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四 | |
|
|
有備調製出了硼酸軟膏,這是調劑員身份的向有備「入道」以來第一次配製藥品。他托著自己的成果去見孟院長,孟院長拿起刮刀仔細鑒定了盤中的軟膏,肯定了有備的工作,並立刻讓有備把軟膏送給大夫使用。有備滿心歡喜地托著軟膏去找佟繼臣,哪知佟繼臣只拿眼輕掃了一下有備的盤中物說:「叫董醫生去給病人抹吧,抹上一點倒也沒有壞處。」佟繼臣的語氣顯得十分不在意。有備對佟繼臣來醫院本來就有看法,他常想,向家人怎麼能和佟家人共事呢。他去找他爹向文成表述他的看法,向文成卻說:「有備你記住了,你是來抗日的,人家也是來抗日的,大目標是一個。各人有各人的習慣,也不能強求一致。他有長處你就學,他有短處你就記在心裡。遇事不要大驚小怪,也不要和人家『攀也②』。人家學醫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你跟他比什麼。他看不起硼酸軟膏也有道理,叫你配製的這軟膏本來就是個權宜之計。」 有備托著軟膏找小董,小董熱心地肯定著有備的成績,熱心地為病人塗抹。有病人敷上還真見了效。長痄腮的不服這軟膏,皮下化了膿,膿排不出來,痄腮又紫又紅。小董就去找孟院長反映,孟院長一時也覺得束手。就此他想了許多,他想,醫院建立了,人員也能應付了,剩下的當是藥品。現在才是碰到了一兩個長痄腮的,將來戰鬥一打響,傷員一下來,缺藥可就成了大問題。孟院長帶著這個問題又去找向文成,他說:「文成同志,我來笨花前就聽尹縣長說過,你有一個買藥的線索可直通天津。現在咱這裡急需的也是藥品,我來兆州時倒是帶了一部分東西,都裝在一個驢馱子裡,白求恩大夫把這種馱子叫『盧溝橋』,可這裡面大都是器械,『盧溝橋』走得也慢,現在還在路上。即使到了笨花,其中的藥品也有限。我是想說,天津的線索咱們能不能利用一下?」向文成想了想說:「天津的線索我倒是利用過一次,那次是我為一個病人找鏈黴素。藥也運到兆州了,被日本人扣了。這件事你讓我再想一想,因為這件事還得通過神召會的山牧師。」孟院長一聽山牧師的名字又說:「聽說這個瑞典牧師對中國的抗日戰爭甚表同情。」向文成說:「不光是表示同情,還真願出些力哩,那次的事他還親自找過倉本。雖然藥品沒能要回來,可也看出了對咱的真心。所以山牧仁這裡問題不大,關鍵是藥品怎麼運到笨花。這樣吧,你先拉個單子吧,剩下的事我考慮。」 孟院長拉了一個進藥的單子,其中盡是戰地外科的必備藥品。像碘片,紅汞,磺胺,甲紫,黃碘等。孟院長拉好清單,在中文後面又注上拉丁文,然後把單子交給向文成。 孟院長拉著清單,向文成就考慮著事情該如何運作,不能讓藥品再像上次那樣落入日本人手裡。向文成左思右想,終於想出了辦法。可眼下他不能親自進城去見山牧仁,那麼這事還得通過三靈。可是讓誰去叫三靈呢?向文成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這人便是素。向文成決定讓素進城到福音堂去把走動兒媳婦三靈叫來。 素不愛梳洗自己,是個邋遢閨女,混在人堆裡不顯山水。向文成想,完成這個任務就得找個邋遢閨女進城。秀芝叫來了素,向文成把進城找三靈的事講給素。開始素很害怕,說,城門口有日本兵站崗,她怕日本兵,日本兵淨欺負閨女們。向文成說,這件事雖存有一定危險,素的顧慮也屬正常。可日本兵在城門口站崗和出來「掃蕩」還不一樣。直到今天,還沒有聽說日本人大白天在城門口欺負女人的事。他讓素就穿平時的衣裳,也不用梳頭洗臉。越這樣,越不會被日本人注意。向文成說服了素,他又囑咐素說,站崗的要是問她進城幹什麼,就說到仁和裕抓藥。向文成還真給素開了張方子,讓素裝在衣服口袋裡,還給了她抓藥的零錢。 素進城叫來了三靈,向文成把托山牧仁買藥的事給三靈作了交代,他特別讓三靈轉告山牧仁,天津的班牧師買到藥品後,藥品不能再走石家莊、兆州城這條線,要走滄石路。在滄石路上的前磨頭卸車,再運到兆州的梨區。在梨區一個堡壘戶家,把裝藥的箱子換成梨筐,再找個「賣梨的」,把梨筐用小車推到笨花。向文成照著孟院長的清單估摸過藥品的分量,他說兩個梨筐一輛小車是可以盛下的。 三靈回到城裡,把向文成的託付詳細告訴了山牧仁。山牧仁又托了天津的班牧師,後來,藥品按照向文成為其策劃的路線果然平安運到了笨花。 藥品運到後方醫院,全院一片歡騰。