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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取燈要和同艾一起睡炕,這是同艾希望的,可她畢竟不知取燈的心思,才又給取燈擺了一張床。

  夜深了,同艾和取燈就著一盞雪亮的洋油燈(今天向文成把燈罩擦得格外乾淨)上炕睡覺。同艾打量著只穿著一件針織背心、已經發育成熟的取燈,覺得她還是像向喜的地方居多:那平整的脊背,渾圓的肩膀和胳膊,還有豐滿的後脖梗子。她拍了拍取燈的脊背說:「看,小案板子一樣。」

  取燈聽過不少外人對自己的形容,她都沒有在意過。不知為什麼她很願意聽同艾說她的脊樑像小案板子,她覺得這才是自家人對自家人的形容,這比說你個如花似玉呀、活潑可愛呀要親切得多。

  聞著向家屋裡和院裡的空氣,當晚取燈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秀芝看見站在廊下的取燈,告訴她洗臉在哪兒,刷牙在哪兒,還問她帶沒帶牙粉。取燈對秀芝說,牙刷牙粉她都帶了,就是沒帶牙缸。這時同艾已經舉著個牙缸站在了取燈身後,說,這牙缸本是取燈的爹向喜備在家中的,她讓取燈就用爹的牙缸牙刷。取燈刷完牙,又在廊下的臉盆架上洗了臉。

  早晨,向文成一家坐在院子裡吃早飯。取燈的到來,是不常在院裡吃飯的同艾也和全家一道進餐了。昨天秀芝來不及蒸饅頭,今天一早就用麥子從街上換了二斤饅頭。在笨花,就像黃昏有「雞蛋換蔥」的一樣,早晨也總有拿麥子換饅頭的饃饃車,笨花人管饅頭叫饃饃。換饃饃的不吆喝,吹個羊犄角當信號:嗚……嗚……饃饃車上的饅頭是「戧面」的,方方正正,有咬勁。

  這個早晨,向家的紅石板飯桌上放著兩種乾糧:二八米窩窩和白麵饃饃。取燈伸手要拿黃澄澄的二八米窩窩,卻遭到了同艾的制止,她執意要取燈放下窩窩吃饃饃,結果還是向文成說了話。向文成對同艾說:「娘,你就讓取燈入鄉隨俗吧,再說這也不叫入鄉隨俗,應該叫入鄉隨向吧,就讓取燈隨著取燈家吧。」

  同艾笑起來。這才同意取燈去吃窩窩。

  取燈第一次品嘗了二八米窩窩的滋味,她覺得這種像金字塔般的吃食,吃起來有幾分筋道和幾分鬆散,筋道和鬆散裡透著米香。她吃著二八米窩窩,突然又拋開窩窩發了話,她先叫了聲娘,又叫了聲大嫂,說:「我聞出來了,你們今天都擦雪花膏了。」秀芝不說擦了也不說沒擦,同艾說:「我試了試,恁做的這雪花膏是比保定三友和的強。往後你就專供我擦雪花膏吧。」其實同艾回笨花以後,是很少動用化妝品的。

  取燈說:「我還怕娘和大嫂看不上我們的產品呢。」

  向文成說:「單說你大嫂,沒個看不起的,給她盒蛤喇油,她還捨不得擦呢。」

  取燈一聽向文成說蛤蜊油,又問向文成蛤蜊油是不是凡士林。向文成說:「沒個不是的。凡士林有黃的和白的,蛤蜊油就是凡士林。」取燈說:「蛤蜊油既是凡士林,就不適宜往皮膚上擦,擦多了手上還裂口子呢。」向文成說:「你看,到底你的化學底子比我深。我就知道凡士林能調配軟膏。」取燈說:「哪兒呀,我也是聽說。」向文成和取燈從二八米窩窩說到化學,從化學說到藥,最後從藥說到世安堂。取燈問了世安堂不少問題,向文成對取燈說:「想瞭解世安堂,吃過飯先跟大嫂替我上房曬藥吧。又到泛潮的季節了,藥也泛潮。」

  向家吃了一頓早飯,說了一頓飯的話。秀芝收拾飯桌時只說,飯和菜都沒下去多少。

  上午,取燈真去幫秀芝上房曬藥,她和秀芝把藥一包一包地從世安堂搬出來往房上運,又學著秀芝的樣子蹬著梯子上了房。秀芝先用笤帚把房頂掃了又掃,然後就把一包包中藥攤開,在太陽下攤曬。取燈幫著秀芝解藥包,不一會兒,解開的藥包就攤曬了一房。空氣裡彌漫著取燈不熟悉的藥味,她覺得它們又好聞又不好聞。

  就在取燈和秀芝勞作著攤曬中藥時,鄰居西貝家引起了取燈的注意。她注意的不是西貝家那門窗朝「一面兒的」院子,她注意的是這鄰居家有位女孩子。這女孩子一副瘦弱的身體,正靠著一個門框直往向家的屋頂上看。她一定是看見了一個生人正和秀芝一起勞作。她看得很是出神,甚至忘記了她本是要坐在太陽下讀書的。

  房上的取燈看見了這女孩子,也看見了她手中那本厚重的大書。她想,那是一本《聖經》吧,同仁的學生對《聖經》的模樣並不陌生——綠的或是黑的漆布封面,精裝的規格,顯得很莊重。取燈想不到在笨花這樣的鄉村也能看見《聖經》。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院子裡的女孩子,問秀芝她是誰,為什麼她會有一本《聖經》?

  秀芝告訴取燈,她叫梅閣,是基督教徒。她家姓西貝,她家裡人都看不慣她的做派,而向家人常覺得這孩子可憐。取燈又問秀芝,「這位梅閣常來咱家嗎?芽」秀芝說,「來,能踢破咱們的門檻,就喜歡找你大哥問這問那。」

  房上的取燈看院子裡的梅閣,院子裡的梅閣也看房上的取燈。一會兒,梅閣閃進了屋,沒再出來。

  取燈站在房上想著,鄉村有多少事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啊,在滿是柴禾灰和牲口糞味兒的狹長院子裡,生是有個女孩子讀《聖經》。

  ①.洋漚子:即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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