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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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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測量過我不知道。 這些事究竟誰該知道——你媽知道嗎?他把章嫵扯進來。 我媽不在。 你媽當時在哪兒? 她在家蹬縫紉機。 當時你是在家蹬縫紉機嗎?他問一邊的章嫵。 我是。章嫵說。 你經常把孩子拽給她們然後自己在家蹬縫紉機? 也不是經常,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衣服。 誰們? 她們,她們姐兒仨。 可我並沒有看見她們穿著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訴我哪件是你做的嗎? 我並沒有說她們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說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 可是你強調了你給她們做衣服所花的時間。 那是為了回答你的「經常」和「不經常」。 你說你做衣服不經常,那麼你經常做什麼呢?你經常做些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我經常做些什麼……小跳每次給你寫信不是都說了嗎。 別把孩子扯進來。你以為她寫信會告訴我什麼?你以為她有義務向我報告你的生活?不錯,小跳是經常給我寫信,也只有她經常給我寫信,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們學校的一些事情,還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為什麼她會給我寫信呢?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這我就實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時間,這幾年你到底用這些時間幹了些什麼…… 章嫵蒙了,大禍臨頭了,她想。尹亦尋的質問分明已是步步誘敵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這最後的審判吧。她舔了舔並不乾燥的嘴唇對他說,能不能讓兩個孩子離開一會兒。 用不著!他高聲說:用不著這種虛偽的「離開一會兒」,這個家裡還有什麼是她們沒見過的,還有什麼值得她們背過臉去?用不著。 可是,我需要單獨……單獨和你說。 照我看這「單獨」沒什麼意義。他立刻打斷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醜事。她的慌裡慌張,她的心驚膽戰,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還有她那瞬間就鬆懈下垂的腮幫子昭示著她精神就要崩潰,對此他感到滿意,所以他必須調轉方向,或者說他必須使對話繼續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說,我——再問你經常做些什麼,現在你心裡肯定想說你經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還是個幼兒她應該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經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個什麼母親你也配是一個母親!你,一個連班都不用上的,一個連工作都可以沒有的……卻連—個兩歲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尋摔了一隻茶杯,又走到縫紉機前拽出盛針線的小抽屜掀在地上。 他的聲音他的態度配上他的大動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嫵反倒慢慢鎮靜下來。尹亦尋這番話非但沒讓她覺得刺耳,反而平靜了她的心驚肉跳。她從他的話裡聽見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稱尹小荃是「我的女兒」。這是一個宣佈一個確認,又不僅僅是一個宣佈一個確認。它可能意味著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掠過。他真是這麼說了吧?他這是怎麼了?他沒有幸災樂禍他是多麼氣憤啊,為了「他的」女兒就死在她章嫵的手上!倘若他真是這樣想的倘若他真以為尹小荃是他的女兒,她章嫵又有什麼不可以被他痛駡呢!就讓他把她罵得不屬人類吧,就讓他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遺臭萬年吧,她真想給他跪下跪著挨他的打。遙想剛才,就剛才,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可是章嫵已用「遙想」來形容剛剛過去的這幾十分鐘了:遙想剛才,當她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就要坦白一切時,她已經擬好了請他原諒的言詞,她還打算在一切一切說完之後,提醒他上帝已經替他懲罰了她:讓她的罪孽的果實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懲罰,因此他就放她一馬吧,他還要怎麼樣呢,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該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總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這樣提醒他,她萬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直下:因為尹小荃是尹亦尋的女兒,她不是別的什麼人的女兒,所以章嫵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諒,尹亦尋將理直氣壯地終生不把她原諒。這樣,當她紊亂的內心由此而漾出一絲清白的光亮時,一種更深的內疚也彌漫了她的心房。 內疚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尹亦尋找到的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輩子都處在受害者的地位。他發洩了他想要發洩的卻並不顯得殘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維持了一個體面家庭應有的正常運轉和他本人的尊嚴,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嫵對他永遠的內疚。 內疚的確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有本領讓一人終生內疚其實是一種極為殘忍的能力和一種特別有效的報復手段。內疚也不是由你對我錯而生,內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進我們的心。更多時候它也不是被對方的懺悔激發出來的,相反,我們常常在和對方情緒最為對立的時刻,在最為痛恨對方的時刻,突然生髮內疚之情。也許尹亦尋在事情發端之時思路並不清晰,他以為他將終生掌握著章嫵的內疚,他卻沒有想到,在以後的歲月裡越發顯得「渾不知事」的章嫵竟也能激發起他的內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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