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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小襖子卻又在一邊挑釁似的說:「她人是安生,她的尿可臊氣!」

  安聽見小襖子說她的尿臊,臉就紅了。素就替安說:「你呢,你的尿更臊,猴尿一般。」

  小襖子說:「你見過猴?」

  素說:「見過,就在當地站著哪。」

  小襖子知道素還在編排她,沒有再反抗,「風波」不了了之了。其實素也並非執意要趕小襖子走,留著她不是沒有一點用處。小襖子會搶著倒尿盆,她也就知道誰的尿最臊。

  冬天夜長,天冷,晚飯時女孩子們喝的一碗一碗的粥,很快就變成了一泡一泡的尿。她們在炕上恣肆地說南道北,不願到冷院子裡去方便,就在炕下設個大瓦盆供大家使用。瓦盆比臉盆大出兩圈,盆裡泛著灰白色的尿堿。於是,小襖子為了在這炕上爭得一席之地,就主動承擔了倒尿盆的差事。每天分別時,不等人催,她會及時端起尿盆出門倒淨。但小襖子在這兒的位置仍然不夠穩固。

  冬夜,外面是寒冷的,但梅閣的炕上暖和。在暖和的炕上她們無話不說。最吸引她們的還是聖經裡的人物和故事。她們拿聖經裡的人物和笨花人對著號。小襖子堅持說瞎話像猶大,梅閣就制止她說,可不一樣。說,瞎話叔說瞎話,可是不出賣人,猶大不同,說著瞎話還出賣耶穌。說到耶穌,又有人問梅閣,瑪利亞到底怎麼懷的耶穌。還有更直接的問題:瑪利亞來不來月經。有人說來,有人說不來。堅持說來的理由是:是女人就有月經,瑪利亞不來月經怎麼懷的耶穌?堅持說不來的人說,瑪利亞懷的是聖胎,懷聖胎還要什麼月經。有人就問:聖胎怎麼懷?有人就答:靠吹氣兒。有人問:往哪兒吹?不再有人回答,卻引出一場大笑。一場沒有結果的爭論倒激起了小妮兒們的心血來潮,小襖子從炕上往起一站,把棉褲往下一褪,露出屁股蛋子向眾人高喊道:我來了!她說的自然也是月經的事,梅閣這才對小襖子沉下臉說:「小襖子,不許沒羞沒臊地瞎鬧,快把尿盆倒了回家吧。」眾人正在興頭上,看見小襖子真闖了禍,都紛紛埋怨起小襖子。小襖子見局面已是不可挽回,只好趕緊提上褲子下炕找鞋。她在炕前的黑影兒裡找到自己的鞋,趿拉著端起大瓦盆就往外走,盼望著再有一個新的明天。小妮兒們也在炕下找著自己的鞋,各自回家。

  炕上只剩下梅閣和素。素不走,素要和梅閣就伴睡覺。笨花有不少沒出嫁的閨女都願意扔下自家的屋子自家的炕,到別人家去睡覺,有時幾個人擠在一條炕上。梅閣允許一炕小妮兒在炕上瘋鬧,睡覺時卻只留下素一個人。夜深人靜了,梅閣炕上的人少了,這炕便分外開闊和安寧。梅閣和素並排躺在各自的枕頭上,只對答著最普通、最簡單的話。這話簡單卻神秘,只有梅閣和素才能聽懂。

  梅閣問素:「又提過沒有?」

  素說:「提過。」

  她們議論的是小疙瘩主給素提親的事。

  梅閣問:「你哩?」她問的是素對此的態度。

  素反問道:「你哩?」她反問的是梅閣對此的態度。

  梅閣沉吟半天說:「素,我怕。」

  素說:「我也怕。」

  她們說的是誰都害怕誰嫁人。

  梅閣又說:「我不怕。」

  素說:「我也不怕。」

  她們說的是誰都不相信對方會離自己而去。

  已是後半夜了,院裡有腳步聲,這是梅閣的爹大治去牲口房餵牲口。西貝家的人都懂得馬不吃夜草不肥這個道理,一個晚上他們要給牲口添幾次草料。梅閣聽見腳步聲,才吹滅炕牆上的油燈。月亮很亮,一縷月光正照在素的腦門上。於是梅閣便發現,素的頭髮簾兒修剪得太潦草,天亮後她要為素重新修剪。這時的素露著一副精光的肩膀,已經睡著了。梅閣給她掖了掖被頭。睡覺時素總是先于梅閣睡著,梅閣為此羡慕素。她睡不著,翻來覆去還是想著給素鉸頭髮簾兒的事。她想得瑣碎細緻,她想起來了,她嬸子有把新剪刀,天一亮她就去找嬸子借。她還後悔自己忽略了這件事,為一把剪刀小襖子還和素爭執半天。她想著想著,身體似從炕上飄了起來,接著她了無聲息地出了屋子來到院裡,走進嬸子房裡。她張口向嬸子借剪刀,嬸子卻把剪刀往針線笸籮裡藏。這使得梅閣意外而又悲傷,她悲傷著突然兩腳離地,她會飛了,她像天使一樣飛出嫂子的房間飛向笨花村的上空。她在村子上空盤旋,琢磨著還有誰家會有新剪刀,她該怎樣開口向她們借。轉眼間她已經飛到大花瓣兒家的門口,大花瓣兒正舉著剪子沖她招手。梅閣猶豫之間素從大花瓣兒身後閃了出來,忿然對梅閣說,我就知道你得借她的!我就知道你得借她的……

  梅閣心裡一急,醒了。

  ①.苶斜:不機靈。

  ②.膈應:討厭,膩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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