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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她們目送他們離開了孟由由的家,她們想,也許她們真是「懂個屁」,因為唐菲好像一點兒也不憎恨白鞋隊長的這個耳光。這耳光只引得尹小跳記起了她與唐菲的初次見面,那天她就在胡同裡兒如此這般地接受了唐菲這樣一個「見面禮」。

  他們兩人就這麼混著,直到白鞋隊長高中畢業去了鄉下插隊,唐菲又認識了福安市歌舞團的一個舞蹈演員。那演員是被學校請來教舞蹈的,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正在排練藏族舞蹈《洗衣歌》。唐菲不是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成員,她的作風不好她不配,唱歌跳舞她也不喜歡。但只要她在校園裡出現她就是惹人注目的,她被歌舞團的那舞蹈演員所注意,她也注意著那演員。他那俊美的面孔讓無數個女生傾心,他身上洋溢出的那種散漫而又隨和的熱情即便男生也樂意親近。但他只注意唐菲,他只願意認識唐菲。唐菲心裡這麼想,唐菲心裡這麼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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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我說,你的身體條件實在是好,為什麼你不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覺得你來做《洗衣歌》的領舞肯定合適,我一直在注意你。有一天那舞蹈演員在校園裡截住唐菲對她說。

  他終於和她說話了,為此她心裡有幾分得意。她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對男人她初步積累了那麼點兒經驗。她沖他笑笑,對他說我叫唐菲。他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唐菲。她說是啊,學校裡說我壞話的人多著呢。

  看來他不想把話題往這方面引,他願意說和他的專業有關的話。他說你,你練習過舞蹈吧?她告訴他說沒有,她從來沒跳過舞,她也不喜歡跳舞,今後她也不打算學跳舞。出於對自己美貌的自信,唐菲故意把跳舞從自己身邊遠遠地推開,她用不著拿假裝喜歡跳舞來吸引這舞蹈演員,用不著拿瞎編自己跳過舞來和這舞蹈演員套近乎。整個兒的人就在這裡擺著,從來沒跳過舞還有這麼好的身材呢,要是再受過幾天舞蹈訓練還不就成了天仙,天仙啊。唐菲有些孩子氣地想。

  他又說那你,你父母肯定有一方是從事藝術的,不然你不會出落得這麼,這麼美。美,你懂吧?

  她對他提到父母明顯地有些煩躁,但他對她的誇獎是那麼讓她愛聽,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詞,竟讓她的心猛跳了兩下。「出落」,她是把它當做一種絕美的景象來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輪嬌嫩的紅日噴薄而出,如一團毛茸茸的小雞頂破覆殼無憂無慮地與世界謀面,如一枝荷花卓爾不群地獨立於污泥之上,還「如」什麼呢?其實什麼也不「如」,出落就是出落。「出落」,這讓人心疼的意猶未盡的景象啊,唐菲當真配得上「出落」這詞兒吧?她望著眼前的演員半天沒有說話,因為她既不想回答她提出的父母問題,也不想跟他討論什麼是美。

  演員說,不管怎麼樣,我覺得你稍加訓練肯定就能跳得不錯。唐菲說舞蹈是從小練的,我都多大歲數啦。我的腰腿已經太硬了,她說著晃晃腰,故意僵硬地踢了一下腿。

  也不一定。演員說,你,肯定還不到十七歲吧?抽時間我可以幫你看看你的腰和腿。對了,星期天怎麼樣,星期天在你們教室。唐菲說就咱們倆?演員說就咱們倆。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約定時間走進教室,舞蹈演員正坐在黑板前的講桌上等她。她喜歡看他坐在講桌上的樣子,兩條靈活的長腿懸著,胳膊抱在胸前。在她的印象裡,教室裡永遠是嘈雜的氣味難聞的,她不願意在教室呆著,更沒有單獨在無人的教室裡呆過。今天她走進她的教室,心裡有種暖昧的嚮往在湧動。她喜歡此時此刻這間安靜的教室,只因為講桌上坐著演員,一排排課桌後面再也沒有別人。

