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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往冬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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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季軍果然跟嚴英的領導成了鄰居,不過那都是一些和藹可親的好老頭好老太太,季軍也很招這些老頭老太太們的喜歡,因為他在家呆著沒事幹經常愛打掃樓道什麼的,季軍一周只工作兩天,一天去學校,另一天上雜誌社,餘下的那幾天便在家裡寫小說。寫小說跟處理文件的最大不同在於,一個走心,另一個不走心,沒誰為公家的文件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的,下了班就什麼都忘了,而寫小說卻有寫得吐血的,季軍的一個朋友一年前因為寫作被累死了,當然他身上以前就可能有別的什麼隱患,但以他的年紀他要是不那麼玩命的話也不致於累得吐血,他很年輕,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二歲。 季軍帶嚴英去參加了他的那位英年早逝的朋友的追悼會,這件事似乎給善良的嚴英留下很深刻的印像。嚴英說在此之前她從未參加過別人的追悼會,她只在電視上見到過,並且電視上的那些人大多數是八九十歲的長者,像季軍的這位寫小說的朋友這麼年輕的實在是不多見。那天的天氣也是陰鬱低沉的,雲層很低,北風從頭頂呼嘯而過,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季軍記得那天嚴英穿著質地板硬的黑呢子大衣,反襯得面色很白,甚至相當俏麗。嚴英長得鼻子和嘴都很精細,眼睛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是微微向上挑的小雙眼皮,嚴英是那種長得非常均衡的女人,五官都不算特別突出,合在一塊卻很耐人尋味。她梳著一絲不亂的短髮,額前的頭髮很井然梳向一邊,齊整利索地鉤在耳後,她身上具有那種女學生和女幹部混和在一起的即單純又凝練的獨特氣質。嚴英不僅招領導的喜歡,還招同學、同事、一塊寫小說的哥們兒、偶爾來家裡做客的搖滾青年等所有人的喜歡,她那種大公無私、待人寬厚的態度讓季軍周圍的一圈人沒有不挑大拇指的,她在單位裡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獎狀和證書抽屜裡存了一大摞。 季軍那天帶嚴英去,主要是為了讓嚴英負責安慰季軍的那個剛剛死去的朋友的女朋友,他倆雖說還沒有正式結婚,但已經住在一起兩年了,據說感情還不錯。那個女的名叫桃麗,是個尖臉的有點刻薄相的女子,在開追悼會那天季軍注意到桃麗穿得雖素潔但卻相當考究,沒有像別的失去剛丈夫的女人那樣失魂落魄。季軍一看到這個女人就有點不舒服,說不上哪一點讓他覺得看不順眼,他們以前接觸不多,這一回才算是比較正式地彼此認識了。 嚴英待桃麗一直非常好,這是她一如既往的做人原則----善待一切。季軍是那種從平庸中能夠看出故事來的立體眼光,而嚴英則正好相反,她是從立體到平面的,把一切凸起的、能夠造成視覺或感覺磨擦的讓人不舒服的東西儘量抹去,從平面上找到一種四平八穩的和氣感覺,這是她的本事,季軍做不到。追悼會的時間並不算太長,桃麗自始至終是由嚴英攙扶著的,她哭得挺傷心,幾次差點暈倒,多虧嚴英在一旁悉心照料呵護,才不至於使得場面出現混亂。那天來了許多朋友,他們都是趕來同這位平日裡豪爽健談漢子見最後一面的。季軍看到他這位死去的朋友全身上下覆蓋著新書海報,枕邊還擺放著他剛剛出版的兩本新書,季軍感到胸口一陣陣絞痛,他並沒有看清楚他朋友的臉,只是看到了一個比平時看上去要寬得額頭那麼朝天仰著,看上去像另外一個人而完全不像他本人。牆上掛著的遺像也是臨時找人用炭素鉛筆畫的,看上去嚴重變形,畫像幾乎與死者無關,大概是此事發生得太匆忙沒來得及找到死者的照片底片。追悼會那天季軍看到不少熟人的臉,他們大都神情恍惚,看上異常疲倦。從遺體告別室出來,季軍忽然感到有些撐不住了,天色越發陰沉,季軍聞到了一股嚴冬最深處的雪的味道。 那位朋友的死事後觸動了不少人,每每朋友們聚在一塊,都談到要愛惜身體,寧可少寫點兒也不能把身體搞垮了。桃麗有一段時間成為季軍家的常客,一來就是大半天,她來主要是找季軍的老婆說話,季軍一般視而不見,她來她走都不打招乎,獨自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看書、寫作,就當沒這個人。但日子長了季軍有時覺得也煩,一個禮拜就那麼兩個休息日全讓她給占了,這算怎麼回事?等桃麗走了之後季軍就把這個意思跟他老婆說了,嚴英臉上綻出一朵善解人意的笑來,說道: 「想不到你還這麼小心眼呢,我是你老婆,別人搶不走的。」 「我也沒說誰要把你搶走呀,我是說她佔用咱們的時間太多了。」 「桃麗現在是非常時期,她好像是受了剌激,她總是嘮嘮叨叨跟我說他們過去的事,她說她早就看出她愛人身體有病,她說她曾經找人給他算過命,那算命的說她愛人活不過三十二歲,這不果然就......」 「放屁!」季軍道,「攤上這樣的女人,好人也讓她給咒死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呀?」 「這樣說話怎麼啦......」 這是婚後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鬧彆扭,一整天他倆誰也不理誰,事後兩人都很後悔,各自在心裡說何必呢,為了這麼一點小事謳氣在是太不值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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