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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向文成從外邊回來,看見院裡坐著兩名護兵,就知道是漢口來了人。護兵站起來向大公子向文成敬禮,向文成就招呼秀芝領護兵到西小院叔叔屋裡去喝水。他見甘運來正在屋前說話,便迎上去說:「得叫甘副官了,副官比馬弁可不容易當。呵,一個星期前,我還從《申報》上見過你的名哩。報上說十三混成旅旅長向中和向大人乘船順江而上赴宜昌,隨從只帶了副官甘某一人。」甘運來說:「那是去荊州看地形,並不是去宜昌。記者們也淨捕風捉影,有位女記者問我姓什麼,我說姓甘,就落了個姓。」向文成說:「你這也是十三混成旅的一員將了,姓甘聽起來也威風。從前東吳孫權帳下就有個甘甯,甘寧,字興霸,也是三國時期不可多得的一員將才。甘運來說:「我可不是甘甯,可忠心也不下於甘甯,我隨時不忘咱是笨花人。」向文成說:「你跟著我爹,我和我娘都放心。」甘運來說:「就是二太太看著我不順眼,淨拿話兒給我聽,說我對他們娘兒仨是假模假式。其實那兩個孩子也是向大人的骨肉啊。」

  甘運來一提二太太,才忽然想起同艾,這半天他只顧和文成在院裡說話了。他看看東屋沒動靜,就問:「文成,你娘——太太呢?」向文成說:「去百舍找許子然看病了,群山趕著車。也快回來了。」甘運來說:「說實在的,你爹身在外地,最為惦記的還是你娘。」

  秀芝把兩名護兵領到西院喝水,又返回東院,從屋裡搬出兩個杌凳放到紅石板前,讓甘運來和向文成坐下,接著又在石板上擺了兩隻粗瓷茶碗,就去燒水。這紅石板是向家熱天在院裡吃飯的飯桌。

  同艾回來了。

  同艾被群山領著,只是領著,她不要他攙扶。一看院裡坐著甘運來,同艾的心還真有些怦怦跳。她儘量平靜地說:「運來,是你。怎麼不捎信兒讓人到元氏去接你一下。」甘運來說:「接什麼,興師動眾的,元氏站有的是拉腳的車,粗車、細車都有。」同艾說:「自家人,不接也罷。」

  甘運來和同艾說話間,秀芝又從同艾屋裡搬出一把籐椅讓婆婆坐。這籐椅本是那年向桂去漢口時從軍營裡要的,四把籐椅,兩把給同艾,兩把留在西院自己坐。同艾坐上籐椅,身上還穿戴著出門的衣裳,人看起來格外排場。走過南北的同艾,在家人面前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話裡也夾雜著南北的官話。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現在她最想問的當然還是向中和的一切,可話到嘴邊,她只說:「漢口哩,今年熱不熱?」甘運來說:「熱,比那年熱得多,那年雨多。」甘運來說的那年,是同艾和向文成在漢口的那年。她又問了些路上的事,問甘運來幾點上車,幾點下車,火車上有餐車沒有。最後,她終於提到了向喜。她假裝不在意地說:「怎麼,報上說老頭子又去了宜昌?」甘運來說:「是荊州。」同艾說:「是開拔,還是查看地形?」運來說是看地形,不是開拔。同艾問長問短,只是不問老頭子是一個人住還是那個二丫頭也在。同艾不問,甘運來也不提。

  剛才甘運來進門時護兵隨後就抬進一個藤編箱子,現在甘運來要和向家人交代這個箱子。他就著紅石板把箱子打開,先取出幾塊衣料、幾包乾貨和茶葉,又拿出幾匣子孝感麻糖,說,孝感麻糖是他坐火車過孝感的時候買的。最後,他開始對向家交代正事了。一說交代正事,同艾就讓長工群山到後街花坊去喊向桂回來。向桂平時不在家,大半在花坊,現在又挨著花坊張羅開粉坊。

  向桂來了,和甘運來作了寒暄。

  這次甘運來專程從漢口回笨花,是為了向家蓋房的事。近來,二太太越是在漢口住著不走,向喜就越發為家裡蓋房的事費心思。他先把每月的餉銀拿出一半交給甘運來,叫甘運來存到英國銀行,說中國銀行朝三暮四不穩妥。接著,向喜又日夜不停地構思著笨花向家的建築計劃,一有閒暇就和甘運來討論實現這個計劃的可能性。二太太對向喜餉銀的「銳減」,自然是要過問的,向喜就說,沒見政府又換了國務總理,王大人幾次到北京催餉也催不下來,軍餉撥不下來這軍心還不穩呢。二太太半信半疑地去問王占元的太太,王太太知道向大人家裡的事,便說,王大人是去過北京。二太太不再問了,只對向喜說,手裡再緊,我保定的爹娘你也得管哪。向喜也不與她爭執,叫過甘運來說,這月要多往保定寄幾塊錢,別寫錯了門牌號碼,保定東大街一百五十三號。

  甘運來在笨花傳達向喜的建築計劃。他從箱子裡拿出一張圖紙鋪在紅石板上。向桂低頭湊近圖紙看,向文成卻不看圖紙,只是不動聲色地看天。笨花的天很藍,他看見天上就有著一副圖畫,那正是他家未來的宅院。向桂左看圖右看圖怎麼也看不明白,就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呀,現時咱們坐在哪兒說話呀?」

  向文成還是不看圖,卻心中有數地回答叔叔說:「咱們正坐在圖的東北角。」

  向桂說:「這圖上哪兒是東西南北呀。」

  甘運來說:「這是按照軍用地圖的規矩畫的,我見向大人畫過,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向桂看看還在看天的向文成說:「文成,你不看圖,怎麼知道咱坐在這圖的西北角說話呀。」

  向文成說:「除卻西北角,咱們沒地方坐。」

  向桂說:「這又是怎麼說的。」

  向文成說:「叔叔你想,現時咱這老房子東邊臨街,你蓋房橫豎不能往街上發展,要發展只能向西向南擴。咱這老房子西邊南邊才有空地,眼下你不坐在地圖的東北角你坐在哪兒呀。」

  甘運來看看向桂又看看向文成,帶出敬佩的口氣說:「文成是怎麼掐算的。」

  向文成說:「用不著掐算,只是推算。」

  同艾也抑制不住讚美的語氣說:「看這孩子。」每逢看到向文成的聰慧過人之處,她便想到文成五歲那年躺在保定金莊炕上害病的樣子,越發覺出兒子的可憐不待見,也越發忍不住要誇兒子幾句。

  向文成又問甘運來:「我爹的計劃,向西大概是十五間房的寬度吧?」他只問著甘運來,還是不看圖。

  甘運來說:「西邊畫著一個土坑。」

  向桂就說:「從這棵棗樹到土坑,大約摸也就是十五六間的量。」

  甘運來說:「文成又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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