰臉老太太再也沒有與我在夢裡相會,蘇眉。 我相信那個夢完全是你為了懲罰你自己而造就的,你越恐怖,就說明你對你的懲罰越嚴厲你對你的懲罰越有效。儘管你恐怖著但也得到了解脫因為你折磨了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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