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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有備還是不背金句,他時常顯出不服向文成的管教,他嫌向文成為他立的規矩太多。向文成確實為小兒子有備立了不少規矩:他教有備殷勤,教有備講文明,他說人生這兩條為最。為了這段勤,他要有備按照國文課的內容去規範個人,那課文提示有備:「當當當,時辰鐘敲七響,我便起床。先刷牙後洗臉,運動過後再吃飯。」還有一篇課文是:「太陽出,我起身,開了門太陽照進來……」還有《朱子治家格言》的提示:「黎明即起,灑掃庭院……」還有……總之一句話,向文成酷愛早起,他也要有備早起。他說,如果人生殷勤,文明為最,學殷勤早起就為最。為了學習文明,向文成給有備規定得更加細緻入微:他不許有備穿衣服敞懷,不許他挽褲腿,更不許他光膀子。他還不許有備說粗話,不許他吃集上的驢肉、合子、瓜果生冷,不許他到剃頭挑子上剃頭,剃頭要到縣城理髮館。最讓有備常常陷入難堪的是,他必須要時常不忘克服他生理上的兩大缺陷——說話的結巴和走路的裡八字。為使有備克服結巴,向文成一遍遍地教他念繞口令,什麼「風吹藤動銅鈴動。風停藤停銅鈴停」,什麼「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有七層……」那時有備常常一邊眼裡含著淚花無數遍地念著繞口令,一邊悲憤地在心裡想:為什麼我爹回說這麼多繞口令啊,他還不如少會點兒呢,他還不如是大糞牛呢。而有備克服「裡八字」的時侯就更「苦」,向文成教有備使勁往外撇著腳走路,在向家的甬路上,他親自示範,他在前,有備在後。向文成向外誇張著步子狠撇著腳走在前,要有備在後邊一絲不苟地模仿。有備在向文成身後一邊也狠撇著腳走,一邊在心裡用最受氣的形象形容著自己,心想童養媳也不過如此吧——有備知道在鄉村,最受氣的莫過於童養媳了。然而向文成還在前頭吆喝:「再走一百趟!」

  「童養媳」似的有備和向文成之間就有了膈和。他並不會使用膈和這兩個字,就知道離向文成遠點兒,只在萬不得已時,他才和向文成「接觸」,比如現在,向文成開宗明義地叫他背上禮拜的金句。大人似的有備在取燈的說服下,不得已還是背誦起金句。他故意面朝大西屋的窗戶,也不結巴了,他高聲朗讀道:「我想現在的苦難,若比起將來要顯于我們的榮耀,就不足介意了。羅馬書第八章。」有備背完金句,如釋重負一般,他想,這段金句說的不就是我嗎?這苦難不就是我爹給我的嗎?那麼今後我也該自有榮耀吧。他見向文成不再說話,便舉起一根竹竿要給取燈梆棗。這時有人進了院。

  進院的人是山牧仁,山牧仁推著他那輛老鳳頭自行車,人也風塵僕僕,車也風塵僕僕。但他服飾整齊,一套淺灰色的西服敞開著,胸前飄著領帶。山牧仁到笨花布道一向穿戴整齊。與往常不同的是,在他自行車的後衣架上拴著一隻奶羊。山牧仁進了院,把自行車打起車梯,從車把上摘下一個佈道用的布兜子。他看見有備和取燈正在大棗,便站在棗樹下和取燈說棗。他說,他發現今年向家的棗樹上的棗要比去年少,不知為什麼。向文成聽見山牧仁進了院,連忙從大西屋裡出來說:「棗樹本來就有大年小年,今年正逢小年,又趕上事變,棗樹也擺了邪。」

  山牧仁說:「怨不得。」

  取燈就說:「沒想到山牧師連『怨不得』這句話都會說。『怨不得』可是這一帶地地道道的方言。」

  山牧仁說:「『怨不得』發音並不難,還有許多兆州方言我就是發不出音來。掌握一門語言談何容易!」

  取燈問山牧仁:「瑞典有沒有方言?」

  山牧仁說:「有,但不像中國的方言這麼複雜。」

  向文成注意到了山牧仁身後的奶羊,說:「牧師今天真是個牧羊人了。」

  山牧仁說:「我今天出城牧羊,不為別的,只為了給這只羊找個新主人。從今天起,笨花向家便是這只羊的主人。我知道向家人喜愛奶羊,今後的牧羊人大約就是這位二公子了——噢,就是這位摩西。」山牧仁經常管有備叫摩西,他清楚地記得那次梅閣受洗時,有備助興演摩西出埃及的事:臉上粘著花瓣,手裡拿著秫秸棍子。山牧仁邊說邊把羊從後衣架上解下來,交給有備說:「摩西先生,這只羊一定喜歡你。」

  有備見山牧仁單把奶羊交給了自己,兩隻手在褲腿上擦擦,鄭重其事地接過來。

  向文成欣喜地說:「沒想到牧師想得這麼周到。」

  山牧仁說:「並非想得周到,也是形勢所迫。走,你我到屋裡說話吧。」

  山牧仁叫向文成到屋裡說話,有備牽羊到一塊空地上吃草,取燈便去為山牧仁燒水。

  山牧仁走進大西屋,看見向文成把桌椅擦得潔淨明亮,若有所思地看著桌椅直出神。

  向文成說:「我知道牧師在想什麼。你是想,今天的桌椅為什麼這麼乾淨。」

  山牧仁說:「是啊,這正是我所想的,也是我不願意看到的。你的行動一向是走在形勢發展的前頭。」

  向文成故意說:「莫非我為牧師擦擦桌椅板凳,這也有故事?」

  山牧仁說:「有,定而無疑的有。你又走在了形勢的前頭。我時常想起先前你說過的那個棉產改進會。」

  向文成說:「牧師把話題繞得這麼遠又是為哪般?」

  山牧仁說:「你說,日本人讓這一帶搞棉產改進,就像讓東北人種植鴉片一樣。而日本人在中國絕不是只讓中國人種種鴉片,種種棉花。這叫經濟滲透,經濟滲透後面才是武力。以武力佔領了華北,還這麼快就開進了兆州。才幾個月啊,一個樸實的、與世無爭的縣份竟也遭到戰爭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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