  看見她,他就從講桌上跳了下來,從手腕上捋下手錶放在講桌上說,來,咱們開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課桌,一手扶住桌沿兒使身體穩定,然後他扳起了她的一條腿。他的手握住她的腳踝,把她的腿側舉起來,一點點向上抬著向上抬著。這條腿畢竟是沒有練過功的腿,他還沒舉多高她就說不行不行太疼了。他於是讓這腿落了下來,而他的手卻不離開她的腳踝。

  她倚桌站著,他跪在地上輕輕地撫摸她的腳踝,他的手勢是

  小心綿軟的,又是果斷的依依不捨的。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過了她的小腿,大腿,他說我是在看你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啊多麼合適多麼合適,還有這小小的膝蓋骨。他的手捏著她小巧的膝關節,然後那手繼續向上觸到了她的腰,接著那手輕易就鑽進了她的被皮帶束住的內衣它直奔她的胸脯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躺在課桌上的,總之她平躺在了課桌上,她的胸上伏著他那顆黑髮濃密的腦袋。他伏在她的胸上貪婪地嘬她咬她,這時他那只從她腳踝升上來的手又向下滑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她的腿間。他的手指就像他跳舞的腿一樣靈活,使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扭動。她扭動著以示他就這樣下去一直下去,她渴望他就這樣撥弄她又刺探她,刺探她的潮潤也搗毀她深深的抽搐。

  唐菲愛上了舞蹈演員,儘管在教室裡他們初次的親熱僅僅發展到此為止。

  她日日夜夜渴望著和他見面,他就趁妻子不在家時把她領到家裡去。他是個結了婚的人,她知道,可她連想也不想這些事。她就是願意跟他好,願意聽他在耳邊說她是他的小嫩貓,小肉鴿子,小不要臉……甜言蜜語他有的是,他還給她梳頭編辮子。他給她編辮子,弄得她心潮澎湃。自從母親唐津津死後沒有人給她編過辮子,這是一種伺候,她想不到一個如此俊美的男人會為她獻上這樣的伺候。那時他從她身後包抄著她,她坐在他前邊,後腦勺吸吮著他的氣息,她心醉神迷地幻想就這麼坐下去,一生一世讓他這樣編著辮子坐下去,直坐到他妻子回家她也不走,她真想懇請她同意讓她和他們一起生活。後來她就懷孕了,她竟一點兒也不害怕。

  她天真地想著我的肚子裡有了你的孩子啊,這下你必須娶我了,娶了我吧。讓我跟著你走,離開福安離開這所有的污言穢語。正因為和他好了,她才變得看重自己的形象,變得忌諱沖她而來的污言穢語了。這其實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視他,她願意自己對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說了懷孕的事,把他嚇壞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不行,說完了不行他又歎了口氣,拉著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說不行啊,你應該知道你還是個孩子。她反問他說我還是個孩子?你把我抱在課桌上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我還是個孩子呢?他就說怨我怨我,誰讓我這麼喜歡你呢,誰讓你這麼招人喜歡呢。她淚水漣漣地說那你為什麼還不要我呢?他就開始給她講法律,講婚姻法。她腦子裡沒有法,從沒有人鄭重其事地給她講過什麼法律。她只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個連白癡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沒想過殺人,也不欠誰的錢,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十六歲的她懷著舞蹈演員的孩子,她還得聽他給她大講特講法。照他的說法他們是犯了法的,她感覺到那麼一點兒害怕。她說那我怎麼辦呢?演員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這個孩子……打掉。她說她不敢,她也不能一個人去醫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說那是不可能的,團裡剛交給他一個重大的任務。他給她講起遙遠的四川;四川有個著名的泥塑展覽《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訴大地主劉文彩欺壓農民的,團裡準備把這個泥塑展改編成舞劇,舞劇《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觀摩,回來好進行編導。舞劇《收租院》呀,搞好了沒準兒能轟動全國。這不是一般的編導這是政治任務,政治任務你懂吧?她不懂什麼政治任務,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劉文彩,收租院,但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只關心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含糊其詞地說可能要很長時間,十天或者三個月,政治任務是

  不惜時間的。他又車軲轆轉地說了半天劉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覺得唐菲要恨也應該恨這兩樣事,是這兩樣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處,不能陪她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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