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文集 >
火車開往冬天(5)


  季軍陰沉著臉,蹲下身去撿那些紙片。

  「就你會用電扇!」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桃麗顯得像個知錯就改的小女孩。她蹲下來幫他撿,並且努力造成和他肩並肩一塊兒蹲在地上的事實。季軍側過臉來橫了她一眼,只見在距離過近的地方,桃麗鼻翼兩旁的毛孔被放很無限大,像是要吃人似的。季軍覺得一陣頭暈,連忙站起身來。桃麗關切地扶了他一把問道:「你沒事兒吧?」季軍用力甩了甩才把那只粘乎乎的手甩掉。

  季軍回家說了桃麗一大堆壞話,季軍對老婆說編輯部裡多了這麼一個女的真是叫人沒法兒活啦。那陣子老婆正在懷孕,她非常溫柔地把頭髮紮在腦後,走路的動作看上去比平常緩慢一些,因此顯得更加溫柔,與世無爭。

  「她怎麼你啦,把你氣成這樣?」老婆笑眯眯地湊過來問季軍。

  「她一個女的,她能把我怎麼樣?」季軍有些蠻橫地說。

  老婆抿嘴一樂。在老婆的笑容裡季軍分明看到了自己未來兒子的小模樣。

  「桃麗挺能幹的,你別對她有成見。你這個人呀就是這樣,要是認定誰好,那麼他就好到天上去了。要是看誰不順眼呢,他就是什麼都不幹光在你眼前呆著你都煩。」

  老婆像領導幹部似地把季軍開導了一通,然後叫他洗手吃飯。

  「打點兒肥皂!」

  老婆不厭其煩地在他身後叮嚀道。

  桃麗總在季軍面前反反復複說起她從前那個死去的男人的一些事情,因為那人也是季軍的朋友,所以季軍好像沒有理由置之不理,但桃麗那些邪惡的、略帶神經質的語言又是季軍極不情願聽到的,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都與他的本意相反,事情發生的軌跡往往朝著一個背道而馳的方向迅速展開,而完全不像他事先所想像的那樣。季軍後來才發現,自己不經意間已陷入了一個怪圈,這個怪圈是桃麗事先設計好的。

  桃麗每次談到她的那位前任男友(她的現任男友似乎已經被她給甩掉了)的時候都要掉眼淚,季軍是最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季軍總是以一個勸說者的面目出現,勸她不要太難過了,以後的路還很長。季軍覺得自己在這方面語言尤為貧乏,說出來的話跟報紙上的差不多,是蒼白無味的新聞體,但也沒辦法,對桃麗他只能勉強說這些了,現在既然是同事關係就不能搞得太僵,要不然上班時兩個面對面地坐著,雙方都怒目而視冒火星子,那日子該有多難受呀。桃麗似乎看清楚了這一點,並且揪住不放,她總能想出各種由頭來約季軍上這兒上那兒,比如說去聽交響樂或者去看芭蕾舞,她手裡像變魔術似的總能變出成雙成對的兩張印製精美的戲票來在季軍眼前晃一下,問他想不想去看某國著名芭蕾舞團的精湛表演。季軍從稿件堆裡抬起頭來,眼鏡微微有些下滑,季軍故意用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的腔調對桃麗說,他對高雅藝術沒什麼好感,準確地說是看不懂。

  季軍沒想到桃麗會來這一手:她竟然當著他的面把價值幾百元的戲票給撕得粉碎。季軍當時還真被她那副刻毒的模樣給嚇著了,季軍半張著嘴,眼鏡還在失去控制了似地不住地往下滑。季軍定定地看著她,連眼都不眨一下,他這樣繃住勁兒像是在說,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他們兩個人好像是陷入了某種表演磁場,在咬牙切齒地演著對手戲。桃麗也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沒有絲毫躲閃。她盯了他幾秒鐘,這幾秒鐘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他都有些盯不住了,鼻子尖上出了許多的汗眼鏡下滑的速度更快了很快就要超出極限季軍差不多已經聽到那玻璃鏡片與水泥地面相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接下來是玻璃碎片四處飛濺的壯觀場面。她倒比他沉著許多,她用她那銀粉色的金屬指甲在電扇按鈕上按了一下,然後攤開掌心讓那些撕碎的戲票如蝴蝶般地劈頭蓋臉朝季軍猛撲過來。

  這天晚上下班,季軍腦袋上還沾有莫明其妙的紙屑,妻子見他這副樣子就有些擔心起來,問他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還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她把他的手抓過來握在自己掌心裡,她的手總是不冷不熱,恒久,有力,被她的手握著的時候季軍感到心裡很平靜。 老婆說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今天我做B超了,大夫說我肚裡的是個男孩。季軍伸手摸摸老婆的肚子說,還用B超照啊,我早看出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季軍就在編輯部裡發佈了這條消息,別的同事都替季軍感到高興,只有桃麗一個人撇著嘴陰陽怪氣地說,兒子有什麼好啊,我看還是生女兒好。但是在季軍的兒子小拉拉出世後她又改變了對男孩的態度,一心一意要當小拉拉的「乾媽」。季軍感到妻子對桃麗似乎並不討厭,桃麗藉故看孩子上他家的次數又一天天地多起來。她以「乾媽」自居,每回去都要給季軍的兒子買東西,小零食、小點心或是一隻男孩喜歡玩的會啾啾亂叫、看上去似乎在噴火的小手槍。

  

   六

  桃麗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埋伏在季軍的生活裡,季軍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後才明白過來的。桃麗隨季軍一起到北京去組稿之前,做了精心安排,她似乎有意要利用這次出差機會幹成點兒什麼,一切都是在季軍不知道的情況下悄悄進行的。在火車開動前一分鐘,季軍還蒙在鼓裡,他還以為自己這趟差是跟同事小週一起去,為此他還在書包裡準備了《足球報》和撲克牌,準備在火車上消磨時間。桃麗的到來使他有些目瞪口呆,以為自己大白天出現了幻覺,他使勁揉揉眼想要看清楚什麼,桃麗的長臉就在他眼前變得越發不清楚起來。

  「看什麼看?不認識是怎麼的?還不快幫我放東西。」

  「我是說你怎麼來了,小周他----」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主編臨時通知我的,不信你問主編去。」

  這時候,火車已經緩緩開動起來,他就是有八張嘴也問不著主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列車裡響起了激越的音樂,攪得季軍很心煩,他不知道這漫長的旅途該如何打發,或許他可以跟這個女的談談足球亦或打打牌?季軍知道桃麗是這些男人遊戲的熱心參與者,她甚至能做得表面上比男人還狂熱,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是帶表演性質的。一想起這麼個對手來季忽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面目可憎,索然無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