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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向文成在世安堂開張的同時,還在「洋學」兼教常識和修身。

  洋學位於後街東頭,從前這裡是一座破敗的關帝廟,和佟家只一牆之隔。洋學的讀書聲常傳到佟家。佟法年像遭了大難一樣,東躲西藏也躲不過隔壁的讀書聲。但是佟法年的兩個兒子對此卻另有態度,大兒子佟繼業經營著佟家的花坊,他不僅不贊成父親對學校的態度,還背著父親,自作主張去縣城採購些鉛筆、橡皮到洋學散發。小兒子佟繼臣正在洋學讀書,也幫助哥哥把橡皮、鉛筆分發給同學,學生們每人均得到鉛筆兩杆,橡皮一塊。佟繼業還對甘子明說,現在甘子明和向文成在村裡從事的事業是與科學、民主的新文化運動同步的,沒想到他的家庭成了這個運動的障礙。他批評了他爹佟法年,還決心給學校做點小小的貢獻。甘子明便表態說,凡為村中的教育事業做貢獻者,來者不拒。

  佟繼業真的批評過佟法年,說他不會審時度勢。佟法年就說,就等著你審時度勢呢,你最好把佟家的宅院都讓出來。

  每逢甘子明和向文成提起打官司建學校的事,甘子明就說:「文成,你猜這次的事最該感謝的是誰?」向文成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向文成借了一句《三國演義》中曹操和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時的名言,玩笑著說明他二人是這次打官司的英雄。甘子明說:「不是。你我雖有志向,但兩手空空也難成大事。」向文成說:「我知道了,你是說我娘那二百塊錢吧?」甘子明說:「沒有那二百塊錢,你家利農糞廠裡可只有大糞呀。一干人馬一住半年——老人的貢獻咱們可不能忘記。等明年吧,明年官地收了花,怎麼也得還我喜嬸子的賬。」向文成說:「明年,我算了算,要添置的東西還不少哩。教室裡要買洋爐子,操場要一副籃球架子,有了架子還得有球。院裡也不能光是丁香月季,除了灌木,咱還得種幾棵喬木,要種還得種幾棵稀罕的。我想讓甘運來從南方給買點水杉、銀杏。我娘的賬……等世安堂有了賺項叫世安堂還吧。」

  向文成說叫世安堂還帳,就好像世安堂是個人,是個外人。

  向文成真對同艾說過,「娘,你那點賬先別著急,往後讓世安堂還吧。」

  同艾不說話,也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她是在想,你也就說說吧,就你那個世安堂,到哪輩子才能賺夠二百塊錢。也就是你敢逗你娘玩兒,別人他誰敢?

  別人是不敢,沒人敢跟向太太半真半假的說笑話。

  風把甘子明刮進世安堂,甘子明看見正在收拾藥包的向文成,出口成章帶出詩韻地說:「風好大,吹起一遝包藥紙。」

  向文成也不假思索地對曰:「門雖小,刮進一個長衫人。」

  甘子明又說:「小屋落坐下,灰長衫眼前還是包藥紙。」

  向文成說:「大風刮起包藥紙,捎帶刮走一個大碾盤。」

  甘子明說:「要是瞎話說大風刮走一個大碾盤我就信了。」

  向文成說:「大風刮走了大碾盤正是瞎話說的。」

  甘子明來世安堂,向文成也不必讓座,從來都是甘子明自己找座兒。甘子明也坐在牆角的沙發上,來世安堂的客人大都願意坐在那個龐然大物上。甘子明抽煙。他穿著講究,但抽煙潦草,一把短煙袋,一個油漬麻花的煙荷包,總是被他攥在手裡。說話時,煙袋便在荷包裡一攪和一攪和地裝煙。

  甘子明拿煙袋攪合著煙荷包說:「據說外國人把風都定了級,不知今天這場風相當幾級。測量風力的儀器不知什麼模樣,我上過北京東便門天文臺,沒看見有測算風力的儀器。」

  向文成說:「不用找儀器測,這場風,八級過之。」

  甘子明露出一臉驚異,活潑的眼光在沙發裡一閃一閃地說:「你這標準從何而來?」

  向文成說:「你想,外國人把風的級別一共定成十二級,十二級大風能把船隻掀翻;十級大風能把樹刮倒;八級大風可不就只能把世安堂的門簾卷上房頂唄。」

  甘子明說:「我又算服了。咱不說自然風了,說點國風吧。」

  向文成說:「你頂著風來,我就知道你有事要說。」

  甘子明說:「認識西關的王光致吧?」

  向文成說:「他不是在保定二師上學嗎。」

  甘子明說:「咱縣在保定二師有三個學生,王光致是一個,還有一個叫葛詠堂的,高村還有一個叫胡佩之。王光致回來了,找我談了兩件事,這事雖然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可我也必得先傳給你。」

