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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梅閣一行人在溝沿上走,招來不少過路人觀看,有本村人也有外村人。本村人知道這裡的故事,只看不說話。外村人就說:這群人是幹什麼的呀,娶親不像娶親的,趕集不像趕集的,這是怎麼回事呀?

  這群笨花人在溝沿上走了六裡,又在溝底走二裡,走完了八裡黃土路就是城門。進了城門,繞過柏林私,斜岔過一個幹水坑,又在一個枯草坡上走一陣,就是神召會福音堂了。信徒們看見這個高聳在土坡上的福音堂,就像見到了天堂,今天「天堂」的門開得格外早。這群笨花人來得不是最早的,福音堂院裡早就來了許多人。有參加洗禮的信徒,也有送白菜、豆腐、粉條的。每當舉行受洗儀式,教堂都要為信徒們開飯。拉著送菜車的牲口沖人群噴著白氣,教友們一面搬著白菜豆腐,一面躲閃著牲口,互相打著招呼。

  陳長老一眼就認出了向文成。他正指揮著幾個往鍋灶前碼白菜,院裡大槐樹下,新盤起的鍋灶上支著兩口七印大鍋。大鍋底下架著劈柴,廚子不時掀開鍋蓋往鍋裡續水,蒸汽立刻向當院撲散開來。陳長老身穿一件舊棉袍,手上、身上蹭著白菜上的濕泥。他看見向文成,像看見老朋友似的就去和向文成握手,他握住向文成的手說:「歡迎歡迎,山牧師知道向先生來參加西北梅閣的洗禮,特意讓我在這兒等候,說向先生來了,梅閣受洗就格外榮耀。」

  向文成已經熟悉了教會裡的握手禮,他握著陳長老的手說:「陳長老,你看,不光我來了,我家裡也來了,你們叫太太,我們叫家裡,其實只是個稱呼問題。我家裡,我妹妹,我的小兒子——他比我還重要,呆會兒你就知道了。」陳長老看見有備和他的演出道具就說:「是為洗禮助興的,歡迎歡迎。」

  陳長老和向文成說話,有備和他的「猶太」夥伴早就鑽進人群去看熱鬧了。陳長老對向文成說,現在山牧師也正在後院做準備,一時騰不出時間關照向先生一家,就請大家自由參觀一下教堂吧。

  那邊又有人在喊陳長老,陳長老就又去照應了。

  向文成一行人開始四處參觀教堂,梅閣給他們介紹著這裡的一切,如數家珍。他們先走進房門打開的禮拜堂,堂內一字排開的條凳上已經坐了不少人。裸露著檁梁上懸掛著彩鏈式的花紙,梅閣說,堂裡只是做洗禮和聖誕節時才掛彩紙。她領向文成一家從彩紙底下往前走,一直走到講臺前。講臺上的木板果然被掀開了,地板下面果真由一個四方四正、炕一樣大小的深坑。這深坑周圍砌著灰磚,幾步臺階通著池底,有一條穿牆的水道連著牆外。顯然,著池中的水將要從這個水道裡灌進來。向文成站在池前,想起了笨花人描述過的那個講臺下的「糞坑」。這時池內有個工人正對著水道口沖著外牆喊,讓外邊往裡放水。不多時,真有水通過水道湧了進來。水頭很猛,水裡漂浮著草棍和樹葉。向文成猜測,這水一定是從山牧仁菜園裡那口井裡湧進來的。

  向家人一家在堂內參觀。繞過一架舊風琴和一個爐火正旺的洋爐子,走出禮拜堂。他們穿過人群,推開山牧仁的柵欄門來到後院,看見黃長老正在搖水車。向文成暗想,自己猜的果然不錯。黃長老掄滿胳膊,一下接一下地搖著搖把兒,水從地下湧出來,湧入壟溝,再穿過禮拜堂的後牆,直流向堂內。黃長老看見向文成一行,認出了這是上次為他摘西紅柿的那位先生,和向文成寒暄兩句,就說起水的事。他說一池子水要澆兩鐘頭哩,得齊了胸脯子才夠深。這時山牧仁和山師娘從甬路上走過來,衣著鄭重,手持《聖經》。他們看見向文成十分高興,山牧仁對向文成說了些歡迎的話,還說向文成來參加梅閣的洗禮,也為這個儀式增添了光彩。山師娘提到那次吃了向文成的中藥,非常見效,使她對中國醫學有了新的瞭解。山牧仁看見梅閣站在向文成身後,朝梅閣走過去說:「西貝小姐,今天應該說是你的節日,願我的教會更多一些像你這樣虔誠的教徒。走吧,我們開始吧。」

