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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三章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13

   唐醫生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這年唐菲十五歲,但在尹小跳眼裡她已經發育得像個大人。她的黑眉紅唇和額前那幾絡深栗色的彎彎曲曲的劉海兒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個不能化妝的時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為什麼能如此鮮豔。那是一個不能燙髮的時代,唐菲那彎曲的劉海兒又是怎樣製作出來的呢?她居然也敢。鮮豔的嘴唇,彎曲的劉海兒使唐菲有點兒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來賓;她那一對稍顯斜視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凜然又頹廢。尹小跳從一些大字報裡見過頹廢這詞兒,這是個壞詞兒,這壞詞兒卻使她莫名地心跳。當她還不能完全理解頹廢的含義時,她已經肯定「頹廢」這個壞詞兒用在唐菲身上是那麼准。或許這運用也溶人了她意識深處朦朧的罪惡嚮往吧:女特務,交際花……從前她看過的那些電影,那些人總是衣著華麗,神秘莫測,喝著

  美酒,被男人圍著。那就是頹廢吧,而頹廢的人為什麼會如此漂亮?唐菲是頹廢的,她身上那股子元以名狀的頹廢令尹小跳激動不已,在唐菲之前還沒有一個女性能讓她激動不已。她覺得她已經有點兒崇拜唐菲了,崇拜這頹廢的美女。為此她甚至減弱了幾分對唐醫生的憎惡。

  唐醫生拿來兩張電影票,醫院發的,阿爾巴尼亞故事片《寧死不屈》。章嫵說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學校的包場,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她說得很急切,又有點兒奉迎的意思,這使尹小跳顯出不快。雖然她喜歡看電影,更喜歡和唐菲這樣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歡章嫵的語氣。那語氣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發,她打發走了她們,好和唐醫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說我還要寫作業呢。她就是願意給章嫵來那麼點兒小小的為難。這時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隻手,是一隻手上的兩根手指頭: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動著食指和中指,說票呢票呢,給我。她一口的北京話,尹小跳對此並不意外,她認為長相如唐菲這樣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話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

  她那勾動手指的姿態不能說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說話的口氣也很冷漠,尹小跳從來也沒有在生活中見過這樣的姿態和口氣,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當唐菲幾乎是從她舅舅手裡奪過兩張電影票,又沖尹小跳把頭一歪時,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違抗的命令,站起來就和唐菲一塊兒走了。

  是大光明電影院的電影,離尹小跳家三站地。她們沒乘公共汽車,就步行著。為了抄近道,她們一前一後在一些胡同兒裡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裝看不見尹小跳渾身上下那追隨她的願望,她不和尹小跳說話,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並排。她穿一件泡泡紗襯衫,白底兒上印著黃豆大的小草莓;一條藍色卡其制服褲,從後面看去,那褲子妥當地包著她那緊湊的扭來扭去的屁股。她的腳上是一雙豬皮細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屬￿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學生又很難得到它。它並不完全代表著闊氣,它標誌著格調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麼一種氣質。福安市的制鞋廠不製造這樣的皮鞋,這皮鞋一望便知來自大城市,儘管它不過是細做的豬皮。她扭著屁股,微微揚著下巴,挺著她那已經挺得起來的胸,一直走在尹小跳前頭。她把泡泡紗襯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層柔軟細嫩的黃毛被太陽照耀著,閃爍著眩目的金光。她是那麼惹眼,總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兩個工人模樣的青年迎面騎車過來,騎過去之後又調轉回頭,從後邊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夾在當中,然後飛馳而過。他們在車座上一陣七扭八歪,用他們的衣袖蹭著她裸露的胳膊。她不罵他們「討厭」,也不罵他們「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無人,意氣風發。

  她根本就不搭理他們,他們根本就不配被她唾駡,不是嗎。

  她們終於走進了一條狹窄僻靜的胡同,出了這條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處無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來。尹小跳激動地跟了上來,她感覺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種表示,她終將與她並肩而行。她小步跑著跟上來,卻被唐菲逼到牆根兒,被她逼得貼牆站住,逼得與她臉對著臉。尹小跳以為唐菲將要對她宣講什麼秘密,這是結伴而行的兩個女孩子之間有時候會發生的事。但她又覺得不像。沒等她反應過來,她的臉上已經挨了唐菲狠狠的一個耳光。這響徹胡同兒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著又有一萬顆小金星圍著她的腦袋跳舞。她不疼,對那個耳光她始終沒有疼的記憶,也許是唐菲的一句話擋住了她臉上可能發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轉移了位置。唐菲給了尹小跳一個耳光,然後把臉緊緊湊到尹小跳臉前,用她召張那麼好看的嘴,說出了一句那麼可怕的話,她說:

  「你媽是一個壞女人!」

  尹小跳睜開了眼,胡同兒還是剛才那條胡同兒,唐菲滿臉熱汗地在她跟前站著,掐著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媽是一個壞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聽見了這句話,這野蠻刺耳、如重磅炸彈一樣的話就是唐菲說的。她一輩子也不想再重複這句話,可她的心卻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頭髮似乎都豎了起來,熱血湧上臉龐,那被唐菲打腫的臉龐。她感到氣憤,義感到一種無以言說的抬不起頭。她在一瞬間竟有點兒承認唐菲的話,她的直覺告訴她,唐菲所說的「壞」就是指和唐醫生,就像她在給尹亦尋那封揭發信中所寫的那樣。她相信最瞭解章嫵和唐醫生的莫過於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維護章嫵,她不能容許一個陌生人隨便污蔑她的母親。她想回擊唐菲,又不知怎樣開口說些什麼,因了心虛她又組織不好詞匯。眼淚不期而至,她哭著扭頭就往回走,她在這時想到了家的好處,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後邊說:「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聲音所震懾。她實在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聽後菲的吩咐。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強迫尹小跳隨她一塊兒繼續往大光明電影院走。她的幹勁兒很大,尹小跳怎麼也想像不到她和唐菲身體的親密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她被她押解著進了電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當電影開演全場一片黑暗時,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鬆了些。黑暗使她放鬆,使她得以長長地出一口氣。她這一口氣雖是長長的,卻不順當,哆哆嗦嗦,時斷時續的,就像是自己憋著自己。她覺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邊臉,臉是麻的。

