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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萬美辰小口地呷著咖啡說,和陳在結婚之前我從來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陳在喜歡,我就覺得我也應該喜歡。有時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塊兒喝咖啡。他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我不愛喝咖啡,我強忍著胃疼不讓他發現,我要適應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討厭我。後來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這又給了我一點兒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決心去做什麼事,我就能夠做成,比方說我下決心學你。

  尹小跳說學我?

  萬美辰說是啊,學你,摹仿你。

  尹小跳說摹仿我?

  萬美辰說,陳在從來沒跟我說過他愛的那個女人是誰,但憑直覺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去陳在父母家,我記得很清楚,是個星期天,本來說好我們倆一塊兒去,但是陳在有事走不開,我就一個人先去了。每次去陳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歡在陽臺上站著果會兒,站在那兒可以看見設計院那個小花園。我站在陽臺上內心還有一個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見你。我知道你和陳在住同院兒,你的父母現在還住在設計院裡。星期天你是不是也會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麼盼望看見你,看見你這個全世界我最懼怕看見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繪著你的形象,有時候把你想像得很美,有時候把你想像得很醜。但是我從來沒有在設計院碰見過你。然後就到了這個星期天,我站在陽臺上沖著小花園張望,我想在那個小花園裡,有沒有發生過你和陳在的什麼故事呢。那是一個很儉樸的花園,法國梧桐、綠籬、青草和一些並不嬌貴的薔薇。它們不像公園裡的花草,沒有刻意招引遊人的氣質。我站在陽臺上望著小花園,臆想著你會從那兒走出來。這時我看見了陳在的車,他把車停在樓門口,下了車,又跑到後邊打開車門。我就在這一瞬間把自己隱藏在陽臺上那棵碩大的桂樹後邊,因為我就在這一瞬間本能地覺得他是在為你打開車門。果然你從車裡出來了,他和你又站在車前說了幾句話,你就順著樓前的小馬路往大院兒裡邊走了。陳在的母親聽見汽車的聲響也來到陽臺上,我問她和陳在講話的那個人是誰呀?她說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們住同院兒。

  果然那個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長時間以來尹小跳這個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種莫須有的強大壓力。當這個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現在我跟前時,我心裡有一種虛空的疼痛,還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樹後邊那瞬間的對你的窺測,就把你的髮型、衣服、鞋牢記在心了。在我的想像裡你似乎應該是個很先鋒的人,短髮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卻是把頭髮攏在腦後很低地用髮卡卡成一束整齊的小刷子,隨便裡透著不一般。你的光潔的額頭和敏捷的行走給我留下了又難受又深刻的印象——讓我羡慕的同時也都讓我難受。我甚至還記住了你手中拿著一頂輕軟的草帽,草帽周圍裝飾著一條印有波斯菊的亞麻絛子邊。當你離開陳在往大院兒裡邊走的時候你戴上了草帽。啊,頭頂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你讓我那麼難受的時候,我還能冒出一個這麼富有詩意的形容:頭頂波斯菊。總之,你頭頂波斯菊。你還記得你有這樣一頂草帽嗎?

  萬美辰說著,移動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離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覺得她的鼻孔在翕動,這使她有點兒像個對人類無害的、嗅覺靈敏的小動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許她喚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過尹小跳嗅出陳在的氣味兒。她必須靠近尹小跳,她離尹小跳越近就離陳在越近了。也許她的鼻孔並沒有翕動,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種感覺,她覺得萬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著接近陳在——正如她們第一次見面萬美辰就告訴過她的那樣,這讓尹小跳感覺出些微的不安全,這又讓尹小跳感覺出她正不知不覺受著萬美辰的吸引。萬美辰不是來詛咒她,挑釁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約會簡直有點兒傾訴的意思,充滿著坦誠和讚美交相輝映的色彩。萬美辰,她不是太真摯就是太狡猾,只是她並沒有咄咄逼人。她問她什麼來著?噢,問她是否記得自己有過那樣

