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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時令看小襖子躲躲閃閃,便專拿抗日陣營中常用的語言「吸引」她,說:「怎麼,動搖了?」

  小襖子雖然想忘掉從前的事,可又怕聽「動搖」這兩個字。「動搖」是形容對抗日工作的三心二意、意志不堅定的常用語,她可不願意給時令留下「動搖」的印象。就又趕緊說:「我娘淨托人給我說婆家,我就整天跟我娘說,也不看這是什麼世道,哪顧得上呀。」

  小襖子說世道,說顧不上想個人的事,時令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是環境的殘酷正耽誤著小襖子,二是小襖子由於為了抗日奔忙才無暇顧及自己。時令笑了,說:「說婆家倒不能不重視,其實也可以兼顧呀。」

  小襖子說:「你是說,不讓我忘了抗日?」她試探著時令。

  時令說:「看,一捅就破。」

  小襖子說:「我鬧了陣子病,我當八路早把我忘了。」她還在試探時令。

  時令說:「看你說的,抗日政府還能把你忘了。」他這是話裡有話了。

  小襖子高興起來,從炕上一躍而起,棲在時令眼前說:「那就快給我佈置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襖子說:「莫非去見尹縣長?」

  時令說:「尹縣長和敵工部都在找你。」

  小襖子說:「就走?」

  時令說:「就走。天黑得趕到,還有二十裡地呢。」

  小襖子說:「我得換身衣裳呀。」說著便去拽她的毛布大褂。

  時令說:「不必了,這次不同于去代安,身上的衣裳就行,天這麼熱。」

  小襖子說:「老百姓不時興穿短袖的。」

  時令說:「也不礙。」

  小襖子就抄起掃炕笤帚把自己渾身上下掃了個遍,跟時令出了門。出門時她在前院對大花瓣兒說,縣裡叫她哩,她要出去一趟。有人找她就說出村染布去了。

  大花瓣兒看著小襖子的背影兒什麼也沒說,心想時令怎麼還找她,這兩邊的人怎麼生是離不開這個瘋閨女?莫非時令是來誆她走的?大花瓣兒猛然想起取燈的死。取燈死後,大花瓣兒幾次追問過小襖子,問她,取燈的死和她有沒有關係。小襖子就嫌她娘說話沒個深淺。大花瓣兒看小襖子病得可憐,就不再追問。現在時令帶走了小襖子,大花瓣兒隱約覺出事情的非同一般。

  三伏天又是大莊稼吐穗、花放鈴的季節,地裡卻不見幹活的人。

  時令領小襖子往孝河南走,敵工部正住在孝河南。時令在前,小襖子在後,他們在大莊稼掩映著的土路上走。今年卻雨,土路堅硬,路上行人少,車馬少,連浮土也不起。路兩邊長著車前子和羊角蔓。

  時令和小襖子在交通溝裡走,小襖子在前,時令在後。交通溝是專為跑情報把路破開挖成的,這溝有一人深,能走下一輛大車。人在溝裡貓腰走,溝上看不見人;直著腰走,只能看見腦袋頂。

  時令和小襖子走路,為了讓小襖子走得順當,別節外生枝,便和小襖子說話答理兒地搭訕著走。可小襖子卻越走越耍起賤來,她在前頭走著走著突然轉過身把時令一攔說:「怎麼也不歇會兒,這個累勁兒。」小襖子紅撲撲的臉上淌著汗珠,頭上的齊眉穗兒已經貼在腦門上,胸前的汗水也把布衫洇濕了一小片,汗津津的胸脯更顯飽滿。她正拿眼直勾勾地盯著時令,胸脯子一起一伏的。

  時令看著犯賤的小襖子,心想,這東西,說他媽上勁就上勁,怨不得人們常說會招人的娘兒們渾身都帶相兒。時令看了一會兒帶「相兒」的小襖子,決定還是先順應她一下,說:「是累了,歇會兒吧。」說完先跳上溝沿兒。

  小襖子伸出胳膊就讓時令拉她上溝。時令拉了她一把,她故意東倒西歪差點歪在時令懷裡。時令閃開了小襖子,順著一條壟溝踏到一塊花地裡。這花地被四周房一樣高的大莊稼包圍著,時令覺得就像一塊林間空地。小襖子也跟了上來,覺得這塊平展的花地像一盤大炕。時令是想躲開交通溝休息,交通溝裡人來人往情況複雜。小襖子卻以為這一定是時令把她勾引到這兒的。小襖子進了花地,渾身上下更加帶「相兒」,她開始對時令搔首弄姿,打情罵俏,專拿一些難出口的浪話挑逗時令。時令心裡一陣陣膈應,又一陣陣忿忿然,不由得想到,取燈犧牲的事雖然上級還沒有結論,他可早有了判斷:出賣取燈的不是你小襖子還能是誰呢。現在你不思認罪,還想鬧他媽這種事……時令琢磨著該怎麼對付眼前這個人呢。他給了小襖子一個脊樑,轉過身點了根煙。他抽得兇猛,眼前繚繞著煙霧。小襖子見時令不理她,只一個勁兒抽煙,還以為他正執行任務,不好意思生斜事。她想,這時令本來就是個彆扭人,從前看花時就常使一些女人敗興而歸。那次去代安,她躺在梨樹趟子裡要裝他媳婦,也遭過他的拒絕。這次她偏要爭一回強,好一回勝,非要試試自己的能耐不可。她一邊在時令背後硋飭自己,一邊對著時令沒有人稱地說:「哎,怎麼光自己抽,也不說給我一根兒,連根煙也捨不得撒手。」

  時令還是背著身子抽煙,不理身後的小襖子。

  「哎,說你哪,各擰勁兒!」小襖子更肆無忌憚起來。

  時令轉過了身,他被小襖子嚇了一跳:原來小襖子已脫下自己的褲褂,正光著身子平躺在地壟裡,褲褂被她「委」在身子底下。她故意用手背擋住自己的雙眼不看時令,臉上卻綻著無盡的笑容。她知道時令轉過身來正看她,就笑得更加甜蜜。她嘴唇緊閉著,顯得很飽滿,很紅,很滋潤,一副信心百倍的樣兒。

  時令看小襖子,就像看見一頭發情的、一心一意正等待交配的小母獸。男孩子們都見過小母獸們的發情,豬、狗、羊……那種難耐的等待。開始他們不懂,一旦他們懂了就想多看幾眼,也許還會對它們生出幾分憐恤之情。時令也見過這種發情的小獸。

  小襖子閉著眼睛,信心百倍地等時令,卻一直沒聽見朝她走過來的動靜,她並不知道時令在一動不動地拿眼盯看著她。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小襖子就說:「哎,,你找的這地方可不賴,鋪著地,蓋著天,咱就鋪著地蓋著天干一回。我還沒有鋪著地蓋著天干過呢,窩棚裡再好也是個窩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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