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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甘小籃的鄰居便是茂盛店的掌櫃甘茂盛。向文成說:「茂盛的名字不必花更多心思,號老茂吧。」

  甘姓再往後數是甘尾巴,向文成說:「號老擺吧。」

  甘子明說:「下邊該糖擔兒了吧,他就挨著甘尾巴住。」向文成說:「他整天敲鑼,號老鳴吧。」

  以下是:

  甘不夠,號老豐;

  甘傻子,號老聰;

  甘難過,號老歡;

  ……

  小疙瘩主叫緊巴,向文成說:「號老寬吧。」

  西貝牛是個獨姓,西貝家只有西貝牛過了歲數。向文成說:「西貝牛外號大糞牛,號老肥吧,攢糞肥田這是他終生的心願。」

  向姓在笨花也是個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幾戶人家。幾戶中尚無人過歲數。

  以下是前街。

  前街的姓氏紛雜,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動了些腦筋。他們為鄉親撰號,從下午直編到掌燈時分。向文成叫秀芝點燈,秀芝把燈點著端來。向文成對秀芝說:「你沒有擦燈罩。」秀芝說:「擦過了。」向文成說:「擦是擦過,可擦得不乾淨。」秀芝便覺得奇怪,說:「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說:「味兒不對。乾淨燈罩一個味兒,不乾淨的燈罩一個味兒。」秀芝自覺一陣羞慚,心想怎麼單在甘子明面前丟了人。她急忙又去換了一盞燈點著,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說:「這盞燈擦得乾淨。」

  甘子明和向文成繼續為鄉親撰號,前街最後一名是東頭的收雞老頭。這老頭也是個獨姓,姓楊,抗戰開始才搬來笨花住,這人的大名誰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雞老頭。向文成說:「也送他個號吧,號老追吧,整天張網追雞。」

  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說:「子明,你先別走,還有一個人咱們忘了。」

  甘子明說:「誰呀?」

  向文成說:「瞎話。」

  按規矩,笨花村是不為死去的人喝號的,也不為具身份的、本有字號的人喝號——他們早已有了文明的稱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話這個已經死去的人,甘子明頓時也覺得應該破例為瞎話喝個號。前不久他們商量過要為瞎話立碑,碑上總不能寫「向瞎話之墓」吧。甘子明就對向文成說:「你提醒得對,瞎話咱們可不能忽略。來,咱倆也借此考驗一下各自對瞎話人品的評價。咱們每個人在手心裡寫一個字,就像《三國演義》上火燒赤壁之前,周瑜和諸葛亮每人在手心裡寫字一樣。」甘子明順手從桌上拿起兩支筆在墨盒裡告告,遞給向文成一支。兩人的字都寫出來了,互相一亮,兩人寫的都是個「實」字。向瞎話,號老實。

  鄉親的號已撰出,向文成就開始了他的編劇。他不再能夠把劇本寫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戲班的一班人招來,在沒有房頂的大西屋擺開陣勢,由他給眾人說戲。抗戰前笨花村就有個秧歌戲班,沿用的調門兒屬隆堯秧歌。演出時只有鑼鼓,沒有樂器伴奏,演員的調門兒高低自定。唱腔也簡單,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這形式叫「徒歌幹唱,不入絲竹」。這戲班不大,演出的劇目卻不少,能演摺子小戲《馬前潑水》《勸九紅》《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戲《斬經堂》《竇娥冤》。戰爭中戲班散了,現在抗戰勝利的消息一傳來,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來。

  向文成為戲班說了一出自編的新戲名叫《光榮牌》,他不僅逐字逐句地給演員說,還指揮著樂隊的鑼鼓經。遇有演員在場面上走不對時,他還要扶著牆走到場上親自給演員當場做示範。他該小生時就小生,該花旦時就花旦。

