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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怎麼樣呢你怎麼樣呢?

  尹小跳做了個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說,小帆我想告訴你,陳在已經離婚了。

  尹小帆說是嗎。

  尹小跳說我想你應該為我高興吧?

  尹小帆說當然,我……為你高興。

  尹小跳放下電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黑水在她的體內游走,方兢書寫的漢字佈滿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體被那已經逝去的久遠的真愛所充盈,心中沒有恨,只有飛向未來的憧憬。

  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辦公室,她接待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紹說,我叫萬美辰,是陳在的前妻。


   50

   萬美辰突然出現在尹小跳的辦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間有點兒心慌。倒不是害怕萬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經不是一對夫婦間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陳在結婚了。她不怕萬美辰,她只是有點兒心慌,一種愧疚和憐憫的混合感受。

  她把萬美辰讓在靠近門口的那組沙發上,自己在她對面坐下。她並不死盯著萬美辰看,卻把萬美辰看得很清楚。陳在說過萬美辰比他小十歲,那就是比尹小跳還小五歲了,此時她該是三十三歲左右,看上去卻比她本來的年紀還要年輕。她人比較文明,額頭卻飽滿,頭髮光光地梳到腦後用一枚紅木髮卡別住。眉毛淡淡的,兩隻大眼睛看人時不帶惡意。她臉上的修飾和身上的裝束也是得體的,尹小跳想起陳在說過她在中學作美術老師。不錯,她是挺像個教美術的女老師:規矩、本分裡又謹慎地透出幾分追求浪漫的情調。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煙,對尹小跳說,我可以在這兒抽煙嗎?

  尹小跳說應該說是不可以的,我這兒連煙灰缸都不設。

  她忽然顯得手足無措,她說是這樣,我在學校裡,在學生們面前是從來不抽煙的,只是我在你這兒……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很緊張,我想煙也許能給我一點兒幫助。不過我還是不應該抽的,我知道。

  萬美辰向尹小跳承認她緊張,使尹小跳覺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個紙杯接了半杯水,放在萬美辰眼前說,你可以把煙灰撣在水裡。這有點兒遊擊習氣,但比較實際。

  萬美辰說好吧,就點上煙吸起來。她點煙、吸煙、撣煙灰的動作既不連貫也不自如,顯然她還是個抽煙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覺得她剛學習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陳在離婚後才學會的。煙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著煙的萬美辰卻給人一種未成年人之感,一個背著家裡大人「學壞」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說尹小跳不討厭陳在的這位前妻,可是她來找她幹什麼呢?

  萬美辰說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為什麼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找你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事情,如果有什麼實質性的事情,我不會等到離婚之後再說的,我會在離婚之前找你,我會懇請你放了陳在,把他還給我,這些年我不是沒這麼想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和陳在離婚,我知道你們也快要結婚。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找你?我找你幹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剛才在路上我還拼命地問著我自己。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我還是那麼愛陳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別渴望接近他最親近的人,你就是他最親近的人,這個事實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裡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裡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膚上有他的體溫。當我推門走進你的辦公室第一眼看見你時,這麼近地看見你時,他身體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見了聞見了,就為了這個我要來找你,我要和你坐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我不是來搶奪什麼聲討什麼的,我一萬遍地想著,我和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是被我纏得沒辦法才跟我結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訴你,他本來就應該是你的。但是這仍然不能阻擋我對他的愛。離婚之後他把房子留給我,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南方。我於是特別想看見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顯得和他近了一點兒,並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嗎,你使我感到安全。

  尹小跳完全沒有料到萬美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萬美辰的奇特感覺也是她聞所未聞的。她注視著眼前這個笨拙抽著煙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經摧毀了萬美辰和陳在的家庭,自己本是萬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萬美辰依然讓她疑惑,萬美辰該不是說著反話在譴責她吧,她倒是更樂意聽見幾句貨真價實的譴責。

  萬美辰卻不是說反話的姿態。她抽煙笨拙,神情卻懇切,她把煙頭扔進紙杯的水中,微微前傾著身子說,有—天我午睡起來一個人坐在窗前發愣,你知道我很會發愣,特別是陳在跟我討論離婚的這幾年裡,我能一動不動地愣五六個小時。那天我愣著,想起了我和陳在最初的認識,那年我大學還沒畢業,是個暑假,我回到福安給一個廠長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騎車被陳在撞了,應該說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違反交通規則騎車飛快闖了紅燈——我正急著去那個廠長家。我撞到了陳在的車上,整個兒人掀下車來,膝蓋擦破了,手也有些擦傷。陳在很著急,立刻開車送我去醫院。他帶我處理傷口,接著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他問我頭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 我說沒有沒什麼事,他卻堅持要我去拍頭部X光片。一切檢查做完之後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說明情況,最後又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BP機號碼和手機號碼——那時候手機還是極少有人具備的。他毫不猶豫地留下這些號碼,告訴我,如果有什麼情況隨時可以找他。他很紳士,他實在是很紳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這麼一個詞。我不是不相信社會上終會有一些優秀的男人,可我還沒有遇見像他這樣的人。第二大我給他打了電話——是他接的,這證明他沒騙我,沒給我留假號碼。這使我有一種偷偷的欣喜,這欣喜不單因為他給我留的是真實的電話。他在

  電話裡問我傷得怎麼樣,如果需要他可以開車帶我去醫院換藥。我說了需要,我確實有一種看見他的需要。然後他就開車來了。一個月當中,我們去了醫院四次,我們在車裡聊天,當他知道我是學美術的大學生時就問我喜歡不喜歡法國的巴爾蒂斯,我很茫然,因為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巴爾蒂斯的畫,即使是印刷品。陳在並沒有笑話我的無知,他是多麼細心——為了不讓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轉移話題說起了別的n我感激他這種能夠體察別人心境的善意,當我傷好的時候我發現我愛上他了。暑假結束後我返回學校,我開始給他寫信,也可以說那就算是情書了吧,我還畫了很多連環畫,類似當下的「少女漫畫」之類吧,這些情節性的鋼筆線描畫講述的都是我對他的愛意和思念。我把這些寄給他,沒有收到過他的回信——尹小跳請你注意,他從來沒給我回過信;然後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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