孟院長把藥品拿出來,一樣樣給大家講解,向文成也在一旁細聽。原先他只知道紅藥水,卻不知道配製這紅藥水的原料是紅汞,紅汞原來是一些鹽粒大小的塊狀物。向文成隻知道碘酒,卻不知道碘酒的原料是碘片,碘片的形狀像蕎麥皮。他還從孟院長那裡得知,碘片不溶于水,只溶於酒精。紅汞是溶于水的,卻不溶於酒精。 藥品的到來,使有備的調劑工作也正式開始了,引導他入門的還是小董。小董在白校時就學習過調劑,還學習過拉丁文,她教有備配伍和配伍禁忌,還教有備拉丁文。有備在大西屋的一頭,開闢了個小藥房。他讓群山幫他釘了一排藥架,又讓秀芝給他找了一個包花的大包袱皮,把藥房和外面的診室隔開,有備整天身挎尹率真的皮包撩開白布出出進進。藥房裡井井有條,常彌漫著石炭酸的氣味。小董走進來,聳起鼻子聞聞,笑眯眯地對有備說:「我就愛聞石炭酸的味兒,有了這味兒就像個醫院了。」她又看看正在淋蒸餾水的有備說:「淋蒸餾水的時候,水的溫度不要太高,太高了就會把水鹼濾進來。」原來,小董教有備製作的蒸餾水並非真正的蒸餾水,製作真正的蒸餾水要用蒸餾器,他們沒有。他們只讓秀芝把涼水在大鍋裡燒開,然後他們把開水倒進一個容器,再通過一塊脫脂棉將水過濾到另一個容器,濾去水中的雜質,便成了「蒸餾水」。向文成走進來看看有備在製作蒸餾水,說:「這和古代的『漏』是一個原理,漏是計時器,是靠滴水計時。」有備就一本正經地對向文成說:「原理一樣,可用……用處不一樣。」向文成說:「是啊,我說的是這個原理。」說完又問小董,這種蒸餾水和真正的蒸餾水有沒有區別。小董告訴向文成,還是有區別,脫脂棉只能濾掉水裡的雜質,終不如蒸餾水純淨。有備就覺得向文成問的過細,也不是時候,就像成心揭後方醫院的短一樣。有備雖然沒有見過真正的蒸餾水,但他知道,沒有真正的蒸餾水也得開醫院。也許向文成也覺出自己的問題不合時宜,就走出「後方醫院」去了世安堂。小董感到有備對向文成態度生硬,對有備說:「有備,你爹問問你也沒什麼呀,咱們用土辦法是無奈。」 有備願意聽小董說話,更願意聽小董講課。小董在後方醫院不僅教有備調劑,還擔任著為新人講課的任務。她講藥理學,還講解剖學,她的正式職務叫醫助,人稱董醫助。個子不高的董醫助,整天快樂地搖著一頭齊耳的短髮,把在白校學到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新同志。她在大西屋那塊黑板上畫著人的骨頭,人的肌肉,教新人辨認、牢記。有備就從皮包裡掏出本子,在本子上學著畫。有一次董醫助在黑板上畫了一套男人的生殖系統,又畫了一套女人的生殖系統。面對這兩套東西,有備的心裡生出一陣慌亂,手在本子上畫著也不聽使喚了。其實有備對人的這些部分並不陌生,先前他就從向文成的醫書上看見過。小時候他看不懂,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看懂了。仿佛就因為他看懂了這些生殖器,他才變成了一個「大人」;又仿佛,因為他變成了一個大人才看懂了這些生殖器。聽董醫助講課的有備當著人在本子上畫生殖器故意畫得潦草,故意不加注釋。一天董醫助查看作業,翻開了有備的本子,她一頁頁地看,看得很仔細,說有備比她畫得還好,將來她再畫解剖圖時就該請有備了。當小董翻到有備畫的生殖器官時,就覺得有備畫得太潦草。她問有備,為什麼把這兩部分器官畫成這樣,也不加注釋?「你記住它們的名稱了嗎?」董醫助問有備。有備吞吐著說:「記……記住了。」董醫助指著一個地方問有備:「這地方叫什麼?」有備說:「叫膀胱。」董醫助又指著一個地方問有備:「這個地方哪?」有備說:「叫睾……睾丸。」他說得很吃力。董醫助又指著一個地方問有備:「這地方叫什麼?」這次有備橫豎是不說了。董醫助指的是男人的陰莖。她見有備實在為難,就說:「我知道你不是不知道,是說不出來。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可是戰爭教育了我。那次大龍華戰役,一個戰士就是被日本的手榴彈炸傷了大腿內側,還連帶著陰莖和睾丸。我不光知道那個地方的稱呼,還要每天為那個地方換藥包紮……」後來董醫助又讓有備在女性生殖器上指出一個什麼地方,有備也死活不指。董醫助發現這時的有備臉頰通紅,有汗珠正從腦門上流下來。她不願再難為有備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