  洗禮儀式開始了,山牧仁和山師娘在信徒的簇擁下緩步走進禮拜堂。信徒和聽眾在一排排木凳上坐下來,山師娘在那架舊風琴前坐下,開始彈奏。另一位中國牧師手執一把小號,與她合奏一首名叫《萬有主罕》的歌,信徒們附和著風琴和小號奏出的曲調唱起來。唱詩完畢,山牧仁開始佈道,佈道結束,才是洗禮的正式開始。

  受洗人在受洗之前先要到下處的房間更衣,秀芝和取燈也幫梅閣更衣去了。果真,受洗的信徒並非如笨花人傳說的那樣——光腚披一個包袱皮,而是有著更莊重的規範。他們脫光身子是真,可他們要穿起一件白布縫製的大袍。這袍子寬大無比,脫著地面,受洗人只裸露兩條胳膊。洗禮開始時,他們要赤腳走進禮拜堂,再走進那個深水池。

  這時,隨著《萬有主罕》的歌聲,黃長老手持一個篩子走到池邊,彎下身子將池內的枯葉敗草仔細打撈乾淨。一池井水顯得更加潔淨明亮。令向文成一生不解的是,這水中的雜物為什麼一定要在儀式開始後,當著眾人去打撈呢?是為了當眾證實這是一池潔淨的水嗎?而黃長老的打撈也是莊嚴和虔誠的,仿佛這打撈本身就是洗禮中的一個程序:篩子在他手中隨著歌聲飄遊一陣,水面上的枯葉敗草們向篩子遊來……

  水潔淨了,受洗人被攙扶著走過來。堂內的琴聲歌聲更加響亮。受洗人袍子脫地,赤腳走過院裡的沙土地面,又走過堂內的墁地青磚,再依次走進池中。

  這天受洗的一共五人,梅閣走在最前頭。她被兩位受洗的女信徒攙扶著,她們後面是兩對年長的夫妻。

  向文成和家人站在最後,為了看得清楚,他們都蹬上了木條板凳。他們看見梅閣被攙扶著走入水中,水沒了她的腳,沒了她的膝蓋,沒了她的胯,沒了她的腰,水齊了她的胸,兩位幫助她施洗的信徒繼續將她往水裡領,指示她屈膝下蹲。刹那間她的頭也沒入書中。當梅閣的頭浮出水面時,清水從她頭上流下來。梅閣伸出雙手,像洗臉一樣摸著臉上的水,虔誠地把水從臉上摸下來。終於,她被從水池中攙扶出來。當她整個的人浮出水面時,她分明輕輕咳嗽了幾聲。也許這咳嗽只有向家人能聽得見。向文成帶著職業思維想,這水的溫度到底是不適於人體的。梅閣的幾聲咳嗽讓向家人都覺出了輕微的心酸,秀芝和取燈的心酸還不僅於此:剛才幫梅閣更衣時,她們挽著她那瘦弱的胳膊,看見她扁平的、像男人一樣的胸脯,她那少肉的臀部和她那看似總是發育不全的私處,她們心中已經湧起過陣陣酸楚。現在她們又聽見了她的咳嗽,一時間誰也說不清受洗對梅閣到底又意味著什麼。

  梅閣被兩位教徒攙扶著走過來,精濕的大袍子緊貼在身上,秀芝和取燈都願意替她往好處想:梅閣姑娘,你現在一定離上帝近了許多吧。

  一個濕漉漉的梅閣從禮拜堂走過來了,在她身後,兩對受洗的夫婦也跟著走出來,濕漉漉的信徒們把禮拜堂的青磚地,把院裡的黃土地染得很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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