  她開始麻著臉看電影,耳邊卻總是響著唐菲那句話。直到銀幕上出現了一個好看的女遊擊隊員時,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來。這是一部二戰期間阿爾巴尼亞人民和納粹作鬥爭的故事片,尹小跳執拗地把自己想像成女主人公,那個女遊擊隊員米拉,好看而又堅強。過了一會兒銀幕上又出現了米拉的領導,一個唇邊長著大黑痞子的女遊擊隊長。隊長被納粹抓住後經歷了嚴刑拷打的審訊,當她被審訊時嘴角淌著血,雙唇乾裂得暴著白皮(後來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湯晾乾之後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顯寶貴。納粹軍官從瓶中倒了一杯水遞給女遊擊隊長,她咽了一口唾沫,艱難地啟開浮腫的嘴唇,拒絕並冷笑著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瞭解!」這真是一句千載難逢的高水平的臺詞,它是那麼機智高傲那麼一句頂一萬句,它簡直把尹小跳給震了。當電影演到這裡時,尹小跳又不想當米拉了,她決定讓自己就當這個唇邊有個大黑痦子的女遊擊隊長,儘管這女遊擊隊長長得實在難看,她那兩條細細的仿佛鉛筆畫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讓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審訊她死不屈服,且會說驚天動地的話。尹小跳麻著臉死盯著銀幕,胡同兒裡的那個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響。她不當女遊擊隊長又有誰配當呢,而納粹就是唐菲!她遞給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將沖她冷笑著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瞭解!」遺憾的是唐菲沒有遞給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給她的是一個耳光。面對一個耳光尹小跳該說些什麼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說!」她

  回憶著從前看過的一些抗日電影,編造著面對耳光應說的臺詞。她把電影和生活弄亂了,腦子裡亂糟糟一團,心中又湧出莫大的委屈和傷感。

  當電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觀眾紛紛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疊椅被離去的人們撞得一陣劈啪亂響時,尹小跳才知道電影結束了。她卻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塊兒走,她不願意背負著那句話走到外面的世界裡去,那就像是她的一個怎麼也甩不掉的恥辱。她就打算一個人在這兒呆著,只有在這兒,人們的眼睛才會只盯著銀幕,而不關注彼此。但是旁邊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說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說不走!仿佛是剛散場的電影給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頗有些革命者的堅決勁兒。唐菲說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說真不走你能怎麼樣!唐菲說你敢不走!說著她又伸出另一隻手去揪尹小跳的後脖領。尹小跳被掀了起來,她真不敢相信一個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別人的襯衫領子。她長這麼大既沒被人揪過領子也沒挨過別人耳光,如今這兩樣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領受了。她被唐菲抓著胳膊走出電影院,走進了那條僻靜的胡同兒。看看四周無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這回是她在走與不走上占了個主動。

  唐菲說怎麼不走了你,還想再挨一個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氣說呸!告訴你,我媽不是壞女人,你媽才是一個壞女人!

  真遺憾唐菲說,可惜我沒有媽。她邊說邊伸出一隻腳,胯骨朝一邊歪著,擺個稍息姿勢:我再跟你說一遍,可惜我沒有媽。

  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於唐菲沒媽,她這份以牙還牙的回擊就明顯失去了分量,而且還顯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見;當唐菲說到「可惜我沒有媽」時還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這笑來氣尹小跳,氣她——氣得她肝兒疼肺癢癢沒法兒撓呀,我沒媽呀你說了白說呀!但她的那個咧嘴一笑卻讓尹小跳覺出幾分悲涼。尹小跳幾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諒廣她,原諒了她對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罵。

  那笑還在唐菲臉上停留著,使尹小跳覺得應該用道歉來打消它。她說對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沒媽。那笑果然收斂了一些,只殘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沒有能力將它立刻收回,她還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齡,畢竟她才十五歲。她說沒關係你不用說對不起,你可以換個人來說,你可以說我舅舅。我沒媽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說我舅舅是個壞男人,乾脆就說我舅舅是一個流氓。你說呀你就說吧。唐菲說著聲音開始哆嗦,她那殘存著笑的嘴角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扯動,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結束還是哭的開始。也許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沒有區別的,唐菲的哭就在笑當中誕生了。她仍然保持著她那昂頭挺胸的姿勢,但大半天以來那頤指氣使的神態不見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緊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牆根兒的辦法,她流著淚,壓低了聲音對貼牆而立的尹小跳說,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媽一樣。你可以當著我罵他,罵一句也行就一句,他們……他們……唉,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懂什麼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淚,與尹小跳並排貼牆而立。她懶懶地歪著頭,半眯著被淚水蜇疼的眼,像那麼一種長腿短毛、臉兒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曬太陽的黃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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