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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在後來的日子裡,經過幾年戰爭的洗禮,已經成為真正的領導幹部的向武備回憶起那次失敗的伏擊戰,便想到,當時戰士們叫我指導員,其實我不過是個學生,哪懂得什麼行軍作戰。可是指揮戰鬥的那位李隊長呢,對那次戰鬥處理得也十分不內行:戰前不作動員,開槍後不衝鋒,戰鬥結束後不查看戰場,戰後也不總結。不久,冀南一度此起彼伏的遊擊隊活動沉寂下去了,那些蘇家營式的小片兒根據地也不復存在。這是否和他們遊擊隊那種無方的指揮有關係呢?這成了向武備經常琢磨的一個問題。

  向武備走出白薯地,又邁進一塊花生地。冀南多沙土,適宜種花生。而花生對於笨花人則永遠是珍貴的。向武備一路上在漫地裡覓食已經覓出些經驗,他立刻又發現了遺忘在地裡的零落的花生。他一粒一粒地撿起花生來,一會兒竟撿起一大把。他用手搓掉花生皮上的泥土,剝著花生皮貪婪地吃起來。花生對笨花人來說是稀有的零食,酷愛零食的向武備已經好久沒吃過花生了。他算了算,上次吃花生是一個月前的事。那次伏擊戰,指導員向武備當眾出了醜,可向武備也有處理問題出色的時候。一天,李隊長提議,要向武備只帶一名戰士去和土匪談判。當時的冀南地方武裝和土匪並存,雙方都在爭奪地盤,爭奪散落在地主手裡的槍支,還爭奪針對地主的「分糧鬥爭」。遊擊隊和土匪之間就不斷產生些矛盾,遇到矛盾時就要談判「讓路」的事,有時土匪讓路,有時遊擊隊也要讓路。遇有談判不下時,雙方就有槍戰。但遊擊隊和土匪共同的敵人還是軍警。

  這天李隊長突然對向武備說:「有個任務要我們去完成:一股土匪不讓路,需要談判,向指導員,你去吧。」

  向武備知道,這股不讓路的土匪是想插手一起分糧鬥爭。本來針對這個地主的分糧鬥爭是遊擊隊計劃內的事,並早已向當地群眾作了佈置。現在土匪要插手走在前邊,這就打亂了遊擊隊的計劃。李隊長說:「眼下我們是既不能讓他們走在前面,也不能和他們一起幹,否則我們也就變成了土匪。這就需要和他們談判。怎麼談,就你一個人去,還不能帶武器,只帶一個助手。談判地點是雙方談定的。」

  向武備對這個談判任務犯了躊躇,也許是上次的伏擊戰讓他對自己失掉了信心。李隊長看出了向武備的心思,給他鼓勁說:「現在就看你的了,你是學生,說話有口才;又是指導員,有原則;別人誰也代替不了你。你就大膽去,咱們是紅軍,他們是綠林。紅的對綠的,紅的硬綠的就軟,你就放心去吧。咱們遊擊隊就是地方紅軍。」

