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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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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1966年秋季的一天,北京燈兒胡同小學一年級新生尹小跳,在學校小操場參加了一次熱鬧而又雜亂的批判大會。 那是一次全校帥生參加的批判會,許多課桌摞在一塊兒搭起了一個高高的檯子。台下,各年級學生坐在各自從教室裡搬出來的小椅子上。 剛剛當了幾大小學生的尹小跳覺得這很新鮮,那時她對開會並沒有個消晰的概念,她覺得這樣坐在操場上,就像一種露天的上課,並且比上課要自由。因為上課時老師要求同學們必須把雙手背到身後坐直身體聽課,坐姿正確才有助於身體的健康發育。但是今天,在操場上,班主任沒有要求同學們把手背到身後去,你的下放在哪兒都行。也許是當時的氣氛太嚴肅又太壓抑了,老帥們已經顧不得要求同學們的坐姿。尹小跳只記得他們不斷被高年級同學帶領著呼口號。 沒有人告訴他們呼口號時要攥拳頭舉起胳膊,但同學們無師自通地都會這個。他們一次次地舉起稚嫩的小胳膊,一遍遍地呼喊著不明其義又慷慨激昂的口號。當有些口號慢慢具體化之後,尹小跳才逐漸明白它們的意思和它們的指向比如有一個口號叫做「打倒女流氓唐津津」,尹小跳在呼喊的時候便知道府津津是燈兒胡同小學的一個女老師,教高年級數學的。她還聽到身後有外班男生紛紛議論著,原來唐老師是個女流氓啊。 唐老師被幾個高年級女生押上臺來,胸前掛著一個大白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寫著:「我是女流氓」。一年級同學坐在第一排,所以尹小跳把牌子上的字看得十分清楚。她認出了「我是女」三個字,後面那兩個字雖然不認識,但結合剛才的口號,她推斷出那肯定是「流氓」二字。「我是女流氓」,這是一句使她心驚肉跳的話,在她的意念裡,流氓不僅是壞人,而且是壞人當中最壞的,比地主、資本家更壞。她想一個大人怎麼能隨便就說:「我是女流氓」呢,用第一人稱。這種用第一人稱宣佈「我是XXX」,使尹小跳有一種自己也解釋不清的強烈的彆扭。 因為坐在第一排,她還清楚地看見了唐津津這個人。唐津津大約三十歲,白淨,瘦弱,過於瘦弱和白淨了,加上剪著直短髮的腦袋和鼻子都有點兒尖,她簡直就像是一根牙籤兒。一根牙籤兒,這是長大之後的尹小跳的形容。她的確像一根牙籤兒,而不是楊柳,因為她雖細弱,卻很硬挺,她牙籤兒似的把自已戳在臺上,任高年級女生把她推來搡去,就是不彎腰也不低頭。那時的尹小跳還不具備把一個人形容成牙籤兒的能力,她只是對臺上這個瘦弱的唐老師有種本能的同情,因為——說來可笑,不知為什麼尹小跳從來就認為流氓是專指男人的,為什麼一個女人能是流氓呢。她有點兒同情唐老帥,還因為唐老帥長得好看。好看,僅此而已。 由於唐老師不低頭也不彎腰,臺上台下便有些躁亂。高年級女生顯然不知怎樣擺弄這個老師,而其他老師也僅僅是在那裡空喊口號,似乎不願意親手去按住這位同事的脖子逼她低頭。眼看著有點兒要冷場了,只見一個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婦女風風光光跑上臺去(後來尹小跳才知道她是燈兒胡同的街道主任),指著唐老師說:說你是流氓你還委屈啦你,我倒要問問你,你結過婚沒有你到底結過婚沒有? 據我們掌握的材料,你根本就沒結過婚。你沒結過婚怎麼會有一個孩子,那是你和誰生的孩子你要老實交待!口號聲又響起來了:唐津津必須老實交待!不交待問題革命師生拆不罷休!這時臺上忽然又竄上去一群年齡更大的學生,他們是附近中學的,都戴著紅袖章,他們是來聲援小弟弟小妹妹的革命的。 這些中學生特別能戰鬥,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繞到唐老師身後,沖她的腿彎處飛起一腳,她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會場上一陣歡呼,這個死不低頭的唐老帥終於被政命的學生制服了。批判會繼續下去,兒個年輕老師輪流上臺發言,他們情緒激烈地指責唐老帥隱瞞自已生活中的嚴重問題,以騙取同事的信任、學校的信任和同學們的信件。同學們想一想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生活作風惡劣的女人竟能進學校當老師……口號聲又響了起來: 「唐津津必須滾出燈兒胡同小學!不滾出學校革命接班人決不答應!」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婦女繼續補充著唐津津的罪行:還有,據鄰居反映,唐津津在學校假裝樸素,在家裡一貫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她養貓,對貓比對人還好,有一大她竟敢坐在院子裡抱著貓和貓親嘴兒——我的老大爺,和貓親嘴兒呀! 「轟」 地一聲會場爆發出一陣大笑, 緊接著又轉化成一片更加憤怒的口號:「打倒女流氓唐津津!」 