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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尹小荃在樓門前的小馬路上,沿著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線溜達。她一手拎著一隻巴掌大的小鐵桶,一手握著一隻小鐵鏟,蹲在一棵樹下挖幾鏟子土,再把全裝進鐵桶運到另一棵樹底下去。她就這麼沒目的地在兩棵樹之間無聊地亂跑,她玩一會兒,就用鏟子敲敲鐵桶,妄圖引起樓門口她的姐姐們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臉湊在書上假裝沒聽見鐵桶在響; 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豎起貼在唇上一個勁兒沖她發出「噓」聲。為什麼她們如此地疏遠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兒得罪了她們惹了她們?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個秘密,至死。

  倒是不遠處有幾個紮堆兒縫製《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們縫書縫累了,她們也需要工間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們解悶兒的最可愛的一個活玩意兒。她們遠遠地沖她拍著巴掌,心肝兒寶貝兒地呼喚著她,她就把鐵桶和鐵鏟「恍當」一扔,步履蹣跚地沖著老太太們去了。

  她走上了小馬路,六號樓前這每天都要走過的小馬路。

  當看書的尹小跳發現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時,她還是放下書站了起來。不是愛的本能,而是責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遠的尹小荃喊回來,她不希望她走得太遠。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來還可以用手把她揪回來——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邊。這時她們(也許是尹小跳一人)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事實,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小馬路中間一口污水井的井蓋被打開了,尹小荃正沖著那敞著口的井走去她其實已經走到了井邊。尹小帆一定也看見了打開的井和井邊的尹小荃,因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著她快速跑向井邊,還是用拉手來向她提出申請,申請自己往井邊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著手,她們的手都是冰涼的,她們誰也沒動地方。她們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後,也許十米,也許十五米,她們都知道她仍在前進,直到她終於走進了井裡。

  當她猛地撒開兩條胳膊,像要飛翔一樣一頭栽進污水井時,尹小帆覺得尹小跳冰涼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輕輕用了一下力。她永遠記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這次用力,那是她終生不可磨滅的記憶,也是她日後控訴尹小跳的虛幻而又務實的證據。

  尹小跳也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個含混而又果斷的動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斷,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是攻守同盟的暗示,還是負罪深重的哀歎……

  人的一生一世,能夠留在記憶裡的東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遺忘的,瑣碎的卻往往揮之不去,就比如一個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個人手上用過那麼一點點力。

  
   21

  
  尹小荃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在她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章嫵幾乎每天都要盤問一遍尹小跳:

  「你沒看見小馬路的污水井蓋打開了嗎?」

  「沒有。」

  「你聽見縫《毛澤東選集》的那幾個老太太喊尹小荃過去了嗎?」

  「沒有。」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沒有了她的時候。」

  「後來你看見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跟著她走?」

  「後來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又不知道她正沖著井走。」

  「那兒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總是蓋著蓋子。」

  「尹小荃走到井邊你也沒看見?」

  「我沒看見。」

  「可是你應該看見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沒看見小帆可以證明。」

  尹小帆默不作聲地湊上來,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無需開口,她們這手拉著手的樣子就是互相的鼓勵,互相的壯膽,互相清白的證明。

  盤問繼續。

  「那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我看見好幾個人圍住井,我和小帆也跑過去了。」

  「是不是那幾個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們,還有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後來……還有您。」

  「別廢話,我知道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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