  向武備去了,在聯絡點上他坐著炕沿等綠林。他想,綠林一定是些乍著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不一會兒,幾個綠林一齊湧了進來,但他們沒有絡腮鬍子,只有一副副當地農民模樣的冷峻面孔,這使向武備忽然覺得,這種普通面孔原來比那種絡腮鬍子更嚇人。幾個人進門後,為首的兩個從腰裡抽出駁殼槍,把槍往炕桌上一扔,下馬威似的對向武備說:「來了個學生娃子呀!」向武備立即回答說:「你說錯了,我不是學生,我是遊擊隊代表,我代表的是廣大貧苦百姓。」向武備一面說,一面拿眼睛盯著土匪扔在炕桌上的駁殼槍。土匪發現向武備在看槍,就說:「怎麼,怕槍嗎?」說著拿起駁殼槍,讓槍在手裡翻了個跟頭,接著竟退出了槍裡的子彈,並把子彈啪啪扔在桌上,意思是讓向武備放下心來。面對少了子彈的兩支空槍,向武備仍然有幾分緊張:子彈能退出來,就還能頂上。他竭力控制著緊張的心情,還是想著自己應該說的話,他說:「槍倒不怕,因為談判根本用不著這東西。」土匪說:「呵,還真有兩下子,不愧是遊擊隊。長話短說,說說你們遊擊隊的主張吧。」向武備說:「很簡單,這回你們要讓路才是。那個村的事是我們早就策劃定下的,更改是不可能的。」土匪說:「那就一塊兒幹。」向武備說:「不行。鬥爭對象多得很,為什麼非要擠在一條道上不可?以前我們也有『讓路』的時候,你們也應該講講交情吧。」向武備把話說得斬釘截鐵,還故意帶出些江湖氣,但心裡尚是沒底。就在這時,那為首的土匪竟然站起來把桌子一拍說了聲「好」,然後他又從桌上拿起槍,把子彈壓好說:「好,這次我們聽你們的,可下一回你們得聽我們的。」說完居然還沖向武備作了個揖,又道了聲「後會有期」,一個急轉身就出了門。讓向武備感到驚奇的是,臨出門時,有一個土匪還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花生拍在炕桌上,也不說話,追著領頭的土匪走了。向武備和助手送完土匪,捏起炕桌上的花生吃著,不覺相視大笑。

  那次的談判,向武備成了贏家。他萬沒想到這「贏」來得這麼快。回隊後他得到了李隊長的表揚,李隊長說自己沒看錯人。向武備也為這次談判作了總結。他想,面對真的土匪,他畢竟沒有顯出恐懼,當時心裡那一陣陣的亂跳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有一點他覺得還是應該自我檢討,那就是他不該同土匪講「交情」。雖然李隊長沒有聽見他說「交情」兩個字,但似這等不三不四的語病,日後他定要克服。指導員說話是要講原則的,即使面對的是土匪,語言也代表著紅軍。李隊長再說他是個學生,他也不再是個學生了。至於「貨郎」說的小知識分子,他想那畢竟是個潛移默化的意識問題吧。

  向武備在花生地裡嚼著花生,又蹅過幾塊空地,走過幾片荒草坡,眼前出現了一條沙河。向武備認識這條河,知道這條河叫槐河,俗稱沙河。這是冀南和兆州的交界,從前他坐火車或去邢臺,或回笨花,無數次路過這沙河。火車駛過一個不長的鐵路橋,橋下就是清澈見底的沙河水。鄉里人過河蹚水走,牲口大車過河在河裡搖晃著走。趕車人唯恐大車誤在流沙中,他們緊搖著鞭子驅趕著牲口。趕車人的吆喝聲從河床裡升起來,傳進火車裡。向武備知道這條河水不深,河中心水才齊腰深。

  向武備來到沙河邊,遙望著河對岸,河那邊二十裡便是笨花了。他在河邊看准一個水淺的河段,先將棉袍撩起,把大襟掖在腰間,再脫掉鞋襪,把褲腿用力往上卷,直卷到大腿。他走下河坡,緩慢地在河裡試探著前進。但河水還是浸過了褲腿,險些齊到腰間。他終於蹚了過去,到達屬￿兆州的一廂。在一塊掐過穗的高粱地裡,他開始整理自己:先把斜背在身上的一個小包袱解下來,脫掉被河水浸濕大襟的棉袍,脫掉全濕的褲子。這時向武備的打扮與當地百姓沒什麼兩樣。人們只有稍加注意,才能發現他與當地百姓的區別:他穿的是前面有開口、腰間有褲袢的制服褲。向武備擰著長褲短褲,回想著往事,他把他的濕衣裳們搭在地裡的幹秫秸堆上,自己乾脆光著下身任風吹打。初冬的風由東南轉成西北,風刮起黃土和碎柴火,很冷。向武備不得不用他的長袍又把下身包裹起來,團坐在一個畦背上。他想,他現在這個樣子,活像個逃難的,和土匪談判時的向武備真是判若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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