唐津津的惡劣行徑是越說越多了,僅僅讓她跪在那裡聽幾聲口號是多麼不夠分量不夠意思。特別是她煞白著一張瘦臉死不開口的敵對情緒,更使臺上的人們怒火中燒。一個戴著紅袖章的男生突然把穿著軍用膠鞋的腳伸到唐津津臉前說,連資產階級的貓都能親。難道就不能親親無產階級的鞋嗎!他邊說邊把腳送上唐津津的臉,一個女生跑過來,按住唐津津的頭強迫她把嘴往那男生的鞋卜貼。許多隻腳都伸了過來,他們強迫她把嘴貼在那些滾著塵埃的鞋上。 會場沸騰了,臺上亂成一團。坐在台下的學生也坐不住了,有人推倒椅子,有人站在椅子上,還有一些人呼啦啦朝台前擠去,為的是能看得更清楚。塵土飛揚,嗆得尹小跳直咳嗽。她也站了起來,她也希望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但她沒有像班裡一些男生那樣踩在椅子上,她本能地覺得站在椅子上的這種姿勢是不好的,是學生不應該的。似在混亂的人群中她是那麼矮小,臺上事情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又讓她有些著急。這當兒一股臭氣飄過來,原來不知是誰用搪瓷茶缸端來一菜缸屎尿,只聽一個人說錯啦錯啦,唐津津根本就不配親咱們的鞋,她的嘴就配吃屎!對對——不知誰附和著:計她向革命帥生交待問題,不交待問題就讓她吃屎! 讓她吃屎。 屎的出現使沸騰的會場驟然安靜下來,屎的臭氣也使喧嚷的人們開始斂氣凝神。屎的被堂皇地盛在喝水的茶缸裡端上檯面,也刺激了人付那藏匿在體內深處的最醜陋的神經。 屎的威懾力量就這樣登場了。湧到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複又坐在了椅子是。好比一場演出,「帽兒戲」開場時觀眾可以由著性兒喧嘩,壓軸戲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細細品味。讓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這次批判會的壓軸戲。 屎擺在唐津津眼前,只離她一米遠。她還是一副慘白的死臉子。大夥兒都在等著你交待問題呢!為什麼你還不開口呢……尹小跳的心像被人揪起來一樣緊得透不過氣,她盼望唐老師快點兒開口立刻開口,那樣你就可以不吃屎了。但更多的人也許不像尹小跳這麼想,也許他們反而不急著聽唐津津交待問題了。當一個人可以交待問題也可以吃屎的時候,人們熱切盼望看見的,可能不再是聽她講話了,而是看她吃屎。 她卻不開口也不吃屎。於是一個男生跑到穿月白色別人襟褂子的中年婦女耳邊前咕了幾句,返回身對唐津津,也對會場所有人說: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問題也不吃屎,我們還有辦法,革命群眾是不會被她的流氓氣焰所嚇倒的,我們要把她的女兒領上臺來讓大家看看,讓大家都看一看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就是她進行流氓活動的罪證! 唐津津到底沉不住氣了,尹小跳看見她急促地跪著沖那個茶缸挪了兩步——她那不等眾人反應過來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急促而又顯得決絕的「跪步」,給尹小跳留下了終生的印象。她挪著「跪步」挪到那茶缸跟前,對那茶缸凝視了一會兒,接著,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抓起茶缸雙手捧著將屎尿一飲而盡…… 尹小跳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漱口,恨不得把她和尹小帆專用的小白兔牙膏一口吃進肚裡。刷牙使她嘔吐,嘔吐之後她繼續刷牙。刷完牙,她還把牙刷使勁兒往嗓子眼兒裡伸,她就又開始嘔吐。她吐出了一些食物,到最後只有一些發黏的酸水。嘔吐完了刷完牙,她雙手併攏罩住鼻子和嘴,罩得嚴嚴的不留縫隙,然後她大口哈著氣——她從幼兒園學來的,這樣就可以聞見自己嘴裡的氣味兒。她終於放心了她應該放心了,她嘴裡什麼味兒也沒有。她又不厭其煩地照起鏡子,她發現她的嘴唇是白的,就像是被牙膏染白的,比牙膏還白。她用毛巾使勁兒擦嘴,直擦到發熱發紅快要擦出血來,直擦得嘴唇一陣陣跳疼。她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裡折騰了很久。 她出了衛生間,眼睛紅紅的,頭有些發沉。尹小帆走過來,她抱起尹小帆就親。尹小帆就也親她,她們很響地出聲地互相親著。她又去親她的爸,親她的媽,親家裡那一對舊燈心絨向的沙發,親她的小椅子,親冰涼的帶留聲機的蘇聯大收音機;爸和媽一定是認為她病了,他們要她上床睡覺。她上了床,床上疊著一塊她的手絹兒。她打開,手絹兒正中是一隻黃眼睛的白貓。她瞪著這只白貓,一揮手就將它掃到了床角。到後來,她還是伸手把床角的手絹兒夠了過來。她展開手絹兒瞪著白貓,把自已的嘴放在它的嘴上,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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