  向文成不急於追問王光致約見甘子明是什麼事,但已經意識到事非尋常。他沒見過王光致,可他知道他從事的事業。王光致不僅在保定二師上學,他還聯著二師學潮②。向文成靜等著甘子明敘述王光致對他的約見,但甘子明不說,他只說:「文成,我最願意聽你斷事,你猜猜吧。」

  向文成說:「這叫朋友們打坐在世安堂,猜一猜甘子明腹內思想。咱也不用像唱《坐宮》似的,來那麼多『不是』,現在我只是想以後洋學誰來當校長。」甘子明聽了向文成的話,把手裡的煙袋往沙發上一按,驚訝著感歎道:「文成,你斷事真叫人得慌,連個判斷過程都不用,張口就來。」

  向文成知道他已猜對八九,反而沉默下來,他那很少嚴肅的臉也顯出嚴肅,一隻手的大拇指神經質地用力摁住腮幫子,把腮幫子摁出一個坑。

  甘子明說:「既然你也猜中了,我也不用瞞你了,王光致是北方特委③派來的,他找我兩件事,其一是打聽春蕾書店,其二是跟我商量去十五中的事。原因我想不必和你多費口舌,一句話,形勢發展的需要。我要重點給你說說春蕾書店的事。王光致說,向文成的春蕾書店太紅了,已經引起了當局注意。他說,你弄點《復活》《愛瑪》一類的書尚可;《短褲党》《少年飄泊者》就不宜擺,你趕快告訴夥計把惹眼的書從架上拿下來。看來春蕾書店會另有用場。」

  春蕾書店也是向家在縣城經營的商鋪之一。書店盈利有限,但經營著各種新書。向文成自任經理,但並不直接坐鎮經營,只掌握著進書和經營方向。最近借北京的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春蕾書店也經營得有聲有色。向文成也知道春蕾書店太「紅」了,說:「行,風一停我就進城,叫夥計把書撤下來了事。可我想的還是你離開笨花以後的事。」

  甘子明說:「我也想過,縣裡的十五中和咱的兩級小學比,自然十五中重要,現在那裡熱鬧倒是熱鬧,有點不可收拾了。學生為建立伙食團跟校方鬧鬧尚可,推倒個城隍廟的泥胎也不算過分。要趕走校長就非同小可。凡此都要有人梳理引導,這就是王光致約見我的目的。我要是真走了,咱們的洋學校長你先兼起來吧,級任的課對你也沒什麼,算術還不到雞兔同籠呢。那點國文你不用備課也能應付。當然,洋學也不能拴住你,你還有世安堂。待有了合適的校長,我就會給你推薦。」

  甘子明和向文成的談話已步入正題,氣氛顯得很沉悶。那些于國於民的大道理,他們之間實在用不著互相分析、告戒;對上級的新舉措他們也用不著或阻攔或勸慰。這不過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吧,他們只在心裡互道珍重。甘子明感覺到世安堂氣氛的沉悶,又見向文成拇指頂在腮幫子上越陷越深,他很想活躍一下氣氛,便說:剛才我在大風裡真看見瞎話了,瞎話沒有說大風刮走碾盤的事,我看他在大風裡佝僂著腰東抓西撓,我問他幹什麼,他說大風刮走了他的帽子。後來他在村西口追上了他的帽子,拿起來一看是西貝家榆樹上的老鴰窩。

  向文成說:「瞎話的帽子准是刮上了樹,老鴰們沒了窩,就把瞎話的帽子當了窩。」——向文成立時就領會了甘子明講此笑話的用意,他振作起來,積極附和著甘子明。

  ①.閻錫山:民國時晉軍及山西地方政府領袖。抗戰開始後,為第二戰區司令長官。

  ②.二師學潮:指1932年6、7月間保定二師學生為要求當局積極抗日所發生的學潮。

  ③.北方特委:當時河北一帶共產黨的領導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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