  光榮牌原本是抗戰時抗屬門前懸掛的標誌,是一個尺把長的紅漆木牌。環境殘酷時抗屬們就把光榮牌摘下收起;平和時又自動掛出。這光榮牌顯示的是一家的光榮。日本投降了,抗屬們理直氣壯紛紛掛出了自家的光榮牌,向文成編劇就借用了它。《光榮牌》是一齣喜慶的小鬧劇,講一個叫王滿倉的八路軍戰士,勝利後請假還家探親,卻給家中的年輕妻子開了個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報功的王滿倉,故意謊稱是「開小差」回家的。妻子聽後非常氣憤,就對他實施說理教育,勸他早日歸隊。後來父母和鄉親也跟王滿倉大擺形勢,勸他歸隊。最後,王滿倉在妻子、父母和鄉親面前終於道出實言,眾人皆大歡喜。戲班在向家大西屋經過幾天幾夜的排練,終於要登臺演出了。

  慶祝大會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備也回了村。勝利後回家的有備,還是覺出家中的淒涼多於歡喜。他在辭別了許久的院子裡轉悠著,看見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長滿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裡的枯枝敗葉,心中不禁升起一陣陣惆悵。向桂的大房、有備的聾奶奶病故後西院也沒了人。後院裡,群山也走了,牲口也沒了。尤其當他看見父親向文成撲著身子伸出雙手歡迎他進院時,更覺酸楚難耐。如果不是慶祝會馬上開始,也許他會痛哭一場的。但是他聽見了慶祝會的鑼鼓聲,才暫時告別奶奶和娘,伴著父親向文成一起趕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門口,喜慶的氣氛立刻包圍了他們父子。眾人紛紛向他們打著招呼,糖擔兒走過來對向文成說:「鄉親們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鑼了,你想攔都攔不住他們。」說話間西貝一家四口過來了,前頭是大治、小治,他們用個笸籮抬著西貝二片;大糞牛走在後頭。二片歪在笸籮裡,看見誰都不說話,看見向文成也像沒看見。失去了雙腿的二片,大體就是這副模樣了:他連跳也跳不動了,看見人也就沒了言語,兩隻眼只盯著一個地方。二片被抬進會場,大糞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關心的是他的號。他問向文成:「鄰家,有我的號沒有?」

  向文成說:「你就等著吧。」

  大糞牛說:「可別拿你鄰家取笑,這糞和牛都不好對應。」

  向文成說:「糞和牛都好對應。你的號在笨花准是首屈一指的。」

  茂盛湊過來問向文成:「我的號哪?」

  向文成說:「你的名本來就文雅,用哪個字都行,不必大動。」

  一個叫甘巴巴的老頭走過來對向文成說:「我的名字髒乎乎的,可該體面體面了。」

  向文成說:「喝號喝的就是個體面,這也是咱一個村子的體面。」

  前街收雞的老頭也來了,他看見向文成,也想問自己的事,張了張嘴,不知為什麼沒有問,躲躲閃閃地消失在人群裡。

  縣長尹率真來了,區長甘子明來了,西貝時令來了,走動兒來了,奔兒樓來了,佟繼臣也來了。嫁出去的閨女們也回來了,閨女裡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來了。頭一天,同艾還讓三靈給小妮兒捎信兒,讓她回來。可小妮兒對三靈說:「我不能回去,我沒為抗日做過什麼事。」三靈又去叫甘運來,甘運來說:「我不回笨花了,開會那天我想一個人到向大人的糞廠坐一天。」同艾沒有給向桂捎信兒,她知道,這場合是不會有向桂的。

  八年來,茂盛店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一個用門板和席棚搭起的戲臺矗立在西牆根大椿樹下,從前這裡是花市,逢集時擺滿地的是花包。大會按照預定程序開始了,甘子明上臺先講了目前形勢,著重介紹了日本投降的經過。他強調說,日本投降並不是他願意投降,是被我們打的!他身後坐著尹率真和縣區領導,向文成也被邀請在臺上就坐。

  甘子明講完話,是與會全體為笨花村在抗戰中死難的烈士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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