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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唐醫生苦笑了,他說當然,精神緊張也可以說是一種病,病態。但我作為內科醫生,沒有權力在這方面作出診斷,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結論使她再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又有點兒婆婆媽媽地說,我不僅有病,我還有兩個孩子,她們都還小啊。我和我愛人都在農場,根本就照顧不了她們。葦河農場你知道吧,離福安市很遠,平時我們根本回不來,我的兩個女兒,她們……她們……所以……說到這兒,她忽然把她的臉湊到唐醫生臉前,她壓低了嗓音,悄聲地、耳語般地、又有些絕望地說:你不能……你不能……接著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的眩暈及時到來了,她失去了知覺。

  她住進了人民醫院的內科病房,唐醫生是她的主治醫。

  她蘇醒過來之後首先想到的竟是唐醫生那對小黑眼珠。

  她還想起了暈倒之前她對他那悄聲的、耳語般的央告——那應該是一種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夠對一個陌生男人發出悄悄的、耳語般的聲音。她可以把這解釋成怕診室裡的其他人聽見,那麼,她就不怕那陌生的醫生把眼前這個沒病裝病的女人趕出醫院,並報告她的單位嗎?在那個時代,醫生原本就還肩負著監督病人思想意識的職責。她怕過,但她也許更願意用一種悄悄的耳語和掌握自己命運的這個男人一拼死活。

  她的眩暈最終也協助了她。一個隨時可能暈倒的女人,不論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語是多麼可憐、淒涼,比起哭天搶地的嚎陶,這飄渺、柔弱的耳語總像是有一種可深可淺的暗示和一種朦朧不定的撩撥。也許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撥的,是那撩撥和暗示牽引了她。

  她躺在內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覺得身體從未像此刻這樣健康。後來她曾經對尹小跳和尹小帆說,她身體這麼好是因為小時候營養過剩;魚肝油、鈣片、維他命……魚肝油都是德國進口的,外婆逼她捏著鼻子喝。尹小跳審視地看著她的臉說,那你為什麼還會頭暈呢?

  她躺在內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還有一種被收留的感覺——唐醫生收留了她,使她遠離了葦河農場遠離了磚廠遠離了學習批判會,也遠離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農場每日的必修課。毛澤東主席關於革命的語錄,不僅每日須背誦,它也被譜寫成了歌曲,對此章嫵已熟記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革命得暴動,是暴動。章嫵暫時地遠離了暴動,她渴望著唐醫生那對目力集中的平靜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涼的、圓圓的小聽診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當他值夜班時,她又感覺到眩暈,按了鈴,於是他來到她的病房。這間四張床的病房暫時只住著章嫵一個人,後來她始終沒問過唐醫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還是碰巧沒有其他病人要住進來。那時夜已經深了,他打開燈,俯身問她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她又看見了他那一對小黑眼珠。她把頭偏向一邊,閉起眼說她的心臟難受。他掏出聽診器,憑感覺她已經知道他把它掏了出來。他把它伸向她,當那冰涼的東西觸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臟時,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著聽診器的手,然後她關掉了燈。

  在黑暗中,他們這樣僵持了很長時間,彼此好像連呼吸都沒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動不動,儘管他猜想,她按住他並非為了讓他一動不動。她也不動,只有相疊的兩隻手下她那顆心一陣陣狂跳。他們一動不動,仿佛在利用這樣的靜止形態彼此較量又彼此揣測:他會不會把護士喊來?而她會不會突然大叫大嚷?他們揣測著較量著,耗著時間,似都等待著對方的進攻,似都等待對方的放棄。接著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濕了他的手背,她的身體也開始在暗中起伏,因為熱流就在她的小腹湧動、奔竄,就在她的腿間燃燒。她開始重複起那天在門診部對他的耳語。她的聲音更小了,伴隨著抑制不住的喘息。這喘息分明有主動作假的成分,又似混雜著幾分被動的哀歎。她聲音微小地反復說著:

  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說他不能把手拿開,還是說他不能再繼續做什麼,但他就在這時抽出了他的聽診器,他扔掉它,然後把雙手鎮靜而又果斷地放在了她的兩隻乳房上。

  當他那瘦長精幹的身子壓迫在她豐腴的裸體之上,她的心靈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是的,輕鬆,她竟絲毫沒有負罪感。她這時才確信,她將被唐醫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純粹的欲念的閘門就被這少見的輕鬆給徹底撞開了,她的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她的雙腿高高盤起雙腳緊緊勾住他的兩胯,她不讓他停歇不讓他停歇,她還在動作之中把枕頭墊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許那已不是深入,那是從她體內整個兒地穿過。那是把她的身體整個兒地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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