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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她摸索著,那個「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噹啷了出來。她打開荷包又捏出了那套小玩意兒,她翹著小拇指捏緊它,躡手躡腳地向司猗紋走來。小玩意兒丁當地響著,她沖司猗紋彎下腰說:「掏掏吧!」

  司猗紋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湊了上去。

  眉眉站在裡屋的暗處向她們張望著,她聽見自己的耳朵裡有隆隆的風聲

  人有時候願意圖清靜,有時候願意聽動靜。

  在小飯鋪圖過清靜的司猗紋,交了家具之後又在聽動靜了,這次她比等待「他們」的到來還迫不及待。現在她什麼動靜都需要,需要得簡直有點像饑不擇食。她最無法忍受的便是這院子經過一場人聲鼎沸之後的沉寂,這再也無人光顧的沉寂。原來這沉寂比運動本身更駭人。

  目前響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處:有些人被通知參加街道的讀報學習會,那些撇著八字腳的婦女們自備板凳、馬紮優越地往居委會走,她們不交頭不接耳不議論學習內容,好像彼此一開口就能走漏什麼風聲。這種超然的風度顯出一種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們的深淺。也有人在經歷了一陣掛牌子遊街之後,被通知去掃胡同掃廁所了。達先生和一位德國老太太各包了一個廁所,達先生包了一個男廁,德國老太太包了一個女廁。

  德國老太太是一個中國地毯商的遺孀,那商人過早地去世。她卻沒再離開北京,既無後代也無親人。

  胡同和廁所被達先生和德國老太太摸索得異常乾淨。司猗紋每每看見這些開會讀報的或者掃胡同掃廁所的男女們,就發現原來只有她什麼也不是。她既不是那些提著板凳、馬紮的優越者,也不是手持掃帚、簸箕的不優越者。這才使她又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讓這胡同裡再多點比掃廁所更低下的活計,讓幹這活計的就是她呢,也比什麼都不是好受。難道姑爸的話真應了驗麼,她看了許久風水(形勢)卻真沒落著什麼好下場。沒人理你,擱著你,撂著你,還有比這下場更壞的下場嗎?就像一句俗話:「先擱那兒吧」,「先撂那兒吧」,司猗紋正在品嘗這「擱『』和」撂「的滋味兒,等著動靜。

  莊坦帶來了動靜。一天,他舉回一方紅袖章,並且告訴司猗紋這袖章就是屬￿他的——莊坦的,是莊坦的組織名正言順地發給莊坦的。司猗紋接過了(差不多是奪過了)那袖章開始分析、辨認。這確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樣,紅布黃字。那字體也模仿著現時最富時代感的毛體大草,字體奔放瀟灑,而佈局合理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訴司猗紋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這是一個被革命接納了的證明,被革命驗收過的一個標誌。司猗紋一邊掂量這紅布,一邊又在心裡妒忌著罵莊坦;這小子,看著不起眼兒,不知怎麼搞的竟超過了你娘。這麼說你在單位肯定不像我在家裡這表現,讓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輕。

  司猗紋展開袖章,雙手把它舉到明處,辨認那袖章上的大草字體。

  袖章這東西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特殊象徵,開始出現時內容單純、形式一致:一塊紅布三個黑字,開頭一個「紅」,當中一個繁寫的「衛」,後面一個「兵」。那「兵」的雙腿跨得很遠,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來越多了,單在這三個字上就出了不少點綴。「八·一八」自不必說,那是正統。繼「八·一八」之後又出現了在三個字之前冠以「主義」和「思想」的新樣式,即人們常說的「主義兵」和「思想兵」。這類袖章儘管又有標新立異,但仍屬正統,佩戴它們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兒好漢」們。近來因適應革命形勢發展的需要,這紅布上的內容越來越複雜了。有的,在那堂堂正正三個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現了紐刊大的兩個小字「外圍」。若連起來讀便是「紅衛兵外圍」,讀簡單點便是「紅外圍」。這當然就越出了正統,兩個小字多少露出了魚目混珠。這種東西自然不被「兒好漢」們放在眼裡,可是無人干預。誰知革命形勢還在發展。領袖還在不斷揮手。形勢越發展袖章的形式就越多,近來在有些紅布上,那三個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見了,連紐扣大的兩個小字也用不著了,毛體大草模仿得依然認真,但名稱、內容卻是人的新發明:「從頭越」、「虎山行」、「西風烈」、「南飛雁」、「縛蒼龍」、「懲腐惡」、「衛東彪」、「險峰」、「敢峰」、「衛東」、「紅革」以及「傲霜雪」。司猗紋手中這塊就是「傲霜雪」,這是她在經過這一陣仔細辨認後確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紋先是心裡一沉,繼之便又覺出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莫非司猗紋的兒子還能拿到一塊最最純正的、只有「兒好漢」們才能佩戴的物件?她應該滿足,何止是滿足,這也該換來一片歡騰了。這座像死了一樣的小院因了這「傲霜雪」的光臨,不是已經歡欣鼓舞起來了麼。司猗紋又開始嘲弄自己的短見了:剛才還巴不得和德國老太太去掃什麼廁所,甚至比掃廁所更低的活兒她都想幹呢。現在好了,她可以舉著它亮在這朗朗藍天之下,當著蒼天高呼:這已經用不著了,她手裡有一方紅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會忘記這時運的轉來也連著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對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兒子的天文館不經調查他母親的政治表現,就會把這方紅布用別針別在兒子胳膊上。現在說這方東西屬￿兒子倒不如說是屬￿她。

  司猗紋把它舉進了院子,舉給了蒼天,舉給了她那被封住門窗的北屋和院裡的青磚墁地。她願意讓它們都知道,它們沒有白白從司猗紋手中離去,司猗紋沒有讓它們白白地走,它們和她一樣光榮。

  她還應該做點什麼?對,她最應該把它舉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過),讓這塊紅布使姑爸那雙總是眯縫著的眼徹底睜開。我讓你再說關於「下場」什麼的話,要說下場,這紅布就是下場。你快看看吧,看看這是什麼下場吧,皇帝的墳塋裡有它嗎?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門口捅爐子,捅著爐子,爐灰撲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後站的是誰,手裡拿的是什麼,爐灰會往什麼上面落。

  司猗紋高舉著它從姑爸頭頂上一晃而過。見好就收——她就這麼過去了。

  姑爸仿佛覺出腦袋頂上有紅光閃現。她原以為是爐中的火苗躥過了頭頂,可是她又意外地掃見了正邁著俏麗碎步走過去的司猗紋,原來是她手裡那塊紅東西。姑爸看見司猗紋故意把手背在身後,讓那紅東西沖著她,就像戲臺上旦角兒下臺時手裡捏著的手絹。就差給你配上小鑼: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絹,它不及手絹柔軟,上面還有幾個花哨的大黃字。莫非這是對司猗紋上繳家具的獎賞?今後她就將戴著它人前人後地躥騰?卻又不可能,目前關於一個無業遊民老娘兒們戴袖章的事畢竟她還不曾得見。那麼,這種極大的光榮也不會從她這裡開始。這一定是她兒子莊坦的或者兒媳竹西的,這還差不多。可,他們?就他們?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誰不知道誰的家門兒?他們要有了那東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麼,這是撿的,騎車在街上撿的。只有撿的才能落到你們南屋。

  司猗紋身後飄著的紅布就要在南屋門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氣地指出了那東西的來歷:

  「撿的,街上撿的!」

  她對東西對人都不加稱謂,僅這六個字,對司猗紋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紋處事講徹底,姑爸也講徹底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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