  一頂草帽。

  尹小跳說我是有過那麼一頂草帽,我想起來了。亞麻絛子邊,上面印著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波斯菊,我喜歡。我第一次看見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園,那時我小學還沒有畢業。每年的清明節學校都要組織我們去烈士陵園掃墓,我們抬著自製的花圈從學校出發,走很遠的路,吃一路的黃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園把花圈獻在烈士墓前,再聽陵園講解員為我們介紹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蹟。記得有一次是個年輕的女講解員為我們講解,她把我們領到一座漢白玉墓前,墓中埋著一位抗日英雄、八路軍的女除奸科長。她被叛徒出賣,讓日本鬼子抓住,他們挖了她的乳房,為了制止她憤怒的大罵,他們又割下了她的舌頭……這個年輕的女講解員開始為我們講解,這個講解員太年輕了,就像一個中學生。至今我還記得她有一張那麼圓的圓臉,那麼圓的圓臉和肅穆、莊重仿佛怎麼也搭配不起來。她開始講解,她說「同學們」……她又說「同學們」,然後她就笑起來。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這麼肅穆的場合大笑。她大笑了,帶著哭腔的笑,聲音由低到高,她的肩膀聳動著,她無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學們卻沒有一個人笑,我們的班主任也沒有笑。我們早就接受過教育:在烈士陵園裡是不能笑的,在這方面我們都有很強的控制力,有的同學還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樣子。我們都被她的笑給嚇著了,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後來班主任把陵園負責人找來,負責人把那個大笑不止的講解員帶走了。後來聽我們的班主任說,那個女講解員被判了刑,她犯了反革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長大之後我想起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處在高度緊張狀態,她一定是太想嚴肅地做好講解工作了,結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時候笑起來,如同在從前的年代裡,我們越是叮囑自己發言時不要說錯話不要說錯話,關鍵時刻沒準兒就越能喊出反動口號。我們換了講解員,一個老年男性,我們站在抗日女英雄的墓前聽著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這時候看見了墓前的幾株波斯菊,是假花,因為波斯菊是不會在四月開花的。不知道這是誰獻給女英雄的,怎麼想起獻波斯菊呢,是因為烈士生前喜歡這種花嗎。我喜歡波斯菊,喜歡它長長的花莖和單純的花瓣。後來,當我在福安西部山區,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墳上見過真的波斯菊之後,我還喜歡它在硬冷的山風裡那種單薄而又獨立的姿態。我想起了烈士陵園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個圓臉女講解員總是混為一人,也許當年她們倆離得太近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那個圓臉講解員就是從墓中跳出來的,她跳出來了,笑著,而她的頭頂上生長著纖細的波斯菊。我喜歡我曾經有過的那頂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無聲無息的,人們看不見我,只看見我頭頂上盛開的波斯菊。

  你說得真好;頭頂波斯菊。你說,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有頭頂波斯菊的那一大嗎,當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我們當真還能夠行走嗎,你怎麼看?

  萬美辰出神地聽著尹小跳說波斯菊,她第一次聽尹小跳談到自己和自己小時候,她把這看成友好的徵兆,她本來也不是向尹小跳表達惡意的啊。當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我們當真還能夠行走嗎?萬美辰不知道,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說我不知道,在那個星期大,當我看見你頭頂波斯菊之後,我就決心也買一頂同樣的草帽了。

  陳在上樓來了,我從陽臺上回到房間裡,我對你隻字不提,他對你也隻字不提。晚上我們回家,我坐在車裡你坐過

  的那個位置:右後。空氣裡好像還有你的呼吸和痕跡。我索性閉上眼一路不說話。陳在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說沒有沒有。我們到家了,我們洗澡,上床,做愛。他非常非常主動,少見的主動,一切都不同尋常,我甚至異想天開地覺得他就要給我一個孩子了,請給我一個孩子請讓我懷上一個孩子!我向他獻媚,誘騙他配合我的願望,我們互相說著平時難以啟齒的話,當我激動不已就要達到高潮時他忽然在我耳邊叫著「小跳小跳」……

  尹小跳打斷萬美辰說請別再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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